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和拆迁楼,迎来漫长的秋困

2018-10-05 16:29:34
8.10.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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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民众街97号楼是一栋在拆楼。全楼60户门,多被写了“拆”字。该楼所在区块窄小,经久未拆,住进不少拆迁公司招来的租户。该年5月,我随房东老成看房。8月,租下五楼单间,打扫出来,作为自己的工作室兼住处。等到我退租离开,已是第二年3月。 种种故事,就发生在这之间。

1

8月末,连下3天的雨团过去,云在高处,天空格外清澈。

这样的日子适合散步,或者在某处休闲又略静的地方坐坐。人终于不再出大汗,上楼之后,即便开窗时看见小虫在木楞上爬,心情也很好。

今天看到了一篇以前的报道,里面说,在大连的信阳人基本承包了本地所有的拆迁项目。报道写于2011年,那时小成应该才20出头吧?他爸爸老成也出现在那篇报道里,当时是一家拆迁公司的总经理,一家拆迁公司的注册资金并不少(1600万)。更早的信阳人是在1991年带着老乡来到大连搞拆迁,中间也出过人被埋过、死了两人的施工事故。在那篇报道里,河南人吃苦耐劳,拆出了一个新大连,也丰满了自己的荷包。

想到5月时老成夹着公文包领着我取钥匙看房,在楼道和上楼的女人打招呼。后来二楼的阿姨说,97号楼满楼的租户从“都是外地人”,渐渐变成了“都是河南人”。

小成夹着公文包上楼,他是公司的财务负责人与联络员。虽然他还没有装好我房间的电插排,也从没问过我的名字,可他会来收房租。

什么都不会影响今天天气爽带来的好心情。我想着交房租的时候,可以问问小成到底多大,怎么就做起这行,有没有想过改行?

小成的母亲杨桂莲也过来收房租,时间是月底,阿晶说她一开门,“房东就突然进来了,说是来收钱的”。

杨桂莲个子不高,穿的也很简单,花衣宽裤,额头有些鼓出来,就是一个乡里模样的老女人。“我也不认识她啊,她就进到我家里了”。

杨桂莲当时说:“怎么你还不信么?下面他们都认识我。”说着拿出手机,指着照片说,这是我儿子,那是我外甥。阿晶在里面认出小成。杨桂莲收了一批的钱,后来走到楼下,就指着楼说,“上面那个不认识我,还以为我小偷啊嘞”。

阿晶跟我说:“我找钱的时侯,她就看着,那我钱放哪儿她不就知道了么!”小成没顾上阿晶家门锁的问题,杨桂莲更没有。阿晶有些不悦:“她肯定不会(管),要解决早解决了,我就不费那个口舌。”

小邓的工资下个月才能发,我问阿晶,“那房租不说拖一下么?”

阿晶说:“没有,有钱就给了。”

“那收据呢?”我给阿晶看过我让小成给写的收条,说是收条,其实上面不过标明时间,签了个小成的名。

阿晶说:“不能写。”

杨桂莲走了,下个月月底,不知道会不会是她再来。

2

我在前街上去吃过一次成娟拉面,面店是阿晶的姐姐开的,用的却不是阿晶姐姐的名字。这家连锁的店名和小成家有没有关系,阿晶也说不上来。信阳人拆出新大连的故事很快就旧了。小成说:“这两年拆迁不好干,根本就没活儿。”他晚上躺在办公室的实木沙发上,就成了我和阿晶称呼的“房东”。

夜里二三楼住家的光,拆迁队的屋子也亮着灯。(作者供图)

办公室的楼也在拆迁地块里,相邻的一栋同风格的楼已经拆了一个角,一层挂着个常年不摘的特警指挥部的牌子。蓝色铁皮和围墙挡着一个个地块,地块里房子质量不一,拆迁费最低是3万块,小路口的车里总会有坐着的人。

小成躺在他的办公室,好像也考虑了很多,终于想起来给我接电源线,接完,他又来拿落下的钥匙。没到晚饭的点,他就说了起来,就像是跟他故乡老屋门前聚着的婶子们唠嗑。过道来来回回有人出现,露面,又消失。

小成指着被蓝铁围栏包起来的长街:“这一片可长了,没有几十亿拿不下来,东关村那边最早是亿达的,现在他们也放弃了。那边告的人太多了,政府根本拆不动,就打算保护下来了。”老楼地块小,楼也没有保护的价值,就像是棵占地的老树根。“最早拆迁补偿是2万,现在降到了1万3。”小成自顾自地说着,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听见。

我问小成,他做拆迁,见到的那些告状的,是真心想保护建筑的人多,还是觉得钱少的人多?“我要是这里的老住户,我肯定也想着多一点,告的基本都嫌钱少吧。”小成来给租客开门,嘟嘟囔囔地回着话。

看完房子他就回去了,和认识的租客打声招呼。不知道他最初来拆楼的时候,想没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夹着公文包的“房东”。

“这个屋子漏水。”小成带我看楼梯旁最大的三室房子,告诉我。

一楼蚊子的数量,像是一个军团。院子里平房夹出的小道,地面的垫子吸了雨水,不像有阳光能晒干。蚊子往人的脸上扑,木板堆着,灰尘有雨痕。听说来新住户来看房子了,我就到二楼来看看猫。阿晶的馒头,分给我了一小块,我捏成小面团,往房顶上扔。小猫避开,又熟悉地聚过来。

近邻院子的平房房顶上的三只小猫,一只出现在了院里乱堆的木板上。平房上是纸壳、砖块、塑料布、黑皮包和假玫瑰。三只小猫咬着玫瑰玩,累了就蜷缩着睡。大猫时在时无,常躺在房顶长着的梧桐下。

阿晶说:“那应该就是梧桐,叶子就是。”只是平房顶上土太少了,“估计是长不大了”。一个阿姨撒种似地扔了些吃的上去,小猫吃了,两只蜷着,就睡着了。

这次小成带来看房的夫妻是安徽人,跟姐妹超市的人认识。男人抱着孩子,女人看着里屋,问着房子到底会不会拆掉。

“像我们一家子四口人,不是一个行李箱就能拖走的东西,去年你们这里不就是赶过人么。”安徽女人说。她男人抱着儿子坐在了楼梯地面上。

小成手撑着过道墙面,说拆不拆他决定不了,赶人是政府派人来赶的,他也没办法。我和阿晶跟着他们进了五楼8号看了看,角落挂灰,地板面显得发白。不过就多了200租金,房间却大了一倍。阿晶说,“这里不好洗衣服”,一入门就是窄长的地板通道,“没有洗东西的地方”。

五楼8号的墙面很白,没有什么铅笔的涂抹,像是后来装修过的样子。窗户和过道一侧贴着宣传用的布料纸,东北财经大学某某学院,照片上大学生笑着的样子很用力,蓝色的宣传图也不知道是谁剪来用的。

安徽女人没问这图:“不能再便宜些么?”

小成摇头。

我进屋去,拍了几张照片,想这里如果住进来两个小男孩,应该会很热闹吧?安徽女人要到我房间来看,她压低声音问我租金多少,“你这里倒是干净”。我问她有时间来收拾么?除掉陈灰,并不容易。安徽女人说:“我就得抱着孩子来收拾。没办法,小的太小了。”

我后来和小成说着话,忘了起初看到的猫。大猫趴在高处,看着木板,小猫蜷着,好像是从屋顶逃出来的样子,又好像,是掉入了无处可去的困局。

3

安徽夫妻来了,五楼就住了5户人。安徽女人在饭店干过活,认识常来吃饭的、住在四楼3号另一户新住户。阿晶说:“你听她说话是不是和楼下的很像?”我听不出来安徽方言的明显不同。我们说着普通话,聊了很久的天,说的就是新住户。我和阿晶交换着刚知道的新住户的信息,或许等到我们不再好奇,就可以聊聊其他的事了。

阿晶带着阳阳去了恒隆广场,回来时说也没玩多久。10点出门,回来时是11点。三楼晒的长豆角,在一小段绳子上干成了挂帘。五楼11号阿姨去送饭,阿晶说不知道今天晚上吃点什么。我说土豆?也不知道应不应季。

新来的租户来打扫,离开时说:“以后是邻居,可以经常聊天了。”打扫的租户走了,我种好了塑料小盆里的花,想了想一会儿晚上吃什么。阳阳踩着层梯,扒着围栏往楼下张望。阿晶说,她在看小妹妹,最怕的就是她再大些,自己拿凳子踩就麻烦了。安徽女人说,看阳阳脑门那么大,将来肯定聪明。

大人的生活总像是明天的。

小邓回家早的时候,阿晶买菜还没回来。小邓没说什么,就说把工具包放我这里一下。他下楼的时候,阿晶正抱着阳阳上楼。

“回来了!”我说。小邓听见了,就去接阿晶手里的菜。他们刚搬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工作和房子是一起找的,差点就回去了”。那时小邓不想再做服务员,在拉面馆里能学到的太少了。于是就去家具城,一家家问老板招不招人,最后找到了工作。小邓要回家晚了,阿晶就常问他“到哪儿了”。从旅顺到北站,小邓总能找着公交,最后回到了家。我把工具包给他们递过去,一拎,确实挺沉。

小邓这个月的工资到了,我们就赶紧趁着各自开心的时候,聊聊“工资怎么就很快花完了”的不开心。

阿晶说小邓,“他还是小,比我小,就还是想玩”。阳阳笑呵呵地跑向她的年轻爸爸。小邓揽着胳膊,坐在木凳子上吃饭,也给阳阳喂喂饭。白天阳阳拿着手机看动画,里面很多儿歌都是唱爸爸的,但唱的都不像是小邓。

五楼的小孩多了起来。安徽女人抱着她的儿子,坐在阿晶拿出来的木板凳上。小男孩撒起了尿,安徽女人说:“你看看,差点又尿到我的裙子上了!”

午后3点,五楼的新住户敞着门收拾房间。屋里的沉积的灰尘,角落的蜘蛛网,浪荡着的灯泡,残缺的玻璃,总归还是能够收拾出来的。

“我就说了,收拾的这几天没让他给我算钱。”安徽女人是姐妹便利店的人介绍来的,看过房子,早就知道房子要收拾。婴儿车放在过道,午后阳光正好晒着人的脸,并不晃眼,就是令人发困。

秋季天气突然回暖,窗户开着,水仙小学孩子的声音,隔着一条街成块地砸了过来。孩子们中午玩耍的声音是无数个高压锅在响,阿晶提醒过,“开学的时候就吵了”。

小孩子的烂漫是没有对错可言的,不知道跟着音乐走路做操的大一点的学生们有没有不耐烦的——女孩子对男孩子不耐烦,男孩子对操场上滚远的球不耐烦,哄孩子睡觉的年轻妈妈们,躺在楼里的床上,对天热散发的潮湿气味不耐烦,对声音也是。

偶尔也会觉得下课的声音带着旋律,好像有些意思。小成说,“这边(要拆迁的旧楼)都划给学校了,拆了就用来建小学”,仿佛这样水仙小学在二楼狭长的操场就有了跑道——然而7年过去了,没有一点动静,也不知道到底要等上多久。

安徽女人问我们小学会不会吵——她的大儿子其实也在学校里上学——她男人关上窗户,试了试,声音依旧像块。

四楼3号也收拾了三四天,阳阳跑过去一次,阿晶去领回来,算是打了招呼。阿晶的朋友抱着孩子来阿晶家里玩,跟阿晶说,我要是你,肯定会让自己住的舒服一点。阿晶那天正好打算去买地板革,小邓回来说了发工资的事,留下个彩票,就去网吧玩了。阿晶说,“她说要帮我,可我对象去玩去了,我怎么好意思要她来帮?”

安徽女人去四楼3号那里借电钻,走过坐在楼道里发困的我们。秋困是怎么回事呢?阿晶说:“我在房间里闷死了,就我看她(阳阳),她看我。”安徽女人抱着孩子,孩子就又在过道尿了一泼。她男人拖地收拾着,见人也是客气地点点头。

阳阳光着脚,阿晶拿出海绵拖吸干地面,阳光懒散着,地面很快就干了。

开门的时候,看到阿晶家的门把手上塞了张卡片,转身再看看自己屋子的红门,铁皮上也贴了一张:大连石油液化气配送中心,联系人小张,卡片上彩印着一大一小两个煤气罐。

门洞里崭新的宣传版画,由区文明办张贴。 (作者供图)

没人住的房子门上也贴着卡片:安装宽带,通下水,借贷,电脑维修。杂乱的小色块,散在楼道里。房间里屋门边贴着一张“警方提示”,“西岗区派出所与您为伴”,电话也不知道能不能打通。风吹得木门作响的晚上,总像是有拍门试探的声音,也可能是贴卡片的人,匆匆走过每一扇暗门。

小邓发工资后,阿晶安了长城宽带。

“多少钱?”我问阿晶。

“1100,3年的。”阿晶说,安好后,“这一个月工资一半就花了。”

好在这是能随人走的,就算将来不住在这里了,也可以继续用下去。小邓是学徒,挣得并不多,听阿晶说,却也是一个人被送去干活。老板告诉小邓,没活儿的时候,可以在家休息个半天。

那天客户少了一截水管,小邓从客户家出来,自己就去找。“说水没堵上还是怎么,回来又要晚了。”阿晶说,“等他什么时候学成吧。”

她说的话就好像是在打字,往卡片上缓慢地打着。

4

“我们来大连也快十年了。”安徽女人抱着孩子说。之前他们租的房子,小区环境很好。学区房涨价,房东把房子卖了。他们经人介绍,最后住到了这。

五楼8号厨房的窗户缺块玻璃,路过时能看见瓷面上放的餐具,我和阿晶像狐獴一样立着看。

“他们厨房打扫得可干净了!”阿晶说。我稍微看了眼,瓷面确实亮白。8号的厨房厕所都没有门,厕所还有一小截浴缸。阿晶说:“还有这个啊!”

五楼12号门口,立着一扇黄色的木门,隔了一天没了,只留下墙上三道边儿,卡在过道外墙上的铁架子,隔了一天,也换了位置。又隔了一天,晾衣绳上衣服就晒满了。有了晒起来的衣服,应该就是住起来了吧。

楼里的晾衣绳大多安在过道,铁架子两边卡住过道的墙,晾衣服的人嫌地方少了,就在两边铁架间多系一根绳子。阿晶买长豆角时攒下了一小把捆豆角的皮筋,晾衣服的衣架怕被风吹跑,就正好用橡皮筋在绳上绑一圈。

出太阳的日子,楼下的阿姨们会抱着被单多上一层楼,被单晒到太阳的时间就长一些。五楼11号阿姨告诉阿晶,衣服被子晚上最好不要晾一宿,会有人拿。

我没什么要晾的东西,顶多是一副橡皮手套,顺手就搭在了小窗的台面上。阳阳勾到了,就拿去玩。玩够了扔在地上,阿晶再不出声地还回来,搭在高处的细绳上。

我问阿晶:“如果四楼8号住的真的是小偷的话,怎么知道的呢?”我问过小成,小成说那一户的男人联系不上了,电话也不接,夜里也确实不怎么亮灯。

我的问题好像是某种哲学的思考,思考生活的某种面貌。阿晶说:“流言传出来肯定是有理由的吧,可能是他拿过别人东西,让人发现了吧?”

阳阳在五楼过道光着脚跑,阿晶就拿出扫帚扫干净果壳或者孩子的尿。四楼过道的东西多过五楼,三楼多过四楼,二楼则通不过去。10号阿姨左物右门地隔出了个独户,3只白花花的鸡就养在这孤岛里安置的木栅栏里。

到了一楼,废弃材料堆放着,稍有在意的人进院子里看看,就能写出一篇点出隐患的新闻。杂物堆砌,滋生细菌,已经变成不适合人居住的环境。洗水果的落水,在地上很快地干掉。我踩着砖块,扒着残墙,尽量把罐头递得更近一些。天色渐黑,二楼的两个小姑娘端着饭碗,看着我给小猫投吃的。

我说:“你们看,一会儿它闻到味道就出来了就。”

“阿姨,你住哪儿啊?”

“五楼。”我指了指楼上,正好看到往下看的阿晶,我挥了挥手,一个小姑娘也跟着挥手。我匆匆上楼,一手腥鲜味。阿晶说不知道谁把收破烂阿姨的木板拿走了,那是她辛辛苦苦给弄来的,放在一边堆着,“白天一楼收破烂的还喊来着”。

我说小猫从平房掉到木板上都几天了,活得依旧很好。阿晶说野猫生命力强,话音一转,“农村人来这里租房子,什么都没有。能用肯定就拿去用了”。

阿晶指了指四楼阿霞家那边:“她旁边那户窗户不是个菱形么,没人租的时候就从里面拿出东西过。”

阿晶看中的那张铝制的拉面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让谁给搬走了。

“早知道我就给搬上来了。”阿晶说,也可能是人给当废品卖了,也不知道能卖多少钱。

临下车的时候,我才注意到我和三楼的驼背阿婆在一辆车上。阿婆的身体弯着,人比拐杖高不了多少。

“下车!”她喊了一句,站台上人都朝车上看。

我到楼上的时候,看见阿婆还在上楼。无论是浇花还是上下楼,阿婆的身体像是在一根推杆上,慢慢地被推着行动。

楼里的白色野猫,叫它时回头看了看我。 (作者供图)

我在二楼扔猫粮时,阿婆朝我喊了几句。我上楼来,阿婆说:“衣服,水,我避远了,不能淋到你们那上。”哦,说的是她在三楼晾衣服和浇花的水,不会落到二楼晾晒的衣服上。阿婆声音很大,说话像是吵架——阿晶后来问:“你还能听懂她说什么啊?”我说差不多吧,只是我说什么,她好像听不清楚。

“这是什么,要给我的么?”阿婆指着猫粮的小袋问。

我说:“不,是,啊。是用来喂猫的!”

阿婆说:“这猫是他们家的,他们家都一点都不喂。”

我说我住五楼,抬手指了指楼上,像是往上看一个垂直的天井。

阿婆也看了眼,看我从哪里下来。

5

夜晚过道刮凉风,几家灯都亮着,阿晶让阳阳穿上外套。

我调好了一小杯洗洁精水,拿着吸管在过道吹泡泡。泡泡可大可小,全不在控制。阳阳玩的倒开心。

安徽女人抱着孩子上楼,一屁股坐在马扎上,说要喘口气。阿晶帮她抱孩子,她去开门放东西。小男孩看我吹泡泡。我说“泡泡”,他就嘿嘿地笑。阳阳说“泡泡”,说的像是“宝宝”。

泡泡破了,在黑夜里飘着,带着洗洁精的味道。我说这不是泡泡,这是美人鱼。如果小孩子再多些,楼下的男孩女孩都上来,我这里就可以挂个幼儿园的牌子了。

过道租户多了后,五楼11号阿姨就没再过来一起乘凉。阿晶说,下午的时候,不是就吵起来了么——阿姨不喜欢让人租她旁边的屋子,说是做什么都能听到,下午一对年轻小夫妻开始收拾,11号的阿姨和楼下的阿姨就让他们赶紧停,再换一处。

“单间也就剩下那间了。”阿晶说,年轻人觉得阿姨的口吻就是在训人,一来二去就吵吵起来了。

我想想,觉得阿姨的不高兴似乎终究会发生。

安徽女人也跟我们熟悉了,我们叫她陈姐。她邀请我去她家玩,屋子已经收拾出来,白亮的灯光照得房间发暖。陈姐说:“你要想安你就买个(灯泡)来,我对象会安,直接就帮你安了。”

阿晶家做菜可能会剩下的肉,陈姐说也可以放到她家的冰箱里。阳阳好奇地站在8号的门口,身子在门前暗色里。陈姐说:“怎么站在那里?来啊,进来玩。”

陈姐打算装个热水器,她在过道梳理头发:“其实根本不用买新的,不是很多人会搬家么,你就去跟卖废品的说,她几十块拿的,你五六十就能买一个。”

其他的呢?完整的门,无抽屉的桌子,电风扇,收音机。卖废品的阿姨坐在地上整理,天黑之前,仓库那里收拾完毕,一整个手拉车的东西拉走,不知道里面能有什么。

我们挨着的三户聊天,一起坐在过道上吃着瓜果,下午的阳光照在过道上,格外的黄亮,阳光和入秋的凉混着,瓜果也是凉的。阳阳眯着眼睛,陈姐对她说:“太阳公公为什么这么亮?就是不想让你看它。”

陈姐家是两个儿子,阳阳似乎有些怕她,经过她身边时又总会被陈姐伸手拍一下,拍完陈姐就哄哄。听到房里像有孩子哭声,陈姐就立马冲过去看看。“生老大的时候其实也不这样。”我们聊着怎么养孩子,陈姐看着我说,这以后都是你的经验。

“我以前头发可长了,我妈也会编(辫子)。我7岁留到21岁,怀老大时就剪了。”收头发的人出价4500块,陈姐妈妈不干,说要5000,“对方不同意,我妈领着我就走。结果人家自己找过来了”。收头发的男人两把才握住陈姐的头发,卡着发根,咔嚓就是两刀,好像是剪走了7岁少女的日日夜夜。

阿晶说她的头发也卖过,不过得是黑直的、没有染过的。

我问她们是否会伤心,还是高兴头发能卖出去钱。“肯定伤心啊,”陈姐说,阿晶也这么说。

“这么好的头发,也不知道会转手卖出去多少钱。”陈姐跑进屋子,又走回来。楼下小孩的哭声,更明显地传了过来。

陈姐说:“看我这头发掉的,该买个热水器了。”

阿霞回来了。这次她离开了5天,前一晚夜里8点回来后,抱着孩子等她妈开门,我正好遇见了,打了招呼。

她回来的第二天,是入秋以来少见的好天,云很白,天也很蓝。她抱着孩子上来玩,我们就吃起了阿晶煮的花生。阿晶煮花生前并不捏开口。“有点淡了。”我说。

小孩子们也吃,吃着吃着,就拿着花生玩。

阿霞去营城子卖了5天的菜。她人有精神头儿,看起来就像是会做事情的样子。“会赚钱的人怎么都会。”阿晶说,我也说。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可我就是卖得好。他们卖的,最后压到了2块5,都没人买。我4块不降价,也都卖出去了。”阿霞说“肚子”好卖。

我说什么?阿霞说:“豆子,就是豆角。”

平安保险那边,阿霞没有时间去了,“我男人马上要过来了,自己家要顾”。

我忍着没说,想让阿霞下次卖菜,把我也带去。下午2点开始,差不多6点结束,时薪这么算的话就是50。阿霞说:“我得不停地弯着腰,弄塑料袋。还晒黑了。”可是阿霞想好了,还是乡下的市场大,虽然有些远,“到时候还去那儿”。

阿霞回来时,抱着睡成一条长线的孩子,抱着夜里8点的瓜。

花生许是到季节了,中午门洞前的台阶,铺着一些花生在晒。在两条街外的胜利商场,5块钱就能买上一大盆。阿晶来我房间带阳阳走,也在我桌子上放上一把。

“哦你这回是捏开来了啊。”我说。阳阳凑过来,阿晶说她:“你回去让你爸爸给你剥。”

阳阳出门右转,不再去左边陈姐家玩。我吃着花生,觉得还是有些硬。阿晶说她家的电磁炉有保护措施,没法高温油炸东西。陈姐就说她本来想做尖椒炒口条,“可是把我们家宝宝给呛得叻。”于是炒菜变炖菜。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炖着吃青椒的。”我说。

阿晶经常烙饼,土豆饼或者韭菜饼,韭菜切成小丁,很容易散成一小块。做多了,就是小邓第二天的早餐。陈姐的老公是厨师,陈姐大刀切着猪骨,小孩子坐在塑料小马上嘤嘤地就想下来。我想着花生稍微晒干,油炒放凉之后,撒上点盐吃就好了,非常下酒。

6

中午阳光颜色过黄,到了夜里风就偏凉。陈姐抱着孩子来我这里串门,待了会儿就觉得凉。下午水仙小学的学生们拍皮球,男体育老师问:“拍过500的有没有?”声音和凉风就一起进了屋。

下午的某个时间,午睡的人醒了,我们三户三扇门都会开着。阳阳胆子大了,她的乐园也就大了。阿晶搬着凳子坐在楼梯上,说自己没体力,主要就是睡不好,“她晚上起来就找我,我再起夜。”我说是啊,成年人晚上醒几次的话,白天很容易疲惫。

将3元钱的灯泡座接到电线上,阿宝伸手抓灯泡,在塑料小马上前晃后晃,就不闹着人了。陈姐给大儿子小哲剃头,在小哲脑袋上留下了一个椭圆形。剃完陈姐自己就笑。小哲说,有没有镜子,他想要看一下。他弟弟阿宝就“啊啊啊”地跟着说话。后来陈姐说,光不好,她当时没看见,小哲后脑勺的头发没剃好,回去还要修一下。

阳阳光着脚,进陈姐的屋里玩,她说出一串串话,阿宝就“啊啊啊”。陈姐给阿宝喂饭,就给串门玩的阳阳也喂,喂到第三口时,阳阳摇头。

到晚饭时间了,蚊子飞进屋来,也要来吃饭。我说我要回去看看门,陈姐从厨房出来:“怎么,你觉得闷么?”我说没有。

陈姐家的阿宝坐在屋里的床上,阳阳摸着蚊帐,隔着蚊帐要抓阿宝。阿宝就啪嗒一躺,再咕蛹地滚起来。

晚上7点,我突然听到有拍门的声音,又听到阿晶喊阳阳的声音,我就开门,手机的手电亮着,阳阳顺着我腿边溜进房间,又来串门来了。小邓的手机里放着“a hundred miles……”,阳阳拿着听,头一晃一晃的。

阿晶说,你要是不在的时候,她就拍门找你去。我想:小孩子在发现新奇的世界。想着想着,突然闻到一股臭臭的味道。阳阳嘿嘿笑着,扔了手机,手里还拿着我兑出来的洗洁精泡泡。

夜里恒隆广场又成了一颗彩绚的蛋,可夜里凉了,也没什么乘凉的人在看。

哐哐哐。我去开门,小哲递过来了台灯,“我妈妈让我拿给你的”。我问他要是看书怎么办,小哲说用大房间里的灯。看来陈姐说要把台灯给我用绝对不是一句客气话。我说:“好,那你们什么时候用,就过来跟我说一声。谢谢你,也谢谢你妈妈。”

小哲点着头,踩着楼道里的星光的印子,回家报信去了。起雾了,竟然。夜里透过门上的窗,能看得见的灯阴成了一块布。开门确认下雾气情况,楼道台阶上坐着一个乘凉的男人,手机亮光晃在脸上,我没认出来是谁,就匆匆关了门。

除了自接电线的一户,停电时的五楼漆黑一片。 (作者供图)

夜里窗户开着,偶尔就能听见孩子不满意的哭声。天持续冷下去,电暖气就要备上。屋里墙角留着一小截管道,窗前的暖气片早就没了。小成说,在他们老家根本就没有暖气,天冷了就烧个炉子,其实没什么分别,天凉了就多穿点,也没什么特别。

我回到屋里看书,白光确实比黄光要亮。

胜利商场的特价大枣,4块钱一大包。我拎着水果上楼,前面走着阿晶和阳阳。三楼驼背阿婆走在我们后边,打招呼的时候就说:“真是好孩子啊,是她的还是你的?”我说,是她的,她是妈妈。

陈姐抱着阿宝,“来跟姐姐‘拜拜’”。我觉得还是叫阿姨合适——阿宝懒散地抬着胳膊,手是耷拉下去的——不过还是下次再说吧。

阳阳晚上来串门时,我用塑料盒给她装了些枣:“去跟小哥哥分着吃。”阳阳嘴里喊着“枣”,捧着碗,往自己家走。阿晶跟我说:“你给她那么多干嘛,她吃不了。”

我说:“没事,就让她玩。”转身想起阿晶说这枣带核。“吐了!”我跟阳阳说,给她把枣全部换成了提子。

又洗了些枣给陈姐,“你就最后吃这一个啊,剩下的留四个给哥哥”。可阿宝还要,最后就剩了三个。

大枣很快就软了,先发酵似的变酸,接着没什么味道,也可以当一顿饭吃。

陈姐过来说:“看你在啊,给你切了两块大西瓜。那大的留给你吧,西瓜涨价了,再涨就没得吃了。”阿晶上楼时拎着一大包葡萄,也要让我尝尝。阳阳就坐在楼梯上,非常高兴的模样,不再是吐枣核时整个脸皱巴巴地聚到一起的样子——像是十分认真地在做一件事,在吐一块酸掉了牙的糖。

7

跟我相熟的三个年轻妈妈都很好看。

阿霞是大眼睛,鹅蛋脸,有些像《红楼梦》里的晴雯。我不好意思直接评价她长相出挑,只夸过她的女儿,结果孩子被抱着去卖菜回来,“你看你把人家给弄的黑的!”“没事儿。能捂回来。”

后来搬来的陈姐,也是瓜子脸和大眼睛,讲话做事大方,像是一出场就热闹的王熙凤。陈姐说自己小时候很男孩子气,结婚前又爱玩,常去唱歌。陈姐回家过年,妹妹的小孩子弄脏了她新买的棉服,小1000块,又没多带衣服。她妹妹让她穿自己的,陈姐说有些欣赏不来。妹妹说:“姐,你是真的不懂啊,我这件貂,打完折后3万,姐你不要算了。”

而阿晶,长相温和,个子小些,常常是累得叹气,或者皱眉。“我以前的时候,脸这么圆,像个包子一样。”她觉得自己那时候主要是能吃,在工厂里吃菜也能吃很多。“现在不行了,吃不动了,带阳阳买菜上楼,又会喘很久”。

秋天落叶多时,我就在想:美,总有种惊异品质,就好像得被期待着生出些什么来。她们是被某种期待推着,所以从故乡来到了异乡么?

这天聊孩子的功课,陈姐说:“他们老师都说了,得语文者得天下。”不知道哪家拆迁户留下了一套1994年出版的古诗丛书,有人送到陈姐这儿,陈姐老公让搬家时一定带着。古诗以年代分册,再以人名成章,小哲并不能看懂。“那我就跟我对象说,让老大去你那儿,你有时间就给辅导辅导呗?”陈姐说。我说好,晚饭的点就可以。

陈姐没读完初中,她那时班里没什么人念书,有人一喊出去玩,她就跟着去玩去了。阿晶说:“我那时候拿字典,拿着都不会用。到现在阅读什么都还有问题。”出去打工的同学回来,穿的光鲜亮丽,在家里又能说得上话,“看他们,就更不想念了。我算是完了,就指着闺女了”。

我说:“你还没到30,怎么慢着来都行,将来孩子上学还得你辅导。”阿晶看教会发的书,看《圣经》,每天打卡,慢慢地坚持着。陈姐听说了邻街的教会还有小孩子能玩的地方,也打算去看看。

三个大人聊学习,阿宝耷拉着脑袋,坐在陈姐腿上,睡着了。

“可爱死了。”陈姐说。

红门上的正方窗格,纱网黑旧显厚,夜里风坠下来,凉了我洗东西时的胳膊。

下午5点多,我锁上门,去敲了敲陈姐家的门:“在忙么?”

“没有啊,看我家老大做作业呐,你推推,就能进来。”

屋里偏暖,阿宝坐在助步车上,眨巴着眼睛左看右看。我答应了陈姐帮她辅导小哲的语文。“越是简单的其实越难教。”我跟陈姐说。她把阿宝抱开,又放回来,忙她的去了。

我坐在蓝布带靠背的便携椅子上,小哲坐在木凳子上。“腰背挺直。”陈姐说。

小作文讲的题目是观察怎么泡豆子。我问:“你真的泡了么?”小哲点头。

“泡了啊,”陈姐说,“后来搬家实在没办法就给扔了。”

“发出的芽像地里冒出的一盏盏路灯”——讲好了,我拎着热水瓶离开。

陈姐说:“你这就走啊?一起吃饭吧,看我包了那么多!”

饺子排在白色灯光下,是陈姐的大厨老公兑好的馅料。我不吃肉,推脱了两句,回了房间。

凉风从红门入屋,白色门帘微乎晃动。“来吃饺子来!”陈姐敲了两家的铁门,阳阳从屋里出来,在我面前晃晃。陈姐对我说:“你还要忙,你先吃来。”碗里饺子蓖了汤水,端在手里,这是一碗热腾腾、吃了也问心无愧的饭。

阳阳、阿宝都聚了过来。我像古人落了座,对小哲说:“这在古代叫什么你知道么?”小哲看着弟弟妹妹:“什么啊?”

我笑了:“可能叫束脩吧。”

(编者注:束脩,音shù xiū,扎成一捆的十条干肉,是古时学生送给教师的酬礼,后用作教师报酬的代称。)

吃完饺子,阿宝又骑到他的塑料小马上去了。陈姐说:“你骑一会儿吧,妈妈抱累了。”

小马是紫红色的,前后晃着。陈姐说:“你看,这个小马是怎么回事啊?怎么长出了一只恐龙?”

阿宝“啊啊”着,身体一弹一弹,绿色的玩具恐龙掉了下来。阳阳也坐上去玩,厨房的白灯卡着门框照着她,背景是陈姐挂在里屋的棕绿色花纹布帘。

陈姐说:“你别这么下来,从另一边。”阳阳不动,阿晶抓着,让她下来。

我问这个小马成人能不能骑。“不行吧,里面都是空的。”陈姐说,阿晶家的小鸭子,坏了好几次。

晚饭后的一个小时,彩色的小马上彩色的人,时间跟它玩玩就过去了。

小马不动位置,白驹晃晃过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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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V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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