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太多,我有病

2018-09-20 14:01:04
8.9.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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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换上工作服后,我推开休息区厚重的弹簧门,准备去病房交班。

刚推开门,就见过道处站着两个人——手里拿着入科病历的邓医生,和一位穿着蓝色隔离衣的中年妇女,两人都没戴口罩。看样子,邓医生是在给病人家属做入科宣教。

我走近时,邓医生的话零零散散地飘了过来:

“……还好你发现得早……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就是缺乏关爱,得关心她的心理健康……何况是你女儿这种抑郁症患者……

“……再割深点儿手腕的血管都断了,幸好她下手不重,目前也就是失血较多,肌腱伤了一点,其他生命体征还算稳定……输完血之后观察几个小时,没问题就可以转普通病房……

“病历的这里、这里……还有这些地方都需要签字,一共9处,别签漏了。”

中年妇女从头到尾只是沉默地听着,失神地看向旁边的四人间病房,嘴唇发颤。邓医生将一支黑色签字笔递给她,她接过,开始迟钝地在纸上签着字。还没签几页,她突然停了笔,撑着墙失声痛哭起来。

我悄悄走进旁边的四人间,问正准备跟我交班的同事:“外边那是哪个床的家属?”

“25床那个小姑娘的妈妈,”同事轻声回答,“割腕的。”

我无声叹了口气,看向25床的床头卡:吴茜,18岁,住院号xxxx。又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姑娘,面容清秀,双眼紧闭,苍白的面孔毫无血色,几乎跟床单融为了一色。她左手手腕包扎着厚厚的纱布,上方悬挂着血袋和外层的加温装置,鲜红的血液正从透明管缓缓注入她的体内。

“交班吧。”我转头对同事说。

“25床刚送来,先交(接)她吧,”同事给我递过来一副薄膜手套,“她睡着了,我们动作尽量轻点儿。她是一楼急诊刚转上来的,神智清醒,双侧瞳孔等大等圆约0.25cm,心率较高,管道就一个吸氧管、两个静脉通道,静脉通道一个输液一个输血。现在翻个身看一下皮肤情况吧。”

“骶尾部背部皮肤都是完好的,”同事轻轻翻起吴茜的身体,一手扶肩,一手稳住她的髂骨处,示意我查看后面的皮肤,“但除了手腕的伤口,她左手臂内侧还有一些刀疤,右手背上还有几处暗红色的陈旧疤痕,不知道是什么,反正我都写在护理记录单上了,你可以看一下。”

我“嗯”了一声,抬起吴茜的左手,仔细端详——她手臂内侧的确交错着五六道深浅不一的刀伤,其中两道显然是下了狠手,刀口翻出血肉,还未愈合。

再看向她右手手背时,我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般,突然有些脱力——她右手手背的指关节处,有好几块暗红色疤痕,在白皙的皮肤上十分扎眼。同事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却清楚——因为我的右手背也有一小块这样的伤疤。很浅,但一直存在。

那是反复催吐时手指与牙齿摩擦导致手背皮肤长期受压迫和摩擦形成的老茧,是暴食症曾给我打下的烙印。

暴食症,一种长期不自控地大量进食、外加后续清除行为的精神障碍症,社会普及度极低,除了患者本身,几乎没多少人知道和了解这个病症。

2

第二天一早,吴茜转出了ICU。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和她真正相识,且一直保持联系。在之后的交往中,或许是同病相怜,吴茜渐渐对我敞开心扉。她告诉我,之所以想自杀,是源于折磨自己多年的暴食症。

吴茜向我描述她对暴食症的最直白感受时,只用了9个字:“恶心,难以启齿,像吸毒。”“我跟暴食症斗争了3、4年,却始终摆脱不了它,太痛苦了,我只能选择自杀作为结束。”

可吴茜也坦言,最初的时候,暴饮暴食又的确给她带来了无法言喻的安全感。

12岁那年,吴茜的父亲有了婚外情。面对丈夫的背叛,吴茜的母亲在长达数月的争吵打骂和歇斯底里后,终于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下了名字,满心愤恨地带着女儿搬了家。

大概是从搬家那天起,母亲对家庭的温情似乎就已悉数耗尽,让吴茜开始觉得陌生起来。吴茜自己也变得少言寡语,回了家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鲜与母亲交流。

在这种压抑的家庭氛围里,吴茜的母亲变得愈发焦躁,每当看到吴茜一脸阴郁时,总会不由分说,上去就朝吴茜甩巴掌,边打边问:“你丧着脸给谁看?我是对不起你还是怎么着?还要继续丧着脸吗?”

即便吴茜哭着讨饶,她母亲仍会绷着脸破口大骂:“老娘一个人在外面累死累活挣钱供你上学,你倒好,天天哭丧着脸给我看!你跟你那挨千刀的爹一样,都是讨债鬼!只知道折磨我!”

这样的打骂会一直持续,直到吴茜抹干净眼泪,扯出一张笑脸为止。

“你心情不好也不要让我看见,不然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她母亲在事后总会这样说。

于是,吴茜被强行开心,除了笑,她不敢在母亲面前显露出一丝别的表情。

这种长久以来的情绪压制,让吴茜很快在食物上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在一次次被母亲打骂后,吴茜开始躲进自己的房间,然后将所有能吃的都塞进胃里。每次暴饮暴食后,吴茜都觉得自己的肚子鼓胀得几乎要爆掉,可又感觉,那些被她狼吞虎咽吃进胃里的食物,竟像是一管速效麻醉剂一般,暂时性关闭了她身体里的痛觉。

青春期的吴茜开始对食物产生异常的迷恋。她愈发频繁地躲起来进食,食量也越来越大,发展到后来,她每次必须吃得胃部鼓胀得看不到脚,轻轻摸一下肚皮都疼,大脑才勉强发出停止的指令。

吴茜说,最多的一次,她起码吃了正常人5顿的食量。她知道这样不正常,自己也很难受,“可我就像上了发条一样,怎么都停止不了”。

3

或许在旁人看来,吴茜的这些说辞,不过是她给自己懒馋作祟找的借口,所谓的“暴食症”,更是强加给自己的“矫情病”,纯属无病呻吟。

可我却完全能明白吴茜的痛楚,因为从16岁到22岁,我也被暴食症足足裹挟了6年。与暴食症的战斗,曾让我一度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高三住校那年,我母亲因急性脑膜炎晕倒入院。等我赶到医院时,母亲又突然癫痫发作,全身大幅度抽搐,嘴里不停地吐着沫子。几名医护人员立在病床两侧,死死摁住母亲的手腕脚踝,混乱中,有医生急声叫喊:“拿毛巾拿毛巾!别让她咬破舌头!”

母亲紧咬的牙关被大力掰开,呜咽声很快被毛巾捂碎。父亲则在一旁慌乱地攥紧母亲发抖的手,双眼通红。

铺天盖地的恐惧袭击了我。我站在病房门口,哭得浑身颤抖。

由于病情危重,母亲很快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全身插满各种医疗管。医生将一纸病危通知单递到我们面前时,我生平第一次感到了痛苦。

现在回想起来,我已忘了那张病危通知单上是否有父亲的泪渍,忘了医生在耳边絮絮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那天中午我吃了很多饭。

当第一口食物从口腔滑进胃里时,我悬空许久的心竟跟食物一起,落到了实地。时至今日我都记得那种痛快,记得那种全身毛孔舒张的酣畅淋漓。

我想也就是在那时,我的暴食症跟着学医的想法一起抬了头。

在母亲患病的几个月里,我将压力倾泻于食物,仅仅两三个月的时间,我的体重就完成了从80斤到120斤的飞跃,从黛玉妹妹茁壮成长为了刘欢老师。

每次暴食后,我总是一遍遍地告诫自己必须要停下来。可当食欲汹涌而来时,我便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大量的食物被我机械地塞进嘴里——我几乎尝不到它们的味道,只是不停地往嘴里塞,直到肋骨撑得生疼、呼吸变得困难,才会停止进食。暴食后,站不了、躺不下、坐不住,我只能侧着身体半靠在椅子上,将腿伸直,小心翼翼地缓慢呼吸。

当我意识到自己对食物的渴求已趋病态时,暴食症已死死盘踞在了我的身体里。我开始产生难以排解的罪恶感,为了消除它,我开始出现暴食症的“清除行为”之一:催吐。

一开始的几次催吐,我进行得并不顺利,往往在厕所折腾半小时,也只能吐出少量的酸臭残渣。吐完后,我撑着手往镜子里看——自己双眼通红,满脸是泪,鼻涕泡挂在鼻尖,狼狈又滑稽。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怪物。

两三个月后,我的“清除行为”换成了导泻。我偷偷从学校门口的药店买来大量的酚酞片(泻药),从一开始的1片吃到10片、更多,从“大弦嘈嘈如急雨”吃到“小弦切切如私语”,我才会停止一次清除行为。

4

当年虽然仅催吐了3个月,我的手上还是留下了难以消除的疤痕。在疤痕还很新鲜明显的时候,我会下意识避免把手暴露在别人面前,害怕别人通过这个特殊疤痕发现我的怪癖。偶尔有人问起,我也只能慌乱地推说这是烫伤。

而从吴茜入科当天手上的伤疤来看,显然,她的催吐史比我久得多。

在患上暴食症的第5个月,吴茜曾在网上发了个求助帖,标题是“暴食过后很难受怎么办?”不出一分钟,有个网名为“琉璃月”的人在帖子下面回复道:催吐就行,很简单的。

在向那位网友询问了详细技巧后,吴茜就此踏入催吐的泥淖。

每次暴食完后,吴茜都会躲进厕所将手指伸进喉咙里拼命地抠,若吐不出来,便用网友教给她的办法,大量灌水后再试。渐渐地,吴茜开始享受那种快感。在她看来,母亲的无理苛责、学业的力不从心,都能简单消弭在这一吃一吐里。那些在食欲中被暂时分解的痛苦,又随着食糜和胃液一起被清出体内。每一轮暴食催吐,都能带给她一次真实可感的慰藉。

吴茜跟那个为她“指点迷津”的姑娘互加了好友,开始建立起信任和友谊。

互相熟知后,吴茜才知,“琉璃月”的本名叫李琳琳,这个看似经验丰富的姑娘,其实比吴茜还小上一岁。

李琳琳告诉吴茜,自己之所以教她催吐,是因为觉得大家同病相怜,所以她很理解吴茜的痛苦。

李琳琳得暴食症,起因是减肥。

上初三的时候,李琳琳的体重达到了110多斤,比同龄女生胖了不少。班里的同学常常嘲笑她,给她起了多个以“猪”开头的外号。在枯燥繁重的学习之余,李琳琳成了同学们实施恶作剧的最佳人选:他们常常将李琳琳关在教室门外不让她进来,还在她的后背悄悄贴上“我是猪婆”的字条,甚至每当李琳琳从他们身旁边路过时,他们就会夸张地捂着鼻子,然后大喊一句:“离我远点,你身上一股猪骚味儿!”然后全班同学哈哈大笑。

这种青春期里直白坦荡的恶意,让李琳琳每一天都过得十分煎熬。她也曾小心翼翼地尝试着去讨好所有人,想让大家友善地接纳她,可事实证明,这只是徒劳。

躲在被窝里哭过多次后,李琳琳开始尝试各种风靡网络的速效减肥法,交替着进行节食和绝食,每餐严格计算摄入热量,就算饿到头晕眼花,都不敢多吃一口。最终,她成功地在两个月内减下25斤。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已经饿得快疯掉。

一天,李琳琳独自在家时,被野蛮压制已久的食欲突然爆发,将她倾覆。“那天我像发疯了一样,把冰箱里能吃的东西全塞进了胃里,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叫嚣:吃!吃!吃!”

短暂暴食后,李琳琳觉得畅快满足,可满足之后,暴食的罪恶感又将她笼罩。为了“赎罪”,李琳琳开始用更加苛刻的节食来惩罚自己。

后来,李琳琳无师自通,学会了催吐。而在催吐一年后,李琳琳开始觉得不对劲——由于催吐时胃酸会倒流,她的牙齿被腐蚀得严重,有几颗牙甚至已快要掉落。而后续的腮腺肿大、继发性闭经也让她无比痛苦。更让李琳琳害怕的是,她曾在网上查过:长期催吐可能会导致食道癌。

5

于是,在网络上跟其他催吐者的交流学习中,李琳琳很快成为了更“高阶”的“管党”(用管子催吐的人)一员。

关于用管子催吐的部分,李琳琳不愿跟吴茜详说,只发给吴茜一个淘宝上购买催吐管的链接。后来我也曾点开那个链接看过,商品首页上写着“兔管(谐音‘吐’)、兔子党”等暗示性词语,销量不低。而评论和问答里,竟有不少十几岁的买家。我盯着图片上足有两三指粗细、50多厘米长的白色塑料管,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居然会有人把玩意儿插进胃里?

我点开卖家的对话框,问催吐管的具体用法。卖家告诉我:“用开水把管子泡软,或是给管子抹上食用油,然后把管子从喉咙里伸进去,一直用力吞就行了。等管子插到胃里之后,就往胃里打气,胃里吃的东西就自然从管子里流出来了。”

见我没回复,卖家以为我有所顾虑,又添了句:“你别担心,其实这是有科学依据的,虹吸原理,知道吧?”

还他娘的挺有学问。我叹了口气,忍不住问卖家:“你们卖这种东西是不是不太好?”

卖家用一句“关你屁事”简单粗暴地结束了对话,没再回复。前段时间我又去看了下,那家店的销量竟又涨了不少。

在这种灰色商家的助力下,李琳琳用催吐管仅半年,就多次因各种肠胃急病被送进医院。

李琳琳的身体每况愈下,而吴茜的情况却比她还要糟糕。在长期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下,吴茜不仅身体上患了病,还得了中度抑郁。

食欲不可遏制,绝望也如影随形。吴茜说,对于自己这种见不得光的怪癖,她总是会感到恐惧。她害怕自己那张惨白浮肿的脸,害怕人多的场合,更害怕被人看到自己疯狂进食的丑态。

在一次强迫性催吐了4次、甚至连红血丝都吐出来时,吴茜对自己憎恨得发抖,她拿起了刀片,在手臂内侧用力地划下了第一道伤口。

后来,当李琳琳得知吴茜自杀的消息时,曾在微信上发来一段道歉的语音,说如果要是自己没有教吴茜催吐的话,也许吴茜也不至于发展到现在这样,可自己当初,“是的确想拉你一把的”。

“她到底是想拉我一把、还是推我一把,我已经不想问了。”

在吴茜自杀出院后的8月,我约她出来见过一面。正是三伏天最热的时候,吴茜穿了一身雾霾蓝的长袖针织裙前来赴约,左手上还戴了块秀气的腕表。腕表的表带并不宽,从某些角度看过去,还是能看到她手腕伤口爬出的狰狞触角。

我俩谈到李琳琳时,吴茜的眼里多了些说不清的东西:“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我们这类人就像怪物。看起来是个正常人,却又不是个正常人。外表完好无损,但里面已经完全腐坏掉了。也许,那时李琳琳自己站在了深渊里,就想把我也拉下去陪她。”

然后她又叹了口气:“说到底,像我们这样长期挣扎在暴食、催吐、导泻中的人,有几个心理会是正常的?”

6

在被暴食和抑郁折磨了一年后,吴茜的怪癖还是被母亲发现了。

这件事显然超出了她母亲的认知范围,一开始,母亲只将她的暴食当成是青春期旺盛食欲的需要,可随着她越来越频繁的暴食,和继而被发现还在催吐后,母亲开始强制性限制她的饮食和外出。

母女两人都无法理解,吃东西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为什么竟会失控到了这一步?

吴茜虽然惧怕母亲的打骂,可她生理上的成瘾终究难以根除。她小心翼翼地躲避着母亲的监视,甚至会故意表现出心情不错的样子,想消除母亲的戒备。可一旦母亲发现冰箱里的食物没了,或是厕所里的纸巾被她催吐时用光了,就会开始歇斯底里地打骂她:

“你是不是又犯病了,又作死了?!”

“吸毒的都没你这么变态!”

“你这样下去胃迟早要坏掉!你想死就死快点!不要来折磨我!”

……

吴茜知道,母亲只是担心自己的身体,可母亲的打骂和不理解,依然让她觉得难以忍受。

而遭受这种不理解的暴食症患者,远远不止她一个。

在认识吴茜后,她将我拉进了一个“暴食症互助小组”微信群,其中一个名叫张梦的姑娘引起了我的注意。

张梦曾在微信群里这样写道:“没有任何人理解我,我也羞于启齿。对别人来说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耗尽了我全部的时间和精力。我疲于对抗我的暴食症,敷衍工作和社交,对所有的事情都失去了兴趣,不想出门不想见人,只想把自己藏起来。我为我自己的存在感到羞耻和难堪。”

慢慢与张梦熟悉后,她向我讲述了她的故事。

跟绝大多数“病友”一样,张梦的暴食症也起源于少女时期。按她的话来说,之所以对食物会有一种迷恋,是因为食物的“可控性”。从初中起,智商超群的张梦在学校跳了两次级:“父母总对我说,我是他们的骄傲。可他们从来没想过,一直跟比我大几岁的同学竞争,我真的很累。”

在所有的事情都让张梦觉得“不可控”的时候,手边的食物却是实实在在“可控的”。等她意识到可控的食物已失去控制时,暴食症已如附骨之疽钻进了她的血肉里,无法摆脱。

在压力最大的高三,张梦的人生轨迹最终因一件“小事”被意外改变。

一个平常的周末,她从超市里买了一大袋食物,提回宿舍,准备趁室友都不在的时候暴食一顿。

可到了寝室,张梦又后悔了。为了彻底断绝自己暴食的念头,她将一大袋食物全部打开包装倒进了垃圾桶里。可20分钟后,当暴食的欲望疯狂盘踞了她的所有思维时,她变得焦躁不安起来。

最终,张梦做出了一个令她自己都难以置信的举动——她蹲在垃圾桶前,将手伸了进去,然后把面上干净的食物一点一点抓出来,送进了嘴里。

正当她觉得非常羞耻、想强迫自己停下的时候,本该离校回家的室友却突然开门走了进来。看到眼前的一切,室友站在门口,愣了好一会儿。

第二天起,年级里开始传出“高三X班的张梦有精神病,躲在寝室里捡垃圾吃”的“秘闻”,随后,更多的流言蜚语扎进张梦的耳朵里,同学们无不兴奋地将她平日里的一言一行全拿出来细细剖析,以此佐证她的精神病史。

铺天盖地的恶意裹挟得张梦喘不过气来,很快,她患上了抑郁症和焦虑症。不久,校方以“担心给其他学生造成不良影响”为由,给张梦办了一年的休学,然后让张梦的父母将她带回了家。

张梦的父母无法理解为什么一向品学兼优的女儿突然变成了这样,更无法接受女儿在高三这样人生的关键阶段休学在家,他们完全没有注意到张梦的暴食行为,而是一直忧心忡忡地劝张梦赶紧回校读书。

在最无助的时候,张梦也曾尝试跟父母解释自己的暴食症,她翻开日记本,将里面字字句句的痛苦挣扎给父母看。可父母只看了个开头,就不耐烦地推开说不看了:“你这是小题大做,没事找事!”

“这什么暴食症?根本就是你贪吃,还给自己找借口!还有那什么抑郁症,根本就是矫情!年纪轻轻的哪儿会有那么多病?一天到晚胡思乱想,没病也要想出病来了!你现在的任务就是赶紧回到学校去参加高考,别给我说东说西地逃避……”

对张梦来说,父母这套轻描淡写的说辞无疑是致命打击。从那以后,她在父母面前绝口不提自己的隐痛,继续绝望地在暴食和抑郁里自我戕害。

在“暴食症互助小组”里,像吴茜和张梦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对于暴食症这种不太体面又让人难以理解的病症,“诚实”是一件困难的事。所以,大家在现实生活中只能拼命隐藏自己,抗拒社交,而这个聊天群,则成了所有人的心理安全区。

每天的群聊里,有人讲述自己暴食症的起因,有人相互督促避免暴食,有人抱团取暖。可更多的是忏悔和迷茫——有时我点开群聊,弹出的消息几乎全是“痛苦”、“绝望”、“羞耻”之类的消极字眼。在这个不为外人所知的角落里,暴食症的负面情绪层层堆积,散出霉气。

有一次,张梦曾问我:“这个社会为什么会有我们这样的人?”

我却不知该怎么回答。

7

在每个人孤立无援的境遇中,患上暴食症的姑娘们也都曾尝试用各种方法自救。

在减肥药还没被严格管控前,有些人为了控制食欲,买了一堆含西布曲明(一种治疗肥胖症的药物,可引起心动过速、血压升高)的药物来吃,吃得心脏出问题都不肯停。极端的,会服用高锰酸钾、辣椒胶囊,想弄坏自己的胃,让自己彻底失去食欲。可即使当时人痛得死去活来,等到第二天,暴食的欲望依然会如期而至。

鉴于暴食症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心理问题,也有些姑娘开始从心理层面着手自我治疗。

休学半年后,张梦迫于父母的压力,还是回了学校参加高考。果然考得不好,只被本地一所二本大学录取,读了社会学专业。张梦在大学里压力小了很多,还交了男朋友,尽管如此,她的暴食和抑郁仍未痊愈。

张梦告诉我,她买了一些跟暴食症有关的国外书籍——《暴食症康复指南》 《别让饮食折磨你》《性,金钱,暴食症》等,也在网上查阅了各种相关资料和案例,打算采用CBT疗法(认知行为疗法)来治疗自己。

而对于绝大部分的暴食症女孩来说,她们的内部系统已被破坏得难以自救,只能借助外力予以修复。

比如我。

4年前,我因长期暴食患上了焦虑症。从那以后,我时常觉得焦躁不安,整夜无眠,甚至差点无法从医科大学顺利毕业。直到后来我开始接受心理治疗,同时服用了很长时间的阿普唑仑(抗焦虑症药物),才逐渐从暴食症的阴影里走出来。

可事实上,暴食症在心理健康领域也还是个相对新颖的课题。在“暴食症互助小组”里,不少人对心理治疗总抱以消极态度。有人说:“我觉得看心理医生根本没用。从现实角度来说,看心理医生需要大把的时间和金钱吧?这是个不小的负担,如果短时间不能见效,肯定会适得其反,加重我的焦虑。再加上国内的心理医生本来就十分缺乏,在这种大环境下,医生不可能跟我长时间一对一地沟通。对我的病情来说,这一点心理治疗无异于杯水车薪。”

尽管大多数人的客观情况确实如上所述,可张梦觉得,除此之外,她也找不到其他更具针对性的治疗方法了。在自己尝试了CBT疗法见效甚微后,张梦走进了医院接受心理治疗。男友一开始还陪着她去了几次医院,可没过多久,当张梦再次提出让他陪同时,男友脱口而出了一句:“你怎么还没好?”

这一句话,让张梦的心理防线再度崩溃——是啊,在别人看来多简单多本能的事,为什么自己却反反复复挣扎其中?

她感到一阵莫大的挫败感和孤独感,停止了心理治疗,又开始躲起来继续暴食。

8

值得庆幸的是,吴茜这边的状况出现了好转。

在吴茜出了ICU病房后的3个月里,她母亲开始试着去理解女儿以前的种种怪异。

有次吴茜半夜起来上厕所时,发现书房里电脑的屏幕发着亮光。她蹑手蹑脚推开门,看到母亲伏在桌上睡着了,神色疲惫。电脑的屏幕上还留着搜索的页面,吴茜点开搜索记录,当天的搜索记录多达几十条,全跟暴食症有关。她看见母亲手臂下还压着一个小本子,本子上密密麻麻写着跟暴食症和抑郁症有关的信息,甚至还有母亲从网上摘抄下来的、幼稚的鸡汤语录。

吴茜忽然意识到,也许在自己患病的这段时间,母亲才是最痛苦的那个人。那天夜里,吴茜下了个决定:一定要治好自己的暴食症,不能再让母亲伤心了。

然而想达到这个目标,并不容易。暴食症在国外算是“高发”,可在国内却连发病的统计数据都寥寥无几,对病症的概念科普宣传少之又少。虽然网络上各大论坛、小组里关于暴食症的求助帖多达数10万个,但一些专业的临床医生,到现在还不认为暴食是一种病症。

好消息是,近年来,北上广陆续建立起了专业的“进食障碍中心”,可这几家医院的费用颇高,让大多数患者们望而却步。

考虑到无法负担每月2到4万的治疗费用,吴茜的母亲联系了当地的精神病院,再三嘱咐后,随即将女儿送了进去。

这家精神病院的医疗水平倒也不差,也收治暴食症的患者,可说到底,没有独立的“进食障碍中心”,在处置和治疗暴食症方面还是不够专业。吴茜和几十个厌食症、暴食症的小姑娘一起,被安置在一栋冷清的白色大楼里。楼里住的还有如抑郁症、焦虑症、人格障碍等“轻症”的精神疾病患者。大楼后是一栋蓝白相间的建筑,住的是重度和暴力型精神病患者,最初吴茜还有些害怕,时间一久,倒也习惯了。

这里是封闭式管理,吴茜和另外7个患暴食症的姑娘被安置进了C区的一个8人间大病房,一切言行举止都在医护人员的监视之下。这些姑娘多少都有些抑郁倾向,医生便给他们开了“百忧解”(抗抑郁药),吴茜症状较重,吃的是“罗拉”(劳拉西泮)和舍曲林。

吴茜她们像小孩子一样,被强制要求重新“学习吃饭”——一日三餐都被严格定量,不能多吃或少吃,且必须在20到30分钟内吃完,不能过快或过慢,否则会被惩罚。若是没吃完自己的食物,她们就会被强制性喝下“安素”(肠内营养粉剂),若还拒绝,便会被医护人员摁在床上,从鼻子安插进胃管,然后将营养液用针筒注射进去。

在医护人员监视下吃完每顿饭之后,她们还得在透明的玻璃房里静坐2个小时,禁止喝水(灌水利于催吐)或上厕所。如非去不可,则必须由护士陪同,一旦被发现催吐或是偷藏食物,就会被绑在椅子上几小时作为惩罚。

此外,每周还会有两次“群体治疗”,一群患者坐在一起交流日常生活,绝对禁止谈论任何关于食物、减肥、治疗方面的话题。

“病房里有个16岁的姑娘,是被父母强制送来的,有一次她是实在受不了了,想暴食,就偷偷跑了出去,结果被抓回来打了针镇定剂绑在床上。”吴茜后来跟我描述,“我还安慰她,‘治好了病我们就一起出去’,可连我自己都忍不住嘀咕:这些办法,真的能治好我们吗?”

两个月后,吴茜的母亲接她出院。

吴茜不知道出了院的自己算不算是重获新生,最起码,两个月的强制治疗,似乎消解了她身体里一部分的暴食因子。

但见过女儿暴食的疯狂后,吴茜的母亲依然惶惶不可终日,短短两个月的治疗并不能让她彻底放心,于是,她在家里几乎复刻了精神病院医护人员的做法。

“出院后,我妈将家里的水杯都换成很小的杯子,每天严格控制我喝水,怕我‘涮水’去吐。我一上厕所,她就关小电视音量,悄悄听我的动静。”吴茜苦笑着对我说,“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好像还被关在精神病院里。”

可说到底,事情总归是在曲折中有了进展。吴茜不再因暴食而自我拉扯、质疑,也慢慢戒掉了催吐,开始尝到食物本真的味道。

她终于像自己渴求的那样,开始回归正常人的生活了。

后记

“暴食症互助小组”里又陆续有女孩前往北京或上海接受专业治疗,她们时常会在群聊里发布自己最新的治疗情况,用亲身经历去消除群里的姑娘们对精神病院治疗的恐惧和担忧。

群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退出,也有新的人进来。有人自暴自弃,也有人摆脱病症,开始新的生活。

吴茜后来又跟母亲去了上海接受治疗。走之前,她把微信的个性签名改成了这样一句话:

人生处处充满斗争。而我跟暴食症的斗争,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而已。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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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空气人偶》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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