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在逃走的少年

2018-10-18 15:41:41
8.10.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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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2018年5月22日,一个少年要跳楼的视频开始在网上传播起来。视频是对面楼的居民拍摄的,在少年几次做出危险动作的时候,镜头也跟着晃了好几下,夹杂周围人们的惊呼。 这一天,从清晨开始,这个少年就站在16楼外的阳台,和所有人僵持到中午。在那个距离地面大约50米的地方,整整6个小时,他都没怎么抬起过头,只说了零星的几个字,此外,就是从空调外机上扒拉下来一个铁片,一直刮着自己的手臂。 最终,少年被消防战士救了下来,整个解救过程中,他一直在挣扎,手里的铁片掉下了楼。“如果摔下去,就是肉饼。”警察告诉我。 2018年6月下旬,我和少年的姑姑取得联系,来到江西省找他。少年的姑姑已经给我打了预防针:“他估计不会愿意和你们谈,他和我们都不怎么说话。” 不过,我还是想试一试。

1

少年姓李,当我终于见到他时,14岁的他就像一条鱼,随时都想要溜走——这天下午,在我们还没正式见面之前,他刚刚溜走过一回了。

这天早些时候,我提前和他的姑姑约好,辗转找到了小区,姑姑下楼接我们,说孩子在家。

上楼,进屋,姑姑还喊他开了门。

一进门,我看到了两个少年,一个坐在电视机前,另一个身影一闪,进了卫生间,随手关了门。姑姑指着电视机前的少年说:“那是表哥。”又努了努嘴:“进厕所的那个,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我们在客厅坐下,姑姑很热情,倒水,又跑去厨房切西瓜,边切边说:“这时候的西瓜好吃,又便宜……”小李在厕所待了有十多分钟了,在此期间,我一直站在厨房里,和姑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几分钟之后,忽然传来重重的关门声,然后就是由近及远的脚步声。我还没反应过来,摄像老师说:“他跑了。”姑姑放下刀要上楼去找小李——家人最担心的就是他再上楼,再发生什么危险。我们也跟了上去,走几步之后觉得不妥,他是不是看到我们觉得抵触?之后就没再跟了。

几分钟之后,姑姑下来,说楼上没人:“有好几次他又跑到楼顶去,大家都有些担心。他胆子其实很小,但他说出来的话,听着胆子很大。”

小李出生于2004年,老家在江西省的一个贫困县,父母离异。5月22日的事发生在福建泉州,当时他跟着母亲。事情发生后,他就被送回了老家。

我问姑姑看没看过那天的视频,她说没看,老家的人都没看。小李回来后,姑姑也问过他:“我说你站在16楼想干吗,是不是想跳下去?他不吭声。我说你跳下去你就跳呗,非得等人家来。我说你搞那么多麻烦事干吗,全部人都跑过来,就为了你一个人担心。他就不说话。我又说你怕不怕?他说怕。”

在泉州,少年还把自己的房间毁得一塌糊涂,这些事情老家的亲戚也不知道。姑姑说:“他也不会说把这个搞坏那个搞坏,不会说看到什么不满意的就把它打烂砸掉,这种暴力行为都没有。”

在姑姑家里,大门的反面和他房间的正面,都用白色粉笔写着“平安”、“保平安”、“一路平安”的字样,姑姑说都是他写的。

江西老家的门和墙上,都被小李写了“保平安”(作者供图)


姑姑讲了不少小李年幼时乖巧可爱的一面,回忆侄子小时候有趣的事情,她会笑,可最后又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怎么去管他。你也不晓得管,我也不晓得管,大家都管不了。只要不给他电脑、手机,就行了。”

2

事情发生一个月之后,我去泉州采访,小区的不少路人看到我们仰头在拍,还能立刻明白我们的来意,七嘴八舌地地描述着那天的场景。有阿姨给我看她手机里拍的照片:“我是买菜下来看到的,真是吓死了哦,那天这里好多人。”

在消防队那里,我看到了更清楚的视频:小李一身黑衣,站在窗台外侧,双手动来动去。50米,这个高度让消防人员打的气垫聊胜于无。

我们终于了解到,事情的导火索和小李的继父有关。

继父说,5月22日凌晨4点半左右,他起床上厕所,听见小李的房间传来打游戏的声音。“我就把开关关掉了。”卫生间靠近总电闸,继父把电断了。

小李显然很不满,与继父隔着房门吵嚷了起来。

“一关掉(开关),就听到里面杯子盆子砸的声音。我越说,他敲得越厉害,我说你再敲我要报警,他说你报啊,有种你报啊!他还说,你今天出去,我把你所有东西全都砸掉。”

继父太生气了。他说,虽然和小李两人同在一个屋檐下,但当时他们有大半个月没见面了。小李的母亲也躲回了老家,继父说,“相当于被孩子逼回去的”。小李一直一个人躲在房间打游戏,不出房门,也不给开门,当他猜测继父白天上班去了后,会出来给自己做饭——因为厨房能看出动过的痕迹,而且,厨房的菜刀还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拿进了自己房间。

其间,楼下也有住户投诉,说小李在阳台往下撒尿。可即便是物业来了,小李也没给大家开过门。继父猜测,小李是害怕房间里的电脑被收走。

5月22日那天继父报警后,小李还是不给大家开门。警察正在撬门的时候,邻居从自家窗台那里看到小李在翻阳台。警方的执法记录仪拍摄下的第一个画面是,早晨7:34,几个警察从邻居的窗户探出身去,拉住小李的衣服。特警在劝他:“自己慢慢挪过来,听话,来。”

一分钟后,小李开始顺着栏杆往内侧爬,几个警察也就松开了手。

但小李只是虚晃一枪,警察们一松手,他就以很快的速度从割开的防护网里爬了出去。很快就贴着楼房外墙,手握着空调外管,谁都够不着他了。执法记录仪里是所有警察的措手不及:

“完蛋了。”

“晚了晚了……”

“小孩你听我说……”

“过来过来!”

“叉子,叉子有吗?”

接下来,就是长达3个多小时的谈判。

“你这样很酸的,下来吧。”

“你有什么意见,或者有什么话,都可以说。”

“你继父给你断电了是他不对,我们批评他了。”

……

警察让小李的母亲和姑姑打电话劝他,母亲在电话那边说:“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手机也给你。”

可这些都没有打动少年,他根本没抬头。

整个过程中,唯一引起他注意的,是消防战士在楼下打起了气垫,“突突突”的声音吸引了他,他低头往下看,问民警:“他们在楼下打什么呀?”语气轻松得好像置身事外。民警告诉他,那是气垫,没什么用。又问他:“你害不害怕?”他说了声“怕”,然后又不说话了。

此前小李打了一整夜游戏,已经十几个小时没吃没喝、也没休息了。但他还是大咧咧,在连声劝阻中几次变换姿势,还试图往更远爬。警方把水和士力架远远丢给他,他只喝了水。

上午10:30,消防战士准备实施救援。他们到了18楼,在翻窗台的时候,小李抬头看见了,下意识往远侧身。一直劝他的警察马上安抚他:“要不要我叫消防战士帮你?不要的话我就让他撤回去。”

小李说:“不要。”

消防战士退了回去,小李继续低着头。又过了会儿,他说要一把刀,警方当然没给。他随后扒拉下空调外机上的一块铁片,开始轮流刮双手的手臂。

眼看着他不太可能配合了,救援的方案渐渐明晰。消防战士一直在楼上观察,寻找时机。接近中午12点,看他不那么警惕了,一个消防战士吊着绳索,从18楼降到16楼。

两人距离接近时,小李还是看到了,显然怔了几秒,随后便开始往远爬,双手还握着空调管。他没爬多远,消防战士就一把抱住了他,小李放开双手开始乱蹬。两个人都在外墙挂着,就靠绑在战士身上的那根绳索保证着生命。

“太危险了!”周围的人都在喊。此时,一个特警跨过阳台,伸手从内侧抱住小李。连拉带拽地,硬是把小李塞进了阳台,又给他身上系了一根安全绳。

消防战士脱下头盔,露出一张稚嫩面孔——那也不过只是一个1997年出生的年轻战士。

3

在营救小李的几个小时里,特警撬开了他的房门。打开门的一刻,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房间很乱,吃的东西的残渣到处都是,味道很难闻。”继父说,他终于知道小李为什么拿菜刀进房间——小李用刀劈坏了衣柜,割花了桌子;床垫也被割开,又用火烧了好几个洞。继父判断这些不是小李当天弄的:“那天弄的肯定有烟味,应该是之前就在里面弄了。”

小李被救下来时,手臂已经刮出了明显的血痕。他还是非常不顺从,继父给警察找来一根皮带,他们把孩子束缚住了,“这期间他还有用脑袋砸了几下地面”。

之后,民警把小李带去了派出所。

那天下午,小李的母亲也从老家赶到泉州,在调解室里和小李聊天,聊了什么警察不知道,他们给母子俩提供了水和食物。

母子俩聊了一整个夜晚。小李的母亲告诉我,她主要是开导孩子,跟孩子聊聊未来。她说,她给小李找了两个学校,“他也答应了,都跟我说好了,去厦门的那个学校”。

第二天早上,母子俩离开了派出所。

“刚出派出所的门,他又跑了。”小李的母亲说,孩子一跑,她根本追不上,她当时很灰心,“他要走就走吧,我也不想追了。”

5月26日一早,小李跑掉三天后,派出所接到了一个报警电话。一家通信店店主说自己的店面有被人撬锁的痕迹,“但锁未被破坏,店内物品并未丢失”。店主调取了监控,锁定了犯罪嫌疑人,把照片给警方看。劝了小李几个小时的派出所所长一眼就认出来了:“就是那个要轻生的这个小孩。”

视频显示,那天凌晨3点多,小李拿着一块木板在撬门。那家店有两道门,他撬开第一道,第二道玻璃门没撬开。他就坐在冰冷的石凳上,从3点到差不多坐到5点,之后才离开。

一天后,警方找到了小李。他倒没什么事,只是说饿坏了。笔录上记录到:“盗窃是因为我想买吃的喝的,离家出走都没有东西吃喝。”他还说,这三天里,自己还撬过另一家手机店的门。

小李还不满14周岁,不够刑事责任年龄,又是盗窃未遂,公安机关对他批评教育之后联系他的家人来领。但是这次很尴尬,警方的电话打给他的母亲,母亲说她管不了这个孩子。又打给他的父亲,父亲只说,让孩子自己回老家。

没办法,最后泉州警方把小李交给救助站,救助站把小李送回了江西老家。

4

小李的奶奶告诉我们,她觉得孩子是个好苗子,要怪只能怪小李的母亲:“你自己把他废掉了,你怪不得其他人。”

小李的父母离婚早,抚养权判给了母亲。当时刚上四年级的小李就留在母亲老家,由外公外婆带着生活了一年。之后,小李的母亲坚持要外出打工,“我在家就一个月挣一两千,根本不够花”。

孩子没人带了,她就把小李送回父亲那边,小李从此就跟着姑姑和奶奶。

这种情况在当地并不少见——青壮年劳动力去了经济更发达的广东、福建一些县市讨生活,孩子和老人都留守在老家。这对于小李的奶奶来说也没什么,她原本就给家里的其他晚辈做饭,多一双筷子多一口饭而已。

但小李不仅仅只意味着是一双筷子。

按照姑姑的说法,小李早先还算乖巧,虽然一直不太爱读书:“你上午叫他读多少个英语单词,他不读。你说要是不读晚上就不要吃饭了,那他下午就背出来了。你得逼他。”

那时候,小李还会跟姑姑交流,时不时说要去挣大钱,说以后长大了要买一套房子送她,“让我帮他带小孩,哈哈”。

小李还跟姑姑说:“我观察过,开店很挣钱。一楼开超市,二楼开咖啡厅,卖西餐,牛排。”

小李还问姑姑有没有吃过西餐。“我说我没吃过,那么高级的地方我吃不起。他说那等我长大了,我做给你吃。”就算是笑谈,姑姑仍觉得欣慰。

那时小李的父母每月分别给姑姑350元作为儿子的生活费。这件事小李也知道,有时候脾气上来了会跟父亲呛,“他跟我哥说:‘你又没养我。’”这时候姑姑也会批评小李:“我说你父母是拿了钱的,没钱你吃什么呀?”

姑姑明显感觉到侄子的变化,是从他有了手机后开始的。

六年级时,小李问母亲要了一部手机,说是方便联系,后来大人发现,孩子拿着手机一直都在玩游戏。

“本来说礼拜六、礼拜天用一下,平常就不用了,可他天天都用。你叫他吃饭,他也不理你,我就把他那个手机丢了。”姑姑后来想,大概是因为这件事,让小李开始有了跟家里对立的情绪。她说,有时中午她午睡,小李就去求其他堂哥堂姐,说“把电脑开开,给我玩一下”。家人都知道有禁令,就说:“我们也不知道密码”。小李只是笑:“你们知道,你们不告诉我。”

然后就是小李开始去网吧。

大人们都记不清楚,小李究竟从哪一个夜晚开始彻夜不归的。他们当然很担心,姑姑还去网吧找:“我去的时候他还坐在那里玩游戏。我从这边去,他一看到我,就从那边跑掉了,一个后门。”

孩子“爱跑”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大人根本追不上。偶尔彻夜不归,饿了累了还是会回家,只是行踪让家人摸不着规律。奶奶说,等到后期,孩子就算一晚上不回家,他们也只能随他去,“你叫我到哪找去”。

为了提防小李去网吧,家人开始严格管控钱,不再把零钱随便放。但就算没钱,小李也不愿意在家待着。

有一次小李出去了挺久,回家后姑姑问他去哪里了,小李说去了体育场。姑姑不信,说体育场都是跳广场舞的大妈和小孩,哪有你这样的小男孩。后来一个亲戚告诉姑姑,他看到了小李,确实就是一个人在体育场,一直待到了关门。

5

2016年,小李上了初一,开学没几个月,就非说要去找母亲。

当时小李的母亲在泉州生活,小李让大人给他买车票,大人开始不肯。没想到小李竟然打电话跟母亲说:“你给我火车票的钱,不然以后大了我就不养你了。”为了这句话,小李的姑姑还担心:“他妈妈以为这话是我们教的,我只能说我们没跟他讲这些,他自己会想。”

小李最终还是去了泉州。母亲给他在一个武术学校报名,让他多少能继续学业。继父说,小李上了不到20天的课,就和老师起了冲突,“老师在上面讲课,他就在后面说很难听的话,然后又回来了,不肯去”。

那时小李的母亲和继父白天上班,也没太多时间管他,他在家玩“王者荣耀”,很快捅了个不小的窟窿。“把我微信的钱转了花掉,一万多吧,不到两万块——是准备给他上学的钱。”看到母亲生气了,小李自己给腾讯公司打电话。母亲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沟通的,过几天,就退回来几千块。

这件事发生后,母亲又把小李送回了江西老家,还是让姑姑管。小李说不愿意上学,姑姑他们觉得可以让孩子去学门手艺。“先让他去学剃头——其实他也不愿意。他说要去打工,我说你什么手艺都没有,你晓得打什么?”

小李别扭地学了十几天剪头,没能继续下去,家人又让他去学厨艺。因为姑姑觉得小李平常挺喜欢做菜,之前中午小李放学早,还炒菜给她吃,“他做得比我们做的都好吃”,而且,“周末也不出去,就在家看电视。我叫他看一下新闻,他就看那些炒菜的”。

但等到真的去学厨艺了,小李还是没法坚持。

大人都说“这孩子的魂儿被游戏勾走了”,姑姑一次偶然发现手机微信里刚充的几百块没了,首先就怀疑是小李干的,问他,“我说奇怪了,怎么没有了?他不吭声”。几天后姑姑觉得不对,又去邮政银行查自己和微信绑定的银行卡,结果发现卡里存的6000多元都没了。

看到实在瞒不住了,小李才说,他拿奶奶的身份证注册了一个微信,绑定了姑姑的银行卡,“只要第一次输验证码,以后都不用了”。小李时不时说要和母亲打电话,借姑姑的手机用,钱,就这样一笔一笔地转走了。

“我说你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很久了,他说很久了。我都不知道。”姑姑说,小李后来也提出,要给腾讯公司打电话要回这笔钱,但到底是过去的时间太久了,没成功。

那时小李的父亲也回到老家了,为这件事,父亲大动光火,打了孩子一顿。

“就那一次,他还和我对打。”小李的父亲说,眼前的孩子只让他觉得陌生。

6

2018年3月,当小李再度提出要去找母亲时,全家人都不同意。母亲甚至不肯告诉小李她在哪里,她只说自己不在泉州。

她不想让孩子来找自己:“他跟着我主要就是想玩游戏。”母亲说,小李玩起游戏一点节制都没有,她觉得可能是这些年自己对孩子太溺爱了,“我总觉得要弥补他,他也觉得我欠他的”。

小李笃定地认为,母亲应该在南京打工,他告诉姑姑:“我妈就在南京,我要去南京。”那时他也不上学了,三天两头在家闹,最后他的父亲只得给他买了一张去南京的车票,他一个人上的车。

上了车,小李再打电话给母亲,他的母亲也有点慌,只能告诉儿子她在泉州,然后又赶紧托南京的朋友去接儿子,带他吃顿饭,再给他买一张去泉州的车票。

于是,小李又从南京坐车到了泉州。孩子终究是来了。小李的母亲说,她开始还是抱着新的希望,另租了一套房子,“那房子好漂亮的,好温馨”。

小李这次来泉州的一开始,继父也说孩子表现也不错,“还会泡茶给我一起喝”。但之后,当小李看到了继父的电脑,便把那台电脑拿进了自己的房间,开始没日没夜地玩。母亲喊小李出来吃饭,他不理会。母亲没办法,打电话给姑姑,姑姑反问母亲:“你干吗要把电脑给他?”

后来有一次母亲觉得忍无可忍,动手打了小李。“这次之后,他再也没开门”。

母亲灰心地想离开,她在小李的房门口:“连续一个星期,我说我要走了,你要不要跟我走。他没理我,没说话。”

然后,母亲就真的走了,之后就是小李和继父二十多天没见面,直到5月22日他要跳楼。

7

这次回到老家,家人倒是觉得小李懂事了些。

小李的父亲告诉我们,儿子终于肯重新回学校了,而且,“这次学校的投诉倒是没有那么多”。以前,他时不时接到老师电话,说小李偷拿充电器去学校,或者是玩手机。

我问小李的姑姑,孩子这段时间还玩游戏吗?“没手机玩了,只能看电视。”姑姑回答我。

跳楼的事发生后不久,我也给心理学专家看过视频,专家认为,小李患有抑郁症。“99%,我敢这么肯定。”专家还猜测,“病程大约在一年半。”

记者一个月后找到小李时,他手臂划痕的痕迹(作者供图)


不过小李的家人却说,小李在老家的表现虽然称不上乖,但也不算很反常。“在泉州,他心里面就是不高兴那个男的(继父),他就想他妈妈带着他两个人过。”姑姑说。奶奶也觉得,是因为跟着继父生活小李觉得别扭,才有了种种的反常表现。连小李的母亲也说,其实她能感觉到小李对继父的不满,但是,“我有我的生活,我不可能为了儿子我不要工作生活了”。

姑姑认为小李这样,一是因为沉迷游戏,再就是“结交了不好的朋友”。她说有一阵子,小李去网吧去得勤,可能因此结交了“街上不读书的人”。后来一群少年在街上偷摩托车被警方发现了,家人去警察局领回小李。姑姑说,那次小李还带着点自鸣得意的样子。“他说交警看到,就问他们在哪里弄的车。那个人就说是偷的,如果不说,就抓不到。我说你偷人家的东西,不可能永远都抓不到,这样抱着侥幸心理不对。”小李好像也知错了。姑姑问他有没有参与偷车,“他说,我又没有偷。他们偷了车,教会了我骑”。

姑姑又说:“我哥脾气不好,以前打他。现在离婚率那么高,都是小孩子受罪。”

小李的奶奶一直在感慨,现在的孩子很不好带:“以前几个小鬼(小孩)都是我带大的。还要上山,还要种菜,还要养猪,还要回来搞小鬼,现在唉呀,不要生小孩好了。”

这次从泉州回老家后,小李的母亲刻意没有联系孩子,连电话都没打。“因为我再打电话过去的话,他会分心,又想来我这里,又不受他那边的管。”

母亲问我有没有见到小李,孩子怎么样,最后电话那头的声音哽咽了:“再过一两年吧。等他懂事一点,他想我的话,自然他会来找我的。”

8

那天下午,小李从我们身边溜走之后,我和他的姑姑、父亲、奶奶聊了一会儿。晚上9点,我再次来到他家,我想他应该已经回来了。

小李确实在家,眼睛对着电视。我突然愿意相信,种种出格都是出于一个少年的难言心事。

我问他:“你那天早上为什么要爬到墙外去?”

他不看我,眼睛还是盯着电视,对我的问题只吐出三个字:“看太阳。”

我说:“我不信。说实话,为什么?”

他又说:“吹风。”仍旧不看我,语气带着戏谑。

我又问:“那你为什么把床垫烧坏?”

他说:“烤火。”说着,他自己都有些忍不住要笑,然后又板住脸。

我又问他,在泉州是不是20多天没出门就在房间打游戏。他说:“出了。”他说等继父走了,他有时候会出门散步。他说自己会去很远,走好几个小时,一直一个人。

我又问他是不是偷偷跑去网吧过,他反驳:“没偷偷。”

小李个子不高,脸也稚嫩,我说:“人家看你这么小,为什么会放你进去?”

他有了点活泼的神情,反驳我:“我哪里小!”

一旁小李的外婆、堂姐都失笑了,气氛因此有些缓和。我问他:“是不是妈妈给你买的第一个手机?”

他突然不耐烦起来,挑了挑眉。我又问:“是吗?”

他突然站起来要走。

我拉住他,已经晚上9点半了。他的奶奶坐在一旁,手里蒲扇在扇风,也阻拦:“不可以的,你说晚上不出去的。”

少年含混地说着:“我真的很想出去玩。”

看到他这样,我说:“我们走吧。”

而他还在说:“你们走了我也要走。”奶奶和堂姐又劝他,把他拉进了房间。他故意扯高的声音很快低了下去,看来是被劝住了。

走之前,我想和小李告个别。我走进他的房间,那是个很简陋的房间,衣服随意地搭着。他躺在床上,脸朝里,背对我,蚊帐半垂下来。

我突然想到他奶奶说,他很“臭美”,自己下河去抓龙虾再去卖,辛苦了大半个月挣到了四五百块,去买了好看的衣服。

我站在门边说:“我们走了啊,你休息吧。”

男孩终于主动开口跟我说:“拜拜。”

9

夜幕已经深了,往回走的路上,我还在拼命想,采访时到底是哪句话说错了,让这个少年突然一下子又要走?我的最后一个问题提到了他的母亲,我想,是不是过早地问到了他的禁区?

还有很多问题也就烂在了肚子里。

我没法问,那些深夜在泉州晃荡的时刻,他很饿,但即便这样,他也不肯回家;我没法问,一次次寻找母亲、又被母亲送回老家,他的母亲对他燃起希望又失去,同样的感觉这个少年是不是也有,他是不是也对亲人有过希望又失望;我也没法问,这次他的母亲一直没有联系他,他,觉得委屈吗?

在见到小李之前,我看到了他的视频,看到了他是怎么和一群大人僵持了6个小时,每一帧都没有跳过。我手机里还有一张他刚被救下来的照片,双手手臂都是血痕。

可见到他之后,我似乎有了一种信念,他会“平安”。那么多问题,问不问也再没有什么必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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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V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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