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了一个偷窥狂的同伴

2018-11-29 17:13:00
8.1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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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在「特稿」这个名词诞生之前,我们尚未知觉,却已经继承了一笔灿烂的遗产。 那些名字遥远,留下的词句漂洋过海,来到这里。 我们回望,同时眺望,大洋另一端,闪闪发亮的非虚构写作先驱。 我们将分享这些非虚构作家的写作故事,以及我们的感想。

盖伊·特立斯:Gay Talese(1932-). 被汤姆·沃尔夫称为“新新闻主义之父”,推动了“文学新闻”概念的定义和发展。

被引进出版的作品有《被仰望与被遗忘的》《王国与权力》《邻人之妻》等。

这一期我们聊聊他与偷窥者的故事;作家与记者、边缘人与特权阶层身份间的矛盾;一度滑向家庭与事业的低谷,以及他溯游求解的旅程。

甜美的失败

在介绍特立斯的第一部分,我们说到他最著名的几篇稿件,写作和采访的习惯,做一个被喜爱、被信任的记者,不只是特立斯采访的技巧,还和他小说化的写法有关。

1999年世界杯,盖伊·特立斯曾飞到过中国,采访一位和美国比赛时送了一球的中国女运动员,这是一场众目睽睽之下的巨大失败,而尴尬、挫败、耻感淤积的输家往往比赢家更有故事。而他的体育报道背景可以追溯到更早,中学时的特立斯本想通过校报的体育报道进入棒球队,没能成功,反而被镇上报纸注意。自此,他的体育报道每周会印发到整个小镇,旁边还会附上他的照片。

球员大多时候打不中,他不会直接点出,而是用语言柔化失败的场景。

他化用莎士比亚的 “生存还是毁灭”为“胜利还是失败”来描写球缓缓擦过球员、掉在地上的慢镜头,比起直白地描述球员没能接中,失败本身似乎少了许多难堪。

小镇里一次次比赛交替的只是输赢,不变的是参与比赛的球员,而没人想成为公开的失败者。当失败被特立斯蒙上一种略显悲壮的色彩,人人皆是英雄,至多偶尔失意,他的采访与报道,就这样和一场场赛事一起进行下去。

擅长等待的人

为了让故事进行下去,他可以比想象中更擅长等待。特立斯在2016年发行的新书《偷窥者旅馆》里讲述了一个偷窥者的故事,而此前他们二人已经了保持长达 30 余年的联络。1981年,特立斯所著的关于六十年代美国性解放的书籍《邻人之妻》面世,书中对性观念变迁的叙述吸引了一个叫杰罗德·福斯的男士,他通过《丹佛邮报》(Denver Post) 写信给特立斯,表明自己偷窥几十年,现为一家汽车旅馆老板,可以通过房间顶部的装置,偷窥每位顾客,并愿意为特立斯提供自己所做的大量详细记录。唯一的问题在于,为避免被追究刑事责任,他不愿意以真名出现在特立斯的报道里。

即便如此,盖伊·特立斯还是在一次出差的途中去拜访了这位偷窥者和他的旅馆,并且和他一起偷窥了一次,在此之后是漫长的通信。

福斯成长于一个性隔绝的环境中,9岁时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偷窥到当时20多岁的姨妈,就此开启了无终止的窥私之旅。福斯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疯狂的窥私者,而是对人抱有无限的好奇心,他买下旅馆偷窥的原因,是研究人们怎样在社交和性的意义上主导自己的生活,并记录下了他观察过的大部分顾客的翔实资料,顾客的性别、年龄、体型,以及他们与性相关的、无关的,奇怪的、平庸的、暴力的等等所有活动通通被他写进偷窥者手记。他把这视为社会研究。

他成了盖伊·特立斯花30多年培养的信源,特立斯成为了他的倾听者、记述者,他的客人,他的同伴。

事实证明,这个信源并不可靠——几十年后,当年被偷窥过的顾客大多去世,特立斯终于说服福斯把这个故事公开讲出来——然而新书发行之际,故事的真实性出现种种纰漏,旅馆所有权变更的时间点、福斯声称自己目睹的凶杀案件都与官方记录有出入。

特立斯勃然大怒,指责福斯不是一个值得敬重的人;纽约客的编辑则把福斯看成是反社会人格。

那么,一个坚持记录真实的记者,如何面对报道真实性的纰漏?盖伊·特立斯曾放话不宣传新书,真实性稍有挽回,虽然偷窥确有其事,真相仍旧难以捉摸。

面对外界的质疑,特立斯与一个没有信誉、被描述成“反社会人格”的受访者,从伙伴变成敌人,又变成了“共御外侮”的战友。

风波始末被网飞(Netflix) 拍成纪录片《偷窥》,在故事之外,构成了一个更大的世界。透过它,偷窥者窥视顾客,盖伊·特立斯窥视偷窥者,而我们,窥视他们。

性与爱之旅

这已经不是“偷窥”第一次出现在特立斯的作品里。他在《王国与权力》(特立斯关于《纽约时报》的作品)的开篇这样写道:“大多数记者都不安分,都是喜欢偷看下流场面的人,吹毛求疵。” 这里的英文原文就是 voyeur.

为了写偷窥者,盖伊·特立斯成为了他的同伴;为了写美国人的性解放,特立斯,一位丈夫、父亲、天主教徒,成了一家色情按摩店的经理,加入了裸体主义者大本营,写出了心目中自己最好的作品之一——《邻人之妻》。

这绝对是80年代美国的畅销书。而且在正式发售前,就已经让他足足赚了400万美元,但也让他背上了许多骂名。他采用浸入式的采访方法,自己成了性解放的一部分。他工作的按摩店离当时妻子南(南:特立斯妻子,高级编辑)所在的兰登书屋只隔了一个街区,随后加入的裸体大本营砂岩就在Ocean City(特立斯故乡)附近,惹得家人一并忍受议论纷纷。

即使是对自己的两个女儿,他也没有遮掩这段经历,还接受了时任《纽约》杂志记者的朋友艾伦的采访,二人共赴特立斯所在的色情按摩店,艾伦写下文章《和盖伊·特立斯的裸体一晚》,特立斯本人与性相关的细节第一次如此大量地曝露台前,比如“盖伊·特立斯喜欢好衣服,也喜欢把他们脱掉”。

采访中期的一个晚上,特立斯和艾伦回到家,发现妻子南已经走了,留下一张字条,并用一个编辑的视角告诫他,对性的坦诚可能会换来一部分读者的理解,但也会因此沦为公众的笑柄。盖伊·特立斯把纸条揣进口袋,假装没事发生,按原计划和记者朋友继续去了那家他常去的高级餐厅。

在这本书宣传期间,盖伊·特立斯接受电视采访时看起来十分坚定,他把自己的行为看作采访的方法。妻子南也在现场支持他,说尊重他作为一个写作者、一个人的选择。事实上,留下纸条后,没过几天南就若无其事地回来了,没给出任何解释,也没有任何争吵,整段风波中一直站在他身边,他们俩到现在也没有离婚。但是在采访现场,有很多愤怒的观众站起来质问并指责他,这些声音很久都没散。

他的两个女儿,包括在老家的父母,也被周围的同学、邻居指指点点,盖伊·特立斯本人遭受的非议比这严重得多,几乎整个媒体界,包括很多他敬仰的作家都在批评他。这本书为他带来的关注和批评几乎是同量级的。

盖伊·特立斯想要在《邻人之妻》里记录的是战后几十年美国人性观念的发展历程,对淫秽色情的界定标准、与此相关的道德与罪恶感的变化。

在一个时代被认为是淫秽的东西,在下一个时代可能被重新定义。

比如原来清教徒传统下的女人只分为好坏两种,但是《花花公子》杂志上的封面女郎是天真,也有诱惑力的。她们可以是身边纯洁的邻家女孩,但也会做出大胆尝试。杂志上出现的裸体照片的尺度开始变大,出版审查的标准也在不断放宽。以前会把色情封面卷在内侧的男性,后来会大大方方地拿着杂志走在街上。特立斯认为,如果想记录淫秽观念的发展,就要自己去找这样的人,去和他们交往,建立亲密的联系。于是他参加了裸体俱乐部,并把这段经历用第三人称的形式写到了书里,作为这本书的结尾。

最后一个场景是他在河边,原本和裸体的人们站在一起,然后分开,彼此对望。就像当时他并没有被那个群体完全接纳,在推进和拉远的过程中互相窥伺对方的世界。他自己的经历,也构成了整个叙事的一部分。

他走出这片营地,回到了公众的视野、现实生活,并因为这段经历遭受道德上的批判。

他走向家庭的过程依然曲折。即便他从未后悔写这本书,并认为这是他最好的作品之一,却遭受了货真价实的痛苦,也为女儿带去了伤害。《邻人之妻》面世后,他决心离性这个题材远远的,然后跑去意大利搜集资料,着手写自己家族的移民史,并和他的助手——一个 20 多岁的罗马女孩开始婚外恋。当他回家的时候,南也接受了他,一切看起来似乎风平浪静。

但是大女儿帕梅拉因为这整段婚姻内外的风波,看了几十年的心理医生,被几个曾采访过她的记者不约而同地用wry(苦涩,尖刻)来形容。她会用名字或者昵称来称呼南(nan/nanster);提到盖伊·特立斯的时候,用的则是有一定距离感的首字母缩写,GT.

帕梅拉这样评价他们的婚姻:盖伊·特立斯有他独特的那种男性特质,南则是在曲意逢迎。他们所做的,不过是让一切看起来好端端的,然后否定问题的存在。

女性和男性,对南形象的认知几乎是割裂的。南的作者安特伍德说她总是一副欢欣的样子,另一个作者伊恩·麦克尤恩说她很活泼,工作时的意见也极其稳准狠。而盖伊·特立斯和他的一位表亲朋友觉得南是那种特别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会用自己的手腕得到这样东西的人。甜美是她的策略。

作家,或是记者

南的出身和盖伊·特立斯完全不同,典型中产,纽约人,念女校,父亲在银行工作。盖伊·特立斯说自己渴望成功,而南在乎这一点,在乎自己身上这些私人的特性,她是不会甩了自己的那种人。她可以嫁得更好,但是她选择了嫁给自己。选择一段关系,选择一种你看中的品质,你会从中获得一些东西(南进入编辑行业正是盖伊·特立斯的建议),也会因为这些选择而忍受必定的代价。

而南对此的看法是:关于婚姻,盖伊·特立斯什么也不懂。

在《邻人之妻》引发争议的时候,特立斯和南的职业走向是完全相反的。那是盖伊·特立斯的低谷;而南一路往上,她几次跳槽,手下都有大批作家追随。特立斯则陷入了巨大的不满和怀疑:为什么南手下的小说家,可以享有写作而不被指摘的自由,而他自己,作为一个非虚构写作者,却不行?

他觉得自己关心的是远超性经历的,更宏大和深刻的话题。他想要描写和记录的和小说家是一样的,比如关于时代、关于人性、关于文化观念、道德标准的变迁。在他心里,亲身体验,只是一种采访方式,也成了牺牲。

在这里起码有两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经久不衰的,是才华和人品能不能相互抵消?在创作者身上,艺术和道德是不是割裂的。

第二个是小说、虚构类作品可以设置困境、用不同人物的声音去讨论;非虚构不能,也不用,它是展现困境。极端一点,在小说里,写作者可以是抽离出来的造物主;而在非虚构写作里,写作者是介质。

当盖伊·特立斯选择浸入式的方式,自己也无可避免地成了困境的一部分。他身上有种作为记者的自豪感,他愿意去融入并且记录真实。他对新闻传统的作风有一种执着,他认为采访的要义就是走出家门,到处乱逛,和活生生的人面对面接触。他会半夜两点去街上闲逛,把看到的人、环境,自己的感受,都写下来,用几种颜色绘制手稿;把书评、来往书信做成剪报,归类收集,通通编年放在箱子里,这种记录的方式甚至被视为一种艺术本身;他不信任网络,很多年不用电脑,甚至和人远程联系有很久都是通过书信;他觉得社交媒体的新闻就像飞机飞过之后天上留下的痕迹,没一会就烟消云散。

但他依然不满足于做一个记者,就像他自传的标题:A Writer’s Life。不是属于纽约时报的记者,也不是给杂志供稿的新闻从业者,而是一个写作者,非虚构写作者。

身份的焦虑

到目前为止,他写了两本自传性回忆录,并即将写第三本;他把自己的一比一等高大照片放在工作桌旁的窗边;还会给采访自己的记者安排流程,比如应该从他的独特的工作室写起;采访的过程中偶尔会给这些记者上课,告诉他们“你这里该怎么问”。

他擅长提问;而且觉得只有边缘人才能成为好记者,才真正关心普通人。他说以前的好记者是穷人、黑人、犹太人,因为他们会被社会现实,以及他们自己所遭受的、所能理解的不公正待遇所激怒,可现在的新闻业都是一群想成为名人的人去采访名人。

然后记者问他,如果你来自特权阶层,你会被激怒吗?他说自己要想想,因为他从来没被问过这种问题。过了一会,他说:从来没见过哪个有权有势的会出来的做记者。那些人从来都不会是好记者。并且飙了一句脏话。

他经常说脏话,粗鄙的那一面会唤醒某种乡愁,生猛天然,甚至亲切;不像传统意义上的上流阶层那样端庄,一尘不染。这个也是他带有的“小地方”出身的气息。

但他对身份的认知又有一种奇特的断裂,在《辛纳屈感冒了》里,写到辛纳屈一家的意大利移民背景时,他在手稿上用 (wop) 标注了起来, 这是一种带有明显侮辱意味的意大利人称呼方式,而他自己也恰恰来自意大利移民的家庭。

他的意大利移民父亲只是个裁缝;但又是那个小镇最好的裁缝,所以特立斯作为最显眼的招牌,要穿得威风,受人尊敬。他刚到纽约的时候租的是褐石建筑(多见于纽约上流社区)的一间小单身公寓,现在他已经把那五层楼都买下来了。

矛盾在于,以边缘人自居的特立斯,已经是受访对象眼中的特权阶层了。在福斯眼中,在公共场合接受特立斯采访时,穿戴得体、精致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但他在家里接受纪录片导演采访时穿的只是一件T恤。福斯觉得在特立斯的世界中都是同样穿着名牌定制西装的人,特立斯根本不稀罕和他这种人在一起。

事实上,盖伊·特立斯的社交活动充斥着每个周末的夜晚,他把采访对象招到家中,写黑手党的时候,这些混黑道的大哥还在他家替他照看过孩子。他的好友包括从记者改行做编剧的诺拉·艾弗隆Nora Ephron(《哈利遇上莎莉》《西雅图未眠夜》编剧);他的表亲Aldrich Jr. 也获得过奥斯卡最佳改编剧本,这两个人都是他遭遇职业低谷时候的倾诉对象。他最喜欢的餐厅 Elain’s是文艺圈名流聚集地,伍迪艾伦的电影《曼哈顿》在那里取景;还有伯恩斯坦、米克杰格一众名流。

当盖伊·特立斯面对凯文·史派西被曝性侵的新闻,他说那个毁了凯文·史派西事业的(被侵犯的)男演员消停一会儿吧,这事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这个时候他维护的是一个像他一样,几乎被一朝批评击倒的、已经拥有特权的白人男性。

在《邻人之妻》的震荡里,他和好朋友说:“我要离性这个题材远远的。” 然后他写了《偷窥者旅店》。他还说想写一本新的《邻人之妻》,讲述21世纪美国的性文化。

余震仍在继续。

他现在正在写第三本自传,关于他和南的婚姻。他不只像上次一样审视第三人称的自己,还有他的妻子,亲人、朋友,他询问所有相关的人对这些往事、这段婚姻的看法,甚至为此专门雇了一个助手

在接受《纽约》杂志采访的时候,他被问到,这本自传是不是对那个节点的回忆和分析;他说是的,我还从来没去解决过这个问题。

盖伊·特立斯的作品为国内许多非虚构写作者提供了范本,他六十年代的视角、结构、语言的节奏、具体的操作方法,在我们今天的作品里依然有迹可循。漫长又深入的采访就像我们理想的那样奢侈。

边缘人的出身,是底气,让他怀有一种对甜美中产的傲慢;同时他自己已经成为头顶光环的名人。

他是以真实为傲的记者,又有一个作家的野心,他做了并行的尝试,尽管关于性、婚姻与道德的问题困扰他至今,但他依然极大地拓展了非虚构的可能,而且这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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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Voyeur Documentary
音乐:Improvisation by Artificial.Music
音频制作:人间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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