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丨离开部队后,我去了催债公司“捉鬼”

2018-09-19 17:4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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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国小民》第867

本文系网易“大国小民”栏目出品。联系方式:thelivings@vip.163.com





1

2015年,我从边防部队复员后,先是和未婚妻一起开了家甜品店,结果因不懂经营,赔了几万块,只好关门大吉。

未婚妻回原单位上班,我则打算跟着潮流,做做金融业。考到了“证券从业资格证”后,我在亲戚的介绍下进了一家证券公司。很快就发现,公司长期拖欠员工工资、提成和五险一金,我毅然辞职,并把公司告上法庭,虽然讨回了部分工资,但他们也将了我一军,让我“以后别想在证券业做了”。

我只能在广西人才网上群发简历,很长时间一直都处于“面试——踩雷——排雷”的状态。

2016年底结婚后,生活压力更大了。2017年2月初,我接到一个电话,听声音是个30多岁的女人。

“您好,是杜先生吧?我们这边看了您的简历,对您在部队和派出所的经历非常感兴趣,而且您也有一定的金融从业经历。我们想邀请您来我公司担任主任一职,您有兴趣吗?”

回想起来,让我降低戒心并产生兴趣的,正是“主任”这个职务:“请问你们是哪个公司?做什么业务?”

“我们是一家香港公司,在南宁这边的分公司,主营业务是信用卡尾端服务,算是金融业尾端。我们这边的业务员,每月轻轻松松就可以薪水过万。”

我有些动心,不过之前“踩雷”太多,还是很怀疑:“你们到底是哪个公司?不说我挂电话了。”

“是高X企业资产管理有限公司。您先别急着回答我,我过两天再给您电话,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我们等您的答复。”

那边着急要挂电话,我知道这是欲擒故纵的伎俩,于是直奔主题:“工资待遇怎么组成?”

“主任级别的底薪是3600元,提成福利另算。”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我在派出所时,收入不过4300元,这个女人说的薪资对我来说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我把情况跟妻子讲了之后,她很高兴,一天之内就让两边的家人都知道了我“被高X分公司录用”,职务还是“主任级的”。亲戚们轮番打电话恭喜我,全然不顾我的纠正和解释。

我还是留了个心眼,查了下这家“高X”公司,发现信息十分有限,听起来挺“高大上”,本质上就是个追债公司。我在派出所工作的时候,接触过很多这个行业的人,印象十分不好。但我知道,自己离开部队的决定让父母十分不满,这两年飘来飘去的状态也让他们一直如鲠在喉。

做着试试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自己暗自决定。

两天后,那个女人果然又打来电话:“我们领导商量了一下,如果您觉得(做)主任压力过大,可以选择副主任级别,底薪3000元,业绩压力也小一些。”

“主任吧,我喜欢迎难而上。”

那边的语气波澜不惊:“那么请准备最近6个月的体检报告、学历证明、离职证明、中国银行银行卡,还有征信证明,下周一来公司面试。”

“我是部队学历,学信网查不到;离职证明之前单位不给开,这些有影响吗?”

“没影响,离职证明我们可以给你开一个,主要是征信报告。”

我这个从不贷款、不借钱的人要去中国人民银行开征信报告,本身就挺讽刺了。更让人无语的是,直到现在,我仍能每天精准收到“借贷骚扰”。

2

按照之前的职业习惯,我在面试之前的周日先去踩了个点。

那家公司在老城区一个破写字楼的二十几楼。出了电梯,里面光线昏暗,一股霉臭味。电梯正对面是一家已经倒闭了的西服公司,玻璃门碎了一扇,废弃布料也撒了一地,前台旁边还有一个发臭的鱼缸。再往里走,就是这家“高X”公司,一个不起眼的铝合金牌子,玻璃对开门,大概100多平米,里面有几个人正在玩手机。

周一一大早,我就到了。快9点的时候,一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叼着烟走了过来。按照之前的职业习惯,我肯定会上去盘问,但如今,我已经不是警察了,我也就是个找不到工作的打工仔。

“丢,你新来的啊?我姓农,叫我农哥。”

他这个开场白让我很不爽,但我还是笑着说道:“农哥好。”

“你以前干嘛的?”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我。

“最早当兵,后来搞过金融。”

“我们这儿当兵的挺多,一组组长以前就是。”说完,他递给我一支烟。

“我不抽。”

“丢!不给我面子是吧,你们当兵的不都是抽烟喝酒吗?”

“我真不抽,那是个别人、个别现象。”他又一次递烟给我,我还是拒绝了。

“你他妈不给面子是吧?!”他推我一下。

“我他妈的是真不抽烟!”我力道比他大,皮笑肉不笑地推了一下他。

他本想挑衅,但被我这么一推,马上变了态度:“老哥果然是部队出来的,有力气啊。哥你贵姓?”

“杜,今年30。”

他愣了一下:“哎呦,杜哥啊、杜哥好!以后多罩着点小弟。我是二组的,业务副主管,希望你能来我们组。对了,他们跟你说你是什么职务?”

“主任。”

他哈哈大笑:“我们这已经有十几个主任了。”

9点刚过,办公室里的人开始一起读起什么,只是声音一个个有气无力的,加上口音浓厚,完全听不清楚。

这时,一个黄头发的中年女人笑嘻嘻地走过来跟我打招呼:“小杜吧?你好帅喔。我是黄XX,你可以叫我黄姐,是这里的人事兼财务主管。我们一会儿面试,没问题吧?”

所谓的面试,不过是黄姐把我拉到一个一两平米的小黑屋里,拉了一上午“家常”——“认不认识公安系统的某位领导”、“有哪些关系好的同事有实权”、“南宁这边XX区的XXX能不能联系到”等等。

那时我才知道,自己实在不该在简历里写真实的工作经历,虽然她的问题我都能搪塞过去,但着实让人心烦。最后我不愿再听她废话,打断道:“我之前审犯人可比你厉害多了。”

她愣了一下,接着话锋一转,开始说起公司的“悠久历史”,之后又放了一个4、5分钟的宣传片,里面剪辑了一堆不相干的航拍素材,甚至还出现了富士康的厂区。

流程走完了,我问她工作内容和工资待遇的事。她只回了我一句:“做我们这行的,有谁关注底薪啊?”

聊到最后,她拿出几个被翻烂了的繁体小册子,说让我看下,她要跟领导商量一下面试结果。

一个人坐在屋里,我开始犹豫起来。凭经验很容易意识到,这份工作肯定又是个“雷区”,但一想到自己的复员费已花得所剩无几,本身复退军人找工作就倍受歧视,加上我又没有可用的人脉把我“转”到公务单位去——总不能坐吃山空吧。

没一会儿,黄姐就回来了:“领导一致决定录用你为我公司的业务主任。试用期1到3个月,底薪不变,转正后有20%的提成。你呢,考虑好要加入我们的大家庭了吗?”

我暗暗下了决心:“需要我填些什么吗?”

她拿出一堆表格,都是些诸如家人情况、工作单位、收入电话之类,就是不见劳动合同,或者试用期协议之类的文书。我填归填,但都是假信息。

填完后,她带我在公司里转了一圈,接着便打发我离开:“周三正式上班,还有几个阿兵哥,到时候你们一起培训。”

3

周三早晨,我8点半左右到公司时,门口还有一个1米85左右的大汉,站得笔直,脸型方正,皮肤黝黑,一看就是当过兵的。

我走上前打招呼:“嘿你好,你也是新来的吧,我姓杜。”

他伸出大手,手劲十足,声音也洪亮:“你好,我姓熊,新疆人。你可以叫我大熊!”

“哈哈,熊大啊,熊二呢?你一个新疆的怎么在广西当兵?这么鬼远。”

“你怎么知道我当过兵?”他一脸吃惊,一看就是从比我还跟社会脱节的大部队里出来的。

“因为我也是,不像吧?”离开部队后,我的身材迅速走样,发福得厉害,“看得出你是大部队正规军的,我之前是边防的。”

“边防?我在崇左雷达站当兵,跟你们接触不多。我是二期(士官)走的,你呢?”

“我啊,上尉正连。”说完我就后悔了,因为他紧接着就说:“啊,领导好!”

好在那天黄姐来得早,不然估计我们还会继续尬聊下去:“两位阿兵哥来得早啊,看来过几天我要把开门的任务交给你们了。”

开了门,黄姐先是给我们安排工位,我靠窗,窗子非常小,只能勉强看见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大熊的座位在我旁边,我们的办公用具都只有一本1块钱的笔记本,一个脱皮了的耳机,一台开机要5分钟的电脑,还有一张抽屉里躺着几只死蟑螂的破办公桌。

放好东西,黄姐把我们叫进小黑屋里,这才说起公司的主营业务——“金融支援服务、信用卡尾端业务、不良贷款回收、企业咨询服务”,简单说就两个字——催债。

经黄姐介绍,公司有3个业务部门,一是客服部,每天的工作就是打电话;二是催收组,好听点叫“户外调查员”;三是行政部,只有她和另外一个女的,负责各种杂事。除此以外,黄姐更是反复强调,公司是受了交行、工行等大型国有银行的委托,是合规合法的催收业务。

这时,一个穿着黑衬衫露着鸡排胸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们肯放你走了?”黄姐问。

“丢个XX,我说不让我走我就烧了他们这个破公司,然后就放我走了。”

黄姐搂着这人,介绍道:“这位是我本家人,也姓黄,之前是楼下XX公司的催收员,今天起就是我们的新同事。”

到了12点,黄姐说我们可以下去吃饭了,按公司的制度,午休时间从12点到13点30分,分两批,我们可以自由选择,但不管选哪批,时间都不能超过45分钟,多出1分钟扣5块钱。

下午,黄姐继续给我们培训,内容是公司极其“细致”的管理制度:上厕所不能超过30分钟,否则视为迟到,扣50元;非工作需要不能使用手机,被发现扣30元;不能浪费水,每次只能从饮水机里接一杯水,多接每次扣5元……

这一堆的清规戒律,让我有种进了传销窝的感觉——传销佬就喜欢用这些伎俩进行人身控制。

4

第二天,是系统化的“业务培训”。

培训内容,就是播放“优秀”的催收电话录音给我们听,所谓的优秀,其实跟泼妇骂街差不多,充杂着各种“X你妈”、“不还钱你去死”、“欠钱不还一家人渣”之类的话,甚至包括一个诅咒人家“没钱就全家卖X”的录音。这样的电话录音,我们整整听了3、4天。

之后,公司给我和大熊每人分配了一个“师父”。我的“师父”是人称“唐哥”的一组组长,而大熊的师父则是我来面试那天遇到的烂仔农。至于小黄,因为本身就是干这行的,上班第二天就直接去催债了,自己一个人一组,据说每次回来都是“稳得”。

唐哥完全不管我,倒是烂仔农很喜欢给我“上课”,一次,我聊到催收录音中基本都是在骂街,就问他:“这样有用吗?”

“干我们这行,首先要学会的就是叼干别人。你不骂他,难道要像电销一样,软绵绵的?”

“如果对方是个资深老赖,就是不听电话,或者接了说打错了,你骂他不也没用?”

烂仔农哈哈大笑,说:“只要他接一次,就别想跑掉。”

“我先教你使用电话。”说着他把大熊也叫了过来,指着座机上一个红色的按钮,很认真地说,“千万别乱按。”接着,他打开电脑,神神秘秘地猫起腰,输了几层密码(计算机密码、主程序密码、业务员密码),总算打开了一个界面像Windows 98一样老土的系统。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呼死你’。”烂仔农随机找了一个欠债人的电话,输入到系统中,在呼叫间隔上填了“5秒”,响铃时间写了“3秒”,并勾选“随机选号”。最后,他按了下那个红色键,“敢挂我电话?我呼死你。”

烂仔农十分得意,接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对我们说:“走,出去抽烟。”之后转向我:“你不抽烟就不用去了,帮我关了系统。”

他们出去后,我偷偷看了下烂仔农的“客户信息”,发现里面大多数欠款方都是90后,有很多人都逾期了几百天,其中有一个女孩,身份证上写着是1996年生人,借款本金为6000元,逾期300多天,连本带利却要还7万多,借贷方并不是银行,而是一家小额贷款公司。

又听了几天的录音,我按照话术打了几次电话,他们看我打得有模有样,认为可以出师了,于是不再教我。

5

我浑浑噩噩了几天,发现入职这家公司竟差不多有两个星期了。

我渐渐摸清了他们的门路:所谓的“主任”,就是业务员;所谓的“信用卡催收”,完全就是幌子;而当我聊起底薪,他们的回答都是:“杜哥啊,你不要这么天真好吗?”

我的系统ID和密钥下来后,正式工作开始了。任务量比预想要繁重许多:每天至少要通话200个、接通率3成以上,且通话时长不得少于2小时。让我最不能接受的是,每人每月最少要有40小时以上的加班。黄姐的说辞是:“这是我们香港公司的加班文化,你作为公司的一员,必须要认同这个制度。再说,我们会按照国家标准给加班费的,哦,还有餐饮补贴。”

所谓的“餐饮补贴”,就是每天一袋“三无”小饼干;而所谓的“国家标准加班费”,不知道怎么变成了4元/小时。

当时我妻子刚怀孕,40小时的加班,对于我这个“老家伙”而言,实在是难以接受。每天下班,黄姐都要让大家报加班时间,最少1小时,最多3小时,而我总是绞尽脑汁地想各种借口不加班。

几天后,黄姐找到我,针对我拒绝加班一事,语重心长地说:“小杜啊,你看看人家大熊,住在西乡塘,每天骑电车回家都要1个多小时,到家都10点了。他都主动加班,你呢?”

“我这人最恨加班,平时磨洋工,不干活,加班给谁看?”

黄姐先是一愣,而后笑呵呵说道:“我们是业绩导向,只要你这个月能开单,可以不加班,如果单能超过3万,我就提前给你转正。”

“可以。”我应了下来。

系统给我分配的200多个单子中,除了上百个高利贷和几十个我搞不明白的“车贷”外,只有两个是真正的信用卡逾期。其中一个是交行的单,一个男人的信用卡欠了4000元左右,逾期几百天,应还大约4800块,我决定从此入手。

在给那人打了5、6个电话后,他竟然接了。我自报家门,他表示不记得这回事,扯了几分钟后那人竟然答应还钱——这让我很惊讶,我整日听他们骂街,也没见谁还过。

欠债的男人问我:“具体怎么还?会不会影响征信?”

“你稍等,先别挂电话,我让领导跟你说。”我请教唐哥,可是他完全不理会我。烂仔农主动过来,语气平和地跟他谈了一会儿。

催债行业内,管欠债人叫“鬼”,催债叫“催鬼”,上门催收叫“捉鬼”。烂仔农挂了电话,说:“鬼说明天就还——杜哥,你真厉害啊,跟他说什么了?”

我如实回答:“我就按照话术,‘你好是XX先生吗,你尾号XX的交行XX卡逾期了XX天,应还XX钱,现在我代表交行向你催款。’”

“杜哥威武!”烂仔农拍拍我的肩膀。

虽然这笔钱没几天就收到了,但是黄姐却说:“信用卡你不用再催了,这些不算业绩。”



第二个月10号发工资的时候,我才知道,所谓的“主任级工资3600元”,是在“完成加班”基础上的,否则底薪只有2000块。因为我入职一个月只加了几个小时的班,通话时长也不够,还被扣了一次上厕所超时的钱和几十块钱的“活动经费”,加上被莫名押下的半个月工资,实际上,我第一个月工资到手就只有500多块钱,连吃快餐都不够。

我不好意思跟家里说工资只有这点钱,只能撒谎说工资还没发。我决定不再执拗,开始加班打电话,虽然不一定有成效,但是最起码可以赚些加班费。

加班的时候,我经常跟烂仔农边吃外卖边吹牛。他说,他曾捉过一个“女鬼”,是“国务院(广西国际商务职业技术学院)”的学生,老家在南宁周边某县。这个女孩为了买iPhone 7 Plus,在某网贷平台上借了几千块钱,违约了几个月,就利滚利到了3、4万。后来她实在还不上,就跟烂仔农私聊,希望“能帮忙减点钱,愿意‘肉偿’。”

那时候,“裸条事件”还没有发酵,按烂仔农的话说,“肉偿”是行业内普遍的规矩。最后,烂仔农帮“女鬼”顺利“超度”(还清债务),这个女孩也顺势成了他的“妹妹”。烂仔农曾拿着女孩的裸照给我看,问:“你有兴趣吗?我给你介绍一下啊?”

我哈哈大笑,问他:“几多钱?”

“1000块啦,你有兴趣我马上给她打电话!”

“不不,还是不必了,我结婚了,老婆知道了会砍死我。”

这时,有个同事隔空插了句话:“农仔,你又到处炫耀你那个大胸妹啊?”

我问起烂仔农:“怎么欠债人大多都是女的啊,而且还是年轻人?”

烂仔农总结得很到位:“虚荣呗!看到别人买(iPhone)7,他们就买7P(iPhone 7 Plus);别人买什么古奇,她们就买LV,又要买这个又要买那个。自己没钱,家里又穷,除了借钱,他们拿什么买?我们跟那些小贷一样,最希望他们逾期,逾期越久,我们赚得就越多,哈哈!”

这倒不假,我们催到债后,公司一般会拿催收金额的20%到30%作为佣金。

6

2017年3月末,一个据说是“香港特派员”的奶油小生来到了公司,黄姐和几个组长各种谄媚,乱七八糟的规矩又多了一堆。

过了几天,“香港特派员”突发奇想,决定对我、大熊及小黄进行“考试”。考场设在一个小房间里,他设计了一个场景:他自己扮演“鬼”,我们堵在他家门口几天,来到他家“捉鬼”。

我们轮番上场,大熊嘴拙,没几句话就被“特派员”怼得哑口无言。小黄夹带壮语特色口音的普通话我基本上听都听不懂,更何况是“特派员”,最终看笑话一样鸡同鸭讲了半天后,不了了之。

轮到我时,特派员只说了一句“我没钱”,我马上就蹦出一长串:“你说没钱?你还有钱吃饭、有钱喝水?你XX把你家东西卖了不就有钱了?没钱你还可以去卖屁股啊!你……”我把几年来工作、生活的怨气一股脑地发泄出去,仿佛变了个人一样。

他一个劲说道:“我还钱,还,我马上还。”

事后,他想起什么似的,还鼓起掌来,然后把黄姐拉到屋内一个角落,用粤语嘀嘀咕咕些什么,我只听见黄姐用十分不标准的港腔说:“他曾系差人。”

“考试”之后,大熊因为身强力壮,选入“捉鬼队”。小黄虽不善言辞,但是他泼油漆、堵门锁、塞火柴、砸玻璃等“捉鬼”技能无人可敌,所以跟大熊一起被分到一组,人称“熊大熊二”。

至于我,则继续留在公司打电话。

打电话“催鬼”真没想象中那么容易,我那个月只开了一单,是一个狱警。

我先是用公司的“呼死你”打给他,但都没接。接着,我拿着他的姓名加电话在网络上搜索,竟然搜到了他可能的工作单位,于是打114查那个监狱的电话,打了过去,核实到确有这个人,但不是在编公务员,只是个合同工。于是,我用自己的手机,借口快递信息不全,竟真要到了他的电话。

最终,我把这个收获跟唐哥汇报了,他打了几个电话后,“熊大熊二”当晚就杀到这人的单位“捉鬼”去了。

虽然最终追回了大部分的钱,但第二个月月末发工资的时候,我发现到手的提成竟然只有200多块钱。之前黄姐说的“20%返佣提点”,实际上也就只有4%不到。我虽然加班达到了标准,可依旧没能拿全底薪——没达到每月3万的绩效指标,到手不过2600块。

虽然不知道大熊他们的具体工资,但据烂仔农说,“少说6、7千”。每次大熊请客吃宵夜的时候,我都很不是滋味,愈发羡慕起他们“捉鬼队”了。

到了2017年4月,日子艰难起来。

南宁天太热,而公司里没有空调,我实在受不了朝九晚九的坐班生活,也想多赚点,于是隔三差五就跟黄姐申请去“捉鬼”,可不知道为什么,黄姐就是不同意。最终还是我跟唐哥发牢骚,牢骚多了,他替我去跟黄姐申请的。

几天后,我被调到催收一组。

催收组有个好处,就是不用打卡,不用坐班,时间相对自由。如果“捉鬼”超过一天,还可以补休,最主要的是,除了较高的提成(不少于10%)外,还有或大或小的“红包”可收——这让我觉得跟在派出所时差不多,上手并不难。

催收组理论上是2个人,现在一下子变成了3个人,这让他们很不爽。坐了几天冷板凳后,我自己也受不了了,请黄姐把我调到了大熊那组。

一起泼油漆、砸玻璃的时候多了,大家稍微熟了些,小黄有时也跟我说说公司的内幕。原来,催收公司不管怎么花言巧语,真正宝贝的都是催收组;至于客服组,虽然人多,但是3个人的底薪加起来也就够小黄这类“人才”的底薪。大熊还跟我透露,他的底薪已经涨到了4000多块,他很满意,因为在大部队的时候也才拿5000多。

至于我,那时候的底薪仍然是2000块。

7

4月中旬,我盯上了一个姓莫的“女鬼”。她借了某小贷8000块本金,滚了1年多滚到了12万。那家公司给我们的底价是8万,如果能多收钱回来,我们可以“自己分”。

我通过她在社交网络上的图片推断出她还在南宁,正在白沙大道上某家日本车4S店做导购。接着我们假装咨询车打电话过去询问,最终确定了她的单位。

小黄一路飙车,很快就开到了白沙大道附近,把车停好后,刚进4S店,一个女导购就热情地上来打招呼。大熊一开口就问:“你们这是不是有个叫莫XX的导购啊?”

那女的眼神闪烁,对我们说:“你们找小莫啊,等会儿,我去叫她。”

我四处转着看车,看到墙上员工牌上的照片时,喊了句:“坏了!”

小黄看到后马上跑了出去,大熊也跟了出去,我找到他们的时候,发现“女鬼”的头上出着血,躺在水泥地上,正在跟小黄拉扯。而大熊则愣在一边,不知所措。

这时,4S店陆续来了人,把我们围住,没一会儿,派出所的人也接警赶来了。我在派出所时抓过那么多人,那次是第一次被抓。

手机被没收后,我在派出所里的冷板凳上坐了许久,心想该怎么跟老婆交代。大熊和小黄被问了很久,按照经验我以为会在派出所里过夜,没想到前后没超过两个小时,我们就被放了,更不可思议的是,那个女的决定不追究,连医药费都不要,甚至表示会先还本金。

后来我才知道,这一切都归功于一个叫“桂哥”的“九八佬”(中介人,特指靠掌握领导关系帮人办事并收取费用的人)。在派出所时,我曾接触过不少“九八佬”,但专门负责保催债业务的,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事发第二天一早,我们就被黄姐拉去,一顿破口大骂,她说公司决定对积极维护公司利益的老熊和小黄不予处罚,却要处罚我。

“为什么?”

她不客气地指着我鼻子骂道:“你XX闭嘴!”她说,摆平派出所花了公司3万块,要从我们的工资里扣,我负主要责任,扣半年的底薪。

我说这不合理,黄姐又一次打断了我的话:“主要责任在于你毫无集体协作精神,平时走得最早,跑得最慢,还在派出所里乱讲话。亏你以前还是警察,难怪混不下去!”

最后一句话触动了我的神经,我骂道:“扣你个XX,死肥婆。你们想方设法扣我工资我就忍了,连个劳动合同都没有,你以什么资格让我补偿?我XX的,跟你有实质上的劳动关系吗?”

我跟她对骂了几分钟,这时候公司其他人都围过来看热闹,有个年轻仔还过来威胁我,被我一个锁喉擒拿按在了桌上:“他妈的,谁还想来?”

那群白条鸡看了我一眼,都默默回了工位。

我气冲冲地离开了。

等电梯的时候,唐哥走到我身旁:“我送送你。”

在电梯里,他对我说:“我一直没说,我和我哥以前都是边防的,我士官,我哥正营,去年转业,你应该不认识他,不过他知道你的事,没想到我能在这碰到你。同事一场,你真的不适合这类工作。”

我后来才知道,黄姐在我身上没有挖出想要的人脉关系,又觉得我不好管理,早就想赶我走了,这次“捉鬼”进了派出所,正好给了她借口。

我前脚刚走,后脚就发现,大熊他们当天就删了我的微信。

编辑:任羽欣

题图:《万丈深渊》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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