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 下岗20年,总算把女儿弄进了北京

2018-10-30 15:06:13
8.10.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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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每次回国,我都是坐同一趟航班,午夜在首都机场落地,早上转机飞东北,两大箱托运行李。跟过去一样,这次我还是打算在机场里转转,倒倒时差,躺一躺熬过中间的8个小时。母亲却在视频里说:“都奔40的人了,找旅馆睡吧,让你姐开车去接。”

姐是远房表姐,常年在外跑建材生意,平时很少联系。我不愿麻烦人家,母亲却已经跟人家说了,我只好加了微信,先问表姐有啥想捎的。

“捎一iPhone吧,我上手就能用。”表姐倒也开门见山,又主动提去机场接。我赶忙说不用,表姐大笑:“我也得从你那儿拿手机不是?”

母亲还不放心,又说:“要不让你舅也过去?”

“大半夜的,廊坊到北京,多折腾。”

“那不是你舅么,有啥折腾的?”

也罢,只好听任她了。

其实我也想见见舅舅了,从小我就和舅舅亲,舅舅也喜欢我,说我将来肯定有出息。

那时舅舅在石油公司混得挺好,是县里第一拨骑上原装进口铃木摩托的男人,舅妈也是第一拨把卡拉OK买回家唱的女人,表妹更是第一拨看迪斯尼动画片长大的孩子。

小时候每次去舅舅家玩,总是歌声不断。舅妈讨厌流行歌曲,只唱那首《北京的金山上》,有时卡拉OK,有时一边伺候那盆红月季一边清唱,舅舅就在旁边递水:“瞧把你美的!”

舅舅舅妈是土生土长的东北人,却对北京很有感情,不但在家唱北京,连挂历上都是北京的景点。舅舅总是喜欢一页页翻着新挂历,故宫北海天坛就在我眼前轮番划过。

“北京太大了,去一趟跟没去一样。”舅舅对着12月的天安门城楼感叹。

舅舅一家年年都外出旅游,目的地只一个——北京,每次都住在外甥女——也就是我那个远房表姐家。

“家里有木耳榛蘑,正好拿过去。”母亲怕弟弟在北京亲戚面前缺了礼数。

“人家那叫首都,稀罕这些土货?”舅舅摆手。

“你们不会空手去吧?”

“不空,给我外甥女甩钱。”

“首都还稀罕你那俩钱儿?”母亲横了舅舅一眼。

每次进京,舅舅一家都有斩获:舅妈烫了头、买了裙子,表妹抱着毛绒绒的小狮子辛巴,舅舅在书摊挑了一套精装版的《朝鲜战争秘闻录》,还给自己的二姐捎了礼物——水晶玻璃封的主席像,“主席纪念堂买的,队排老长了,我们给献花儿,可惜不让照相”。

舅舅把画像摆在我家的客厅中央,领袖在水晶里微笑,苦盼变形金刚的我大失所望。

可惜风云突变,没过两年,石油公司一把手开会,劝职工买断,然后是国资重组,个人承包,自负盈亏……一波紧似一波,舅舅还没反应过来,就着道儿下了岗,没钱再去北京了,舅妈也不唱《北京的金山上》了,愁眉苦脸来我家讨主意。

“早说不让你买断,死活不听!”母亲端上一碗炸酱面。

面条一口没动,舅舅起身就走。父亲埋怨母亲:“亲弟弟也不能这么说话啊。”

门外一阵马达声,舅舅穿着立领皮夹克骑着铃木125送我上学。街两旁柳树嗖嗖掠过,我坐在后面只嫌路短。同学问是谁,我就慢腾腾打开书包,语气掩不住骄傲:“我舅。”

2

其实舅舅买断,也是着急用钱买楼。

那是石油公司的家属楼,搬进去之前舅舅还没下岗,觉得这地热供暖体面、风光,搬进去才发现没法调温度,窗外数九寒天,屋内裤衩背心,人都上火了,两口子嘴上轮流起泡。表妹睁着一双肉肉的小眼睛,用蜡笔在纸上涂抹。她大概是迪斯尼动画片看多了,数学题算不明白,却对图案色彩痴迷不已。

这家属楼的价格可一点都不家属,光地热一年就能烧掉几千块。当时电视里老唱那首“看成败,人生豪迈”,舅舅听得一股无名业火,直接把电视撇楼下了。

母亲又劝舅舅:“把楼卖了,手里有现钱做点买卖。”

舅舅却不依,理由是离学校近,“孩子冬天上学少遭罪”。

所以舅舅两口子还住地热楼,表妹依旧用蜡笔涂画,数学题算糊涂了就来问我。表妹性子慢,我讲两句就烦了,撇给同样慢性子的父亲,那俩人倒是慢到一块儿去了,小鸡小鸭两道题磨蹭一晚上。

舅舅到底把楼卖了。母亲以为他是听了自己劝,后来才知是贱卖——因为当时县里成批下岗,成批卖楼。

于是舅舅又变成全县第一:第一拨下岗,第一拨卖楼,第一拨再就业。

所谓再就业,可以是打工,也可以是自己当老板,舅舅显然是奔后一种去的。大家都没想到,他连铃木125也一起卖了,和卖楼的钱凑起来,说是要大干一场。

母亲出主意:“开个机车配件,以前在石油不认识挺多司机么。”

“下岗前都认识,下岗后就不认识了。”

“是你自己心里有包袱吧。”母亲这话太直,舅舅霍地站起来,狠拍了一把饭桌。表妹正在画画儿,满桌蜡笔飞出去,一地五颜六色。

父亲忙劝:“都别急,别上火,慢慢转变转变思想,这年头干啥少得了求人?”

舅舅不再言语,一米九的大个儿蹲在地下捡蜡笔。捡完蜡笔站起来,对着饭厅的门帘发了会儿呆,一把拨开走了,满帘琉璃珠子哗啦乱响。

表妹吓哭了,小手攥着摔断的蜡笔。

“不哭啊不哭,你画你的,画不完就住二姑家。”母亲抱住表妹,拿出舅舅搁在这儿的VCD,让我给她放动画片。

还是《狮子王》,辛巴长大了。表妹擦干眼泪,摆开长长短短的蜡笔,纸上升起太阳,架起彩虹,草原上狮子一家三口相依为命。

3

舅舅的再就业大计是倒腾粮食,他成了县里的“粮耗子”。

可粮耗子虽肥,却非人人能当:要有关系,要敢下本,要闯盘山道,要躲交警队。几趟下来,人就掉了十斤,眼窝熬成黑坑,却只能勉强保个本。

这年冬天,恰逢大雪封山,粮价抬得奇高,舅舅眼红了。

“严打,千万别顶风上。”父亲苦劝。

“就等严打呢,倒腾一车就发了。”舅舅磨刀霍霍。

县里司机不敢去,舅舅找了仨外地人,10吨黄豆,3辆大卡,雪夜掩护下躲过交警,天亮开进市里,结果,两个外地人居然开着大卡拉粮跑了,只剩舅舅自己押的那辆。

舅舅血本无归,一时间轰动全县。因为这个小舅子,父亲亦成了交警队的笑柄。

舅舅大病一场,舅妈每天蒸一碗虾仁鸡蛋羹,第二年开春人才缓过来。

那时,恰逢表妹越画越着迷,蜡笔升级成了水彩,纸也跟着上了档次。最花钱的,还是找老师。于是,舅舅又心急火燎地出手了:倒腾啤酒,北二道街开个店,起名“样样红”,图一开业大吉。

可那年夏天,县里却兴喝扎啤,舅舅温吞吞的瓶装啤酒无人问津,只能自己往饭店和迪厅推。七八箱啤酒,全凭一架三轮车和两条腿。一天送货路过县政府门口,被丰田大吉普的喇叭唬着了,三轮车翻了,啤酒全碎了,流到县政府大楼的墙根儿下,没一会儿就把全县苍蝇都招来了,门卫就在旁边指着舅舅好一顿臭骂。

舅舅爬起来,照着丰田屁股狠踹了一脚,当场就被架到警局。接着“样样红”也被封了,开业时糊的对子还新着呢:“早进来晚进来早晚进来,多喝点少喝点多少喝点。”

舅舅被放出来的时候,脸色苍白,头发凌乱,似乎还矮了一截。父亲就又给他出主意:“开出租吧,县里到县里,县里到农场,线儿可长可短。”

母亲也说:“把车当成自己家好好收拾,干净利索的,只要服务到位,挣的都是回头客。”

看舅舅一声不吭,母亲又说:“钱要不够,二姐给你垫。”

于是,舅舅的再就业大计最后化为一辆夏利,枣红枣红的,倒也惹人怜爱。

舅舅开着它去原来上班的加油站,似乎折腾一圈儿又回到了过去。舅妈精心伺候那夏利,清早出车喷香水,晚上收工擦浮灰。哪里是一出租,简直就像拉县长的小轿。

表妹上了初中,报了美术班练写生。别的孩子都练苹果花瓶,手快点的就人物素描,表妹却只奔着我家那株樱桃树使劲:铅笔稿,也不着色,白纸上黑压压一片,分不清枝叶花朵。

对着铅灰的樱桃树,母亲直皱眉:“这孩子画的到底是啥?”

偶尔,表妹也会匀出明艳的红,画那辆夏利,载着五口人:“爸爸,妈妈,二姑,二姑父,我自己。”

“你哥我呢?”我问。

“哥哥上大学走了。”

可没等我上大学,夏利却出了事儿。又是冬天,又是粮耗子,貂皮大衣里揣着十几万现金,雇舅舅出车下农场,结果被贼盯上了。贼又叫上贼,一路追到农场边的荒草甸,拦下舅舅的夏利,抽出明晃晃的日本军刺,把人摁在雪里,军工皮鞋照脑门使劲踢,抢完钱把夏利钥匙往雪里一扔,扬长而去。

舅舅和粮耗子在雪里来回扒,根本找不到钥匙。冬天日短,太阳坠进雪沟,好不容易等着对面两道亮光,一辆农用双排座才把他俩拉到医院。等交警队再找到那辆夏利,前盖大张着嘴,车轮早被卸得无影无踪,只剩俩千斤顶撑着,远看像一叶枣红扁舟,漂在白雪皑皑之上。

舅舅冻黑了三个脚趾,好在都保住了。没等化完脓,就拄着拐往麻将馆里钻,输了钱回家再用拐砸舅妈。母亲苦劝不成,正好我上大学走了,只能把表妹接来住。县里好多下岗的都离婚了,母亲直发愁。

好在舅舅舅妈动手归动手,却从没喊过要离婚。尤其是舅妈,也跟着去麻将馆,不是打牌,只是给舅舅送饭:“俺家老五大高个儿,整天塌腰坐着,再不吃顿饱饭,人就废了。”

终于有一天,连麻将馆老板都看不下去了:“老五,算我求你,回家跟媳妇儿好好过吧。”

也是奇了,舅舅不听我妈的,不听他老婆的,反倒听这老板的,推了牌,起身就走,把我表妹接回家,从此再没碰过麻将。

只是表妹在美术上开销越来越大,舅舅不得不再找个活儿干。父亲劝他考虑清楚,供一画画儿的可是纯烧钱,“不行就考个师专啥的,省钱,将来还有稳定工作”。

“姐夫,我算彻底废了,”舅舅也不接话,扯住门帘,“现在就是为了孩子活呢。”

关于外甥女的未来,父亲再没劝过半句。

4

再就业连吃几场败仗,舅舅脾气越来越差,偶尔去我家坐坐,饭也不吃,只问我大学读得怎么样,走的时候留下一股涂料味儿。

那时下岗的多,一夜暴富的也多,县城里的新贵们都喜欢住楼中楼,室内装潢火了好一阵,总有三五人不等的装潢队在街上转悠。舅舅找不到营生,就想找一支入伙,带头的师傅很年轻,也很客气,上来就递烟。舅舅说不抽。小师傅说不抽烟好啊,涂料可是易燃易爆。又问能做什么。舅舅说啥都能做,绝对听使唤。

小师傅还不放心:“不是犯了事儿在外面跑吧?”

“本县人,要不给你看看户口本儿?”

小师傅捶了舅舅一下:“这老大个儿,跟我刷涂料吧。”

于是表妹和舅舅爷俩儿就都在涂了,一个用画笔,一个用刷子。

小师傅很喜欢看舅舅刷顶棚,边看边乐:“个儿高就是牛X,梯子都省了。”

几天下来,舅舅从脖子硬到脚跟,连耳朵里都是油漆味儿。

小师傅见县里人都叫我舅舅“老五”,也改称“五哥”,工钱给得够意思,收工又拽舅舅去朝鲜馆子,两屉蒸狗肉,半斤烧刀子,舅舅喝高兴了,就从帆布口袋里掏出女儿的画儿。

小师傅眯眼长吐一口烟:“五哥,你整天一身漆味儿,原来还供着个艺术家,老弟服你,敬一个!”

60度的烧刀子在口杯里晃了晃,舅舅仰脖而尽。

舅舅本以为人到中年交到了个知己,不料没几天小师傅竟跑了,起因是小公园那家洗头屋新来的南方姑娘。小师傅把装潢挣的钱都花在姑娘身上了,姑娘说还欠洗头屋老板钱,小师傅就问:“我帮你搞定,你就跟我走?”

姑娘点头,小师傅就准备行动了。

洗头屋老板家的楼中楼小师傅装过,半夜摸进楼道,掏出自己配好的钥匙,先捅死俩大人,孩子听到动静,揉着眼睛从屋里出来,也被一刀抹了。然后这小师傅从二楼跳下去,掀开马葫芦盖(下水井盖),刀子一丢,直奔南方姑娘租的小屋去了。月下撬开门,问走不走。姑娘见小师傅一身血衣,吓得说不出话。小师傅再问走不走,见姑娘还不吭声,嘟囔句“XX娘们儿”,扯了根自行车链锁,勒死了那姑娘,一把火连屋一并烧了。血衣也投进火里,光膀子跑了夜路。

第二天全县大骇,电视新闻轮番播通缉令,舅舅这才知道,小师傅竟是个累犯命案在身的逃犯。

舅舅因给这厮当小工,也被带进局子,关了俩月,舅妈头发一绺一绺往下掉。父亲从县公安局一路找人跑到市局,等入了秋,舅舅才被放出来,瘦得像匹骆驼。

再也没人找舅舅干活了,小小的县城,已容不下他了。



彼时偏又赶上表妹中考,分数一塌糊涂,交钱才能上高中。舅舅低着头,又来找母亲“给做做主”。

母亲自然还是“要读师专”的老一套,舅舅听得心焦,走到街里,被高中美术老师一把拉住:“老五,你家姑娘要是撂笔,那咱县孩子都甭画了。像她这天分,我从分到咱县就没见过。”

这老师姓姜,矮墩墩一汉子,常年穿条又肥又垮的西裤。他也教过我,喜欢踮脚讲课,一只胖手捻了粉笔,黑板当中起一田字格,里面刷刷刷现出一个裸女:“你们看到的是女性的形体美,我看到的是平衡和比例。”

我们听了就笑。也不是笑什么“平衡比例”,就是笑他身上的麻花味儿——姜老师家在高中门口开了一间小吃铺,给学生熬粥炸麻花儿,得了个绰号“姜大麻花儿”。

姜大麻花儿几句话,又把舅舅说得狠了心,抬(借)钱把女儿送上高中,让母亲一时间大失所望。

好在姜大麻花儿教得上心,经常在他家小吃铺给表妹吃小灶。他还办了个艺术班,收钱去省里进修那种,报名的全是县里有钱人的孩子,表妹象征性地交了三五百,在班上旁听。升到高二,特长班开始往各大美术院校跑,连报再考所谓的素科。姜大麻花儿掏出油乎乎的爱立信,找他在北京的老同学,据说“在教育部都有路子”。

舅舅这些年吃亏多了,疑心也重,姜大麻花儿急了:“老五,都供到这份儿了,算我求你,带孩子去北京溜达一趟吧。”

舅舅这才给我在北京的远方表姐家打电话,表姐倒很客气:“成啊,北京欢迎您!”只是绝口不提舅舅一家三口到北京后吃哪儿住哪儿。

舅舅也是在县里穷极无聊,一家三口卷了行李就要走。母亲去客运站送的,嘱咐着舅舅“路上别犯傻”。等回了家,黄瓜才切了一半,撂下刀就开始抹眼泪。

5

舅舅在五道口见了姜大麻花儿的同学,大男人梳个马尾辫,两鬓花白,满口京片子:“姜子说了,孩子用功,你们又上心,我帮你们看看。”又递来一张单子,列着北京设美术专业的高校:“前五个您就甭浪费时间了,从第六个往下试。”

舅妈要掏钱,被当场回绝:“当年在农场我跟姜子上下铺,打嗝放屁成天互相熏着,那是一种岁月,必须要尊重。”

舅舅家三口人好几年没来过北京了,特意吃了顿麦当劳,薯条依旧油腻,番茄酱也还是免费,滋味却大不相同了。

舅舅掏出单子,翻来覆去地看那些让人眼热心跳的校名,前头缀着“北京”、“首都”或“中央”,不由叹道:“还是北京好人多。”舅妈白了他一眼:“等咱家姑娘考上了,再合计好人多还是坏人多吧!”说完她自己捂嘴笑了,舅舅也笑。

三口人本该同心协力,却在北京吵了起来,舅舅的意思是先紧单子上好的学校来,舅妈却嫌越往后挑学校越烂,“孩子心都给挑凉了”。

“挑个烂的再去不上,咱在北京咋有脸往下待?”舅舅不服。

吵不出个主意,只好往县里打电话,父亲给折的中:“两头儿往中间试,咱目标还是中间那几所,先试几家就当摸底了。”

素科考试现场,孩子们在屋里应对,家长们在门外苦等,天寒地冻两三个钟头,边跺脚边聊天。偏偏有几个被放进大门里头,考场教室来回转悠,跟老师们谈笑不断,门外的见了,七嘴八舌。

“这他妈后门走的,真黑。”

“哪儿不黑呀?孩子们都画傻了,哪懂这些。”

舅舅舅妈一身县城打扮,根本插不上嘴。

“你说咱俩折腾这些年,到底是在供孩子还是耽误孩子呢?”舅舅感叹,舅妈也不答话。

孩子们考完了,表妹最后出的考场,披着县城买的棉袄,小圆脸通红的一层汗,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的。舅舅想问考咋样,舅妈不让:“考都考完了,问那没用的干啥。”

表妹不吭声,擦下汗,低头往前走。冬日的北京城,下午四五点光景,等三口人回到租的地下室,早没了太阳。

这是去单子上排名靠前学校的情形,至于垫底的,两口子就轻松不少,还能碰见谈得来的家长。

“供个画画儿的咋这么难呢!”

“嗯呢,是不容易。”舅舅点头道。

“听你口音,也东北来的?”

“吉林,四平。”

“哦,四平,每回坐火车来北京都路过,大站,一停半个多点儿。再回东北我们一定去四平溜达溜达。”

“来吧,就住我家!”

相谈甚欢,还互留了电话。

舅舅家三口人这些日子在北京很拮据,舅妈想找表姐家帮帮忙,舅舅死活不干,可吃住能省,报考怎么省?

四平那两口子搭话了:“跟咱们包饺子吧。东北大馅儿饺子,在西城区,自个儿家亲戚开的。”

舅舅舅妈真兴冲冲去了,可“自个儿家亲戚”却摇头:“店小,再招人就赔了。”

四平两口子好说歹说,亲戚方松了口。舅舅擀皮儿,舅妈和馅儿,工资没几个钱,但包吃包住,最重要的是表妹考完了还有热乎饺子吃,舅舅大喜:“我说吧,北京就是好人多!”

等表妹考完了素科,舅妈谢过四平两口子,就要收拾回东北。舅舅却说在北京还有事儿没办呢。

“你还有啥事儿啊?”

“天安门看升国旗,纪念堂给主席献花儿。”

凌晨对着国旗唱国歌,中午排队给毛主席献花,下午扛行李挤上火车。半夜经停吉林四平,舅舅在硬座上鼾声如雷。

6

回县城不久,北京就来了电话,是姜大麻花儿的同学:“恭喜,孩子素科取上了!”

舅妈喜极而泣,舅舅翻出那张皱皱巴巴的单子,对了又对,没错,真是取上了,尽管中等靠后,可那是北京啊!

舅舅挺直腰杆推开我家的珠帘,仿佛录取通知书已揣进了口袋。

“还没考文化课呢,你们倒先放上羊了。”母亲泼冷水。

这话舅舅不爱听,点了把钞票,撂饭桌上:“二姐,先还你这些,等孩子考完走上北京,好好办几桌儿,再还剩下的。”

“钱哪儿来的?”

“抬的!”

舅舅一走,父亲就劝母亲:“小五就这脾气,从下岗憋到现在,眼瞅有曙光了,为啥不让他高兴高兴?”

舅舅又找姜大麻花儿报喜,不想授业恩师也是一俗人:“加把劲儿,冲刺俩月,稳当利索把文化课拿下。”

舅舅闷声略一点头,被姜大麻花儿推了一把:“寻思啥呢老五?八月份通知书下来,摆两桌儿像样的,我他妈奔住院喝!”

舅舅这才笑得眼没缝,逢人便说:“良师出高徒啊。”

传到母亲耳里,不免感伤:“我这当姐的,只有拿钱出力的份儿。”

表妹很紧张,一身疹子进了高考考场。考完用艾蒿水擦身,连睡一天一夜,醒来说英语作文没写完。舅舅慌了,又跑来了,说要“找二姐夫好好算算”。

父亲还真戴上老花镜,拿出他的三枚“乾隆通宝”。表妹闭上眼,对着铜大钱倾诉自己的不堪重负。

“可以睁眼了,爻吧。”

是个坎卦,父亲画了堆横横竖竖,得出结论:“够呛。”

舅舅风跑回家,一把火烧了画纸画笔颜料:“败这么多年家,原来啥也不是!”

舅妈卧床不起,表妹独自跑了出去。县城后有座小山,山阴是成片的松树,表妹对着松涛阵阵,坐到黄昏,才去了我家,找她二姑大哭了一场。

岂知这七月的天是朝云暮雨,没两天,姜大麻花儿横着身子跑过来:“北京的理工院校,新设的艺术专业,今年在咱省没招够!”

舅舅没听明白来意,舅妈一下坐起来了——原来舅舅下岗多年,在县里没单位,通知书是先寄到了高中,才由姜大麻花儿送了过来:“哎呀!老五,取上啦,北京!”

“北京”,两个大大的红字。

过了些天,表妹拿通知书给母亲看:“九月份才开学,我爸谁来就给谁看,皱得不像样。”

母亲给表妹做了几样好吃的,又悄悄问父亲:“一个二本的学校,还是新开的专业,毕业能找到工作么?”

“那是四年后的事儿,小五正在兴头上,你千万把嘴管住了。”

可母亲这嘴管得好辛苦,因为舅舅不但在县里大摆学子宴,还要提前去北京,因为有奥运,他想让表妹当志愿者:“我们要主动积极参与国家大事儿!”

母亲哭笑不得。

学子宴上酒过三巡,主持人请“新科状元”上来讲话,表妹躲在后面,倒是舅妈大大方方拿了麦克风:“我给大家清唱一首吧——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底下轰然叫好,表妹陪母亲默默坐着,好像是在看一场热闹。舅舅做了套手工西装,衬得人越发高大,挺起腰板挨桌敬酒,先敬石油公司现任老总,然后是高中的老师——姜大麻花儿正襟危坐,绝不像是要喝住院的样子——再往下是过去的同事,有破落的有发财的,看各人衣着打扮就分毫不爽。

舅舅醉了,摇晃着过来:“二姐,敬你一个。”

舅妈也敬:“我也敬二姐,敬你一直对我们这么好。”

舅舅让表妹倒酒,三口人一起敬。

父亲接过酒,替母亲喝了:“祝你们在首都前途光明!”

7

摆完酒,收好钱,舅舅一家就上了火车。表妹如愿当上大学生志愿者,QQ空间里都是她在鸟巢的照片:淡蓝色的祥云T恤,晒得黑红的脸,手指摆成V字。

女儿在北京读书,舅舅也终于有了去我远房表姐家串门的底气。彼时表姐的建材生意刚做起来,在廊坊认识一学院副院长,安排舅舅在宿舍打更,舅妈在食堂打饭。

宿舍一楼潮气重,舅舅过去倒腾粮食那会儿拔出过老寒腿,得披条褥子才能熬得过夜。刚开始学生们倒还客气,叫他“大爷”。舅舅以为大学生素质高,谁知只是哄他放女朋友上楼而已。平安夜,一个学生喝到后半夜才回来,咣咣砸门,嘴里还不干不净。舅舅披上军大衣,拎了手电筒开窗,学生趁醉翻进来,落地就被手电筒砸了满脸血。幸好学生家里没啥门路,我表姐给副院长打个电话也就摆平了。

这下舅舅出了名,调到研究生楼打更,没人再敢半夜砸门。

母亲在视频里给我讲这些的时候,我脑子里全是多年前坐在舅舅的铃木125上、街两旁的柳树嗖嗖而过的样子。

表姐生意虽忙,但偶尔也去学校看过一两次表妹。回头就数落舅舅,说穷养儿富养女,表妹天天摆弄个什么动漫软件,穿得又土,又不上妆,怎么会有男生约她呢。

可母亲担心的,不是外甥女有没有男生约,而是毕业后能不能找到工作。表姐就大笑:“嗨,二姨,您操的这是哪份儿心啊,有我在北京呢!”

大学四年,表妹没谈过恋爱,也没碰过几次画笔画纸,整天在机房帮老师做动画,攒了点钱就跑中关村配了个笔记本。大四毕业,别人履历都洋洋洒洒,她苦思冥想只憋出几个词:动漫,数码,CG。好在她老师开了个公司,直接把她招了进去,起薪不薄,但活儿更厚,晚上10点才关机,腕子都要断了。

表妹跟人合租了个房子,地点偏,坐车也不方便,就是便宜。于是买了个踏板小摩托,让舅舅手把手教会了,戴着口罩,每天穿行在灰蒙蒙的城市里。

赶上公司业务扩张,她连接做了几笔大单,升职加薪,还被奖励去巴黎玩儿一礼拜。等我加上她的微信,朋友圈里已贴满了咖啡香水法棍蜗牛,就是不见半张画儿。

舅舅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廊坊的学院升级成大学,副院长变成正校长,大兴土木扩建宿舍食堂。表姐来了生意,舅舅当上宿舍管理员,不用熬夜,手里还有俩打更的位子调遣,舅妈也早就做到食堂管理员了。

两口子还清旧债,还有不少盈余,表妹又添一笔,凑了几十万,让母亲在县里放贷。几年下来,单是利钱就添了辆本田车,挂上廊坊牌照,一路开回了县里。

母亲见此阵仗,以为舅舅是要再添钱放贷。舅舅却说是回来撤资卖房的:“我们在廊坊相中一套房子,以后不回咱县了,死冷死冷的,人越待越完。”

舅舅家的平房刚好在拆迁区,开发商和住户们僵持不下。父亲劝他再等俩月,舅舅笑出一脸褶子:“姐夫,你知道北京那边房子俩月得涨多少么?”

“你不在廊坊么,为啥操心人家北京的房价呢?”母亲反问。

不欢而散,舅舅舅妈开车回去了。放贷的账户清空了,房照也给了开发商,当真跟县里一刀两断了。

8

人潮、Wifi、行李通道,大蛇般游动的铁轨车,站在首都国际机场,我觉得和纽约或芝加哥没什么两样。本该是表姐接我,结果是我大包小包在航班楼门口等表姐。

“姐,你的iPhone。”

“亏你想着,我都忘了。”表姐从包里又掏出一部,“国内刚出的水货。”

我愕然,上车直奔酒店。前台打听好第二天早班的机场大巴,表姐就回去应酬了。

表妹发来微信:“哥,我爸让我问你在哪儿呢。”

我发了地址过去:“让我舅加我微信。”

“我爸不会加,”表妹发了个捂脸的表情,“我得加班,就不过去了。”

“好的,你快忙吧。”

舅舅来了,胖了,也驼了不少:“老了,前两年打更熬的。”

“哪有,比我爸我妈年轻多了。”

一时无话,我摆出鱼油和羊胎盘素:“给你和舅妈的。”

舅舅摇头笑:“上面写啥,我一个字儿也不认识。”

“我妹认识就行呗。”

提到表妹,话就多了,舅舅说她现在还没对象:“头两年你妈给介绍了一个,咱县的孩子,在北京工作,也准备买房了。没等见面呢,你舅妈先不干了,说嫁谁也不能嫁咱县的。”

这事儿我听过,母亲当时说的是:“你舅先不干的。”

“你姐在北京又给找了个部队的,你妹又不干。”

这个,我听到的版本是:舅舅不满意男方太能喝酒——可当兵哪有不喝酒的?

“她眼瞅都30了,你说可咋整!”

舅舅加了我的微信,发来表妹的照片:她正坐在咖啡馆里,虽然加了美颜功能,脸型还依稀是小时模样。

“你要有同学还在北京单着的,给介绍介绍。”

聊着聊着,舅舅就和衣睡了,鼾声中夹杂着梦话,我睡不着,点开微信,舅舅的朋友圈天天更新,有毛主席的诗词,有北京的蓝天,个性签名是“明天会更好!”

掀开酒店的窗帘,天边已现出鱼肚白,中国梦的广告牌依稀可见。母亲起得更早,微信里问:“见到你舅了么?”

“见到了。”

“东西都给了吧?”

“给了。待会儿他送我去机场。”

“赶紧吃点东西吧。”

我又躺了下去。舅舅在对面的床上翻了个身,喃喃说着梦话。

编辑:沈燕妮

题图:《钢的琴》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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