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带孩子的老人,抑郁了

2018-12-07 15:12:40
8.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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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早春,每天傍晚和妻子出去散步,我都能看到楼前的木凳上坐着一个吸烟的老人。老人约莫70岁,双手粗糙、骨节宽大、青筋如藤,深红色的面庞上沟壑纵横。若是有人路过无意间多看了他几眼,便立刻垂下头去。

等周末下午四五点,阳光温暖的时候,老人便会抱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在木椅上晒太阳。孩子看起来不足周岁,尚不会走,倚在老人怀里,无论看到蝴蝶蜜蜂、或是嗡嗡叫的绿头蝇,都会兴奋得眉开眼笑。可相比之下,老人却常常眉头紧锁,甚至神色有些黯然。

背地里,院里的人都叫他“怪老头”。怪老头在大院里只有老彭一个朋友,住在他女儿家对门,这对头发花白的老哥俩常在楼下促膝谈心。

等到了9月,怪老头突然就不见了。有好奇者向老彭询问,老彭直叹气:“哎!老潘得了抑郁症,带不了外孙子,回老家了。”之后,老彭便向大家讲述了怪老头老潘这半年来的生活,着实令人唏嘘。

1

老潘面相显老,其实今年也才63岁。

老潘一直在家乡务农,婚后育有一子一女。大女儿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城里,在一家国企工作,女婿供职于一家早九晚五的事业单位,做技术工作。两人有一个15岁的可爱女儿。

自从前年国家二胎政策出台后,70多岁的公公婆婆便常常背着大包小包的补品来到儿子家,催促他们再要个孩子,嘴上说着什么男孩女孩都好,不给他们压力。

老潘女儿已40岁了,本不想成为高龄产妇,但架不住婆婆“无微不至”的关怀和无时无刻的絮叨,再加上单位里一个已经45岁的女同事,都不声不响地怀了孕,便也决定再试一试。

不到一年,就添了一个儿子。公公婆婆欣喜若狂,小宝出生当天就奔回了老家,在祖坟前祷告了许久。后来,等老潘女儿产假结束后,婆婆还自告奋勇地要过来带孙子。

可孩子刚带了3个多月,独自在家的公公竟生了病,婆婆不得不赶回去照顾老伴。临行前说最多半年,只要老头子身体有所好转,她就第一时间赶回来。

就是这半年的“空窗期”,愁坏了老潘女儿一家。起初,周围邻居都劝他们暂时找个保姆。但全家一分析,认为此举绝不可行。一来,安全就很成问题,如今电视网络上各种保姆欺凌幼儿的报道铺天盖地,谁愿意让自己的心头肉成为别人的出气筒呢?二来也是经济方面的考虑,小宝以后的教育支出、乃至继踵而至的换房,都将是一个想起来就头痛的数字。从现在开始,任何一项消费都得精打细算。

思来想去,老潘女儿的目光还是落在了自己父母身上。但此时的老潘老伴已不能再像15年前外孙女刚出生时那样,女儿一个电话,就背着自家产的几十斤小米和鸡蛋,千里迢迢赶过来了。尽管心里也想来照顾外孙子,但实在分身乏术——儿子儿媳两人都在外地打工,两个在村小上学的孙子孙女还需要有人照顾。

可听到已人到中年的女儿一声深深的叹息后,护女心切的老潘——一个60多岁的老头子——竟然义无反顾地坐了20多个小时的火车,来到了女儿家。这也是这位种了一辈子地的老人,第一次住到了城里。

可刚到了女儿家,老潘就出事了。

据老彭讲,那天中午,他正准备午休,突然有人哐哐敲他家门。猫眼里一看,是隔壁的小潘。他忙开了门,小潘正抱着小宝,一脸焦急。老彭忙问她怎么了?小潘说要借一把螺丝刀撬门用。老彭看着隔壁大敞着的防盗门,一脸狐疑。小潘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才说:“彭叔,我爸今天上午刚到我家,准备帮我带小宝。可刚才他去了卫生间后,不知怎么弄的,就是打不开门了。我估计是从里面锁死了。您要不来帮我看看?”老彭听了,忙跟了过去。

因为之前也碰到过相同的情况,所以老彭甫一进门,就嘱咐困在里面的老潘莫要着急,也莫要再用蛮力了。接下来听他的指令操作。里应外合,鼓捣了好一会,还是没能把门打开,最后,只得无奈地让小潘找开锁公司。

付了50元服务费后,老潘这才终于从卫生间里出来了。老人满脸通红,紧紧低着头道:“丢人啊丢人!俺在里面都听到了,那50块钱,俺来付。”

这是老潘和老彭第一次见面。

2

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时间也不早了,老彭家门外又传来剧烈的敲门声。此时的老彭正在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听到敲门声,仍一如既往地陷在沙发里,甚至都没打算挪一下身。

作为一个独居老人,老彭有个基本原则,即便是在晚上,如果没有电话提前联系好,他是绝不会开门的。

老彭夫妇只有一个独生女,在重庆大学毕业后就留在那里工作成了家。前些年老伴过世后,他去了女儿家,仅住了一个月就匆匆回来了。不是女儿女婿对他不好,而是那里闷热的天气和无辣不欢的饮食,让老彭实在是无法消受。另外,女儿女婿两口子信奉丁克主义,一直没有孩子。老彭去了也是无事可做。

独居后的老彭,每天晚上看完《新闻联播》后,就会迅速将防盗门反锁。最近一段时间,小区里的治安也不是很好,楼道里的灯总是修好了又坏。上个月,楼上又换了新租客。七八个小伙子晚上常喝醉酒,“咚咚咚”地误敲老彭家的门,让老彭不胜其烦。

但今天和以往不同,敲门声锲而不舍地持续了很久。有好几次,老彭都想起身去看看,问一句“来者何事”,但又怕对方听出他苍老的声音。思前想后,最终还是没从沙发上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老彭一如既往地穿上功夫服,准备乘第一班公交车去公园舞剑。待要锁门时,却发现家门钥匙怎么都找不到了,他当即就慌了。也就是在同时,隔壁的老潘急匆匆地推开门,手里举着一串钥匙,高声问:“你们家门钥匙昨天晚上挂在锁上了。我敲了那么长时间门,你咋就不出来呢?”

老彭这才想起,昨天下午,他和几个久未见面的战友聚会,大家都很激动。于是就多喝了几杯酒。回家的路上,觉得腹内翻江倒海,及至挪到家门口,开了门,就径直去了卫生间,钥匙便忘在了锁上。

老彭接过钥匙后,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和老潘握了几下手。

3

到了5月上旬的一天中午,老彭正在家里看《今日说法》,又有人敲门,透过猫眼看了半天,才看清是老潘抱着小宝站在外面。

门一开,老潘就通红着脸,不由分说便将正哇哇叫唤的小宝塞到了老彭怀里,然后径直跑回家里。20多斤的小宝有些怕生,在老彭怀里竭力挣扎,还伸出小手奋力去抠“敌方”的眼睛。老彭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心里想道“老潘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一边也跟了进去。

只见老潘弓着腰,闪进了卫生间。五六分钟后,水声大起,才满脸尴尬地走了出来。老彭立在一边,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好。

老潘给老彭说,小宝已经快11个月大了,活泼得很。若把他放在地上,他会对每个电源插座、每盆花花草草都充满好奇;若是把他单独放在床上,他就会兴奋地爬到床边,然后再以自由落体形式,重重摔下去;即便是有小小栅栏的婴儿床,也奈何不住他了。所以这段时期,老潘绝大多数时间,都只能把20多斤的小宝抱在怀里。

累点也无妨,只是前几日,他总闹肚子。因为担心小宝的安全,最后无奈,只得将活蹦乱跳的小家伙夹在腋下,去了卫生间。至于后来所发生的种种尴尬事,老潘实在不好意思说。经此一大劫,他这几天饭量骤减,水也不敢多喝。但即便这样,今天中午,还是遇到了万不得已之际,只得暂时把小宝放到了老彭怀里。

老彭听了很是同情,告诉老潘,以后没事就常过来串串门。别看他一个人每天风风火火的,又是舞剑,又是打拳,其实心里也挺寂寞。另外他也建议老潘,以后天气越来越暖和了,小广场上也有很多带孩子的老人,可以过去多聊聊天。“人啊,不能没有组织啊!”

过了些日子,老潘真去找组织了,可“组织”里绝大多数都是带孩子的女人,聊的那些话题老潘既听不懂,也不想听懂。广场上倒也有一个带孩子的老头,年纪和老潘相仿。但说起话来很是噎人。

比如两人第一次见面,老潘说自己姓潘。对方怔了怔,问道:“是不是说书里,潘仁美的那个潘啊?”老潘听了,很生气。他在老家,闲暇时分就爱听个戏啊评书的。那个杀害杨七郎的大奸臣,谁不知道呢?后来,老头又问:“你这怀里抱着的是小孙子么?”老潘听了,略略低了低头,轻声说是外孙子。老头便使劲摇着头道:“外孙是条狗,白养啊!”老潘听了,掉头就走了。后来,索性也就很少去小广场了。

老潘还总给老彭感慨,在女儿家的这两个月里,他发现每个人都很忙。

女儿每天早早便要起床,做完全家人的早饭,还要给小宝熬肉粥,再小心翼翼地倒进保温桶里。那是小宝的午餐。晚上下了班后,匆匆忙忙地亲上小宝两口,便要系上围裙做晚饭了。炒的菜量都很大,因为第二天老潘和女儿两人的午餐也全靠它了。

女婿原本工作很清闲。有了二胎小宝后,为了早日换上一个三居室的房子,也为了多预存一些姐弟俩的教育费用,平日下班后,还要做上一段时间的专车司机。周六日也不得闲。

相比较而言,正在上初三的15岁外孙女,更是全家最忙的一个人。每天晚上7点多到家。饭后,就得争分夺秒地写作业。通常写到夜里11点多钟才上床休息。待到凌晨4点,即便没有闹钟,外孙女也必定会准时起床,继续复习功课。周六日,还要马不停蹄地奔波在各个辅导班之间——忙得就如一个陀螺,看着就让人心疼。“一个小姑娘,比老家那些秋收的人都忙。”

而老潘每天带孩子也不轻松,毕竟也是60多岁的人了。但在家里,他从来不多言语。老潘最自由的时间,是在每天晚上八九点钟,全家人吃过晚饭后,能在楼门口的木椅上抽上两根烟,想想自己的事。

4

日子就在这样匆匆忙忙中过去了,转眼到了7月中旬,一天老彭正在家中睡午觉。突然被隔壁小宝的哭声惊醒了。和以往不同,这一次小宝的哭声就像打开了水龙头的自来水,怎么也停不下来。老彭听了一会儿,起身去了老潘家。

老潘正手忙脚乱地哄小宝,一脸焦急,见了老彭,忙说:“今天真是奇了怪了。小家伙也不饿也不渴,又没磕着碰着,怎么就哭个没完呢?”

“是不是孩子得病了?”

老潘忙用手摸了摸小宝的额头,试了好几次,才说:“也不热啊,真是奇怪!”

此时的小宝,就像一只小猫,恹恹地躺在姥爷怀里,脸色潮红。老彭见状,情不自禁地走上前,也用手摸了摸小宝的额头。手一搭,就吓了一大跳:“老潘,小宝发烧了!”

“不可能啊,我怎么就感觉不出来呢?”

老彭忙将手又搭在了老潘的额头上,竟然一样滚烫:“老潘,你也发烧了!”

老彭陪着老潘和小宝到了医院,老潘却坚决不肯输液,只说自己身体好,吃几颗药就可以了。老彭怎么劝都不听。女儿也请假赶来了,知道父亲的心思,他是怕多花钱,于是只能在医院里给父亲算账,说如果输液的话,三天就差不多好了。但要是吃药,怎么也得十天八天的。“我现在是请假来照顾小宝的。每天扣的工资,可远比那几瓶液贵多了……”老潘听罢,方才同意输液。

等两人基本病愈后,女儿又急匆匆去上班了。老潘则按照医嘱,每天仍定时给小宝喂药。

一天午后,老潘突然接了个电话,是老家的老伴打来的。接完后,就耷拉着头,在楼前的草地上一边缓缓推着小车,一边忍不住点了根烟。

正若有所思间,女婿竟走了过来,他那天提前下了班,见到老潘就问:“爸,小宝的药,您给他吃了么?”老潘听了,心头猛是一惊,忙掐灭了烟,一边红着脸说:“忘了忘了……”一边忙着回家取药。

那天晚上,老潘从外面抽完烟准备开门回家时,突然听到了女儿女婿在客厅里的高声对话。女婿似乎很不开心:“要不是今天我提醒,你爸差点忘了给儿子喂药!”

“不就这一回么?再说了,我爸每天带儿子,多累呀。他都60多岁了!”

“那他怎么就没忘抽烟呢?”

“你说什么?!”女儿的声音,陡然高了八度。

女婿的话,就像麦芒一样,深深地扎在了老潘的心里。

后来,当老潘和老彭聊天时,老彭劝慰他,那天小宝爸爸说的只是话赶话,别太往心里去。“这个女婿,平时对你还是不错的,爸爸长、爸爸短的……”

老潘这才低着头说:“这段时间,我老是睡不着觉,倒不全是因为女婿那句话,而是担心的事情太多了。我担心老家那80多岁的老娘,这几个月没看见他小儿,是不是又一个人偷偷掉眼泪。我担心60多岁的老伴,又要照顾老娘,又要照顾孙子孙女,还要盯着地里的庄稼,身体上能吃得消么?我担心替我打理农活的老哥哥们,现在他们也快70岁了,别把他们累坏了……我担心这两年经济不景气,儿子儿媳是否因为挣不到钱,又开始吵架?我担心刚刚10多岁就戴上近视眼镜的小孙子,是不是因为少了爷爷的管教,又开始白天黑夜地玩手机了?地里的庄稼,圈里的猪,院上的鸡……我也都担心啊!”

说到此,老潘又点了根烟:“不过,再有一个多月,最多两个月。我那亲家就能过来带小宝了。那时,我就能回老家了!”老潘脸色竟略略有了些喜色:“以后,我要是想小宝了,就让他在手机上和我说说话,也不花钱。”

5

7月下旬的一个周末,老潘带着小宝在楼前的绿地上玩。此时的小家伙,已经能摇摇晃晃地走上一段路了。老潘在他旁边,伸直了双臂,像一只大鸟一样,护着小小的人。

没一会儿,女儿从家里走了出来,面色有些凝重,她让父亲坐到木凳上,像是有话要说。老潘忙把小宝抱在怀里,走了过去,看着女儿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老潘有些急了,忙问她到底有什么事,是不是老家那边来电话了?

女儿赶紧摇了摇头,酝酿了好一会,方才笑着说道:“爸,您明年过年,能和小宝一起放炮、看花灯了啊!”老潘听了,一时竟摸不着头脑。女儿接着说:“前几日,婆婆给我们打电话,说我公公的病,一时半会还离不了人照顾,最快也得明年过完年以后才能过来带小宝。我们商量着,看您能不能再多呆半年?”

老潘听了,嗫嚅着,半晌说不出话来,手竟无意识地松开了。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怀里的小宝一下掉了下来,小家伙前额着地,大哭一声后,眼一翻,竟昏厥了过去。老潘和女儿惊得目瞪口呆。随即,女儿一把抱起了小宝,疯了一般地奔向了医院。老潘怔在原地,浑身哆嗦个不停,好一会儿,才趔趔趄趄地赶了过去,脸上已是老泪纵横。

小宝昏迷了有10多分钟,送到医院后就紧急做了脑部CT。女婿也从单位急急地赶了过来,眼圈红红的,也不多言,只是一声接一声地叹息。老潘则像个罪人一样,抱着头,痛苦地蹲在地上。

诊断结果终于出来了,小宝并无大碍,只是前额擦破了一小块皮,大家悬着的心这才落了下来。

在之后的几天里,平素活泼的小宝变得安静了许多,也胆小了很多,甚至不敢走路了,每天只是紧紧地抱住妈妈。有好几次,老潘向外孙伸出手,想抱抱他,可小家伙总是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女儿无奈,只得又请了几天假。

那几天,老潘常常一个人垂着头,坐在木凳上,一根接一根地吸着烟。嘴里还喃喃地说着:“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啊!”老彭见状,就一直跟在他身边劝,但收效甚微。

又过了好几天,小宝终于开始抓老潘的胡子了,如同往常一样,边扯边喜笑颜开。女儿见状,认为一切又恢复了正常,便回单位上班了。

可那天还没到中午,小潘就接到了老彭的电话。老彭急匆匆地说:“你快回来吧。你爸好像有点不对啊!”

据老彭讲,那天他舞剑归来,刚走进院子,就看见小宝一个人蹲在草地上,老潘坐在木凳上。再走近一些,竟发现小宝正从地上抓起一只蚂蚁,乐呵呵地往嘴里送,老潘则一脸茫然地看着外孙子,丝毫没打算干预。

老彭见状,忙一把拽过小宝,让他赶紧吐出含在嘴里的蚂蚁,他大声吼着老潘,可老潘仿佛中了邪一般,还是无动于衷地盯着他和小宝。老彭见状大骇,忙给老潘女儿打了电话。

老潘被送到了医院,随即被诊断为抑郁症。好在发现及时,又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治疗,病情才基本得到了控制。又过了10多天,在征得了父亲的同意后,女儿将老潘亲自送回了老家。

老潘走的当天,小宝的奶奶就满脸愁容地走进了儿子家,至于孩子的爷爷由谁照料,众人都没有问,老太太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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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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