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行家:浮皮潦草的生活瞬间

2018-08-19 18:3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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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2011年8月开始,贾行家在网易微博用“他们”做标签,每月写三十条微博,既不成文,又不成章,讲的是人事景物,不过一闪念、一片断、一言行、一场景、一旧事。那三年里,他遇到什么就写什么,一百六十三个字为限,写到第九百九十条。 这些体量上只能是段落的文字,意外地提供了一种力量:在快速的人物故事切换中,你能体悟到更为广阔的共鸣——如拾荒者进入生活万象,以“草率”来记录众生潦草。

我见识到的许多事情,都轻率得像打草稿,但不会真有重来的机会,如许多人的一辈子。

人无法见到辽远,又擅长遗忘。当我怀着同情在记这些条目时,想谈论的是做了一回人所感到的局限:于时间空间,于心智和力量,悲喜、爱恨、祸福、正反,这些经不起推敲的体验都是从这局限里来的。归人和过客,远道而来,映入眼底,又从另一面远去,如同我在他们眼中的去来。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同情。

总之,于是乎,第一条是这么写的:

“他们,困苦地活着”——狂妄地引用这句话作为开篇。在“活着”这条窄路上,无需对困苦有清楚的知觉和记忆,“在经历”已经够受的了。当我们因为破灭而活在世上、而彼此戕害时,我们忍受着自己配不上的磨难。

这行做久了,人都长变了

十字路口的报摊摊主是小儿麻痹,报纸几乎全是靠挎着报兜子艰难地走到车窗边上卖掉的,有些司机一次买四五份,他自然也知道他们不需要那么多。

重型牵引卡车在本地统称为“卡玛斯”,手续不全的车主不愿意负担聘请正经司机的费用。开车的都是些摸车没多久、没有驾照的半大孩子。他们在深夜把这架不听使唤、严重超载的庞然大物开上大街,对能否到达目的地、将碾到什么东西一片茫然。

防空工事改的地下商业街里有一个行当,是给服装的摊主们当“托儿”。最著名的一位表演起来一句台词也没有,只是风尘仆仆地在摊前摊开一张包袱皮,拼命地往里放其实已经积压滞销的衣服,浑身都是戏,形体语言能拿到国内大导演默默梦想了很久的国际大奖,具有无法言说的煽动魔力。雇他一次,摊主能多挣一千多块,分他二百。

乞讨者的磕头往往简化为趴着点头,仿佛刚在舞厅里吃了药。闹市大街上的那条趴着点头的汉子,耳聪目明,从头看到脚,四肢粗壮,比我结实,有异于常人的似乎只是脚太脏了一些。一边点头一边熟练地用手捋着一摞绿色的一块钱票子,凑成一定的高度,用一根橡皮筋仔细扎紧,嘴里默念着加减乘除。

街口有个吹笛子的左腿截肢的人,虽然翻来覆去只是一首八三版《射雕英雄传》的主题曲,但吹得准确悠扬,还在音箱里加了浓重的混响。不合天理的是,他的收入比终日趴着甩头的壮汉少。

在流水线上不需要动脑子。动作重复四千五百次之后会变辛苦,某个部位逐渐疼痛。做完一件,就有三两件在等着你,时间越来越慢,永远不会下班。有人在生产线上大哭,说他月底、周末、明天、今晚就要离职。有人通过讲不好笑的黄色笑话来打发枯燥。偶尔有人打架,声音很大,但是没人有时间去看。

百货店恶俗规则中,有一条是在门前设置了个穿西服的高大小伙,隔十几秒朝门外鞠躬唱喏。也发挥其他功能,比如拦下一个背着行李的民工,问:“你是干嘛的,找谁?”民工被半推出不锈钢旋转门时,脸色还挂着讪笑。百货店的暴利靠制造体验,我虽然也是抄近路的闲人,但勉强符合衣着要求,幸而未被逐出。另一件可笑可叹的,是这高大门僮的工钱,其实远比他瞧不上的民工低。

工人们有一次和楼下小饭店吵了起来,为了上菜慢或是故意算错账。气哼哼地上来,开始脱工作服,以为是要抄家伙,原来是换上干净齐整的衣服,又特地梳头洗脸,重新下去和那不讲理的城里人理论。

夜场租了临近一楼的民房,候场和换衣服用。单元楼里的居民,和这些光艳袭人的姑娘一起出入,孩子们奇怪地看她们在大冬天里光着大腿肩膀后背和大半个胸脯,踩在高跟鞋上瑟瑟地来回跑。她们觉得在这里陪酒、跳舞,比其他活儿好,玩儿着就把钱挣了。那夜场关闭时,来了几条土棍拎走了工作用的衣服。姑娘们眨着睡眼,有的昨晚的妆还没卸,拍打着车窗,追讨自己的身份证。

庙是要讲经营绩效的,方丈就是经理,过去是坦然的常识,后来模糊了。此庙在几个贫困乡镇中间,香火黯淡,也没有看头,直到把几个黄胖的和尚都陆续饿走了。听说来了一个学管理的女博士,“承包”了庙,有了新的灵验传说和神道。三年后,许多老板从省城赶来烧香和还愿,批了块地,翻盖大殿和宾馆。使人欢喜赞叹,旧技艺总算恢复过来了。

各地景点,最相像的是里面上班的人,他们表情凝滞地或站或依靠在一长趟玻璃柜台后面,里头是小件文物(仿品)、石碑拓片、十几年前的烟盒、明信片,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连灯都不开,并不真打算把它们卖出去,它们只不过是售货员待在这个古庭院里的理由。他们都有一个大号的饭盒,一个干净的玻璃罐头瓶子做的茶杯和一只舒服的椅垫。

健身房里的人都叫那个一假期没见的女孩吓住了:原本好看的脸上硬削出个拙劣的下巴,活泼表情都死滞着,眼睛鼻子还没消肿,再看侧面,无不倒吸口凉气,像只鹅。教练拦住她说:“这个动作你以后可别做了。”

开直播以后赚不赚钱、能赚多久,是两说着的事儿。在屏幕上被一群人贪婪地看,确实能领略些当明星的滋味。

高新城里有许多 IT 企业:做外包动画的最末端,给别人删帖刷单、管论坛,发弹窗广告、抢注网址,地偏,心远,都不入流,只能骗骗来视察的地面领导。较正经、雇人多的那家是给金融企业做票据数据上传的,大机房里,千百个二十来岁的孩子盯紧屏幕上几秒钟一换的扫描支票,嘴里默念,手指蹦跳,没有时间喝水交谈。像反乌托邦电影里的场景。

他是从游戏竞技挣到钱进到 IT 业,开发了海淘平台。和几个同志青年租民房做办公室,坚持不要别人投资。有个程序员兼做饭,我总想去尝一尝,传说比四川驻京办还好吃。“每天睁眼,想自己在干的事,都要吓一跳。”要立即生出支撑到深夜的力气,套上自己印的黑 T 恤跑来跑去,去年会、见合作人,系统瘫痪如火灾,有时连救火车都烧没了。早已无暇想成败,如一只车轮庄严疾驰。

天问之一,是“这些年赚的钱都哪儿去了?”岁数和生意都最大的,在港口上做化工,时常要因政策挪地方,厂子越建越大,债也越积越多。“那天我儿子问我:‘爹你将来能留给我多少产业?’我说:‘你就放心吧。你爹要是现在死了,留给你的家产,你三辈子花不完 ;我欠的外债,你五辈子还不清。’”哄笑中各尽杯中黄绿的茶水,不再有人想说话,就散了。

去病房找一位闻名的女专家,按理应该去门诊。小护士守门,很疑虑,听说约好了,说“那可以,进去吧”。先敲门,里面扭开锁,专家年纪不大,甚至有点儿姑娘似的单纯,只是一脸倦容,办公室窄小破旧,行军床上挂着两个旧绒毛玩具。看完病,说“没事儿的”,“不用不用,千万不用”,礼貌地推出来,里面又把门锁上。因为这科去年有患者家属杀过人。

出特诊的老大夫怕有七十了,再贵的专家,也贵不出二十块钱去。要不是有白大褂,说是个干什么的老太太都像,说是没上过班的家庭妇女也像。说话又轻又快,掏听诊器,手背上竟然还皴着一块。外面推门,一个小女大夫探头问:“老师你吃饭去么?”她拍着个最大号的铝饭盒说:“我带了,就这儿吃,下午找我去图书馆。”饭盒上盖着本厚书,上面的单词都老长老长的。

北京这么大,怎么能少得了骗子呢。按照干部模样穿皮鞋白衬衫西裤,架上眼镜,都自称是这长那长,或某某显宦的侄子外甥,拿十万来、拿二十万来,“包在我身上”。接头地点以地铁站居多,专业的,去大机关宾馆办事处租间房、注册个名字唬人的协会。骗子们吃饭切磋,找个正在坑的冤大头来结账,不许他上桌:“都是大首长,怎么能见你,直接买单去吧。”

在火车上推车卖货,先到公司补个名字,然后包线路,各线的承包价相差悬殊,发达地区很贵,偏远的便宜,货物要统一向铁路拿,也能夹带些。要是自感受得了这奔波疲劳,再背好一片说词,放下不好意思,就能上车了。各色人等,各种事情,来来回回看在眼里,可没时间停下掺和。晚上倒在卧铺里理腰包里变厚的钱,算计从哪一站开始甩货,听着咣当咣当的前行声音,进入倒退的黑暗。

老出租司机的车脏得像长途站候车室,在叫私家车紧张的混乱路况里,摇下窗户,冲另一辆出租车亲热地骂了几句。“跟我同岁,也开了三十多年了。我这些年攒下来两台出租车,自己开一台,外边租一台,现在一台值八十万,还得涨,将来养老什么的全够了。他跟我一块儿买了两台,好赌钱,好玩娘们,媳妇离婚,都卖了顶账了。现在给别人卖手腕子呢,整俩钱儿还接着耍,这老小子。”这话是三年前,因为打车软件,今年出租车牌照二十万都没人买了。

到省城六百里,黑车一百二一位。站前凑够四个人,噪音比喇叭响的破捷达鸭子一样扭上高速。让开快点儿。司机说: “大哥,车主这箱油算得就多十块钱儿,快一点儿就不够。”临近出口时,手机繁忙,询问何处下坡。一头栽下路基,顺着四五米的陡坡失控般摔出铁丝网扒开的大洞。有的惊恐,有的习以为常。“没事儿,天天这么走,我们就挣这个逃费。”

各人有自个儿活法

日头高,江堤上都是支帐篷烧烤的,两个在烟雾里干坐着的四五十岁男人是从清晨直翘首到正午的。天可怜见,总算来了两个较他俩略年轻的女子。慌忙寒暄,互相介绍、从速进入调笑,男人开始支帐篷,生炉子,一棒棒地稳好啤酒。旁人嘀咕:“对啊,等自己媳妇不带这么等的。”中年万事难,诸多不得已,才挤出这点儿馀润。有人看着没意思的,有人爱若性命。

以前,他在大学里教课。来坐办公室,每日提暖壶接水,拖地板,看谁都仿佛胸无点墨,不平渐溢于外,摊开大报写大字,碑体法书,笔笔有来历。有人在食堂悄悄说:“你这样不好,你没见原来副主任也练练钢笔字,你这样一来他就不练了。”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立刻不安起来,从此老老实实洒扫打水。

安全退休是福分,但也不盼着这天。想着单位能“返聘”,哪怕有企业雇去当顾问。但总有那么一天,要自己装修间办公室,老板台冲大门,每天上午批阅报刊,画圈,表同意与否意。给单位去个电话,问问怎么把“组织关系”迁到社区,一年能省好几百呢。

在体校打篮球时,他有进省体工队的希望,那是平生的顶峰,对相貌平平的姑娘和其他同龄人不屑一顾。现在他是个背街上小吃铺的厨子兼老板,会低声下气地奉承,会用讨好的语气陪醉鬼喝酒,以免他们把仅有的四张桌子砸了。到了夜里重播篮球节目时,他用内行苛刻的眼光自言自语地评论一番,在往昔里孤独地沉浸一会儿。

小时候上公共浴池,当时文身方艾未兴,胸前文下山虎的早已叫大小地主们(著名地痞名号)打服,后背文出海龙的刚被雷子抓走,只是三头肌上瑟缩着的一小团刺青,歪歪扭扭,仿佛就是自己用另一只手刻上去的,字样除了“孝”就是“忍”,还有旁边画把小刀的。我还以为这是说明他们在这些方面做得好呢,其实人家的意思是表白做得不好:“我这人,就是不能忍,你看……是吧?”

“床位”大约每个月二百块,单元房隔成斗室,摆两张上下铺,按性别分租四个人。她刚到城里来打工,上班日夜忙死,每周单休,身无长物,有个躺下的地方就行。和一个女伴发明出种消遣:休息日去快捷宾馆开个房,洗个澡,躺在床上,一边吃零食一边看一整天的电视,早早睡下,明天接着上班。她们都很爱很珍惜这样的一个星期天。

深夜的县城,只彩票站里还有人,互相借着烟抽,认真研究墙上的数字,好像使劲地听一种外语。刻薄的人说“彩票是智商税”。也有人说,对于几乎已经不可能改变处境的底层来说,彩票是麻醉剂,如果少买,等于一百块钱买五十二周副作用不大的希望,很划算。都是居高临下的说法。

午夜到某市,胡乱找家宾馆,进门细看,大堂一侧有个洗浴部的隐秘入口。前台值夜班的女孩儿长着娃娃脸,也大不过十八九岁,办着办着入住手续突然想起什么,打了个电话,掏出来两块烤地瓜摆在大理石柜台上。片刻,那道暗门里上来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浓妆、黑丝袜,体态已是女人的丰腴,相同的倦容。一个柜台里一个柜台外,各自埋头吃地瓜。

次日一早,欲出电梯,迎面涌入十几个近乎衣衫褴褛的老人,每个人都兴奋地攥住个小塑料袋,上面有某保健品的标识。指挥他们的导游模样的女孩,用普通话说:“各位爸爸妈妈,咱们到楼上会议室,开过会,就要开始今天的活动了。”这种邪恶的骗术畅行全国,连这些老人最后几个吃饭钱都要骗光。而那个女孩似乎也只是赚个吃饭钱。

也不知是传销升级,还是真不算传销,下线不再圈起来,群里直接转账,自由民主。她听着听着就入了迷,这么多年头一回认真做笔记。然后忙着拉老同学们都来发财。提起她都面露愁容:七八百块钱换了堆不敢用的破化妆品,又被追着要身份证和信用卡号,给的话,那骗子公司会按月扣钱。可这么多年的朋友,又抹不开拒绝,只好先给了再到银行注销。然后苦笑:到底谁对不起谁啊?

除夕那天,下水管堵了。给疏通管道的工人打电话,回答说“我就在旁边位置,你运气好,我运气也不坏,不光不加价,还该少收点儿”。活儿干得很麻利。给钱(确实少要了),道辛苦,说过年好恭喜发财。他期待的眼神满足了,高兴地连说:“发财!发财!”他平常是个能多挣一分就多挣一分的人,在节日里慷慨地图个吉利是他的信仰。

他和一伙老乡去北京做家装。心机巧,擅抓门道,自然成了领头的,几年以后,包的都是大一点儿的家装,有了脾气。给一户什么部的领导装修,很大的房子,好几个厕所。本家人还好,客气冷淡,只是保姆牛逼,处处刁难,不许工人走门,要从通防火梯的窗户进出。他说“别干了”,房主劝,他说“不是拿把,真不干了”。觉得纳闷:那娘们进城才几天啊?

深圳工业区遥瞰如城市,只徒具其表,都是过客。入夜,临街的小超市前支起架电视,人行道上摆十几只塑料凳子,每只凳子上有个中年打工者贪婪地看:中央台电视剧、直销广告、时政新闻。有人说,正版音乐的主要消费群也是不会使用智能手机的打工者,经过一日苦作,他们花一两块钱下载一首凤凰传奇,放在耳侧,睡前一遍遍地听。

钱如大浪,来回来去

农家子弟,初中文化,能干成一方的开发商,乡下自有埋没不住的豪杰。共性之一是对权力小心畏惧,以很委婉得体的事由坐进县里官员们的酒桌,双手扶膝危坐于扶手椅间的圆凳上,谦恭地跟着举杯和小声笑,有问必答而不多话。其实,不认识的官员皆对他兴趣盎然,更多的是本来就熟识乃至很密切的。最后轮到他敬酒,站起来说了很多遍“各位领导我十分地荣幸”。

煤老板习惯了大富,练写字练高尔夫球,试图养出静气,关掉手机,不带情妇,终日躲在外面,家乡政府四处找他,求他出钱修路修广场宾馆。“我们的释放,就是赌。不和外人,外人还不都给骗了去?几个差不多的人,找个小别墅,拎一箱子钱去,熬几夜。出来,思路就理清了。”

老板生意挺大了,仍言行拘泥,爱信誉,畏官,怕节外生枝,不赌,从没见他私下里有过女人。勒令儿子早早结婚生子,到自己的生意里来学徒。严肃命令:不许和公司里的女人胡搞,不许在办公室和车里搞。“这是我们吃饭求财的地方,冲撞了财气要败运,败运之后大家都要去打赤膊,我这个年纪还扛得动麻包么?”

钱如大浪,受着比月亮还缥缈的事物指引而来回来去,把房价拱得一浪高过一浪,地产商似乎没有吃过教训,也不然,盖到一半,资金断裂,就折价狂卖数日席卷而去。痛恨买贵了的业主来砸,售楼处已人去屋空,只好搬几只折叠椅回家,剩了一地无辜的玻璃碴子。越明年,房价重拾涨势,老板施施然从南亚回来,项目复工,好听的社会职务捡起来拍打拍打继续当;业主们也不念旧恶,接着吹嘘自己的投资眼光。

他九几年温州出差,在街头遇到个小商人,知道了他们在政府,很热情地请吃饭。第二年,那个温州人就来了,求他帮着引荐个人。第五年,温州人认识的领导比他多,承包了好几个市政工程。七八年间,温州人买下栋楼,底下两层做会所,没有黄赌毒,就是招待吃饭喝好茶,扬州修脚,俨然大人物了。他想起来那年街头偶遇就感叹:比不了,真比不了。

从二十几岁到三十出头,她在本地几个不大不小的地产商中流转,长则二三年,短则数月,不开拓自己的生意,只是恪尽职守地陪着饮食起居。眉目点到为止,像南方人,像苞蕾较小香气较淡的花。有的商人在跑路前还特地拿笔钱给她作期间的费用,有说不出的流连,觉得不只是玩,是真感情。或者有点儿类似感情的东西才好玩,她的长处在默契。

行于所当行。初见他时,她年轻,他也不算老,仍被掮客们奉承为东南亚世家公子。在京城会所办了派对,权当缺失授权的婚礼,来宾都优雅得体,抿嘴不说。静悄悄生了女儿,住宅越换越大。去他那边只能住酒店,家里不承认,返程时就在香港凶狠花钱。止于不得不止。女孩跟她的姓,钱一次结清。不想这八年了,照着喜欢的男演员面孔找个小新郎,打扮起来一对妙人,铺张欠自己的海岛婚礼。

辅导班上的人都管她叫“路虎妈”,因为开路虎,谈吐也“虎”,说的全是身上、家里东西的价钱,像袋钢镚一样吵闹。长得还不错,以前是跳舞演员,不等人刺探就主动讲婚恋史:上艺校时的男友是穷当兵的,家里不许,越吵越坚定,准备好上班就结婚。上班后,左右看看别人吃的穿的,才明白钱的意思,就分了,找了“那个有钱的”——她这么称呼自己的丈夫。

路虎妈久不来,出事儿了:怀二胎时突发脑血栓,眼睛看不见了。送到医院抢救,一路上老婆婆哭得比救护车还响。大夫说出一堆可能来,也就是没弄明白病因的意思。现在正准备送北京三零一,说可能、顶多,能保住一只眼睛。“诶!你说这叫命里有啥没啥真没办法哈”,“婆家太有钱,她担不住呗”,“要真有个三长两短,孩子就可怜啦”,“啧啧啧啧”……议论得很松弛很愉快。

小城市的师范声乐系,女生好看的话,不大会想就这么当个教员,明星也不指望。系里老师就领你去酒局子了,酒局子上很多本地小老板。大三吧,总能靠上一个。老板请大师给合八字,说旺财的话,毕业就结婚了。结婚以后规规矩矩地生罢两三个孩子,男孩至少要一个,交给保姆,自己开着白色德国车出门看伙伴,聚会照片发微信微博,但里面没自己。那么好看的人不晒自己,少见。

女同事们管那女的就叫“臭不要脸的”。同事二十年,一直穿高跟鞋,八几年一双高跟皮鞋得多少钱?还说她穿平底鞋有点儿往前倾,埋汰我们呢!烫大波浪、抹着红嘴唇,穿紧身上衣,把乳房勒得又高又尖。一拧一拧地这么走过去时,心里骂的那句自然就成了她的代号。都数着日子盼她倒霉,结果,四十出头时和个才二十多岁、挺高挺帅的小伙儿结了婚,没天理了啊!

重点小学的老师是还可以的工作,常用来安置有点儿财势家的正经女孩儿,负不负责凭心,操场旁边停了好多二三十万的中档车。有个男老师好交际,在女同事堆里打转,开辆旧捷达,说喜欢手排挡的感觉,说先练练。男老师的爹暴病没了,单位一定要上门慰问,见家里穷得让人倒抽冷气,一间屋四个墙角,真连发送都难。过后,男老师十好几天没来上班。

老先生八十多岁,是本地最先倒卖貂皮大衣的人。兑掉店铺以后,天天坐在房产中介门口的凳子上,神情木然,小眼儿像探照灯,隔几秒钟射出道精光出来,富于弹性的蜷缩姿态像完美的短吻鳄。看到合适的房就掏出存折买下来,随手加几万块于下周卖掉。店里的人不敢惹他。下午五点钟,他跨上电动自行车,以步行的时速骑回家。

小夫妻成婚,双方父母共凑出五十万买房钱,本地普通人家一个尽力而为的数字。全款的话(这俩人没正经事由,还不起贷)能买略偏地点的五十平米,剩下零头置办家电。不慎直接给打到卡里,于是十万交了精装修公寓租金两年,四十万买了辆奥迪Q5。四个老人觉得天昏地暗,俩人已经开着新车自驾游去了。当做一对儿讨债混蛋,逢人就下泪数落。

北京上海热气球一样升到半空,那上面的人,如果拥有户口和住房,时常面露谅解的微笑向下俯瞰,或粗具仰视美欧日本的自信。他为自己生活的这座北方中等城市而自卑,幸好,还关注着许多著名公众号,记下时兴的物件、生活方式和财经观点,尽力参与其中,不被落下。

这西餐厅贵得远近闻名。那对中年夫妇和七八岁的男孩儿的衣着举止像参加考试一样模范,包括夫妇俩的美式英语。男孩儿的发音虽然带中国腔,但句法完整,一不留神,还是说了句上海话。男人轻声训斥:“我怎么跟你说的?吃西餐只能讲英文,吃中餐才讲中文。你怎么总记不住?”

名牌大学办M什么A班,来了国企官员、掌权力的中青年干部,也来了嗅觉敏感的私企老板,收费高昂不在话下,课下活动比课上更火炽,而且雅致,曰同窗情谊,只是最受关注的几位同窗见不到,只能见到秘书。课程也炫目,杂合菜一般,授课者都是国内知名的人物,讲得也好,滚瓜烂熟,问心得如何,说像是看某女星唱歌,挺激动的。

无力掌控的,也就托付于爱

满七十那年,他说“太热,分开睡吧”,就各自在两个屋里睡觉。风传地震,年轻的人惶惶不可终日,有车的开到广场上去露宿。他抱着被子去她屋里,说“我在你这儿睡一宿吧”,她看了他一眼,往里挪了挪。

十几岁的男孩和女孩,肩膀挨着肩膀,坐在凌晨的台阶上,谈论并不了解的事物,月光像凉水一样把他们洗了又洗。他们将永远不再遇到这个夜晚。

女人经过苦楚,脸上带得出来。夜市上烤冷面的年轻女人就是,烤冷面也是穷吃食,因为腥辣而近乎荤,很受欢迎。女人自己推挂满煤气罐、铁箅子、水桶的车来去,上下人行道时,旁边卖炸鸡块的男人就帮一把。后来俩人开始偷空聊天,女人有了点儿笑容。过了一冬天,摊子合成一个,男人自己推上推下,女人叉腰看着,神色舒展了许多,虽然经过的苦楚永远在脸上带着。

他们夫妻,丈夫是高个子,妻子要矮上近四十公分。女儿的个子当然不高,成年以后常怨毒地责问“你凭什么娶个侏儒来连累后代”。当年,他在兵团的广播站里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就开始疯狂地想念她,不知羞耻地逢人便诉说。当得知她的个子只到自己胸前时,不是失望,而是鼓起了追求的勇气。

少年们七八岁上相识,在并不科学的专业训练里结为同袍弟兄,一块儿到各地集训比赛,打架胡混,在突然而至的青春期,满不在乎地挥洒紧绷的肉体。一个严肃地找来全伙弟兄宣布:“我好像,是喜欢男的。”“和你爸你妈说了没?”“没有。”“不想说就别说。”然后一切照旧,训练厮混,偷偷摸摸地抽烟喝酒。

也是电视节目上看到的。少女得了怪异的绝症,父亲准备了两辆自行车,辞职,带她出门远行,他们接受采访时已经走了一年多,两个人被各地的太阳晒得漆黑、健壮、沉默。据说女孩儿的病后来自愈了。

她是几条街上最漂亮的姑娘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儿。儿女一点点儿长大也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儿。等到大医院的大夫摇摇头问“怎么才来?谁和你一起来的?”时,就要这么画句号了。她找来儿女嘱咐,最后装作开玩笑地说 :“我死以后,你们可别由着你爹和别的女人瞎扯。”儿女也装着笑。过了几个月,想想孤老头子的可怜,又特意叫:“算了,到时候你们别管了。”

有一段时间,我终日待在医院里,不时地想办法给“烧膛”的病人弄些冰块,肯德基按照接近冷饮的价格成杯地卖给我,我觉得合理。后来我又走得远了一点儿,麦当劳的一个姑娘问我是不是给那家医院的病人的,“那就不要钱了,下次你带个大的保温桶来”。

病房里有位实习的小大夫,在本校读研究生,不会有人送红包给她。对很多情况都不知道该怎么样,只是热心,喜欢把自己的烦恼讲给家属和病人听,好像他们是她村上的邻居。趁下午没人的时候,她搂着位临终的患者哭了一场,被那位阿姨安慰了很久。不知道多久以后,她会开始习惯这些事。

老板娘和老板抱怨:那个保安又捅了篓子,赔了人家好几百,挺大的岁数,没有眉眼高低,笨。你骂他,他就一副呆呆傻傻的窝囊表情,意思就是“骂吧,就这样了”,骂得你都心累。可也是,媳妇早跑了,老家县城有个上中学的儿子,一千八的工资,寄回去一千二。唉,就会一天三顿猛吃,那个能吃。完了还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干啥啥不行,真是气人。要不……再留他干一年吧。

菜市场上,摊贩们的脸很少有舒展的时候,情绪、力气和嗓子得匀到一大天里慢慢消耗。只有守着焖炉烤馕的男人边干活边跟着录音机摇头晃脑,含糊地唱几句,能歌善舞的民族嘛。得个闲空,奔到后面,一个胳膊下面夹着一个洋人儿似的男孩儿出来玩耍,连他在内,三个嬉笑叫嚷的娃娃。这快乐极动人,使见到的人都感慨自己家里怎么就不这样。

雇她看孩子的是个做生意的老板,没设过小陷阱来测试她偷不偷东西,女人不是这不吃那不吃,很自然地和她一起做家务。都觉得难得遇上,就一直做了下来。孩子放暑假,她说:“让我领回俺们农村去你们敢么?”两口子都笑说:“那有什么不敢的,不一直都是你带么。”就上了火车,孩子终日在她家里骑猪、上树、下河捞鱼,晒得黑瘦黑瘦。

她那个年纪,要是失恋了,世界就可以毁灭了。去了个陌生的城市,在街上失魂落魄地闲逛,遇到个男人,和她说了几句,就领她回家了,她觉得随便吧。男人和父母同住,两个老人陪她闲聊,一起包饺子吃,要她陪老太太睡在里间屋。第二天,全家送她上了回去的火车。到有自己的女儿时,她常想起那次的幸运,但找不到他们了。

几年前,她最后坐了一次绿皮火车,挤在趟深夜的慢车里,几个进城打工的农民给她腾出靠窗的位置,讲了一夜笑话。她发现他们笑的时候眼睛里就只是笑,没有观察你,身上除了汗臭,还有泥土的气味,只是不知道他们说的“拖拉机翅膀”是什么,讲故事的小伙子想了半天,说“拖拉机翅膀就是拖拉机的翅膀”。

“那年,在个门票便宜的园林里,你怀抱熟睡孩子坐在游廊上,游廊通向假山,风在竹林里忽然响成一片,带着南方花木的气味儿穿过池塘。你说着什么,我没有听清,刚开始为了这时刻转瞬即逝而难过,就看见一片叶子从你背后落了下来。”

理想国图书《潦草》(出版社供图)

本文选自理想国图书《潦草》,网易新闻人间工作室已获得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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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钢的琴》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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