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雪的冬天,我们与拆迁楼永别

2018-10-06 16:13:15
8.10.D
0人评论

前言 民众街97号楼是一栋在拆楼。全楼60户门,多被写了“拆”字。该楼所在区块窄小,经久未拆,住进不少拆迁公司招来的租户。该年5月,我随房东老成看房。8月,租下五楼单间,打扫出来,作为自己的工作室兼住处。等到我退租离开,已是第二年3月。 冬天,邻居们踏雪返乡过年。也许更被预设的结尾是,楼终于在老住户的期待与外来客的不安中被推平,碎成更为坚硬的雪。 但生活,总归行于其上。

1

下午3点多,我来办公室交房租。拖的时间有点长——五楼新搬来的年轻夫妻昨晚喊“房东”去修堵了的下水道,小成上楼,却没能见到人,就过来找我交租。阿晶听见声音也开了门,“这个月我给你600对吧”。夜里大雾,她问完就关上了门。

小成从皮包里拿出了皮本子,摊开来写我的电话。我把房租递给他,他说:“行了,我就不数了。”

小成的本子上,一户单独是一页纸,没有姓名,只有号码。他母亲杨桂莲坐在办公室的里屋看电视,一动不动,像在门上贴久了的刺皮年画。拆迁办公室里没网,特保指挥部牌子那边,能偶尔搜到恒隆广场的信号。“我不闷,闷我就出去了。”杨桂莲表情不变地看着电视。

小成跟我从蓝色铁皮的围困里走出来,阳光下人的颜色如年画褪色了般的白。

长城宽带的人来给五楼11号阿姨装宽带,宽带是阿晶介绍的,她说,装宽带的人就夸阿姨看起来心态好,显得年轻。

那对新来的年轻夫妻,都在饭店工作,夜里很晚回来,白天不见踪影。他们想租小点的房间,五楼除了阿姨家旁边的房间,再就是我这儿了。结果阿姨依旧不让人家挨着她家住,最后小两口只好住到了五楼5号。

阿姨说:“要是你这种,过去住我肯定没意见,他们来的,我就说这之前住的什么人你们不知道么?谁知道他们之前有没有(结婚)证,一人领个谁回来住。”

阿晶附和:“是啊,确实。”

“结果他们就生气了,我说的不是他俩,他们没听懂。”阿姨说。

阿晶说:“他们不懂你在说之前的人。”

阿姨手插着兜回去了,背着她要给儿子洗的衣服。

阿晶后来问我:你觉得家是什么?

她问这句话时,秋夜的凉风刮得人冷,阿晶在她家厨房的白灯下做鱼——陈姐分给她的。电灯开关没接好,会突然发出呲啦的响声。我让小成来修,他就一直没时间。

阳阳玩着水瓶和枕头套,阿晶说:“怎么说呢。说不下去了。”

“确实啊。”我说。

中秋前几天,阿晶送给我了块月饼,包装上是奔月的嫦娥。月饼是酥皮伍仁,我看着书,当点心,吃了两天。

天气变冷了又,阿晶用券买的袜子,快递送到楼下姐妹便利店,结果东西找不到了。

“我这里卖货,你别乱翻。”老板娘说。

我跟阿晶抱怨着快递,阿晶大喊了一声“锅!”,跑回了家。我领着阳阳,索性过去,看阿晶一边擦着灶台一边说话。

我正好有快递客服的电话,小伙子穿着制服跑上五楼,阿晶说:“他应该认识我。”

楼道漆黑,窗户透出几家厨房的黄光。阿晶把烤好的饼给我切了一块。我又吃又说,吃完就打嗝。阳阳抓着我递过去的橘瓣儿,对着镜子。我说“橘子”,阳阳说“啊呀咿”。

想着可以说“中秋”,教她说明白这两个字——可是什么是中秋呢?

2

我说我种花的土是花钱买来的,邻居们都笑了。陈姐告诉我,她家小时候的院子,窗户打开就是一山坡的绿树桃花。树比楼饱满,人比树命短。

姐妹便利店门口摆满各种花草,土在高盆里,在白色塑料箱中。我问这土是哪来的,老板娘站立着,声音放低:“以前胜利路上的花盆,现在那里也都有。” 她这个年龄的人,口音都重,我听了两遍才听懂。我走出便利店。老板娘说:“你千万不要让他们看见就是了,千万不要被抓到啊。”

一楼敞门停局的麻将桌,门口是姐妹便利店养晒的花。 (作者供图)

撒种子的时候,我是在楼道弄的。阳阳蹲在旁边,拣了一个种子要吃。我让她吐了,她有些伤心,或者是小孩子的悲愤。阿晶说:“过了秋了,没有种这个的,花都开不出来。”隔了一天,她又发微信告诉我:“现在该种的是萝卜、白菜、空心菜和葱。”

我开窗午睡,窗户挤满阴云,午睡时被鬼压了身,奇怪的是,动弹不得的同时,感觉有东西从侧面向我靠近——可能是吐了芽挤在盆里的它们,呼唤着要到地里去,不想像豆芽一样挤着。我问它们:你们是谁?它们托梦回答我:我们是黄瓜。

黄瓜就在黑色的餐盒里冒了出来。阿晶说,“你还真是挺能弄的”。说好了分陈姐几株给小哲,养好了又是一篇观察作文。

四楼3号的大姐下楼去买面条。她说话口音很重,不仔细听的话容易听岔意思。大姐在楼梯口朝我摆手,指了指地上,那是二楼11号门口的塑料盒,里面是干成了黄色的土。我会意地点点头,大姐就继续下楼。

下午天气入凉,我在过道给黄瓜苗分株。手指稍微放空一会儿,泥土就干在上面。

30年不动土,阿晶和四楼3户的大姐在聊,每年的农业补贴,一亩能拿个100块钱。

“不是一个月一百多么。”大姐笑了。

“那就发财了,谁还出来?”阿晶说。

我抬着长成一丛的黄瓜苗,闻到一股黄瓜味。大姐说:“这(味道)是我在吃这个咧。”她转了转她手里的黄瓜,也给了阳阳一块。

我们都穿着长袖,大姐说,以前恒隆广场还没全建好的时候,还能去挖点土,现在不行了。她腼腆地接过了几株苗,拿回去种了。

陈姐拿的是种子,五楼11号阿姨过来聊天,说楼长是晒黄瓜有了瘾,晒干了撒上盐来吃,可好吃了。

入冬前晾晒的萝卜干,在楼里挂成了线。 (作者供图)

楼道通风,大家说说走走,黄瓜干倒也好晒。像被子,像花篮,搭在过道外的栏杆上,搭在这一处有那一处没的铁线上,占个好位置就行了。

三楼驼背阿婆要给我分花的那天,是站在她屋的门口喊住我的。当时我正下楼,她看着我的方向喊我:“你过来,我给你花,你来我屋里来看。”

左右里楼道没人,我问:“是说我么?”

阿婆又让我过去,我拎着要下楼扔掉的垃圾,没有往屋里去。阿婆让我看,她屋里的阳台上,绿色占了下面一半的窗。花盆又零散地放在厨房的地上,靠近越冬绑好的大葱,直到门外厨房的床下。

“这些是什么花?”我问阿婆。

“我跟你说啊,这些啊,我去山上挖的。”阿婆说,“你来,弄盆来,我分给你。”

阿霞告诉我,阿婆也喊她去分花来着,她们两家正好能互相看见。

我备好花盆,见阿婆家门开着,喊了喊,却没人回我。阿婆家门上的对联,留下了几个字,我望过去,看到的正好是“花开富贵”。肯定还有个上联,不过被挡着了,就没看见了。

悻悻地上楼,正好看见阿霞抱着孩子出来。

“你不要买啊,花盆我屋里就有,都没用。”阿霞跟我说。

阿霞怀里的孩子依旧是很高兴,怎么能这么高兴?阿霞说:“她是只要出来,就高兴。”

3

已经是蛛网的季节——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说法,公路两侧的梧桐叶子倒是落了。

小哲下了托管班回来,找我给他讲作文。我吃完饭去,照例锁上了门。

“泡豆子是一件事。”我说,“再加上你之前写过了。”

阿宝坐在学步车里,要过来抓我手里的稿纸。

最后在老家的花生和学校的葫芦之间,小哲说:“我想好了,我喜欢葫芦。”

陈姐说:“自来水公司那边,好大一棵梧桐来着,估计130多年的历史。”

我也偏好梧桐,家具倒了,房子拆了,围起来的地块上的梧桐,却像是一棵凝固住了的爆炸云朵。暂停,梧桐说,它扒住了整个城市。

小哲写:葫芦像雪人,葫芦们攀长在学校操场的铁架子上。

阿宝困了,陈姐困了。我也困了。我要来张纸,写抓不到蚊子的夜,清风夜入户。

我跟陈姐一家去劳动公园看菊花,公园里有穿着西装唱歌的人,文徵明(明代著名画家、书法家)的诗句被雕成了漏光的碑,那穿西服的中年人就站在光里唱歌。陈姐和小哲坐着听歌,非常认真,我则躲着阳光。小哲问:“那是歌星么?”我说:“那是民间歌手吧。”陈姐说:“有个导演能发现他就好了,唱的真的太好了。”

后来我们就走了,歌声还在继续。

回来时遇到了陈姐以前的邻居,公交车上三个男士起身给抱着阿宝的陈姐让座。

“你们怎么这个时候去?”邻居问。

“就去玩玩。”陈姐说。

后来邻居下车。陈姐说那邻居是去给佛像拭身,回来还拿着佛果。我想这种偶遇,不是因为这座城市太小,就是我们的旅途太短了。上楼之前,小哲吃掉了供果,“怎么有股酒的味道”。

在天变得更冷之前,老成回来了。他在过道喊儿子的名字,问到底还有哪儿是堵的,还说了几句脏话。

老成看过的房子门上写着记号,总归没有通不好的下水道,通好了就要住人。夜里五楼11号阿姨来串门,阿晶带我串回去,就看了看写字的门。

“这楼里是你说了算还是楼长说了算?”阿姨说她这么问老成了,老成就骂了几句,或者是说话讲事带着脏句,总归是不好听。

小成站在西侧的门洞前打电话,夜猫常在那近处找食。“他说了不算。”阿姨说,“别人看来,我们可能就是钉子户了。可我住得挺好啊。”

我们点头。这楼说拆也就拆了。可那不是老成说了算的。

不过真的拆的时候,总归还是老成来拆吧。

4

中秋之后,天大凉了三天。细风里带雨,雨打脸又寒。城市阴云一片,车灯或霓虹早晚都晕在水汽里。

楼道里冷,那渗得进气味的墙皮并不能挡住全部寒气。好不容易阴云过去,冷天却暖不回来了。

我体质怕冷,刚入秋就愿意穿着棉服了,现在和二楼卖废品的阿姨聊不了几句就想上楼。我拖地换气的时候,在楼道吃掉了屋里剩的最后一个苹果。陈姐说苹果凉了,她都放着还没吃。凉菜是拌不了了,冷菜凉心。阿晶说她厨房煮水的热气,带得屋子都暖和。我想要是收不到一个不错的电暖的话,就要在冷得更加难以思考之前,让屋子暖起来。

冷不是说说,冷是个问题。这个问题解决好了,冬天也就过去了。

从一个冷梦里醒来时,我转身看到我的窗户没关严实。黄色的布帘被回形针别着,布帘成方块,不透光。在夜里放下,衬着那株买来一个月还没有枯萎的黄色雏菊。现在天冷了,白日里门少开,如果是自己在屋里看书睡着,里屋的门也常常关着了。

阳阳特别调皮的一天,把阿晶差点气哭了,或者已经气哭了。她挽着袖子在红色高桶里洗被单:“我都让她气死了,你都不知道,我气得都在想,我生她干嘛?”

话说的严重了,小孩子歪着头不懂。阳阳进我屋来,捧起一盒水说“浇花”。可能说的也不是这两个字,只是大人多了些凑巧的解读。要是往常,我会剪下一朵小花给她,这天却没有——哪有小女孩会用力踩开自己的臭臭呢?还踩得被单上都是。

“‘哎哎’,她就这么看着我这么一边踩!真是气死我了!”阿晶说。

我觉得有些逗,又不好笑出来。

又从一个冷梦里醒来时,窗外的一侧天空略有泛红。我品品自己的梦,觉得像是作家残雪的短篇。我在梦里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睡的,好在醒过来,屋里还算亮堂。

现在只要碰到邻居们,迎面就会被问一句:“冷不冷。”

我点点头:“还行吧。”再回问句:“家里冷不冷?”

邻居说:“不冷,被子可厚实了。”又会推荐我去哪里买,为我买贵了抱个不平。被子这种东西,总归是贴身的,经济再紧张也不会听二楼卖废品阿姨的建议,“去搬家的家里收一个来”。

入冬之前,小成母子分别来收租修房,进屋去前后看看,让陈姐把搬来用的电暖拿走。

“他怎么跟我说的呢?就说电暖怕起火,不让用。那你说这个冬天怎么办嘛?”陈姐抗议。

房东又来收钱,又不管事,自然在住户这里印象不好。阿晶买小家电,抽奖中了一台二灯管的小电暖。她说她运气好得自己都不信,结果商家还真的给邮来了。还在秋天时,阿晶就把这台小电暖借给了我,因为我那时穿了四层,还喊冷来着。

房东不让用电暖的事情传开后,阿晶来找我,敲门小声叮嘱我千万别让小成看见,“别让他给你收去,关键是他不让用了”。五楼11号阿姨家暖气没摘,可也还得不时开着电暖。

过冬是首要问题,我去办公室交房租,问小成冷的话怎么办,开电暖行不行。他说:“你也别总开,高峰期不行。总开肯定不行啊。”

租户渐渐满了,细窄的电线牵起三、四、五楼36户的电力。我问的时候语气有点重,声音大了些。在我的立场里,已经算是打抱了个不平。

在屋里待着依旧要穿棉服,小邓嫌屋里太闷了,白天要开窗透气,这样混着从下水道里涌上来的发霉的气味就能淡一些。阿霞带着孩子在阿晶家里玩,我带着栗子过去,阿晶拿出橘子。阿霞的孩子大了,也晒黑了些,已经能把着床边走了。两个孩子一会儿打打、一会儿抱抱。我们都穿着厚衣服。

“味儿是淡了。”我最后说。

冬至过后,天大寒。左右邻居屋里穿的也都是保暖裤加棉服。到阿晶家里串门,阳阳捧着手机躺在被子里,也不怎么下地往外跑了。

我们两家之间隔音并不好,有时候她屋里格外热闹,听出来是阿霞在呢,我也过去露个面,打个招呼。她们都要顾小孩,两个小孩一起顾,总能更加有意思些。

我说:“手机真的不能多看,这些动画太容易上瘾了。”

阿晶说:“她已经上瘾了,现在吃饭都要看,都不要吃。”

阿晶给阳阳备饭,打磨机磨的芝麻谷梁,“要让她多长点头发”。我觉得我可以说看动画不好,可是不知道有多少会像阿晶这样的母亲,没有老人在身边,白天里很多时间,都是在手忙脚乱里摸索带孩子的经验。阿霞有妈妈常来帮忙,陈姐已经是二胎,小哲也能帮些忙,只有阿晶是自己扛着,免不了有应付的时候。

墙面上留着的画,楼里小孩画的公主们。 (作者供图)

阿晶煮粥的夜里,常坚持要给我送一碗,再就着热气,稍微说两句她这一天的应接不暇。常常是她话没说完,我就把粥给喝完了,粥里面有南瓜,有黑米,锅火力不好,她煮了一个下午。

改天中午,我买了些甘蔗,回请她。阿晶说:“正好我蒸东西,给你热一下。”不过甘蔗能煮么?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阿晶动作快,一袋子切好的甘蔗块已经下锅。我问阿晶是不是她老家那边会这么吃,心里其实是在担心,怕甘蔗煮没味儿了,只剩一锅糖水。

阿晶说:“我们那边也没有这种吃法,就是天太冷了,你肯定不能直接吃嘛,要不吃烤的?”

我拿着烫过的甘蔗,又敲了敲陈姐的门。谁呀。我啊,买了甘蔗来吃。还热乎啊?是啊,人给帮忙烫了烫。真贴心。

我最后回屋,关门咬甘蔗的时候,像是在咬糖水。真心意外了,这热乎乎的甘蔗比我任何时候吃过的都好吃,还是碗热糖水。

5

入冬之后,楼里经常停电,而且还多是五楼停。停电是一下子停的,事后回想,那一瞬间好像还有声音,咔嘭。

屋子里的灯突然灭了,我就拉了开关,到楼道里去。陈姐正往屋里收衣服,四楼的阿霞屋里亮着灯,我远远地打了招呼,见到阿晶也在,索性就过去借点光亮了。

阿霞拿出花生米来,她的女儿已经可以不扶东西走路了,跟着阳阳在屋子里窜,笑哈哈的。我坐在床边,腿伸向电暖器取暖,不时望着窗外的五楼,看什么时候能来电。五楼的河南大姐跟楼下认识的住户接了线,成了五楼唯一有电的人家。我透着阿霞家糊了透明塑料的窗户往外看,就能看见五楼模糊的一块白光。

“他们来修了么?”阿晶问。

“没有呐,不能那么快。”阿霞抢先替我回答。

上回停电,还是陈姐喊她老公来修好的。可是又是她家用电最多,开着三个电暖。我们聊着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阿晶说是一个接线的板断了,又说不明白,只能干等着五楼什么时候能亮灯。

我们都穿着棉服,冬天实在是太冷了。阿霞让阿晶来她们家里做饭。阿晶说:“算了,怪麻烦的,再说你弟弟要回来了。”阿霞送我们到门外,说:“有什么的,他就是个小孩子。”

我还想打趣阿晶的保守,不过一想阳阳也没吃饭,她其实应该也挺着急的。阿晶说:“大不了我们出去吃拉面,还是下回吧。”

一夜过去,水柱子冻成冰柱子,像钟乳石一样踞在水龙头下。邻居过来出主意,借我便携的电暖来烤,说水管肯定是裂了。小邓也来看,说了声“我去”,立马拿出手机拍了照。

阿晶家的水也冻上了,她屋里的水管接到了楼下,外接的管子被冻住后,就只得接水来用。好不容易化开后,她索性就让水管直接滴着水,说这样不容易上冻。

我把外门的纱窗给糊上纸,手在完全冻僵之前完成了这项工作,回屋又满是成就感。这样的冷天,千万别停电啊。

大冷天也有傻开心的时候。阿霞收拾衣服,多是她淘买来的小孩衣服:绿色的带背包的夹袄,不过10块钱;蝙蝠袖的淡粉色毛衣,又大又暖。

我们都夸她会买。我问她有没有给自己买些——天冷之前,她一直勤快地给人卖菜,收入都花在了她孩子和弟弟身上了。

“那可是”是阿霞的口头禅:她老家婚房里的墙纸便宜地买到了,出厂价,“找人贴墙纸那可是花了不少钱”。说着话,阿霞拿起了一件蝙蝠袖的绿色毛衣,“这件可是我的,但抱着孩子,那可是没法穿。”

我们都笑了,阿霞自己想了想,也笑了好久。这笑就像是生活片场的突然NG,导演说,卡,衣服不行。

新买的衣服穿不上,也挺傻的就是了。

阿晶微信邀请我们去参加教会的圣诞派对。天是越来越冷了,有的时候花都顾不上浇。中午开窗换气,等到下午4点多冷了时,如果人是在被子里,就不想钻出来关窗。

我去交房租的时候,老成替小成代收,没有能找给我的50元钞票,我凑了凑零钱,还是少了5块。我说下次给他带来,老成说:“这5块钱嘛,就算了。”

五楼的外接电线,应该换了。阿晶说房东不可能给免费修,肯定又要拿钱。换锁的时候,她就是自己换的。电线带不起五楼的用电,不换就会常断,要是电线烧起来的话,会更危险。天冷了,在阿晶房里聊天,或者她来找我,打个招呼,没说几句,阿晶就说她想回家了。是真的想回家。

陈姐家里有事,订机票回家了一趟。阿晶有点羡慕,说她老家过年,戏台子能沿着河的两岸搭,带着点钱到集上,全是便宜的好吃的,走一路买一路,拿一路吃一路。

在这难过的冬天里,我想起了夏天时老住户说的话:这楼有什么好待的呢?

我想年轻的阿霞和阿晶能待得住,不会一张嘴就是对这里的一切的嫌弃,不只是因为这是她们一时的家,也是因为她们都有离开的希望,关于孩子成长的希望,回家的希望,下一年的希望,之类。

6

从楼里出来,走上一段路,公交车坐上5站,海边广场就会放烟花。

阿晶一家带着孩子去了,这是市政府操办的活动,广场上的人摩肩接踵。阳阳很早就睡着了,他们就没看烟花,逆着人流回了楼。阿晶说:“新年怎么过?不还是平常地过么,就和今天一样。”

10月底阳阳生日时,阿晶把玩具给摆好,蜡烛点亮再吹灭,就算是过了生日。临到年末,阿晶接到他爸的电话,她爸相中了别人给介绍的一个阿姨,这阿姨的女儿要结婚,想让阿晶爸爸出点钱,作为过日子的诚意。阿晶的爸爸问,该不该给见面钱,阿晶说:“给是没什么的,你想好就行,关键给这么早的话,她立马又毁了怎么办?你想好了么,你们刚认识就要拿钱么?”

阿晶的妈妈过世之后,她爸爸守了快一年,大小的事阿晶都要出些意见。既然出意见,语气就要强势点,“他要不听,我也没办法”。

小邓的爸爸也要续弦,小邓的大哥,带着妻子从深圳回老家请酒席。这就显得有些乱了。私底下,阿晶就拿小邓发邪火:“这屋子本来就小,就那么一间,东西又没多少!”

阿晶结婚新备下的炒锅,她心疼别人用的不仔细,就收回屋子里。我说:“这样不麻烦么?”阿晶说:“真没办法。”

认识久了,我知道阿晶身上常会显露出一种化不开的计较,对于一口锅、一辆电动车,或者别的什么。我也理解,可能是因为她周围接触的人,其实都很善良,却解释不了生活的好或不好的因果。有一件小事情,还能计较一下,还能作为理由抱怨一番,就有了往更好的生活前进的路径。不然那种不开心的状态无从解释,也无从抒发。

我说,听说烟花挺好看。阿晶说,是有很多人拍视频来着。后来小邓也说,有看过视频。不过等了两三个小时,看了也就30分钟。没办法,人又多,又累。

年尾也就这么过去了,新春也就不远了。

要过年了,阿霞和陈姐决计不回去了。陈姐老公孩子都在身边,已经几年不赶着春节回安徽了。阿霞说老家礼重,过年回去至少要花出去一万。在这边一起吃住的妈妈,到了老家就是要提着“八件儿”去回的娘家,要不然面子上过不去。

我问阿晶什么时候回老家,之前她说已经盼着回去盼了不少日子了,可票买好了,却也开始考虑不回算了。也是回家要花不少钱,怎么算都有些花不起了。本来要摆席的哥哥嫂子,因为嫂子害喜,火车颠簸不起,就说等孩子生下来再办,“这么一拖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小邓问他爸,回家能给他做好吃的么?“结果他爸说什么——要你们不回来的话,亲戚我帮你们串了。”阿晶说,“他一看就心凉了嘛。”

小邓要坐硬座回家,和阿晶的卧铺隔着距离。小邓后悔为省钱买了硬座,却没有卧铺票了。他不是用手机订的票,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也咨询过,就是注册不了账号。火车二十多个小时,阿晶说她坐过一次后就受够了。

总之,阿晶还没回家,期待就凉了一大半。“爷爷也不想孙女。”阿晶看着阳阳说。我觉得阿晶可能说的是自己,她想着老人还是偏心大哥。

“其实就是这样,你跟着身边吧,他就习惯了。就是那离得远的,不见面想,见面就好。老人都那样。”大哥好歹是大学生了,是几分客了,而小邓和阿晶,是早晚要回故土房院的人。那是他们可回的安定,是他们出门在外、经济窘困里的一种安全感。这是故土该给的。我想,阿晶可能回去了,也就得到了。

我正好要去给小成交房租,阿晶也想要提前交好,想到回家用钱,却也没法再多交一个月。阿晶让我吃梨,我说凉,还是算了吧。

阿晶一家回老家的前一天,大连正好下了场大雪。水仙小学楼上的风向标转个不停。

雪挡了楼道里的门,我去跟他们打声招呼,正好他们煮了些板栗,请我聊天吃吃。据说他们老家的年也是这样过的,全村的人一起出来,坐着打招呼、聊天、吃东西,互相问候下,时间就花了不少。

阿晶说,更小的时候,炸好的油条、果子放了一竹筐,拎着竹筐就去串门子了。那时候,一天就串一扇门,肯定是聊的时间长,聊的内容细。现在不了,拎的东西成件儿算,一箱饮料一放,人就走了。

还是聊天热闹,像我这样没见过村庄里的年怎么过的人,就有了一点点想象。

阿晶他们走时,我帮着把一个小包给带下了楼。

“跟阿姨再见。”阿晶说。

阳阳哈哈地笑着,楼前有鸽子叫声,雪落满回家的路。

尾声

2018年春节伊始,我就想过给阳阳写封信,信件如下。

阳阳小友:

我是你的邻居阿耶(阿姨)。3月份我们道别时,你还不会认字,隔了两个月再相聚,你已长高了不少。听你妈妈说,我搬走之后,你还敲门找过我,猛拍红色铁门,想让我出来,让我觉得很荣幸。

阳阳你天真烂漫,可能在你的印象中,阿姨不是什么写字的人,就只是一个会变出泡泡的大巨人。你肯定会健康长大,你那总抱怨自己不识多少字的妈妈还在努力习字,决心以后起码能教你。而等你自己能读故事的时候,我想你会发现,阿姨还是那个阿耶。这几篇日积而成的文章,就是一个很好看的浮在我们头上的泡泡,是可供你来回望的记忆。

拆迁楼里的生活说来并不容易,条件常不如人意。但你爸爸妈妈正年轻,待人又真诚友善。我们几家租户,过的比苦中作乐还要有意思,活得很坦然。

美好——希望你能最先读到这个词。

和你做邻居的时候,不觉得你有什么变化,反而是分开之后,再见你竟然觉出你大了。阿姨和你做了8个月多的邻居,也有一种荣幸,曾能逗你乐乐。

许是你本来就有许多快乐吧。

祝你成长,无忧无虑。

邻居 阿耶(阿姨)

本文系网易独家约稿,享有独家版权授权,任何第三方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关于“人间”(the Livings)非虚构写作平台的写作计划、题目设想、合作意向、费用协商等等,请致信:thelivings@vip.163.com
题图:VCG

无障碍浏览 进入关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