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位深夜抓猪的小公务员

2018-07-05 14:25:16
8.7.D
0人评论

编者按 在这些美丽的漫长的夏日的黄昏; 但我知道,奇迹不再降临, 我也不再是那个手持鲜花 在机场出口迎候的人。 ——王家新《来临》 毕业季,常逢夏日。从某一年的此刻,阳光融化了我们“学生”的身份,然后,被一份份表格重铸成各种身份,走向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人生。 重铸的过程,或电光石火,或缓慢绵长,也许有惊喜和意外,也许还会有疼痛与煎熬。而重铸后的模样,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 是日,「人间」将推出毕业季稿件连载,那是我们每个人都不得不面对的“来临”。 也欢迎大家投稿,发邮件至 thelivings@vip.163.com,同我们一起分享你的【来临:在我们毕业那一年】。

1

2009年,大学毕业后,我便以文秘岗位入职了一个镇政府党政办。原以为,我的工作就是给领导写写文稿,没想到一个月下来,稿子没写几篇,杂事儿倒是做了不少。作为新人,我当然不敢有啥想法,虽然工作效率不高,偶尔还出点岔子,好在态度端正,主管领导、也就是我们的副镇长,对我还算满意。

一天,副镇长叫我去他办公室领装备——一根警棍和一个警用强光手电。我心里正纳闷,他说:“观察了你一个月,发现你这个小伙子不错,今天让你正式加入我们的夜巡小分队。”

副镇长是部队转业干部,平常作风行事军人风格很浓:“今天晚上我们小分队去查‘司徒烂仔’,十点钟在镇政府集合,你记得换上运动服,把装备带上,到时候机灵点,保护好自己。”

“夜巡小分队”是啥?“司徒烂仔”又是什么人?这事怎么要文职人员上,而不是警察?会有人身危险吗?我心底的问号不断冒出来,心里有点隐隐的担忧,但更多是兴奋和好奇。

等我领到工作牌一看,不禁哑然失笑,什么“司徒烂仔”,原来是“私屠滥宰”。我们是“食品安全巡查小分队”,主要就是去查那些摸黑杀母猪、病猪、死猪的团伙——安全担忧没了,兴奋和好奇也消失殆尽。

可事实证明我错了,接下来的很多事情都让我大开眼界。

2

当晚巡查李花村,把车在山脚一停,一行人往山里钻。不久就看到一处地方透着灯光,还有猪的叫声,我们立马掩杀过去,把两个杀猪屠夫都堵在了屋子里面。我进去里面一看,好家伙,白花花的老母猪挤满了猪栏,除了正在杀的一头,没杀的还有十三头。

母猪太多,大晚上我们处理不了。便通过村干部找到户主,让他把这些母猪看住,镇里明天白天来处理。

没想到,我们回去板凳还没坐热,那边留守的同事就打电话过来了:“有人来抢猪!我们俩拦不住了。”

等我们赶过去的时候,猪栏已经是空空如也。同事说,一个光头带了十几个马仔,开了好几辆小车和一辆货车,上来就把猪往货车上赶。副镇长把两个同事大骂一通,然后让他俩把拍下的这伙人的照片和车牌号都交给我,让我明天一起整理下,做个巡查的记录,当晚就这样收工了。

第一晚的夜巡算是铩羽而归,但我却没有丝毫挫败感,反而十分激动和兴奋。进政府工作这一个月,感觉自己没做过一件有意义的事,现在终于遇到这一件,我非常上心。

我先把这个食品安全巡查小分队的来龙去脉了解了一遭:副镇长是从区里下来的,镇里看他工作量少,恰逢全国上下大力整治食品安全,便新成立了一个“食品安全办公室”,由他一个人当光杆司令。

而我们镇里最棘手的食品安全问题便是“私屠滥宰”:镇子紧邻南城最大的农贸批发市场,一旁的省森林植物园有一大片“三不管”地带,山林隐蔽,慢慢就变成私屠滥宰的场所。多年来每到半夜,林子里杀猪声此起彼伏,叫声震天,山清水秀的森林植物园也被弄得恶臭熏天。

面对这种状况,副镇长便想起曾经他在部队时巡逻小分队的形式,把其他几个部门的男同事抓来当壮丁,“小分队”到我加入时一共才四个固定队员——副镇长、我、另外两个综治队员,外加一个片警充当机动队员。

小分队每周不固定夜巡两次,遇到私屠滥宰,就联系区里的职能部门处理,查到疑似窝点就一一标记,等白天联系村干部上门确认,再组织拆违。

3

接下来两个月的巡查,收缴处理了不少母猪肉、病死猪肉,端掉好几个黑窝点。中间有个资历较老的同事受不了熬夜,死活不愿意再参与,另外两个同事也腹诽连连,只有副镇长和我保持着热情。

在巡查中,我们了解到,镇里屠宰黑窝点主要由两个有黑恶性质的团伙控制,那次抢母猪的光头就是其中一个团伙的大老板。

一天夜里,我们又查获一处黑窝点,屋里已经杀了七八头病死猪,两三头没有宰杀的猪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布满各色斑点的猪下水堆了一地,一阵恶臭袭来,我拼命忍住才没有吐出来。

屠夫很警觉,一照面,便翻墙跑了,剩下一男一女被我们堵在屋里。屋里好几爿病死猪肉上已经盖上了工商和检验的印,一经搜查,便发现几个私刻的印章。我们马上联系了区商务局、农林水局和工商局。主管领导开始盘问那对男女,他们说自己只是来收猪下水的,什么都不知道,还一直喊着要走,明早还要做生意。

几个区职能部门和警官都陆续赶到,现场拍照,收缴私刻印章,提取样品拿回去化验,盘问那对夫妻。按职责,这十几头病死猪应该由区商务局来处理,但最后还是我们找了一辆货车拖到镇政府的地下停车场,第二天找地方焚烧掩埋。

全部处理完后已经是凌晨四点钟,我困得不行,副镇长让我先回去休息,到了白天再抓紧把情况全部整理出来,他要报到区“食安办”去。

副镇长不知道的是,我七点半还要去参加全区文秘人员培训——这是我尴尬的地方,我算是副镇长的兵,但我的编制和办公室都在党政办,文秘的工作也由党政办主管。副镇长的军人作风和地方干部有点格格不入,整个党政办都跟他不对付,搞得我在党政办显得另类。

参加区里文秘培训班的,除了我,还有党政办常务副主任、党政秘书。他们俩直接从自己家里开车去区里。我六点半挣扎着爬起来,简单地洗漱,晕晕乎乎地去坐公交,总算准时赶到了区里签到。一路上我总感觉人们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带着一点嫌恶,夸张一点的甚至掩鼻绕道而走,当时我的脑袋还没恢复灵光,心里直纳闷:自己难道被天憎人怨了?

我找到常务副主任和党政秘书,与他们坐到一起,明显感到他们脸上的嫌恶。副主任直接问我昨天晚上去哪了,我说与副镇长出去查夜了。她一点不客气地说:“难怪身上一股猪圈的气味——副镇长也真是有意思诶,他凭什么叫你去查夜?你是党政办的,不是‘食安办’的!”

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凌晨回来太晚了,我就没烧水洗澡,只是换了衣服。没想到这个屠宰黑窝点“杀伤力”如此之强,气味竟然像是钻进了我的皮肤里。

上午的培训我完全没心思听,好不容易挨到中午两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我赶紧回到镇政府后面的家,急匆匆地冲了个冷水澡,又换了衣服,又一路小跑去办公室,刚换的衣服又湿透了。我在电脑上乒乒乓乓一顿敲打,把昨晚黑窝点的材料整理好了,用QQ发给副镇长,总算没有耽误下午的培训。

4

本以为尴尬总算过去了,没想到更糟心的事情才刚刚开始。

办公室里一位同事准备拿去报账的二十几万发票不见了。我们三个人共用的是党政办最大的办公室,复印机、资料柜都放在这里,大半个党政办的同事在我们办公室翻箱倒柜找了几天,就是找不到。同事也放弃了,跟领导报告了,挨了一顿骂,准备重新开票再签字。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正在办公室加班,党政办主任打电话叫我去她办公室。她简单问了我一些工作上的近况,我开始还以为是这几个月工作卖力,领导特意勉励我。

可忽然她问:“知道最近办公室丢发票的事情吗?”

“知道。”

“我当党政办主任三年多了,办公室还从来没出现过这种事情,你怎么看?”

我觉得这问题莫名其妙,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回答。

见我不出声,领导不动声色地又补了一句:“发票找到了,在文化站里找到的。”

我心里一阵释然。

“文化站的钥匙,只有你有吧!”领导的口气突然变了。

我脑袋转得再慢,这时也看出端倪了,我心里无比的愤怒,也不管合不合适,直接就反问:“您难道怀疑是我拿的?”

“我们调了发票丢失那天的录像,一共只有五个人进出你们办公室,他们四个人出来时手上都没有拿发票,我们也再三盘问过他们了,确认他们没有嫌疑。只有你中午急匆匆地跑进去后来又跑出来,而且还带了包,并且我跟副主任确认了,当天你们应该在区里培训,根本不应该回来……”

我又回想起那天的各种情形,再听不见主任说什么,委屈、愤怒、屈辱在心头交织,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老子不干了!

“这个事情我一定会一查到底,查个水落石出。”看着我神情有异,主任更坚信了自己的判断。

我不想再搭理她,从她办公室出来后,便给副镇长打电话说我要辞职。副镇长了解了情况后,难得没亮出大嗓门,反而轻声安慰了我:“我相信你,不会让别人冤枉你的。”

最后,副镇长和党政办主任在党政会上大吵了一架,这件事情不了了之,但我的转正被推迟了。

5

经历了这场风波,虽然觉得委屈,但我对每周两次的夜巡并没有什么抵触和怀疑,因为我觉得它是有价值的。

一天晚上,我们又查到了黑窝点,十几头老母猪已经全部宰杀好了,屠夫还是翻墙跑了,但一个来拖肉的司机舍不得自己的三轮车,没有跑,被我们扣住了。

我们照例还是联系区职能部门,但因为几乎每周晚上都有查处,他们渐渐百般推脱,不愿意来处理——区“食安办”的主任,被我们不定时地半夜电话骚扰得心烦,她竟然把副镇长的手机拉黑了。

区里没有一个人来,这也在我们意料之中。副镇长连蒙带吓,押着三轮车司机把老母猪肉先拖回了镇政府。我们开车回镇政府的路上,在下一个长坡的时候,突然一个急刹车把我从座位上颠了起来——不知道谁在山路中间放了一块三角形的大石头,还好开车的同事警醒,没有直接撞上去。

我们下车,费了好大劲才把石头挪到路边上,继续往回开——越开越不对劲,陆续经过了几辆小车,都没开车灯,黑黢黢地停在路边,有的车窗摇下来了,车上的人明显在朝着我们打量。我们都感受到了紧张气氛,副镇长叮嘱开车的同事加倍小心。

没开多远,一辆小车堵在了狭窄的山路正中,我们只能下车。前面车上也下来两个人,光着膀子,脖子上都挂着一根小指头粗的金链子,其中一个背上和手臂上布满了纹身,昂着脑袋挑衅地望着我们。

来者不善。副镇长毕竟行伍出身,跟他们亮明了身份,大吼了一通,命令他们让道。两个金链子倒没有他们表面看起来的那么嚣张,乖乖地把车挪开了。

我还在心里感慨副镇长的英明神武,又一辆车把我们堵住了。副镇长下车继续他的高光表现,可惜这次不灵了。

前面车上就一个人,矮墩墩的身形,西装革履的,光头。任凭副镇长怎么大声吼,他一概皮笑肉不笑地敷衍,声音不大,话却很狠,意思就是我们不放下这车母猪肉,今晚就别想离开。他知道我们镇政府没有执法权,看到平常跟我们一起的片警今晚不在,更加有恃无恐。

吓是吓不住他,打我们更打不过,更关键的是,我们确实没有权力查扣这车母猪肉。但就这样把母猪肉还给他们,那也太打击士气、太丢政府的脸面了。副镇长彻底爆发了,声色俱厉地呵斥着要他让路。光头斜睨一眼,回了一句:“领导,你是一定要把兄弟们的饭碗砸了吗?”这时,几个马仔也都围上来帮腔。副镇长回应:“你是文明人,不要知法犯法。”口气明显软了,我感觉特别憋屈。

光头指示三轮车司机从路盘把车开走,我们把三轮车钥匙扣了,就这样一直僵持了一个小时,两名警察赶来。我们窝了一肚子火,抱怨警察怎么这么慢,警察比我们火还大:“刚刚在一个小区门口制服了一个拿刀吓人的疯子,一口气都没歇就过来了,你们这是在闹什么。”

警察的态度竟然是各打五十大板,让光头把车挪开后,他们就走了。

虽然对警察不满,但好歹光头是让开路了,为免夜长梦多,我们让三轮车司机上了我们小车,一个同事开着三轮车往前走。才拐了一个弯,光头又开车追了上来把我们堵住了。

副镇长导看情况不妙,打电话让镇里“综治办”赶紧派队员过来。很快来了四个综治队员,领导让一个综治队员先把三轮车开回镇政府。光头看肉要被我们拖走,急眼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开着小车把三轮车别死在了路边,开三轮车的综治队员的手腕也扭伤了。

综治队员个个都是年轻小伙,血气方刚的,马上就要上前干架。副镇长眼看要出事,拉住综治队员,赶紧给派出所所长打电话说明情况。这次,很快来了四名警察,胡乱抓了几名马仔塞进车里,叫我们一起去派出所做笔录。光头看我们都上了警车,硬是自己钻进了警车,说要去配合调查。在警车里还跟我们嬉皮笑脸,好不嚣张。

到了派出所,警察还是一视同仁,分别给我们做笔录,问了些不痛不痒的问题,竟把我们当一般的打架斗殴,食品安全、杀母猪这些没半点涉及。

折腾到四点多钟,才从派出所出来。大家心情低落,一路上谁都没说话,车开到镇政府,先把我放了下来。我回去洗完澡已经是五点钟,调了个闹钟倒头就睡。

第二天,副镇长叫我去他办公室,交代我写情况汇报。我才知,原来把我放下后,他们才发现后面跟了一辆面包车。我一下车,面包车上就下来两个人,手里还拿着棍棒。副镇长的车往前开,他们立马又上车跟了上去。当时还是黑灯瞎火的,副镇长怕他们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于是一脚油门,车子一头钻进了区政府里。

这几个月,他们的黑窝点被我们查处得太多,这次可能铁了心要给我们一个教训,竟然堵在区政府外面,让三轮车司机进来交涉,说他的三轮车不见了,要副镇长赔。三轮车肯定是被他们自己开走了,但三轮车司机死活不松口,一直堵到上班,副镇长打电话叫来我们镇长,一番交涉后他们才离去。

6

光头如此嚣张,更激起了我的敌忾心理。接下来几天,我们加班加点整理这个私屠滥宰黑恶团伙的材料。

几个月的巡查交锋,我们掌握了很多一手资料,对这个团伙算得上比较熟悉,对他们收购、运输、屠宰、销售母猪和病死猪的整个流程都大致了解。我把我们平常巡查的照片和文字记录、各种化验报告、屠夫司机和马仔等的口供录音整理装订起来,足足有两大本。

副镇长把这两本资料送到区“食安办”后,我天天都在等着区里组织力量铲除这个黑恶团伙,但一直没有半点回应。我经常问副镇长进展怎么样了,一开始他还信誓旦旦地跟我说这个团伙很快就会被打掉,可半个月后,他也不再自信了。

上次冲突后,我们的夜巡已经停了半个月,副镇长决定继续巡查:“区里如何处理,我们控制不了。但只要我在这里当职一天,他们就不要想着我的辖区搞私屠滥宰。”副镇长还动了个心思,放出风去说自己和市公安局新成立的“食品安全大队”大队长联系上了,以后夜巡遇到情况都可以直接和他联系。

从此夜巡再也没遇到过抵抗,我以为这招很有效果,后来回过头想想,发现可能并不是这么回事:这些团伙被我们查到屠宰病死猪时都是逃之夭夭,只有被我们查处到大规模屠宰老母猪的时候才来抢夺。

据一个给他们干活的司机说,死猪常常是养猪户埋到地里后被他们挖出来的,病猪就是象征性给点钱;而母猪都是正儿八经收购来的,一到两块钱一斤不等,一头老母猪也得好几百块成本。

屠宰销售病死猪,不仅仅是违反《生猪屠宰管理条例》,已经涉及刑事犯罪了。而老母猪肉只要没有农业部禁止目录中的病源、属于正常状态的,没有文件禁止销售上市,黑屠宰点只是违反了“定点屠宰”的规定。他们的赚钱方法是以次充好,拿老母猪肉充当正常猪肉销售,但只要没被我们查实,他们肯定死不承认。再加上我们镇政府的工作人员并没有执法权,所以他们抢夺起来那是毫不手软。

后来我们几乎再没查到过大规模屠宰老母猪——也许是他们把宰杀的老母猪都转移了。

不管怎么说,省森林植物园里的窝点慢慢地几乎被我们端干净了,后来的夜巡都要去更偏远的村才有收获。副镇长的气势越来越旺,还是按他的节奏继续夜巡,但巡查时间越来越短——确实辖区内的私屠滥宰越来越少,一个月难得查到一起。

最后一次查到黑屠宰点,是在一处新搭的违章建筑里,我们发现四头母猪,竟然还有六头好猪——这肯定不是光头的,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又跑到森林植物园来了。

副镇长又联系区职能部门,没一个接电话的。这次是活猪,我们更没法处理。副镇长一肚子火气,一拍大腿:“他妈的,好猪全赶回去,明天给镇食堂加餐!”

副镇长打电话给承包镇政府食堂的老板让他过来赶猪,又怕老板不愿意来,告诉老板给镇政府杀一头就行,其余的全给他。老板很快赶过来了,但大半夜的,他也没找到装猪的货车。

副镇长正要发火,老板说没事,他来赶回去。于是,一个同事开着老板的车,加上我们一辆车,一左一右两边护卫,老板拿着一根棍子、一个簸箕在中间赶猪。

那个老板不仅承包单位食堂,自己还有个大酒店,脖子上的金链子比光头的都粗。那晚,这个走路带喘的胖子一路大声吆喝着,六个“二师兄”在主干道昏黄的路灯下撒着欢,两辆汽车无比缓慢地爬着,不时地鸣笛助阵。

这场面太诡怪可笑了。

7

我对夜巡越来越怀疑:每周我们只能巡查两次,其余的五天,黑屠宰点的人还是照样宰杀;每次查处的猪肉,我们要第二天找挖车、买汽油,再去找地方挖坑焚烧掩埋,处理一次小一千块的经费就没了,还要耽误半天时间。

每次巡查,我都要整理记录写报告,最烦心的是整理那些屠夫、司机的口供录音,他们普通话很不标准,一个小时的录音我常常要整理四五个小时。真正让人寒心的是,这群人摆明了已经涉及刑事犯罪,镇政府的“食安办”完全无能为力,再怎么努力也是治标不治本,我们还这么折腾干什么?

光头自己也说了,这是他们的饭碗,如此成熟暴利的行业,他们不可能放弃的。光头曾放出话来,说想看看我们副镇长能在这里当多久——也不怪他嚣张,当时区“食安办”就是个空壳子,基层公安也根本不管食品安全案件。

后来,镇政府调整了领导分工,副镇长不再是我的主管领导,他还是叫我去夜巡,我的新主管领导知道了,坚决不同意,进行了严正交涉。副镇长说我是他带出来的兵,他才不管我的新领导怎么想的,但后面慢慢也不再叫我夜巡了。

又过了一阵,副镇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说告诉我一个好消息:光头已经在我们镇销声匿迹了。我心里很失望,因为光头并没有被绳之以法。

不过全区的黑屠宰点确实都被肃清了,他们开始向周边街道和乡镇流窜,搞得邻镇对我们镇意见很大,有时候区里开会碰到邻镇的领导,他们常常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们把私屠滥宰往他们辖区赶,要我们负责。

一次开会,和隔壁县的一个副镇长闲聊,他说起他们镇最近一年私屠滥宰泛滥,我跟他介绍了下我们当初夜巡的工作经验。

“你们这些经验复制不了啊,你们就植物园一块地方,而且后来都全部拆迁了,你就算不查,他们最后也没有容身之处。我们镇面积是你们的四倍,而且全是农村,想查都不知道从哪下手。更要命的是,那个领头的光头是个黑社会,听说这一行做了十来年了,我们搞不赢他啊!”那个副镇长满脸苦恼。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呆呆地愣在了那里。

本文系网易独家约稿,享有独家版权授权,任何第三方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关于“人间”(the Livings)非虚构写作平台的写作计划、题目设想、合作意向、费用协商等等,请致信:thelivings@vip.163.com
题图:VCG

无障碍浏览 进入关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