我把妈妈送走了,两次

2018-07-03 14:5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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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这是一位阿兹海默症患者女儿的自述。 在我们的投稿邮箱中,作者林可依用文字和声音为我们讲述了她和自己已逝的父亲、身患阿兹海默症的母亲的故事。 也欢迎大家在投递文字稿件的同时,附上自己的声音,节选或全文皆可。 希望我们能够以更丰富的方式,碰撞出更多爱与深情的火花。

2012年6月底,上海还是阴雨绵绵的黄梅季。深夜10点,手机铃声突然响起,留守在医院的先生在电话里低声说:“爸爸走了。”

来不及哭泣,更来不及悲痛,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赶紧带妈妈去医院。

妈妈没有睡,还在客厅里忙碌着,不断地把衣服、鞋子从一个柜子里倒腾到另一个柜子里。我对她说:“我们现在去医院,赶快。”

平时一直浑浑噩噩、稀里糊涂的妈妈此刻却奇迹般清醒:“怎么了,是不是你爸爸不行了?”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带着妈妈出了门。

沉沉的夜色里,踩着深一脚浅一脚的雨水,拉着跌跌撞撞、微微发抖的妈妈,我的心里忽然升腾起一股悲凉,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1

第一次从别人那里听到“老年痴呆”这个词,还是很多年前。我从没想过自己的家人会得这种病,更没想到得病的是一向精明能干的妈妈。

妈妈最初的症状是从2003年我结婚后开始的,那时我刚30岁。

婚后,我回娘家的次数反而一直在增多,听到得越来越多的,是爸爸向我告状,数落妈妈的种种不是。开始,我总是一笑而过,以为只是老两口之间正常的口角。

爸爸抱怨最多的,是妈妈的暴脾气——妈妈年轻时可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不管对家人还是同事朋友,懂事理、明是非,是妈妈一直以来的样子。妈妈什么事都顺着爸爸、依着爸爸,维护着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和面子。

爸爸年轻时是中学语文老师,后来做了校长。他为人清廉礼让,虽然收入不高,却从没想过借职务之便为自己捞取一点好处。对此,妈妈从没有一句怨言,还经常夸爸爸做得对,说做领导的理应以身作则;爸爸是大学毕业后留在上海的,亲戚都在外地农村,每个月还要赡养没有收入的爷爷和继奶奶。小时每逢月底,家里的钱就捉襟见肘,妈妈总是二话不说,立刻去同事朋友家借了钱给爸爸寄回老家去。

可我结婚后,妈妈的脾气就突然变了,不但越来越啰嗦,还经常为一些小事和爸爸争执,爸爸总跟我说妈妈现在执拗得“不可理喻”,我一直将信将疑。

直到有一天,爸爸在商场里看见一件女式羊毛衫,觉得款式、花样都很好看,就立刻买了下来,兴冲冲地拿回家,想给妈妈一个惊喜。没想到,妈妈毫不领情,说这压根不是羊毛衫,一看就是腈纶的,吵着闹着要爸爸去给退了。

接着妈妈又翻起了旧账,说爸爸就是喜欢听别人的花言巧语,买东西老是上当受骗……说着说着,就停不下来了。

下了班,我回到家,老两口虎着脸,谁也不理谁。我拿过衣服,仔细打量:墨绿的底色上印着一团团不规则的银色花纹,颜色搭配、图案设计确实都很漂亮。

“挺漂亮啊,这件衣服。干嘛要退?”我打趣妈妈,“爸爸给你买了这么漂亮的衣服,证明他多爱你呀。”

想不到妈妈却一脸鄙夷:“这么大年纪了,什么爱不爱的,少跟我来这一套!”

当时爸爸的脸色就变了。

“我再说一遍,这件衣服我是绝对不会穿的!”看着妈妈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的脸,我忽然间就没有了和她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2

2006年,春节喜庆的鞭炮声刚消失没多久,爸爸就被查出了胃肠道间质瘤——一种恶性程度非常高、存活率非常低的肿瘤。

拿着爸爸的诊断报告,在网上查着资料,泪水一遍遍地濡湿了我的眼睛。妈妈的态度却是非常淡漠,我想,可能是她并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爸爸手术的前一天晚上,我特意回娘家陪妈妈,她竟然表现得很兴奋,拉着我一直说话,却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她甚至还问起我以前某个老同事的近况,唯独对爸爸的病情和第二天的手术只字未提。

手术做完,爸爸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我和妈妈在边上陪护。遵照医嘱,我不时用棉签蘸水为爸爸擦一擦干裂的嘴唇。妈妈开始也学着我的样子,可不一会儿,她的注意力就转移了,和边上的病人家属兴致勃勃地聊了起来,还在关心别人家在这里的食宿怎么解决。

她这样“没心没肺”,让我有些哭笑不得,先生小心翼翼地对我说:“妈妈这样,似乎不太正常。”我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他:“她就是这个脾气。”

我没有想过——或者说根本不愿意去想——妈妈会有什么问题。在我的心目中,妈妈一直就是个超人,她挑起了整个家庭的担子,照顾老公照顾孩子,自己永远不会生病,坚强得超出想象。

我五六岁的时候,妈妈在厂里干活时不小心踩到一块水泥板上,被几根暴露的铁钉刺穿了脚板,血登时流了一地。但妈妈愣是没有哭一声,只让单位同事把她送到厂里的医务室,打了针破伤风。

那天回到家,妈妈脚上包着的纱布还渗着血水,我小心翼翼地问她疼不疼时,她却轻松地一笑,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不疼。”第二天,她就又做起了家务。

这么多年,我把妈妈的一切都视作平常。我常想,如果自己能早点发现妈妈的异常,或足够重视,那她的病就能被早点发现早点治疗。而正是因为我的无知,妈妈错过了早期治疗的黄金时间。

3

爸爸从2006年患病到2012年过世,这6年时间里,我和家人把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爸爸的病情上,却忽视了妈妈愈演愈烈的老年痴呆症状。

最明显的,就是她的健忘和生活能力在逐渐退化。

爸爸出院后,照顾他的重任就落在了妈妈肩上。身患大病的爸爸,本来就情绪不佳、精神脆弱,为一点小事大动肝火也是常有。可妈妈非但不懂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还老是一本正经地和他掰扯道理,结果两个人越闹越凶。

妈妈不但不会从精神上安慰、鼓励爸爸,连对爸爸生活上的照顾都显得越来越力不从心。

有一次,我特意买了几条黄鳝回家,想让妈妈做了,给爸爸补补气血。可是,看着水池里不断蠕动的黄鳝,妈妈的脸上却现出了惊恐:“这个怎么弄啊?”

黄鳝可是她以前的拿手菜啊!

这时我才注意到,妈妈每天在家做的菜越来越简单了,而且绝对不会超过两个。当时我就生气了:“你怎么照顾爸爸的,不知道他需要营养吗?”

妈妈张皇地看着我,嘴巴却依然很硬:“两个菜,一荤一素还不够吗?”

这下我更生气了,觉得她完全就是在狡辩。

后来,我看过一则报道,是专业机构做的一项实验,让正常人体验老年痴呆患者的身体感受。据说,参与实验的人都哭了,因为大脑不受控制,那些在正常人看来再简单不过的行为,对患者来说都异常艰难,他们甚至无法保持正常的行走轨迹。

等到爸爸的身体稍微恢复了些,他便又开始自己买菜做饭,直到2011年病情复发。

爸爸再次住院前,妈妈也会偶尔帮他跑跑腿去菜场买菜,但却经常买错。明明爸爸叮嘱她买鳜鱼,她却拎回来一条青鱼;爸爸要她带两个西红柿,她回来时手里却拿着洋葱;发展到最后,她只会买两样菜——青菜和鲫鱼。

那时候,我们才终于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更为严重的,是妈妈差点把家里的大额存款的存折给弄丢了。手术后,爸爸一直靠吃进口药物维持,这是一笔很大的开销,每年要花费近10万。为此老两口一直省吃俭用,稍有结余便赶紧存到银行里。

做完第二次手术后,医生建议爸爸换另一种进口药。爸爸准备去银行取钱买药,可原来放在写字台抽屉里的存折却不见了,老两口在家里翻箱倒柜大半天也没看到。后来,还是爸爸灵机一动,在阳台壁橱的顶上找着了。

毫无疑问,这又是妈妈的“杰作”。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有了一个特殊的癖好:把家里所有的东西从一个橱倒腾到另一个橱,然后再从另一个橱又倒腾回这个橱,不停地搬来搬去。

这一次,妈妈终于不再嘴硬,满脸内疚地蜷缩在沙发一角。

拿着失而复得的“巨款”,看着愁云满面的爸爸,我终于下定决心,带妈妈去医院检查。那是2011年的夏天,距离爸爸过世还有一年的时间。

4

妈妈被确诊得了老年性脑萎缩,医学术语阿尔茨海默症,就是我们俗称的老年痴呆症。

拿着妈妈的脑CT报告,站在医院开足了凉风的门诊大厅里,我的后背却起了密密一层冷汗。医生说的话不断在我脑海里回响:“这是一种无法逆转的疾病,唯一的方法只有延缓。”

而妈妈却对自己的病情全然不知,站在我身边,茫然地看着身边穿梭而过的人群,嘴里只叨叨着:“看完没有,看完我们可以回家了。”

我压抑着心里的慌乱,带着妈妈去药房取药。医生说,服药只是措施之一,更多还需要家属配合:要让病人多动脑,多让她做些益智活动,比如夹黄豆、玩益智玩具,还教了我一套简单易行的手指操。

可妈妈依然保持着她倔强的性格:吃了没几天,便自作主张地停了药,夹黄豆的游戏玩几次便没了兴趣,手指操也是想起来才装模作样地做两下应付一下我们的突击检查。

我和先生心里着急却无能为力。我们每天都要上班,不可能天天监督她,而爸爸做了第二次肿瘤切除手术后,身体明显比以前虚弱了很多,自顾不暇,更没精力督促她做这些。

我也曾每天打电话回家,嘱咐妈妈按时服药,她总是嘴上答应得很好,可我知道,她肯定一转身就给忘了。我也知道,这不过是一种自我安慰,我是提醒她了,但结果只有天知道。

因为没有很好地治疗跟进,这一年时间里,妈妈的病情还在加重。

有一次,邻居看到妈妈在附近的小区里徘徊,便上前问她,妈妈满脸迷惑,说是想回家却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最后还是邻居把她送回了家。

后来,妈妈又和小区里开小卖部的大姐闹起了矛盾。本来妈妈没事总爱去那个大姐的小店聊聊天,可有一天,妈妈突然找到居委会,让居委干部帮忙评评理,说自己有一只贵重的金戒指不见了,当时说好交给那个大姐保管的。大姐却说,自己没见过那枚戒指。

这件事一时闹得满城风雨,我们知道妈妈是糊涂了,因为作为家人,我们也从没见过妈妈口中描绘的那只戒指。

就在我们为妈妈的事情焦头烂额时,爸爸又在家里晕倒了。本以为他经过急救可以缓过来,却被医生告知,这一次很难闯过去。医生说得很明白:这就是二次肿瘤切除后的并发症,他身体的所有器官都已开始坏死了。

爸爸弥留之际,妈妈已经像小孩子一样基本失去生活自理能力了。我们白天带她去医院陪爸爸,晚上再把她带回家。一日三餐都要安排好,还要帮她洗脚、擦脸、刷牙。

整整一周,爸爸的氧气面罩一刻都没摘。我们实在不忍心看他如此痛苦,却又不知如何帮他解脱。有经验的长辈告诉我们:你爸爸这样,一定是他还有牵挂,有放不下的心事。

最后,先生轻轻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爸爸,你尽管放心,妈妈我们会照顾好的。”说也奇怪,说完这句,他的呼吸就平顺了许多,表情也变得安详起来。

就在那个晚上,爸爸终于了无牵挂地走了。

我想,爸爸终究还是舍不得妈妈。

5

父亲过世后,妈妈的病情突然加剧了,除了稀里糊涂、脾气更坏,也更加蛮不讲理了。

那应该是一种应激反应,是爸爸过世带给她的巨大打击。那段时间,父亲离世的悲痛尚未散去,妈妈又每日对着我作天作地,我也是心力交瘁。

妈妈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的时候,会答应来探望她的亲友说,会坚强,会好好地活下去;糊涂的时候,就全然忘了爸爸已经过世这件事,吵着闹着要爸爸,听闻他已经不在了,就大骂我们做子女的不孝,连爸爸去世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告诉她,任凭我和先生怎么解释,她都不听。

那些日子,我和先生一直小心翼翼,总是注意避开爸爸的话题,生怕一不小心便引爆了妈妈的雷区,但妈妈的亢奋状态还是到了让我们难以忍受的地步。

一个盛夏午后,先生外出办事,就剩我和妈妈两个人在家。我正陪着她看电视,妈妈像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你爸爸呢?”

我怕如实回答,妈妈又要闹,只能含混地骗她:“爸爸去出差了。”想不到妈妈却突然来了兴致,无论如何都要我陪着她一起去找出差的爸爸。我怎么劝说,她都不理,非逼着我立刻陪她去。

我知道如果不答应,又会是一场天翻地覆的大闹。

走出家门,是近40度的高温,马路上的树叶都纹丝不动,脚底的柏油马路就像被火烤过一样,腾腾地往上冒着热气。一脚踩下去,烫得人忍不住往回缩。刚走了几步,我就已满头大汗,但妈妈却似乎浑然不觉。

她拉着我,沿小区周围走了整整几公里。一路上看到商店还会煞有介事地停下,左看右看,念叨着:“应该就是这里呀。”

我默默地陪着她,不敢说任何话,只由着她去看、去寻找。一遍遍地停下、继续出发,顶着周围路人好奇的目光,直到脸上流满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最后,妈妈终于走不动了,在一家食品店里,一边喝着我给她买的盐汽水,一边吹空调,嘟囔着:“回家,回家……”

我的心,在那一刻,除了如释重负,还有满满的悲凉。

我知道妈妈其实是想爸爸了,只是她不会正常地表达。她心底的疼痛,也许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我禁不住轻轻拥住了妈妈,而妈妈,则像个听话的孩子,一声不吭,眼神里除了迷茫,只有柔顺……

6

2012年8月,和先生商量了许久,最后,我们决定还是把妈妈送去托管。

这实在是一个无奈之举。爸爸不在了,我们都要上班,留她一个人在家真是不放心。

我们怕妈妈一个人偷偷地跑出去,然后找不到回家的路,试过将她反锁在家。但妈妈竟然在厨房拿了菜刀,想要砍开门锁,幸好被隔壁邻居发现了,左劝右劝,才把她劝住。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敢把家里的刀、剪随便乱放,全都收在一起,用布包好、捆扎好,放在妈妈够不着的地方。

我们也想过找个保姆来照顾她,可是妈妈却对陌生人有着异乎寻常的警觉,完全无法相处。

最后我们决定把妈妈送去养老院。

先生托朋友找了一家中高档的养老院,环境、软件都很好,又和院领导打了招呼,希望能对妈妈多多关照。

送妈妈去养老院的那天,她并不知道我们是要把她留在那里,还很高兴地和几个室友寒暄了几句。直到我们要走,妈妈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要被留下了,急着要跟我出来,嘴里不住地说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趁养老院的护工拉着她的当口,我逃也似的跑了出来。一口气奔下三楼,才发现自己的脸上满是泪水。

我感觉自己把妈妈抛弃了。而爸爸临终时,我曾经答应过他,会好好照顾妈妈的。

那个晚上,我很晚才入睡,也只是迷迷糊糊地眯了一会儿,便又醒了。拿起手机看看时间,才凌晨3点。想到妈妈,想到这一晚她不知怎么度过,心里便抽痛起来。

放心不下,我每天都会抽空去看妈妈。而每次见了我,妈妈都会缠着我,要跟我回家。我知道,妈妈虽然病了,可是她没有忘了自己的家。

每次去探望妈妈,我们总是带着好吃好喝的,想要尽力弥补她,但这显然不能满足她的精神需求。这愈发加重了我的自责,却也真的无能为力。

妈妈在养老院也不安生,一个月不到,院方把她从三人间换到了单人间,可她还是经常悄悄地从自己的房间溜出来,摸到别的老人房里,“骚扰”人家。我和先生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被院方召唤过去,一边小心翼翼地赔礼道歉,一边承受着别人同情又无奈的眼光。

最后一次,半夜三更,妈妈一个人悄悄溜下楼梯,准备回家,被门卫拦住了,就开始大吵大闹。养老院的值班阿姨、主管,甚至前台都一起来劝,却都挣不过她。直到我和老公赶过去,妈妈才像顽皮的孩子见到家长,立刻安静下来。

养老院的主管无奈地看着我,只说了一句话:“这样的老人,我们实在没法管。”

我理解她的言外之意,第二天,就把妈妈接了回来。

回到家的妈妈,脸上写满了喜悦。晚上我忙着准备上班的资料,妈妈要先睡了,还不忘嘱咐我:“等会儿你来睡我边上。”我像哄孩子一般哄着她:“好,你先去,我一会儿就来。”那天晚上,妈妈睡得特别踏实,也许是因为回到了自己家。

工作完成后,我睡到了妈妈的边上,很久没和妈妈在一张床上睡觉了,感觉像回到了小时候。只是那时的妈妈身强力壮,是我的保护神;现在,她却成了需要我来保护的孩子。

我难以入眠,忍不住潸然泪下。

7

可妈妈的病情日益加重,这样下去也确实不是办法。

2012年的10月,我再次把妈妈送走了。这一次,妈妈去的是专业的医疗机构,那里还有很多和妈妈一样的老年痴呆患者。

虽然还是舍不得,可是有专人护理和专业治疗,总比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好。

送妈妈去之前,我也征求了在国外定居的舅舅的意见。他是妈妈唯一的娘家人了。父亲去世的时候,舅舅和舅妈曾特意回国了一趟,亲眼目睹了妈妈发病时的状态。

“只要对你妈妈的病情有好处,我同意。”舅舅十分通情达理,“我知道为了照顾你妈妈,你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但我承认,刚开始送妈妈去的时候,我并不喜欢那里的环境。也许是看出了我眼里的疑虑,护工阿姨和颜悦色地对我说:“把妈妈送到这里,你就放心吧。”

她指着病床上一个正在熟睡的病人:“看见没?几年前,她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了。结果,被我们这里的阿姨一勺一勺地灌营养液,愣是把一条命给捡回来了。”

我想起在爸爸的葬礼上,来了许多爸爸在乡下的亲戚。其中一个堂哥,看到妈妈的举止时,边摇头边叹气:“老年痴呆症的病人都活不长的,我的舅公就是这样,没几年就走了。”他说的话,让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

我每个星期会去看望妈妈几次,带着自己做的菜、水果和各式各样的点心。经过治疗,妈妈已经没当初那么亢奋了,她安静了许多。每每看妈妈把带去的菜吃得一干二净,我都很高兴。我终于能够为妈妈做一些能够让她感觉快乐的事情了。

在医院待得久了,和别的病人以及他们的家属也都渐渐熟络了。这里的病人都和我妈妈一样,似乎早已忘却现实中的很多事情,宛如小孩子一般,不懂得最基本的人情世故,不会什么社交礼仪,回到了人类最初、最单纯的那个阶段。

有时,我拿出给妈妈带的饭菜、点心,有的病人便会眼巴巴地看着你,宛若嘴馋的孩子,让人觉得又可怜又可爱。我拿出一些分给她们,她们的脸上便写满了快活。

我才觉得,原来快乐可以是这么简单。

8

一晃,妈妈已经在医院里住了6年。这6年间,她的病情也有反复。

老年痴呆不可逆转,越到后来,人的认知意识会越差,直至完全丧失生活自理能力。妈妈就是如此,整个人的状态也是忽好忽坏,她现在甚至连我们都不认得了。问她我是谁,她要么茫然地笑,要么说我是她的妹妹。

严重的时候,她连吃饭都闭不拢嘴,一边吃,口水一边不停地往下流。每次,我总要不断地更正她:“头抬高,嘴巴闭紧。”还要时不时地托一下她的下巴。

我知道,奇迹不会出现,妈妈不可能恢复成原来那个健康的妈妈。但每一次,我呼唤“妈妈”,她会轻声地应答一声;我和病人家属聊天,说到有趣的话题,妈妈也会在一边发出一个会心的微笑,都会让我高兴不已。

在每次去看妈妈时,不管她听得懂还是听不懂,我都努力和她说很多很多的话;也总会抓住各种机会对她进行表扬,比如:“董董(妈妈姓董)的皮肤越来越好了”,“董董越来越聪明了”,“董董越来越漂亮了”。

每每此时,妈妈总是会露出害羞又得意的笑容,可爱得像个孩子。我常常想,如果我能早一点这样用心地对妈妈,也许她不会走到今天的这一步。

前段日子,舅舅回上海探亲,看到妈妈的状况,又高兴又惊讶,还感叹妈妈头上怎么又重新长出了黑发,气色也比以前好了。

周日,我照常去看妈妈,带去了她最爱吃的蛋糕。看着妈妈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我的心里很欣慰。

虽然,妈妈的病是一种遗憾。但我想,没有痛苦、没有烦恼,妈妈现在的样子,也是爸爸希望看到的吧。

我终于没有辜负爸爸临终前的遗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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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记我的母亲》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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