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辈子酒友,不是死就是残

2018-07-18 13:24:37
8.7.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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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我喝酒上脸,酒量也不行。 有一次我感慨:“真羡慕能喝的人,豪爽,能交朋友。”岳母听了,便给我讲了几个能喝的人的事儿,主人公都是她以前的同事和熟人。 这几个人,从还是小年轻的八九十年代,喝到中年,最后只剩下一个全胳膊全腿的。 听完,我倒吸一口凉气,不禁庆幸起自己只有那点儿酒量。

10点刚过,小区里空荡荡的,这是单位家属区,该上班的都上班了,只有些闲来无事的女人聚在一起翻闲篇儿。几个女人远远看见,郝老干手里拎着一个闪光的物件,三步一晃五步一摇,时不时站定了,举起手里的物件往嘴里倒上一气。

“郝老干,你把酒当水喝呀?这一大早的。”几个女人笑道。

郝老干笑嘻嘻的:“我离不开这个了。”又把啤酒瓶架到眼前:“还别说,我真把它当水喝呢。不信你问我媳妇,我从来不喝白开水。”说完一摆手:“姐几个聊着。”

几个女人也朝他摆摆手,背过脸撇撇嘴。

“真是懒人有懒福。”

“可不是吗?有名的‘男家属’。他媳妇在一线拼命干,他在家吃闲饭。”

“什么‘男家属’啊,工作买断了也不找事做,整天闲在家就是喝酒抽烟。”

“以前工作的时候不也是下班就喝?酒鬼一个。”

“人家命好,摊上个好媳妇,挣得多,还不计较,由着他喝。你看人喝得干瘦干瘦的,也没啥毛病,怪不得叫郝老干呢。”

“太对了,这就是命。儿子也不管不问,但那孩子是学习的料,年年拿奖。”

“从前跟他一起喝酒的那几个可就没他这么好命了。”

“是啊……”

几个女人一阵唏嘘,话题就这么又扯开了。

确实,当年和郝老干一起喝酒的哥几个,都因为喝酒付出了惨痛代价,一个没了脚,一个没了膝盖,还有一个就直接摔倒在他郝老干的家门口,再也没醒过来。

没有脚的废人

毛毡这几天发了点小财,下了班就往饭店跑,朋友们也陆续到齐,一直喝到三更半夜还不散。

“哥俩好,好哥俩!”毛毡跟正对面的袁满俩人慢吞吞地摸了两遍手,开始猜拳。

“谁是郭大群?”几乎同时,“嘭”地一声,包间门被推开了,进来几个一脸严肃的人,劈头就问。

“我是,找我啥事?”

“跟我们走一趟。”其中一人说着亮出证件,在毛毡面前晃了一下,毛毡立时酒醒了一半。后半夜,袁满也进去了。

第二天早上,汽修车间嘁嘁喳喳,都在低声议论着。

“毛毡这小子能偷轮胎,真看不出来啊。”

“两套后轮胎,够喝一壶了。”

没过几天,派出所就把案子结了。毛毡想捞点外快买酒喝,忽悠袁满上了贼船,把汽修车间的两套解放牌汽车后轮胎倒腾出来,卖给私人修车铺获利2000,分给袁满350。毛毡是主谋,拘留半个月,罚款1000元;袁满拘留5天就放出来了——这是1989年秋天的事儿,严打之风吹得没那么猛了,要不然挨枪子儿都说不定。

毛毡媳妇小夏是个笑面人,不说话就像在笑,一说话笑得更厉害了。毛毡进去了,小夏一点愁容也没有,白天遇到熟人还是一脸灿烂地打招呼:“去看毛毡,给他送点好吃的。”晚上回家,还能自斟自饮,喝点小酒。

半个月之后,毛毡平安出来了,人瘦了。小夏是当地人,找了关系给毛毡保住了工作。

上班第一天中午,毛毡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在车间里又喊又叫:“是谁出卖了我?出来!”车间班长赵刚也是毛毡的好哥们加酒友,随他发泄一通后,叫来小夏扶他回家休息,明天再好好上班。

可哪里还能好好上班?毛毡不知悔过,只认准了有人揭发他。他变得寡言少语,喝酒更凶了。喝完就借酒发疯:“是谁出卖了我?让我知道整不死他!”

又过了几年,职工家属楼搬到了新基地,小夏趁机走关系把毛毡调到了基地的建筑安装公司,做监理工作,监督民工盖房装修。

这活清闲,早上到工地巡视一圈,下班前再来巡视一圈,剩下的时间,毛毡都充分利用在了喝酒上:自从当了工程监理,那些包工头个个巴结他,天天好酒好肉供着,把1米6出头的毛毡,养得像个大圆桶。

也不知道是不是喝酒丧志,4年之后单位要改革,毛毡两口子都随大流买断了工龄,班也不用上了。不上班后,两口子分工很明确——毛毡喝酒喝到自然睡,睡到自然醒;小夏麻将打到自然睡,睡到自然醒。

日子过得虽然浑浑噩噩的,但不吵不闹,相安无事。毛毡酒友多,常常夜不归宿,喝倒就地睡。半路上酒精上头,也不讲究了,天作被地作席,倒地也能睡。有好几次,还是大冬天半夜里,总有个油腻腻的男人躺在小区的路上睡得不知死活,被熟人发现“是毛毡”,便通知小夏来接回家。

2008年冬天,20年一遇的大雪铺天盖地,把西北大地裹得严严实实,最低温突破了零下27度。

小区楼下的饭店里,毛毡和酒友们把酒言欢,你一杯我一杯,不知不觉就喝到了凌晨4点。“来,干了,回家睡觉。”等一个荤段子笑完,有人提议道。大家一饮而尽,起身出门。住的都不远,20来米就能到自家楼下,不用相送。

毛毡最后一个站起来,晃悠悠地跟在后头,就快到自家楼下了,他忽然兜起了圈,返身往后面的楼走去。到了楼下,一个趔趄,一头栽倒地上,又睡着了。

过了约摸半个钟头,通宵打麻将的人从棋牌室出来,实在太冷了,都急着跑回家。快到楼门口,发现有人躺在那挡着路,奔过去一看,这不是麻友小夏的老公吗?几个人也顾不得天寒地冻,赶紧帮忙把人往小夏家里抬,一抬才发现,毛毡右脚光光的,鞋不见了。把人抬到家,毛毡也没醒,几个人不放心,又打了120,看着小夏和毛毡上了救护车才回家。

这一次,等春天快过完了,毛毡才坐着轮椅回了家。他的右脚跟他的鞋一样,也不见了。毛毡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的鞋怎么掉的,他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整个人都变得颓废起来。又过了不到3个月,毛毡的右腿肌肉就萎缩了一半,一点劲也使不上了。

刚出院时,小夏为了帮毛毡康复,每天扶他下楼走走,晒晒太阳,聊聊天,没坚持多久,小区楼下也见不到毛毡的影子了。小夏又和往常一样,恢复了打麻将的习惯。

在家里,毛毡总是在地上爬来爬去,不是为了锻炼,而是想找口吃的。裤子的右腿内侧磨得稀烂,皮肉都磨出了茧子。剩饭剩菜,冷馒头,放了很久没吃的点心,都被毛毡搜罗出来。一天到晚,也就小夏打牌回来的时候,毛毡能吃口热饭。

儿子在外地工作,有时回来看看毛毡,背他下楼晒太阳。没多久也受不了了,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面对的还是一个没有给过自己多少父爱、只知道喝酒的醉鬼父亲呢?儿子有怨气,渐渐地也回来得少了。

一年半之后,毛毡再也不是以前的毛毡了,浑身就剩一张白皮,散发着一股怪味。以前还来家里串门聊天的邻居,现在都不来了。

连自己的媳妇小夏也是隔几天才回来一次,把方便面、面包、馒头和卤肉放下就走。毛毡虽不出门,但也听到了些风言风语,可始终也不敢说什么——他现在就是个废人。

不久,毛毡的父母来了,把他接回老家照料。这还是毛毡的一个老乡看他实在可怜,才把他的情况如实地告诉了他父母,两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听闻,这才匆匆赶来。

临走前,小夏回来了,两人离了婚。

18岁的玩笑

18岁的鲁国宁,人高马大,浓眉大眼,见过他的人都说他像高仓健。这些年,鲁国宁自己是有点自负的——虽然只有初中文化,可他就是觉得当锻工太屈才了。

工厂的生活空间就这么大,业余生活枯燥无味,偶尔的一场露天电影,根本满足不了年轻人的好奇心,那就只好谈恋爱了。

以鲁国宁的条件,想谈恋爱很容易,随随便便就能找个漂亮的女朋友。汽修班的“班花”冯丽茹,多少人想追都追不上——比如那个心眼多的吴国善——可鲁国宁一出马,没多久,俩人就确立了关系。

冯丽茹是南方人,人长得秀气,却能管住鲁国宁——不准他喝酒,喝酒误事。

可鲁国宁干的是力气活,又能吃能喝,下了班百无聊赖,同事朋友一喊“去喝两杯”,就抵不住诱惑。

对着冯丽茹指天发誓不酗酒,背着她还是离不开酒精的诱惑。

那年夏天的一个周末下午,天热难耐。鲁国宁、吴国善、毛毡、郝老干,四个人也不知道谁提议的,在小吃部里坐下,酒瓶一开,除了鲁国宁,其余三人都开怀畅饮——这是周末,鲁国宁怕冯丽茹来找他,不敢放开喝,一直忐忑着。

可不多会儿,几轮交杯换盏下来,鲁国宁就顾不得那么多了,放开了量喝得那叫一个痛快。

喝了一个多小时,几个人天南海北地聊,话题最后还是落在了冯丽茹身上,吴国善借着酒劲和醋味说:“你小子哪辈子修来的福,找了这么美的小妞。”

大家一笑,也没当回事。

吴国善见没人搭茬,瞥见小吃部门外的解放牌汽车,突然站了起来:“咱们别喝了,出去溜达溜达。”

毛毡、郝老干和鲁国宁相继站起来,走到小吃部门前的斜坡上席地而坐,继续聊得高兴,谁也没注意吴善国不见了。

忽然,一辆解放汽车冲他们开了过来,在离他们不到3米的地方才停下来。郝老干和毛毡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往后退,再抬头一看,吴国善正坐在驾驶室里。俩人大骂:“你他妈的想压死我们呀?”

“看你俩那熊样,吓尿了吧?你看人家鲁国宁,雷打不动,这才是汉子!”吴国善嬉皮笑脸地回敬道。

“那是,就是你把车开到我身上,老子也是雷打不动,我是谁呀?”鲁国宁顺着杆子又往上爬了一截。

“你不要怂啊,我开过来了。”吴国善一听也来了劲。

“来啊!来啊!”鲁国宁也不示弱。汽车离他1米的时候,才刷地站了起来,但并没有往后退……

鲁国宁是3个月后才出的院,没敢让家里人知道。冯丽茹又照顾了他3个月,直到他能一瘸一拐地走路了,冯丽茹也下定了决心,永远离开了他。

那天,汽车保险杠正好撞在鲁国宁的膝盖位置,他的左腿膝盖骨碎了。

在鲁国宁住院的时候,吴国善被捕入狱,接受审判。受害者鲁国宁也去听了审判,吴国善说,那天自己晕晕乎乎地偷偷把班组里刚修好的汽车开到了斜坡上,当时模模糊糊看到鲁国宁站起来了,以为他肯定会往后退不会撞到他,就不由自主地加了油门。再后来就到了拘留所。

法庭当庭宣判,吴国善被判了7年。

单位照顾鲁国宁,给他换了相对轻松的工作。他照常喝酒,只是不再酒后开玩笑了。

3年后,鲁国宁跟厂里的张兰兰结了婚,张兰兰不漂亮,但个头不矮,精精神神的,还能忍他喝酒,婚后还给鲁国宁生了个女儿。

后来也有人见到过吴国善,他服刑期满后在油井上打工,干一些正式工不愿干的重活、累活、危险活,挣得也少,一直没结婚,不知道还喝不喝酒。

全是那个死了的酒鬼害的

深夜12点半,“砰砰砰……”有人敲门。

不等门敲二遍,韩敏赶紧跑过去拉开了门——儿子睡的正香,吵醒了又得一顿好哄。

王刚带着一身酒气,脚也没抬,一下扑倒在门框上。虽然王刚不高也不胖,可韩敏又拖又拽,还是费了半天劲,才把他扶到床边椅子坐好,又忙着倒茶给他醒酒。

韩敏心里很不是滋味。俩人刚认识那会儿,王刚可不是这样的——人长得文雅、耐看,不好喝酒,又爱她敬她——这才结婚3年,变化也太大了。

自从交上了几个酒友,王刚隔三差五就聚到酒馆里,周末不到半夜别想看到人影。韩敏也就睡不踏实,怕他敲门惊扰孩子,只好坐在客厅迷糊着干等。

清醒的时候,王刚还算是个正常人,对人客客气气的。只要一喝醉,就变成了窝里横,把家不当家,动不动就打打砸砸的。

“这是哪?”王刚咕咚几口喝干了韩敏端来的茶水,还是不辨西东。

还没等韩敏答话,王刚抬眼看到了梳妆镜里的自己,又疯了一般嚷起来:“那是谁?你是谁?”接着,只听“嘭”的一声,镜子就从中心裂开,碎片哗啦啦往下掉,一瓶“雅霜”在梳妆台上转了两下,滚落到地上,摔碎了。

这是韩敏最好的护肤品了,王刚拿它砸破了镜子。

韩敏来不及心疼,耳边就传来“哇哇”的哭声,熟睡中的儿子惊醒了,她只得先去照看儿子。

“谁他妈吵老子睡觉?”王刚顺手从梳妆台上抓起一个东西就要朝床上砸过来,韩敏暗叫不好,一下扑到儿子身上。她刚用身体护住儿子,右肩胛骨就被一个硬物砸得生疼。韩敏忍着疼扭身一看,是平时用的蛤蜊油,大号的,这要是砸着儿子,可就麻烦大了。

儿子在妈妈的轻拍安抚下,慢慢停止了哭泣,重新进入了梦乡。韩敏这才想起还有一个王刚要应付,回头却看到他趴在床边,正呼呼大睡。韩敏不敢再挪动他,拉了被子给他盖上,就忙乎着去打扫这一地的碎玻璃渣。

一转眼,儿子都上四年级了,就是不爱说话,每天闷闷的。

这一年,单位家属楼全部搬了新址。王刚和韩敏的新家,两室一厅,装饰一新。附近歌舞厅、棋牌室都有,王刚的注意力被这些新鲜事物转移,不大喝酒了。韩敏心里欢喜,每天也把自己捯饬得美美的,生活好像一下子回到了蜜月期。

可好景不长,不出半年,一起搬新家的酒友们都过了新鲜劲,过去的王刚又回来了。哥几个你来我往,吃吃喝喝,好不潇洒。

韩敏看着儿子越来越沉默,想离婚。但儿子大了,懂事了,他不想没有爸爸。韩敏叹口气,就这么过吧。

千禧年的大年初三,王刚跟毛毡、鲁国宁去郝老干家拜年,郝老干一开门,见是哥几个来了,一边热情地迎人进门,一边招呼媳妇“弄几个菜”。

几乎天天见面,也没啥好见外的。尽管已经在毛毡和鲁国宁家喝过两拨了,王刚还是爽快地端起了明晃晃的酒杯。几个人围坐一起,有的没的,越聊喝的越多,菜倒是没吃几口,就那么干喝着。

“我去方便下。”王刚晕乎乎地站了起来。

“好。”其他三人含糊地应了一声。谁都没觉得奇怪,为啥王刚不去卫生间,而是拉开门出了屋子。

郝老干媳妇正在酒桌边看电视,音量不大。咚,一声闷响,她吓了一跳,一下蹿到门外。“不好啦,王刚摔倒了”。

屋里三人迈着鸭步晃出来,一起扶王刚起来。可王刚仰面朝上像是睡过去了,怎么也扶不起来,喊也喊不醒。郝老干媳妇急忙打电话给医院,救护车来了,王刚已经去了。据医生说可能是窒息,人在不清醒的时候摔倒,导致食物反流堵塞呼吸道,还有可能是脑出血。

王刚走了,郝老干、毛毡、鲁国宁各赔了3万块钱,韩敏从那以后,再也不跟他们三家来往,看见也当没看见。

儿子大学毕业5年后,跟高中同学结了婚,丈母娘家和韩敏住一个小区。儿子还是老实得很,婚后几乎都住在丈母娘家,成了上门女婿。面对现实,韩敏满肚子的苦水,常跟我岳母说:

“王刚没了,我不怎么难过,这么多年我们的感情早被他喝没了。”

“可他把儿子害了,从小就内向,现在成了上门女婿。孙女只让我周末去看一次,我这个当奶奶的,窝囊啊!”

“说白了,就是因为那个死了的酒鬼,可害苦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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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老石》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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