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体小编的工作,我不干了

2018-08-23 15: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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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17年6月,大三最后一门考试结束了,也意味着我即将进入毕业季,需要筹备实习了。

我没什么年薪百万的大志向,只是希望能在一个生活节奏不那么快的城市里,过一种朝五晚九、相对轻松的生活。我和室友约定好,毕业之后,留在沈阳,一起租房子,养一条狗,每天下班回家自己做饭,窝在沙发上打游戏。

光鲜亮丽的白领,衣冠楚楚,踩着高跟鞋,挺着腰杆走出电梯间,脸上扑了粉,闪着发光的职业微笑……所以,当我在网上浏览到一家门户网站的招聘文案时,便心动了——明亮的办公室,宽敞的格子间,开放的茶水间,还有聚餐、旅行、开大party的机会——“这不就是我梦想中的办公室吗?”

看到招聘启事上对“新媒体运营实习生”的要求,自己也刚好符合,于是战战兢兢地投了简历,怀着秀女入宫选秀的殷殷期待,生怕自己不能雀屏中选。

很快收到面试通知,面试之后,经过几天焦急的等待,终于收到公司的HR发来录用信:“王阿唯女士,恭喜您被我司录用。”一个实习生的录用过程都如此具有仪式感,看得我着实激动得搓了一番小手。

签了合同,拿到了胸卡和工牌。胶套的工牌上面是我面对镜头假笑的半身照,还印着我花了两秒钟新起的英文名,握在手里有些硌手,但却能在出租房里收拾停当、安顿下来时,给我一种归属感。我当时在心里默默给自己立下flag:

“签了六个月的实习协议,协议结束的时候,一定要转正呀!”

那时谁能想到,我只干了三个月就离职了呢。

2

我上班的第一天,这个岗位的前实习生小莫姐,还没离职。她递给我一份十多页的工作内容:微信公众号每天更新四条,网站页面的录入、更新,通知用户中奖信息,新关注用户分组,留言回复等等

初见这一大摞“宝典”,我隐约觉得,要想实习后转正,恐怕得过九九八十一道难关。

小莫姐说:“不要着急,慢慢来,实在不行,可以让主编或者其他同事帮忙。”

后来才知,这句话仅仅只是善意的宽慰。

每当我在后台把当下的用户好好归置完后,过半个小时再刷新后台,就又会有新的关注或取关的用户。这总给我一种拉屎拉一半、屁股没擦干净的感觉,但是又无可奈何。

我问主编:为什么要把新关注我们公号的用户都进行分组?毕竟,大量的用户在关注第二天就会取关,我们做这种机械的细分工作,很多时候也只是无用功而已。

主编的回答是:为了应付每个月月末的数据分析,将用户分组,可以了解新用户关注我们公众号的动机和比例。

我说:可是这些通过文章阅读量不就可以反映了吗?或者我们编辑实时监控一下留言内容,也能够了解大致情况吧!

“这样不够严谨,咱们老大想要更专业的数据。”

我心想:真该让老大自己一个人每天给几百号人亲手分组试试。到时候他的眼里肯定没有严谨,只有金星。

第一天到了下班的时间,办公室里的人纷纷打卡下班,我小心翼翼地问一个实习生姐姐:“我们还有啥活没干完吗?现在不能下班吗?”

这个第一眼看上去很老实的小姐姐,悄悄跟我说:“你先走吧,我这公众号几篇文章还没有排版。”

我起身去问主编:“姐,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上午让你写的那篇省内漂流攻略,让你改的地方改好了吗?”

我赶紧点头。

“发给我看看。”

我火速坐回去,把预览发了过去。

“嗯,还行,就是文字可以再精致一点,还有配色需要更时尚一些。具体怎么取色,赶明儿让你小莫姐教教。”主编草草浏览了一遍我的文章,这样交代我。

“好的好的。”我点头如捣蒜。

“没有什么事就下班吧!好好珍惜,以后可能不会准点下班了。”主编看着我,对我说出了这如同诅咒般的话。

而这篇从配色到配图前前后后改了好几遍的“漂流攻略”,直到我离职也没能发出去。作为我浮皮潦草实习暑假的开端,它最终彻底被遗忘在了公众号后台的草稿箱里。

3

实习一周后,小莫姐离职,所有的活和更新工作全部交给了我,我立刻便有种被泰山压顶的窒息感。

原则上,我们公众号每天发一个头条、三个次条,一般是我和主编在沈阳的几大报纸上扒一些有意思的本地新闻选题,进行二次编辑,其实也就是洗稿,不标注转载,也不标注原创。

头条文章,需要大部门包括主编在内的五六个同事,以每人每周一篇的频率,轮流写好,然后把素材打包发给我和主编,进行再次加工、编辑和排版。比如短视频栏目的同事,他们提供视频,我们编写文案和标题。如果时间不允许,那我和主编就按次条的规格处理。

同事们都有各自负责的栏目,帮忙是不太可能,反倒是轮到交稿的日子常常会拖稿,要么说给不了,要么就是临下班才把文字和图片混在一个文件夹里打包发过来。打开之后,看着那些生拼硬凑的文字和水印明显的图片,真是让人欲哭无泪。

作为实习生,一不好催稿,二也不好多议论,头疼之后,还得打起精神,把这些驳杂的素材凑成一篇文章。

每天要连着排版四篇文章,不过几日,我就已经完全丧失审美的感知力:什么样的配色是好看的?什么样的题目更抓人?这个引子写得好不好笑?我都已经麻木了。

所以,每次给主编发微信预览时,我都提心吊胆,像是考试总不及格的学渣交作业,生怕被diss。尤其是收到主编一连串可以刷屏的消息,每看一条,心就凉了一寸,到最后,脑袋里是一团乱麻。

“我说的是让你写带公积金的那篇微信,不是只写公积金啊!”

“你什么理解能力啊?”

“你这写的有啥意思啊?”

……

隔着几个工位的隔板,听着机械键盘被主编敲得噼里啪啦,仿佛随时能够迸出火星子。我噤若寒蝉。一上午没吃饭的胃在肚子里攥紧了拳头,我抓起桌边吃了两口的面包,又狼吞虎咽了几口塞进嘴里,试图把面包混合着那股不安一起咽进肚子。

心电图的曲线刚平复一些,聊天信息又开始往外冒:

“你以后不懂问问我好吧?听不明白话吗?”

我心里想:我问了啊,但你一下午都在开会,根本没回我消息。我要是不硬着头皮动笔,不就开天窗了吗?

可我回复的只是:“嗯嗯。”

“你觉得你的选题和我的选题比起来,哪个有魅力?”

我内心明明在想“哪个选题我也不感兴趣”,但我赶紧回复:“你的选题更吸引人。”

对于新媒体来说,数据就是王道,而选题和标题,直接影响数据。但是我们做选题的,就像是买刮刮乐的赌徒,爆火的选题千千万万,可你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押对宝。网友们的心思,有时候真的是难懂。主编自己,也不能够有充足的自信,保证她笔下的篇篇都是“10万+”。

而每次报标题的我,则像一个揣摩不透圣意、常常被训斥的小太监。把标题发给主编的时候,都会触发如下回复:

“就这么懒,现成的标题就拿来用?”

“原来挺好的标题,怎么改成这样?”

“别总等我把什么都弄好喂到你嘴边。”

……

客观来说,作为业务能力不够硬的实习生,主编这些话,与其说是教训不如说是建议。更何况,工作之余,主编是个不错的人,热情且周到,不管加班到多晚,每次都和我一起打卡下班。如果赶上她开车的日子,还会顺道载我到地铁站。车上不忘安慰我,让我慢慢学,习惯就好了。

虽然我对她的喜欢和感谢是货真价实的,但是被她“暴击”时,心里的害怕和恐惧也是真实的。

4

就这样,我在这岗位上挣扎了两周半,却疲惫得像已经实习了一个月那么久。

每天早上被闹钟震醒,挣扎着爬起来,头发狂乱地糊了一脸,凭着本能,探着双手扑进卫生间洗脸。胡乱洗漱完,化妆是不可能的,胡乱抓来两件衣服,不裸奔就行了。

在地铁上一般是找不到座位的,我只能苟在一角,跟随着车厢的频率,左摇右晃。

曾经被我一眼相中的开放办公室、撞色格子间,看起来宽敞,实际却很少开窗。每天上班打卡,一走到自己的工位,整个人就像是被温室大棚罩住的大白菜。

办公椅看起来很高级。只是会动的滑轮椅,唯一的好处就是让我不用把屁股挪起来,就可以滑到垃圾桶旁边去扔外卖盒。

办公桌的高度对我来说太高,椅子的坐垫又很软,我一坐下去,整个人就陷进椅子里,桌面上只留个脑袋。坐在对面的同事站起来伸懒腰的时候,一眼看到我,“喔呦”了一声,对我说道:“你怎么就露出个头?整个人像被桌子吞噬了。”

每每工作忙起来的时候,我可能一个上午都来不及去上厕所。我在座位上一动不动,找选题,找图片,编文案,直到鼻尖和额头被紫外线辐射渐渐逼出油光,直到整张脸都变得油光可鉴,像是被入殓师绞过脸后的死人。

同组另一个栏目的实习生只干了一天就辞职了,走之前还特诚恳地跟负责那个栏目的导演大哥说:“我觉得我的能力不足以支撑起这个栏目。”

同事们纷纷嘲笑导演:“眼光不行”,“连招了好几个实习生了都干不长”。

“谁让他只挑好看的?”主编挖苦着,指着我朝导演大哥使眼色:“我这个实习生宝宝乖吧?羡慕吗?”

我心里暗想:说我“乖”,变相就是在说我除了听话之外一无是处吧?

自从我接手这个公众号以来,确实一直磕磕绊绊,阅读量也不怎么理想。我不免有种由于自己的不成器,给整个组拖后腿的羞耻感。

虽然心里沮丧,还是想再努力一把。每天早晨,我一上地铁,就会做任务一样,打开微博、天天快报、微信……在各种搞笑、美食、以及省内纸媒和各大官方号之间流连……寻找新一天的选题。

即使下班回家,除了定闹钟发布文章、监控公众号的后台、及时给留言用户加精和回复,我还会在寝室熄灯后,开着手电筒,把公众号以前阅读量可观的文章拿来分析。从选题到配图再到行文逻辑,密密麻麻地记了很多笔记——高考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用心。

周末的时候,我一边找房子和中介讨价还价,一边在手机上整理后台的中奖名单,逐个回复,等待确认,再将最终名单发给相关的工作人员。恨不得自己是个三头六臂的哪吒,精疲力竭到濒临疯狂。

5

对这份以文字为主的工作,我几乎付出了所有的假期和周末。我一个从来不关注社会新闻的人,竟然写了三个月的社会新闻,不是杀人出轨打小三,就是直播大雨冰雹和晴天。数据证明,这些文章点击量都不错。但是看到我写出的文章,却毫无付出精力后的成就感。

虽然我觉得已经竭尽全力,但到月底核算KPI的时候,我们还是被公司的总裁老大群发企业邮件点名批评,说是兄弟公众号阅读量喜人、我们的气人,让我们部门的微信负责人提高图文阅读量。

主编不禁抱怨道:“现在写公众号的就是我和一个实习生,我自己还有新媒体学院的线下活动要跑,基本都是实习生在写,嫌我们运营数据不好,倒是给我们加派人力啊!”

但是这种牢骚也只是午餐时间在饭桌上发发,下午回到工位,主编就QQ小窗我:“阿唯,最近就辛苦一下,多找几个心理测试,让新闻那边挂在app上,给我们公号导导粉。”

我只得停下排版了一半的文章,回复:“嗯嗯,好。”紧接着发了几个之前囤好的心理测试选题发过去:“姐,你看这几个怎么样?”

“不好,一点也不吸引人。再找。让你看之前爆火的心理测试你看了吗?自己总结一下规律。”

“哦哦。”

过了一会儿,主编发来一条链接:“测一测你是《楚乔传》里的谁?”并附言:“最近这个剧挺火的,想做这个测试的人应该会很多,记得找一个好看点的剧照做封面哈。”

喂到嘴里的饭当然要吃,我忙不迭地存下了链接,赶紧回复道:“好滴。”

主编忽然又加了一句:“干活不是光快就行了,还要仔细一些,不要毛躁哈。”

这话像是古代皇上对臣子意味深长的旁敲侧击,让我本来放下来的心又提溜上去两米。敲下“嗯嗯”之后,赶紧瞪大眼珠,凑近屏幕,又看了一遍编辑好的文章是否有错别字,行距字号字体颜色有没有窜行。

确定没有之后,心上提溜着的那条线才放下来一些。

临下班时,天上的积雨云堆了一层层,天色阴得能滴出水来,雷声轰隆隆地响了一顿又一顿,但是雨就是不下。

我看着窗外,软件园里都是行色匆匆赶着下班的人,生怕被大雨滞留。只有我,在这里巴巴儿地求雨。那一刻,我真实地感受到古代农民伯伯们祈雨的那份迫切——电脑上标题为《今夏最大大大大大的大暴雨来啦!》的文章早已经编辑好,在草稿箱里蓄势待发,只差一场暴雨。

很多时刻,都觉得自己做这种所谓的“热点”,完全是闭门造车式的,复制粘贴的工作做得没有激情,毫无意义,但是也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真正的意义在哪里。

自从得知我实习后,我妈仿佛化身成一个真人秀总导演,恨不能在我身上安装一个24小时的摄像头,时刻监控着我的动态:几点上班?几点下班?要加班到几点啊?吃饭了吗?累不累……好不容易结束了尬聊,她的结束语都是:妈妈祝你天天开心。

其实我很想告诉她,我很不开心。我加班到半夜是不能跟她说的,因为说完之后她会很担心;实习一个月的工资只有600也不能提,不然她会敏感地以为我钱不够花,自己宁肯省吃俭用也要给我多打钱。

有一次,我终于以一种极力克制的语气,让她不要再多问了:“我刚下班,很累,不想说话。”

我妈显然吓了一跳,除了让我注意安全之外,没有再说别的。我盯着我妈的微信头像,心里有一些愧疚:把自己心里的积郁一吐为快,是不是太自私了?后来,还是没忍住跟妈妈道歉了,说自己说话太过头。

我妈回道:“妈妈没生气,我知道女儿的心。”

那一瞬间,我忽然有一种身为渣男却被当作老实人的那种心虚和羞愧。可是,好像整个人又被瞬间充了满格的电,有了底气和力气。

突然手机再次震动,是我妈打电话进来,我接起。

“女儿,要不你辞职吧,别干了。”

“妈,我还想再坚持一下。”

“妈妈还养得起你。”

我顶着被电脑辐射得油光满面的脸,觉得我妈这话说得非常有周星驰的味道,觉得好笑,又有点想哭。

可我妈的话,就像是在我死扛的大堤上冲开了一道缺口,后来在我被疲惫淹没时,我真的开始有了辞职的念头。

6

一个多月后,我鼓起勇气向主编提出离职。主编和我谈了一次,明面上是问我今后的打算,真实的目的是让我等到她找到下一个实习生交班之后再走。她劝我说:“就算你不喜欢这份工作,但是社交上也有很多可以学到的东西。”

我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欣然应允。

当时是8月,各个学校还在放暑假,实习生并不那么好找。为了快点找到接班人,我还在朋友圈里转发了网站招募实习生的文案,相熟的朋友在评论下面质问我:“你把工作条件写得这么好,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接班的实习生终于来了。我开始一项项地交接工作。手头的工作在一项项减少,空下来的时间里,很多事情也渐渐想明白了。

新来的实习生仿佛是当初的我,对每天手头不断增加的工作量感到难以置信。大概是因为同病相怜的共鸣,我和新实习生相处得十分和谐。每天在回去的地铁上,我都会给他卖惨。

我告诉他,自己加班最晚的时候,学校寝室已经封寝了。我只能拍着门,直着嗓子喊值班大爷给我开门,活脱脱一个声嘶力竭的雪姨。

我还告诉他,这公司对实习生的待遇真的不咋地,连最低工资标准都没达到,自己工作以来一直在倒贴钱。

还有就是,“我知道每天写的内容很机械、很多、很难受,写到最后头昏脑胀,满面油光,大脑当机……但还是有一些技巧和窍门的。像是这种本地生活类公众号的选题,范围和类型就那么多,实在想不到,可以翻前几年的推送文章,删删改改,做做回锅肉,旧瓶装新酒……”

最后我还不忘推己及人地鼓励一番:“你现在这些工作上的难处我都知道,你的崩溃我也都明白,不过我都挺过来了,而且现在我还活着。所以你也要坚持,你是最棒的!”

他握拳说:“好的!我保研了,来这就是为了实习证明。拿到证明我就走,不会干久的。”

离职之前,部门聚餐。同事们都知道我准备考公务员的事了,饭桌上,老大对我说:“公务员是一个会慢慢把人精力耗尽的工作。不过你还年轻,去尝试一下总是好的。”

我小心地点头:“是,我也知道,但我就是懒了,想打张安全牌。”伸出筷子,戳了戳锅底里汤汁收尽后皱巴巴的黄焖鸡,仿佛预见到自己今后的命运。于是又抬起头,笑笑补充道:“但真不一定能考上的。”

领导半开玩笑地说:“考不上,可以再回来。”

我:“那我得努力考上了。”

愣了一下,我们都笑了。

那一瞬间,看着终于渐渐熟悉起来、互相之间可以轻松开玩笑的同事和领导,我心头闪过一点不舍——他们都是很可爱的人啊。不过,我知道,如果在这份工作上继续透支下去,早死的一定是我。

后记

实习已经过去了一年。现在的我,也算是求仁得仁,如愿以偿考上了家里东北十八线小城的公务员,目前还没有入职。不过,我想,我总算是即将过上那种不会出错的、让人有安全感、朝九晚五的生活了。

我会习惯它还是厌倦它呢?

某些时候,我好像血里有风,不甘心过一眼望到底的生活;但是更多时候,我是个心里淌水的怂蛋,体制内的工作小富即安,像个老实人,能够给我安全感。

去北上广实习的同学问我:“你就打算这样留在家乡建设东三省了?”

我说不,不是建设,也许我会为它陪葬。

曾经,我是不安的河水;现在,我是懒得做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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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北京女子图鉴》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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