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电脑屏幕那头的老师们

1

作为一个年轻的化学老师，我最开始决定涉足“在线教育”，是希望找个平台上上课，提升一下自己的教学水平。

虽然我大学的学校是“985”，但4年一共也就上了6次“微格教学”的课程——站上讲台的机会太少了，又没有专业老师的指点，大家都是随便准备点材料，上去嘻嘻哈哈地讲够10分钟就好。

毕业前临找工作，我虽然专业知识不错，但作为准教师，却不会讲课也不敢讲课。本科生学历上比不过硕博生，授课水平又比不上师范院校出来的学生。最终，我只能去了位于西部某省一个偏远郊县的高中教化学。

我不服气，我不相信一个“985”的毕业生就比别人教书教得差，想着趁着毕业后的这个暑假，找上几个学生，实打实地练上一段时间，一定能弥补自己的短板。

可我刚毕业，一来没有自己的学生可以招来在家里办班，二来也没有足够的人脉和资历去辅导机构带课，于是，我便想到了门槛较低的在线教育。

大三的时候，我有一个同学曾通过了一个在线教育平台的网络面试，并在那里教了一整年。如今，这家平台已经做得很大了，打着“名校大学生给孩子一对一辅导”的旗号，让很多家长心甘情愿地报了名。

我下载了这家平台的教师端软件，按照操作指南提交了面试申请，平台那边发来一封电子邮件，里面提供了几道练习题，申请者可从中任选一道进行讲解，并录下讲解过程。除了这些，平台还要求申请者简单谈一谈“为什么会选择该平台”、“能为该平台带来什么”。

在提交申请后的第三天，我收到了这家平台发来的面试通过的短信，至此，我正式成为了Z平台的在线教师。

我知道有不少在线教育平台，新老师面试通过后就被晾在一旁了，两三个月都不见得能接到一个学生。但Z平台会优先给新老师派单子安排上课，以便让新教师尽快上手。

通过面试后没几天，我就得到了一次试讲机会——按平台的规定，新教师只能带“试听课”。为了招揽学生，Z平台会给每个用户提供一次免费试听的体验，而一般情况下，新老师的生源也全是从“试听课”转化过来的，如果试听之后学生不报名，新老师就没了后续的指望。

Z平台的要求是，老师只负责讲课，和家长沟通、推销课程都是“助教”的工作。为了防止老师和家长绕过平台私下交易，在家长给课程正式付费之前，老师和家长彼此是不能获得联系方式的，全要靠助教在中间传递消息。

每次上完试听课，我都信心满满地去问助教：家长和学生是否满意？反馈结果向来都是好评不断，但当问到是否有家长有意向付费时，得到的回答却总是“不好意思”。

助教说，家长不付费买课程的理由五花八门：有的纯粹是来蹭免费课的；有的家长会说自己的孩子不适应线上课的模式；有的学生则是根本不愿意学习，死活不同意来补习；有的学生倒是很想继续学下去，但家长一问价格，嫌太贵，就不想交钱了……

加入Z平台半个月，我讲“试听课”都快讲吐了，依旧没有将一个学生“转化成功”。

正当我快要心灰意冷时，终于来了第一个“正式生”。

2

芊芊来自河南南阳，开学就要上高一了。她初三的时候化学就学得吃力，中考时勉强上了及格线，她妈妈担心她到了高中跟不上课程，便想在暑假期间上上衔接课程。

芊芊虽然反应不快，但好在上课认真，每次回答不上来问题，她也不气馁，只是一个劲儿地笑；但一旦她听懂了，就会大声地回应：“哦，原来是这样啊，老师您讲得真好！”

她用的教材是“鲁科版”（山东教育出版社），而我用的是“人教版”（人民教育出版社），两版内容虽然差不多，但因为考试的要求不同，我担心在考点上不一定能把握得准。于是，我就主动和芊芊妈妈商量，要不要给她换一个教“鲁科版”的老师，结果芊芊知道后，死活不同意，她妈妈只好拜托我继续上课。

于是，我每天都要认真研究“鲁科版”的化学教材，卯着劲儿地想把芊芊教好。

升入高中后，芊芊学习压力陡然大增。她是走读生，每天晚上10点半上完课回到家后，还会再上一个小时的在线课程，周一、周五和周日是我的化学课。上课的时候，我经常看见屏幕对面的芊芊困得眼睛都快闭起来了。

我问她：“每天的作业能做得完吗？”

芊芊在镜头前苦笑一下，说自己作业多，做得又慢，如果当天的作业在学校的晚自习上没做完，她就只有等到回家上完在线课后再继续做，有时候甚至要做到凌晨一两点钟：“我每天早上6点就要起床去学校，如果有天能在12点前上床睡觉，那就是那天最幸福的事情了。”

“这才高一，压力怎么会这么大？”我实在心疼芊芊，便跟芊芊妈妈聊起这个问题，并委婉地建议，要不要把在线课程调到周末白天，晚上让女儿多睡一会儿。

芊芊妈妈发来一个无奈的表情，如实道出了苦衷：“芊芊所在的学校每周只放半天假，根本没时间补课，因此只能平常下了晚自习后回家补。我这个做妈妈的也真的心疼她，不过没办法，现在竞争压力这么大，与其高考完了成绩不理想再后悔，倒不如现在苦一点。我们做家长的也都是为了她好。”

我叹了口气，作为高中老师，我何尝不理解芊芊妈妈的烦恼——对于一些位于高考竞争激烈省份的小城市学校，学生从高一开始每周就只放一天甚至半天假了。

不过对大部分学生来说，像芊芊这样有机会在校外一对一补习功课，已经让人羡慕不已了。

在Z平台，我第一次体会到了教育的昂贵。我加了不少助教的微信，每天都能看见他们在朋友圈里晒课程报名的情况，他们炫耀业绩的方式简单粗暴——直接将付款页面截图发出来，其中以3、4万元居多。

其实有不少给孩子报课的家长都只是工薪阶层，经济比较紧张，但为了孩子，咬咬牙还是决定花下这笔钱，他们通常会选择分期付款的方式来完成这项巨额开支。不过在助教看来，这并没有什么区别，只要愿意付费就行。

后来等我不在Z平台带课后，一个关系要好的、已经从Z平台离职的助教，才给我看了Z平台的课时费。根据年级的不同，课时费有所区别，但大致是都在一小时140到220元之间，至少40课时起报名，最高可一次性选择320课时的“课时包”。

助教们为了业绩，常常会软磨硬泡，尽量让家长买下更长的课时。一位家长想先报40课时的课程看看效果，可助教觉得自己的提成太少，一直跟家长打电话，一会儿说教育是个长期的过程，要多上几十课时才能看到效果；一会儿又说如果多买一些课时，他可以向总部申请打折，如果以后不想上了，也可以申请退费。被助教这么一搅合，家长烦得最后连40课时都不报了。

那天晚上，那个助教还在朋友圈里发文讽刺：“不愿意给孩子投资教育的家长，总有一天会为今天的愚蠢买单。”

3

在Z平台做了两个月后，我在家长和学生里有了些口碑，便开始有不少助教主动在微信上加我好友，推荐生源，我终于不需要去讲“试听课”去吸引生源了。

学生一多，我就有了挑选的余地，给自己订了“三不”原则：不教“人教版”外的其他教材；不带成绩太差且不愿学的学生；不和爱无理取闹的家长合作。

但实际操作起来，这“三不”原则实在是太理想化了。在那些给我提供生源的助教们看来，只要是能付钱的家长，都是好家长，至于家长怎么跟老师沟通，他们才不管。

我就遇到过一个在助教口中“很好沟通”、但实际上却相当奇葩的家长。

那位家长经常联系我调课，原因千奇百怪：有时是她儿子午觉没睡醒，有时是她要带儿子去亲戚家串门，有一次更是离谱，她儿子喜欢的球队输球了，所以孩子没心情听课……幸好是在线课，倒也不需要我来回奔波。

可反过来，我偶尔想调个上课时间就没那么容易了。有一次我临时有事，需要提前半小时上课。我提前两天就给这个家长发消息沟通，结果她一直没回我消息，眼看就要上课了，我以为是家长看漏了，只能去联系助教。

直到这时助教才扭捏着告诉我，原来这个家长一早就看到了我的信息。她一看到我的调课要求，就跑去跟助教举报，说我随意更改教学时间，不负责任，还要平台对我做出处罚：“花钱的是我们，她想拿到这个钱，就得以我们的时间为主，她凭什么要求我们调课？”

有几个助教在明知我只想教“人教版”的情况下，还会给我推荐学“苏教版”（江苏教育出版社）和“浙教版”（浙江教育出版社）教材的学生。我跟助教解释我的顾虑：“内容虽然差不多，但重点、难点不见得能把握得那么准，我教芊芊的时候就老是提心吊胆的，怕讲的跟学校老师的教学要求有出入。”

有个助教听完，竟发来一个“呵呵”的表情：“不都是书吗？有什么不能教的？我接触过好多老师，人家怎么什么版本都能教？人家还是没毕业的大学生呢，怎么你一个当了老师的人，还畏手畏脚的，选个学生这么多要求？”

是了，我这才记起，Z平台本来就是主打“在校大学生一对一授课”，我这个在职老师提出的这些“迂腐”要求，恐怕在他们看来，的确不伦不类了些。

4

毕竟，大部分大学生其实都是从三四线小城市里走出来的，他们寒暑假回家，家那边可没有大城市这么多的补课需求，但“线上家教”打破了空间限制，所以，对于很多大学生而言，Z平台的确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兼职机会。

Z平台宣传说，他们招的老师都是“985”名校的在读大学生，不少来自清华北大的学生，都是平台大力推荐的“名师”。

家长们普遍觉得，“985”的大学生成绩很好，自己的孩子跟着学，一定能学到很多好的学习方法。再加上授课“老师”和学生的年龄相仿，孩子也会更容易亲近些。

按平台规定，要想请这些清华北大的“老师”上课，每小时都是290元。尽管这个课程价格远远高于其他“985”的大学生的课时费，但奔着中国最高学府的名头，家长们还是心甘情愿地淘腰包，有的甚至指明就要这两所学校的“老师”给自己的孩子上课。

但家长们却忽视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名校大学生学得好，但却并不代表他们就能讲得好。

芊芊的数学很差，每次考试都拖后腿。芊芊妈妈着急得不得了，急忙跟助教打招呼，好不容易才预定到了一位“顶级”的老师。

芊芊妈妈满怀希望地以为这下女儿的数学有救了，结果没想到，梦来得快，去得也快，几节课下来，芊芊就说，“学霸老师”的数学课，她根本就跟不上，也听不懂。

能考上清华北大的学生何止是“学霸”，很多都已经成了“学神”。可芊芊只是一个成绩中等、头脑反应不快的高中生，就算给她讲最普通的方法，有的时候甚至要讲两遍、三遍，她也要想很久才能搞清楚。而这位数学老师显然没有在意到芊芊的实际需要去因材施教，或者意识到了，但在讲解的过程中还是不由自主地按照自己习惯的想法走，导致芊芊听得是一头雾水。

不仅如此，这位头脑极快的老师在讲数学大题时还经常省略步骤，芊芊有一次跟我吐槽：“最尴尬的莫过于数学老师口算都算出来了，我笔算才算到一半。”

最后，芊芊的妈妈只能联系助教更换老师。听说，这位老师还在给一个小学生讲数学课，家长反映他总是想用列方程组的方式讲“鸡兔同笼”，最后也被家长换掉了。

5

最初，我主要是想借Z平台好好锻炼一下讲课能力，并不在乎薪资的多少。后来我才明白，Z平台的薪资实在是低，要想请来货真价实的优秀教师，完全是不可能的。

那个离职的助教跟我说，平台规定：初三化学的课时费是每小时165元，依次递进，高一170元，高二185元，高三210元。可这么高的课时费从来落不到老师的手中。不管教哪个学段，我能拿到的就只有每小时60元，只有教高三，才能每小时多加10元。这个价格对于在职老师而言，还不够塞牙缝。

要想涨课时费，方法也很简单：连续两个月，每月至少上满48课时，下个月就可以每小时多涨10元，涨到每小时80元封顶。如果想要拿到100元的时薪，那就需要配合Z平台做宣传，比如介绍自己在Z平台上教出了多少几个考入“清北复交”的学生——这些宣传广告会挂在平台的官网首页，供学生和家长们了解该平台的“师资能力”。

去报到前的那个夏天，我教了快两个月，最后挣了3000块，想想那些助教们常常宣传的、每月拿3、4万课酬的“大神”，他们的辛苦程度可想而知。我曾看到过某位大学生在暑假期间的课程表：一天要连讲13个小时的课，中途完全没有休息的时间，差不多每天都是这样高强度的授课。

我曾经问她：“一天连上十几个小时能撑得住吗？”

“上到下午就已经神志不清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等上到晚上的时候，真的是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

“有一次我上着上着，困得眼皮子快抬不起来了，在手写板上一阵鬼画，等我清醒过来，看着屏幕上扭来扭去的字迹真是吓了一跳。幸好学生这个时候也是迷迷糊糊的，头都快磕到桌子上去了，我这才赶快把字都擦了，要是被学生看到，那可真是丢脸丢大了……

“不过咬咬牙也得坚持住啊——我这么辛苦，不就是为了多赚点钱，开学之后去日韩玩一圈，如果还有剩余的话，再买个包。”

她并不是个例，像这样拼命挣钱、不顾教学效果的大学生老师，在Z平台上比比皆是。对他们而言，Z平台不过是一个挣钱的地方。这些名校学生们毕业后，绝大多数都不会从事中小学教育，更不会顾及职业成长和口碑累积，不过是“今朝有钱今朝挣”罢了。

有一位“老师”毕业后去了广州的一家外贸企业，在群里说，如今自己现在工作比较忙，不能像以前那样带7、8个学生了，只能抽出时间教3个学生。助教看见后，马上就给她推荐了几个学生，让她去教高中英语。

Z平台号称是“一对一”授课，但“老师”们很少根据学生的实际情况量身打造学习课件，我还看到有很多“老师”，都是直接把给上一个学生上课用的PPT，不作任何修改，直接拿给下一个上同一年级的学生使用。大多数老师不过是从平台提供的课件库里直接下载已经做好的课件，大致看看就去讲了。

但一个小时挣这点钱，又如何能让老师们有动力花大量的时间去打磨课件呢？刚开始的时候可能还会费些精力，教得久了，便逐渐没了最初那份教好学生的心气儿了。

这些非师范专业的“老师”们，为了多挣点钱，什么版本的教材都教，什么年级都带，自己根本不清楚有哪些知识是重点难点，有哪些知识又是根本不作考试要求的，常常拿着一个晦涩的问题，跟学生一起纠结许久。

芊芊在初中的时候，就在Z平台上找过一个化学老师，那个老师是广东人，就拿着广东的中考题跟芊芊讲，但实际上，广东的中考题目相比河南要简单很多。每次上在线课，芊芊都觉得做题好轻松，可一回到学校考试，成绩却还是提升不大。芊芊和她妈妈当时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在努力，怎么就是没效果？

好在芊芊用高一一整年的努力，让化学有了很大的进步。升入高二后，学校也变成了寄宿制管理，她每天住在宿舍，再没有时间补课了，结课后，她还专门从河南寄来小礼物给我，让我感动了好一阵。

我也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离开Z平台了。

离开Z平台后，我曾教过的另一位学生的家长私下向我抱怨，说我离开后，托助教又找了好几个化学老师，但都不满意，她开始后悔当初头脑发热，一次性买了那么多课时。

我除了安慰她几句，实在给不了其他实质性的帮助了。只能说，现在在这些在线辅导平台上找老师，遇到满意的是运气，遇到不满意的才是常态吧。

本文系网易独家约稿，享有独家版权授权，任何第三方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关于“人间”（the Livings）非虚构写作平台的写作计划、题目设想、合作意向、费用协商等等，请致信：thelivings@vip.163.com
题图：VC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