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虫安:监狱风云

2018-08-23 16:2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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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本期嘉宾:虫安。 我们与虫安对话,听他讲述他在一个封闭时空内的思与悟、写作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以及他的回首与展望。

写作的意义

沈燕妮:好故事,用听的,这里是人间FM。我是人间主编沈燕妮。欢迎大家来到与作者对话,今天我们请来的是人间的资深作者,也是青年作家虫安老师。欢迎虫安老师。

虫安:不能叫我作家,老师更不敢当,老师你得教人点什么事儿,我这个没办法教别人,就是别人不讨厌我就行了。

要说起作家这个事儿,最近我的微博名都改了。原来我写第一篇文章的时候,我的名字就叫虫安,青年作家。

沈燕妮:这不挺好吗?

虫安:但是最近我把它给改了,改成虫安先生。为什么改?就是怼我的人太多了。

就是无所事事的青年,总容易把自己幻想成作家,说我们就是没啥事干。

沈燕妮:虫安从第一次给人间投稿到现在,写了有两年了吧?

虫安:对,快两年了。

沈燕妮:这两年的写作生活感觉怎么样?

虫安:我写非虚构以前,其实就一直在写作,大概十几岁就开始写了。但是那个时候写是很私人的,类似一种日记性的东西。当然也会写小说,但是小说也不考虑其他的东西,主要是对自己。

沈燕妮:所以你从初高中就开始写作了?

虫安:对呀,我初中就开始写日记。那时候就挺顽劣的。

我有一个语文老师,他就鼓励过我一次,有一次他布置任务,就是写日记这个任务,他鼓励过我一次。就是我写的那个日记,他挑出来读了一段,但是他那个就是我们写作训练,每天得写。这是我记得的迄今为止,唯一被老师夸过的一次。就写了几句心灵鸡汤的类似的话,那种什么人生什么一步一步往上爬,就是写了几句这种格言式的东西。但是老师这么鼓励了一下,这个东西就在我心里埋下一个火种,就是生平第一次被人这么肯定了一回,所以对写这个事儿就记下来了,就没停过。

沈燕妮:一个好老师还是很重要的我觉得。

虫安:对,鼓励很重要,就是对个人来说吧。我是一个比较喜欢别人鼓励的人,可能受不了打击吧。

沈燕妮:再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一些变故?

虫安:后来就进去了嘛,就是犯事进去以后,就很长一段时间没出口了呀,十九岁一个孩子,被判了十几年,你怎么弄?所以文字完全成为一个发泄的途径,就你没有其他的方法。

沈燕妮:那时候可以自由地写作吗?

虫安:写是可以的,但是你写完了之后带不出来。我写了好几年的日记,最后一本都没带出来,被扣了。

沈燕妮:大多数写的是什么内容?

虫安:内容就那个了。它也是那种日记的形式,但完全是根据我自身的,是对应很私域的东西。就发泄不来,靠文字来转化。比如今天我不开心了,我就可能在里面写的都是脏话,完全是这类东西。

沈燕妮:其实它一直都是一个,不管是精神还是生活上的一个出口?

虫安:对,完全是情感需求。情绪需求。

沈燕妮:你觉得达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或者它能够给予你想要的东西吗?写作,在那个时候?

虫安:那个时候它就是像个伙伴一样,能把时间这个东西给立起来。我那时候已经没有存在感,被打击到一个完全低落的境地里面。

沈燕妮:就是自己一直往后退,找不到存在感?

虫安:对,就感觉这个人可能纯粹就是行尸走肉,就被封闭在一个空间里。这个时候你得找一个伙伴,你也没其他事做,就有笔、有纸,你就面对面地跟自己说话吧。那个时候,这个时间,它就是你的对立面。你有什么事就跟它说就行了,你不开心跟它说,你开心也可以跟它说,就这么简单。那时候没什么,写作什么都没有,就靠这个。

沈燕妮:你能得到反馈吗?比如写完了之后你会觉得,从某种意义上得到反馈吗?

虫安:会有反馈,其实它会反过来让你反思自己。但这个思不一定是「过」,就是你能有个轨迹,大概看过去,比如你写了一年,去年这个时候你一翻,这个文字对应你那个时候状态的,它会在里面勾勒出来你自己的形象,你那个时候大概是什么样子。那时候的作用就在这个地方。

沈燕妮:我觉得写作对于你,不管当时在监狱里面呆的那七年,还是到后来出来,尤其是说从过去的时间到现在,其实有一种重塑你的生活的信心也好,或者树立起你重新融入社会的这种精神吧,是不是像是一个精神支柱的一个东西,可能是当时不自知的,但是后来已经成为了你的一种生活习惯,可不可以这么说?

虫安:对,它可能就是,这个东西是挺自然而然形成的一个东西,你可能就没意识,但是到最后它慢慢的,你文字,为什么我写作欲望比一般人强,就是因为已经形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

沈燕妮:说说这两年,虫安老师现在可以先给人间的读者介绍一下现在在干干嘛,因为也不像以前写得那么勤了,说说看你现在在做什么吧。

虫安:现在我写虚构作品了,就是写小说了,非虚构写得少了,主要精力在写小说。

沈燕妮:在做什么类型的作品。

虫安:长篇作品,悬疑犯罪的。其实说写小说这个事儿,在写非虚构之前,我在里面写作是前两年,就是有两三年写的是日记,但后面我其实已经有意识地写小说了。

日记全是情绪的记录,但是你会发现这个事儿跟另一个事儿是可以编成一个新的事情来,然后你在这个新的事情里可以取悦自己。我在里面写了好几十万字,但是后来带出来的少,就带了大概二十几万字出来。

沈燕妮:但是能带出来还是很不容易的。

虫安:对,那个时候写作这个事儿吧,其实还没有想着说要发表,或者说带出来。因为那个作品其实是没有办法发表的,虽然它是按照小说方式写的,但是其实它的故事都是不成立的,都是瞎扯的一些东西。我之所以把它带出来,它是一个留作纪念吧,毕竟是你花了那么大时间弄的一个东西,总归对它来说是有感情的,它是陪着你的时间过来的。

沈燕妮:像是一个朋友。

虫安:对。

沈燕妮:写作是我的朋友,听上去是一件很温暖的事情。

虫安:准确来说应该是时间是朋友,文字是时间的一个方式,它是这样的。时间其实原来是个敌人,因为你是被贴了封条的,那么多年。但是你这么多年过起来,你发现你得跟它化敌为友,不然你怎么面对后面的时间呢。

正儿八经的,得承认一点,写作这个事儿是略微改变了一点我的生活,它至少给我提供了一种可能。因为原来我写作之前,是在南京的一个单位工作,其实是没什么事干。

沈燕妮:在给人间写稿的前后是吧,同时?

虫安:嗯,入职大概一两个月就写了。因为我那个工作特别清闲,没什么事干,就是混吃等死的一个工作,这个时候就有时间写作了。其实有时候你能写不能写,这个每个人都不一样,还是有运气成分在里面的。我觉得运气成分挺大的,因为虽然你看我的作品里面写了好多监狱里面黑暗面的事儿,但是其实我在后期在里面服刑还是一个比较……不是那么受苦的状态,所以才有时间折腾这些事。就你要有的人一天到晚踩缝纫机,他就没时间接触这个东西。

沈燕妮:虫安老师现在一直住在南京?

虫安:对,我现在准确说,今年因为是全职写作了,我就在乡下写。南京乡下。

沈燕妮:喜不喜欢自己现在这样的生活状态?

虫安:还好。因为你正儿八经,原来写非虚构的时候,它还是比较自由的吧,就是你想写什么就可以写。但是现在你是作为一种职业性的写作了,写虚构的作品了,这个时候它有好多条件要约束你,可能没那么自由了,也不是你想表达什么,想写什么就能写了,你得考虑好多事情。所以它也会有不自由的地方,但是你得妥协的是什么,你得到的是什么,这些东西权衡一下就行了。

沈燕妮:我总觉得有一种,每次跟你聊天,看到你这一两年,不管是写作状态、生活状态,或者是一些想法的变化,都觉得有一种在飞速前进的感觉。我觉得这个是身边很多年轻人也罢,或者说外面的人都所欠缺的一个东西,就是你对自己现在的状态,或者是说对之后的规划有一个非常突飞猛进的,或者是很认真的,或者很想实现它的一种精神,你自己有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这还是夸奖。

虫安:对,这个是很大的夸奖了。没有刻意地认识到,但是你这么一说,我得承认。可能我没有过对比,就是你这样一对比,我自己这么一想,大概是什么呢,第一个就是我确实没有太多的事儿可做,这二个我确实喜欢写作这个事儿。文字这个事儿确实是,大家看到的好像就是一个人突然之间从非虚构的网易媒体出道了,突然之间出现这么一个人,就是写,狂写。但是他没有看到我过去,其实我是有很长一个时间是以文字为……就是文字它是一个我的伙伴。但是那个时候不存在好坏,不存在作品写得好和坏,也不存在它写的是什么内容,就像你刚才说的,他成了我一种方式了。

所以我比其他更多更多的人更热爱写作。就写作技巧我不敢说,但是写作欲望,这个欲望,我是比一般人要强的。

与时间做朋友

沈燕妮:我觉得你总是用很轻松的语气,在说一些其实是过去很多年很沉重、很痛苦的时间,最终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出口,或者是找到了自己的一个出路之类的。很幸运,但是这个过程也很艰难,确实是。

虫安:这个是事儿是没选择的事儿,但是过来以后你回头一看,这个通常它会有两种方式,一种就是所谓的我们说逆商高一点,另一种就是你把所有的事儿看成是抽象的,就是你的时空观念。

主要是你看,你怎么面对过去沉痛的这些东西。但是这个沉痛我们就不要计较它对和错了,因为好多人一翻篇讲到这个,就是黑暗历史,很容易就会批判、道德批判,其实这些东西都是我们承受过的东西了,就不说了,欠债还钱似的就还清了,从我们自己心里上来说就已经没有那种罪恶感了。

但是你怎么释怀这个东西,你这个时空观念得转变过来,才能把这个事儿扭转过来。怎么理解?就是你必须得把时间跟空间完全理解成是一种感受,它本身就应该是一种感受。因为很多人,咱们就以为时间和空间好像是个客观存在的东西,但实际上它是一种感受。你把它理解成一种感受之后,你的脑子里对过去这些事,我以前经历过这些沉痛的事儿,它是真实发生的吗?你就打一个问号就行了,那这些事儿你就可以把它放下了。

因为你没法儿证明它嘛,其实也是一种自我欺骗,但是欺骗很有效,它是发生过的吗?它有可能是没发生过,也有可能是我这个脑子里面不知道怎么就产生了一种感受,就这么简单。

沈燕妮:算逃避吗?

虫安:我觉得,能从沉痛里逃避出来,这是一个多么好的事情。就是你赶紧去逃避吧,能欺骗过来多好,赶紧去欺骗吧。

沈燕妮:赶快让自己回到一个正常的状态,然后去积极地面对明天的生活,是吧?

虫安:对,就是面对时间,我一直强调这个时间,你怎么看时间。我对这个时间的观念跟一般人越来越不一样了。我能看见它,可能有点像精神病人说的话,但是真的,我能看见时间,因为它其实是很具体的事,就是你面对时间的态度,决定了你以后的命运,你一定记住这句话。

我举个很简单的例子,就拿写作这个事儿来说,村上春树说过一句话,写长篇你得学会跟时间做朋友,你对它有多少耐心,对它能耐得住多少耐心,你怎么样真诚地掏心掏肺地对待它,到最终的某一个点,你的欲望、你想要的东西,时间会像有魔法似的,都会在你的感受里面一个个把它实现,这就是你就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它。

我举个很简单的例子,你就说健身吧,健身归根到底你练了多少次,锻炼了多少,这个东西都是时间的累积。但是你在这个时间的累积里你够诚恳吗?够完全地交出自己吗?如果你交出自己了,过了一年半载,时间绝对会把你想要的东西,就是你想要的身材完全给你。但是我们每个人交出的都不是自己,我们懒嘛,我们想对抗时间嘛,但是最后可能你也不相信它了。结果你过了两年三年还是那个样子。

其实是你不够真诚地对待时间,你没有完全交付自己。

沈燕妮:就会有的时候把时间放在自己的对立面,我觉得这段日子自己过得是痛苦的,我就在对抗它。

虫安:对,就是我们大部分人对抗时间。但是我们需要一部分时间?

沈燕妮:我觉得某一个时间点我很幸福,然后我就想无限延长它。

虫安:对,但是我们的生活就是,最幸福的状态是要对抗时间的,我们要消遣,我们要娱乐嘛,但是这些东西都是在对抗时间,就是消磨无聊的时光。但是如果我们想做成一件事,那肯定不是对抗,你要跟它成为朋友,你要很耐心,你要很完全交付给它,它就给你魔法,把你的欲望具体给实现出来。这个东西讲起来好科幻的感觉,但是这个真的是我自己悟出来的一个道理,就是我在一个封闭的时间状态里面悟出来的一个道理。

沈燕妮:在你讲的时候我在不停地回溯,自己有没有这样的一段时光,让我意识到时间进展得太快或者太慢,或者是我从中跟它斗争,希望它一直停留在这个时刻不要走,贪恋或者是憎恨?人生不停在面对这样的状况,有的时候就会没有耐心。

虫安:人生最幸福的状态就是,一直处于一种很消遣、很轻松、很放松,能忽略时间的。一个人过得就是说,哎呀,我这一天怎么就过去了。他肯定是很轻松的状态。

但是你要说你在做一个事儿,比如你要考研,你要考公务员,或者你要完成一个什么目标,这个时候的时间,你看一些枯燥的书,这时候的时间你是要对抗它的,就是你大部分的时间是把它当成敌人来看待的,你树立一个对立面。但是你把这个事情做好了,你不妨转化一种态度,你把它当成一个朋友,但这个是一个理想状态,就是你完全交付出自己,完全跟时间达成和解,成为好朋友,你会发现你的成绩,你想要的东西,时间是会带给你的。就这么个规律。

沈燕妮:好像是一个守恒,就是你付出了多少,你有没有真诚地对待它,付出了多少,它最后就会给你这样的回报,如果你没有认真复习的话,可能成绩就会差。

虫安:对,理论上是这样的,但是它可能有个坑在什么地方?最后时间给你的结果,你可能就付出了那么多,但是时间给你的结果完全截然相反。但是这里面就可以无限的有一个理由,就是说你不够真诚,你看得还不够。

沈燕妮:这就很奇怪了,这样就又没法儿说服自己了。如果遇到这种情况,你要怎么说服自己?

虫安:遇到这种情况,就是你再来一遍呗。比如就拿我写作这事儿来说,我每天现在很规律,每天八点种起,我跟时间现在相处得很好,八点肯定要起来,起来做一杯咖啡,九点钟肯定坐在电脑前开始码字了,一个字一个字码出来,码出来以后大概中午睡一会,下午锻炼身体。下午得写两三个小时,然后断木掘地,一直写到大概晚上十一点、十二点,基本上保持这个规律。我跟时间这么规律,这么诚恳地对待它,它每天带给我的是什么?就是日更三千的字,可能几个月下来就有一部作品。

这部作品不管怎么样,我可能对它会有一个预期。整个时间周期里面,它会给我带来多少我想要的东西,它可能没达到那个度,那这个度我自己考量,就是我自己是不是在这个时间里面懒惰了,或者我不够那么真诚,不够那么完全全心全意的付出,所以才大打折扣。但是它肯定会带给我一些东西的,因为它实实在在产出了那么多东西。

它肯定有一个最理想的状态,但是每个人都达不到的,你可能只能达到及格,七十、八十,它只能是这样的。

沈燕妮:但是它一定会有,它不会给你是一张白纸?

虫安:不会的,哪怕我写的这本书被禁了,但是这个过程对你是很重要的,它会有一种新的东西给你。

虫安在看什么

沈燕妮:虫安老师最近有没有看什么书、电影或者是电视剧,综艺,什么都行,跟大家分享分享。

虫安:我最近看了一个电影,它是一个科幻片,就是讲几个女的到了一个陌生的空间里面,可能是外太空,进去以后发现里面很多奇怪的现象,它是一个棱镜一样的东西,可以折射,把你的DNA折射到这个树身上,这个树就长出了人的样子,把树的东西折射到人的身上,人的身上就会开花。

这个东西它给我,跟我某种观念上,我自己胡思乱想的事,它重合了。你永远会发现,不光是它讲的这个问题,人其实在时空观念确实有时候会折射。你自己经历的事儿,它都会有不同的折射,复制在好多个版本身上。

你一定发现你的某一个感受、某一个事儿,它可能在遥远的某个地方,某个时空里,有一个人可能跟你一模一样,会经历同样的事情,可能时代不一样,有可能都是当下时空,有可能就是未来时空或者是以前的时空,但跟你经历的事情,可能会高度重合,甚至是有复制性的。

包括思维,你像我写故事,好多思维,有的事儿我就从来没参考过任何东西,完全自己瞎琢磨出来的,然后你会突然间发现某个电影,某个已经上映的电影,或者某个小说,它里面这个故事核会跟你惊人地相似,有的甚至完全就是复制。你就发现这个人它就好像也是复制了不同的版本。就是瞎琢磨的这个事。

沈燕妮:其实就是有点像“日光底下并无新事”的那种感觉。

虫安:对。

沈燕妮:很多时候从人性来看,不管是你经历了,你是在农村长大、城市长大,或者是你经历了顺境还是逆境,很多精神内核其实是相似的,包括你的幻想,折射,平行时空的幻想,对宇宙的探索,对美好的追求,美与艺术的,不管是音乐、文化、艺术、美术作品,一切东西的感知、感慨、感受,在心里可能会有个体的独特之处,但是很多都是相似的。

感谢虫安老师跟我们一起分享了自己的生活、写作,之前的现在的和短期的未来的一些想法。虫安老师,那就跟大家说晚安吧。拜拜。

虫安: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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