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茴饼肉丸,一家人的团圆

2018-12-22 18:41:03
8.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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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食物承载记忆,同一样食物,留给每个人的感观都不同。大到一桌席,小到一碗面,在每个人的心中都有殊不相同的悠远记忆。 一些独特的食物发源在本乡本土,流传于本乡本土,承载着乡情,承继着传统,在悠长的岁月里,便渐渐成为那一处每个家庭共有的记忆。 面食故事第六篇,张文要讲的,是小城的特产——茴饼肉丸。

1

茴饼是浏阳特产,冰糖、芝麻、金桔花、茴香拌上桂子油作馅,再放些胡椒,外面裹上面皮包成饼状,烘烤而成。

张文从小就不喜欢吃茴饼,但那时母亲的单位常发,作为员工福利,一发就是一箱。大个的茴饼,油纸包着,饼上还盖着红红的印章。

张文不喜欢茴饼的原因,一是桂子油的气味,旁人说淡,他却觉得冲。那种有些刺激的味道,张文觉得就像母亲辗转托熟人从广东中英街买来的红花油。并不是所有的茴饼都会放桂子油,但茴饼必须得放茴香,馅料中会有金桔花与小茴香杂糅而生的味道——幼时的张文不喜欢茴香,冬春之交,母亲总会给他喝泡茴香的水,他很抗拒,母亲哄他说那是茶,他坚持说那是药,每次都要母亲发火威逼着他才能喝完,让张文觉得很是委屈,留下嘴巴里浓浓的一股味——而这种东西,居然拌进馅里,还做成了饼,所以茴饼差不多算是幼时张文心目中的黑暗料理了。

幼年的黑暗料理——茴饼(golo绘)

没有桂子油的茴饼,张文还是能吃一点,他只爱吃面皮,中间的馅最多能吃下半个。彼时物资馈乏,再小的孩子,也晓得惜物,再难吃的甜食,浪费了也是罪过,若是被大人们知道了,惩罚立刻就来了。所以吃了一半的茴饼是绝对不敢扔的,带着去学校,喜欢吃的大有人在,找个朋友一起分掉就是了。张文上小学时,给许多同学带过茴饼,这种对于他来说很鸡肋的食物,倒为他赢得了不少的友情。

其实张文爸妈也都不太爱吃茴饼,有时单位发了,母亲都懒得往家搬,直接让舅舅搬走去孝敬外公——外公喜欢一切有胡椒味的东西,可以当零食吃,也能当正餐吃。听说他还让外婆把茴饼给他放在灶上蒸,蒸完软趴趴的,硬说糯软香甜。

忽然有一天,张文嘱咐母亲,茴饼不要往外送了,留在自家吃——他并不是突然开始喜吃欢茴饼了,是喜欢上了另一样与茴饼有关的东西。

要说1985年在张文的印象里有什么大事,除了《射雕英雄传》电视剧的风靡,就是奶奶的哮喘病发了。奶奶在乡下,每日肺里都在“扯风箱”,实在熬不住了,才托人给儿子带信。父亲是家中独子,没有兄弟姊妹,当即与母亲商量了,带上张文搭上东去的小火车,把二老都接过来了,奶奶送医住院,爷爷住在家里。彼时张文家住在机关院子里的平房宿舍,一室一厅,老人来了睡卧室,父母在客厅里开一张行军床给张文睡,自己打地铺,盖的垫的都厚,十分暖和。

彼时已进腊月,一家人决定,今年不回乡,就在浏阳过年。

因在乡下拖久了,奶奶的哮喘引发了肺部感染,病情不容乐观,全家人齐齐动员,白天母亲送饭、爷爷值班,连带着张文,也派了些跑腿的活。张文去医院,但凡奶奶醒着,总是冲着他笑,氧气面罩后的笑容,常常因费力而变形。她微微地抬手,张文凑上前,从她缠杂不清的话音里分辩意思,有一句话奶奶反复说着:“你要懂事啊。”

夜里,换成父亲值班。越夜越寒,父亲把朋友送的军大衣都带去了,嫌医院只有四脚凳,又带了一把靠背椅,可以靠着打个盹。六人病房里满员,再加上陪床,得有十来个人,入夜很是热闹,磨牙、打鼾、讲梦话,五花八门。

头几天,父亲陪床回家跟母亲说情况。

“姆妈这回住院,真是吓住了,不停问我,总是喘气不上,会不会死啊。”父亲摇着头,“这回是严重了点,可李医生跟我拍了胸脯的,治得好。”

“是延误了。”母亲也说,“早点捎信,我们早点把她接过来,就没这么受罪了。”

父亲的工作是个脑力活,本就睡不好,到了喧杂环境,越发难入眠,每日睁眼到天亮,眼里泛着血丝又去上班,几天下来,人就蔫了。母亲心疼他,与他轮值,陪床回来就跟父亲说情况。

“妈妈拉着我的哭咧,要我好好待你。”母亲轻轻地摇着头,叹着气。“说你小时候跟着她吃苦了,你爸躲饥荒,逃到外省,你八岁就到石灰坳担柴,柴沉,担得脖子一缩一缩的。说得我也陪着她哭了一场。”

奶奶住院住到了过小年,终于康复出院了。出院那天,母亲在家里包饺子,张文早早地站在站在平房宿舍屋口的玉兰树下等着。那天难得地有太阳,却像一轮冷日,不过给人间提点亮。北风刮面如刀,张文在树下不停地跺脚,脸冻得发木。远远看到父亲扶着奶奶慢慢往家走,他冲上去大声叫:“奶奶!”

张文冲进了奶奶怀里,仰头看她。奶奶仍是苍白脸色,眯着眼笑,带出眼角深深的皱纹,多日未洗的斑白的头发贴在额上。奶奶想抱起张文,可大病初愈力有不逮,神情有些尴尬,讪讪地说:“孙啊,奶奶累啦,抱不动你咧。”

“奶奶你好了啊。”张文说。

“好啦好啦,”奶奶开心地说着,“还以为我过不去呢。”

不明白“过不去”是什么意思,但张文也没有多问,牵着奶奶就往回走,奶奶甩开了父亲的搀扶,颤巍巍地跟着眼前的小大人走。风停了,当空的太阳,让空气中多少有了一丝暖意。

那天夜里,一家人围坐吃饺子,过年这件大事,终于摆上桌来商议了。

因为奶奶住院的花费大,这个年节终是会过得磕碰,但是一家人仍认真地讨论着细节,包括备几样年货,各人过年的新衣,除夕饭的菜式,待客的零食。虽然手头拮据预算简之又简,但也都商议得明明白白。

家庭会议开到一半,吃饱了的张文就溜了,带上几个小烟花,找院子里的朋友玩儿去了。已经下过几场雪了,檐下挂的冰棱子有一尺长,大人伸手就可以摘到。

然而张文总觉得冷得喜庆,因为天越冷,年味就越来越重了。

2

母亲先给奶奶置办了新棉袄,新衣带喜,一上身,奶奶的精气神也好了,变回了原来那个精干的老妇人,帮着母亲忙上忙下。借来邻居熏肉的油桶,在院子里点上火熏腊肉。大油桶割去盖与底,底部挖孔,做成简易灶台,底下塞柴火点燃,上面用木杆吊着鲜肉,小火烟熏。奶奶熏肉讲究,用谷壳作燃物,浓浓的烟气从桶上盖的报纸缝里冒出来,直升到屋前玉兰树的顶端。

那时候母亲总说:“富有富活法,穷有穷打算,年总要过好的。”倒腾回家各种年货、吃食,虽不金贵,却也胜在丰富。

母亲还托了许多朋友,又捎信给娘家哭穷,于是众人协力,副食品商店的碎饼干便宜,好姐妹给挑出相对完整的卖她;冷库的朋友给她留了一整副的猪下水;胡家巷的表舅妈送来好些筒子面,又给了一些玉兰片、薯片原料,让她自己回家炸;柿饼是外婆家自家晒的,山楂干也是,刚结婚的小舅送来一袋火焙鱼和两只自家养的兔子;二舅的老婆娘家是菜农,挑了一担过冬的菜蔬来家;大舅最客气,直接让大表哥骑自行车从集里(浏阳郊区某乡)奔来,撂下两只鸡、一篮鸡蛋和十张“大团结”——1985年的一百块钱可金贵,一家人的新衣都有了着落。这些东西和钱,喜得奶奶又惊又叹,拍着腿自怨自艾:“我要多生两个就好了,有兄弟姊妹,崽也不会那么辛苦。”

母亲的单位照例发了些物资,其中又有一箱茴饼,奶奶看到了,忙嘱咐父亲:“买肉回来,我们做肉丸子。”

转眼到了除夕夜,一家人围坐吃团年饭。

饭前,父亲特地去屋前玉兰树下放了一挂鞭炮,恰接上邻居家刚放过的声响。院子里吃过饭的小孩已经出来放烟花了,热闹得紧,有孩子来喊张文,张文就有些坐不住了,转头一看桌上的菜肴,又定了神,不耐地回应朋友们:“我还没吃饭咧,你们去咯!”

桌上十个碗:腊鱼、伏鸭、腊肉、平肚、杂烩琳琅满目,正中是一碗肉丸,个个有杏大,深褐色泽,冒着热气,堆起了尖尖,菜顶一抹葱花装扮。张文抻起筷子夹了一个,未到嘴边,浓香袭来,让人口水满溢,仿佛是肉味被各种辅料包裹,香气渲染变得没有止境。一口咬下,丸子是炸过再蒸的,越过了焦脆,直抵糯软,五花肉碎的腻被中和,经过煎炸后的肉香被提振了,又杂糅了面粉的甘甜,其中还带着丝丝的胡椒香,去腥提鲜。一个肉丸子,融合了甜咸两味,又香又鲜又糯,张文吃得停不下筷子。

“真好吃啊,怎么做的啊?”张文问道。

“你喜欢啊?喜欢就好咧。”奶奶眯着眼,得意洋洋,“就是茴饼啊,碾碎了拌在肉馅里下锅炸,怕吃了上火,就再蒸一下咯。”

看张文喜欢,奶奶又夹了一个肉丸子给他:“没什么巧的,老方子,各家都是这么做的。”

一海碗肉丸,张文吃了小半碗,年夜饭上,再有偏爱,他还是觉得挺着一碗菜吃不太公平,其它的好菜也要兼顾到,筷子如穿花,四处出击。

彼时爷爷尚能喝一点酒,父亲陪他,桌下的火缸里燃着炭火,让人从脚下一直暖到心里,张文觉得,这个年节,和往年回乡过得一样好。

更重要的是,在城里过年,张文可以看春晚。原本想去邻居家看的,母亲不答应:“人家家里也团年,今天不能去打扰的。去小礼堂看啊,那里是彩电呢。”

“那里冷。”张文小声地抱怨。

“多穿点啊。”母亲说。

等一家人到小礼堂时,里头已经聚了不少人,各人带着自家的凳子,寻着位置坐,电视放在礼堂侧面铁架顶起的大铁箱子里,箱子白天上锁,晚上打开,钥匙有专人保管。

春晚已经开始了,母亲啧舌:“今年的春晚怎么在外面搞?还穿裙子,不冷噢。”张文倒没太在意,只是看主持人,除了几张熟脸外,还有两张生面孔,看来看去,其中一位也似熟悉,他默默想了好久,才猛然记起,是《射雕英雄传》里江南七怪之一。

(83版《射雕》84年在内地播出。1985年春节联欢晚会取消了棚拍,是在北京工人体育馆拍摄的。83版射雕江南七怪之一韩小莹的扮演者香港演员斑斑为主持人之一。)

张文对于那一个除夕夜的另一个记忆来自母亲,能在除夕夜里看春晚,母亲似乎比张文还开心,她时而笑得前仰后合,时而跟着电视里的歌者一起哼唱。

小礼堂越坐越冷,许多人都熬不住,扛起凳子回家了,父亲早已陪爷爷、奶奶回家休息了。张文和母亲算走得晚的,回家的路上,母亲还在哼着一首歌,此后的很长时间里,她开心或悠闲时总爱唱:“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母亲唱歌时,总是眼眯眯、很陶醉的样子,那时母亲正年轻,嗓子清脆,高音飙上去,像剪子开布。

“以后我们都在城里过年好不好呀?”那一晚回家的路上,母亲笑嘻嘻地问张文。

“好呀好呀。”张文没口子答应,“把爷爷奶奶接过来啊。”

“只怕他们不肯呦。”母亲仍是笑嘻嘻的。

那年的肉丸子奶奶炸了好多,每日蒸一些,张文一直吃到了正月十五。

3

没出正月,爷爷奶奶就回了乡。

“有亲戚要走走。”奶奶说,“过年不走动,失礼了。”

家里的肉丸子已经吃完了,张文没吃够,总惦念着。要走的那天,张文巴巴地拉着奶奶:“奶奶你什么时候再来啊,给我炸肉丸子吃啊。”

“好噢好噢。”奶奶笑眯眯地,抚着张文的头,“我孙要吃啊,等我开春播完种,寻着时间就下浏阳。”

那之后,母亲单位再发茴饼,张文就当宝贝待了,偶尔吃一个,只当没有零食时的解馋。若非十分要好的朋友,也绝不拿出来分享。他苦苦地等着奶奶,可奶奶似乎忘记了似的,春草发了芽了,渐渐疯长,院旁桔子树下绿绿的一片,张文问母亲:“要播种了吧?”

母亲说:“是啊。”

“那奶奶会来吗?”

“不知道啊。”母亲说。

倒是父亲偶尔不忿。“兴许不会来。”父亲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不是病了,请不动她老人家咧,总要守着老屋、守着那几亩田的。”

“别跟孩子说这些啊。”母亲嗔怪着。

张文内心黯然,充满了对奶奶不守信用的失望。他不明白,奶奶又不用上学,为什么总寻不出时间,像他,哪怕要上学,也还有寒暑假呢。

转眼入夏了,某日家里来了亲戚,是表亲华叔,他进城办事,受奶奶的嘱托,带来一壶茶油。母亲开心得紧,留华叔吃饭。饭桌上,张文盯着华叔看,看得他有些不好意思,张文想了半天,终于还是问了:“奶奶没让你带别的?”

“没有啊。”华叔有些莫名其妙。

1985年的暑假,母亲被单位指派出差要账,颇费时日,父亲请假回乡双抢,因头一年带张文回乡双抢,张文午睡时被魇着了,父亲决定今年不带他回去。

那个暑假,有一个月的时间,张文都住在浏阳城郊的外婆家,天天跟着大舅家的两个表哥疯玩。外婆疼他,每天桌上必有荤菜,辣椒炒肉炒一大盘,或者炒五六个鸡蛋。外公天天出去钓鱼,钓到了,晚餐就加菜。外婆做的鱼汤是一绝,姜片刷锅,放油,鱼下油锅煎,氽水,加蒜片、紫苏、薄荷,做成奶白色的稠汤,鱼嫩汤鲜,毫无腥味。

因为母亲荤菜做得少,以往张文在自己家里吃荤菜,总是吃得小心翼翼,一口菜配几口饭。在外婆家,他才有了敞开吃的感觉,鸡蛋用勺舀,炒肉都可以连吃几块再扒饭。

父亲双抢后回乡,把张文接回了家。父亲带回了红薯干、玉兰片、茄子干等许多零食。张文不死心,追着父亲问:“还有什么吗?”

“没有了。”父亲有些莫名其妙,想了半天,又说,“还有一壶茶油,那是家里做菜用的,未必当零食啊。”

张文彻底死了心,连带着原本要珍藏的茴饼也不金贵了,又复带去学校给朋友们吃。

仲秋时,堂亲东臣哥又进了趟城,又带来了奶奶托付的一壶茶油。母亲依然很高兴,留东臣哥吃饭,但张文已经没有兴趣再问他奶奶来不来了。

入冬时,家里买了一台电视机,黑白的,熊猫牌。彼时紧俏货都凭票供应,母亲为了这张电视机票又大费了周章。父亲将电视机搬回家时,邻居都来道喜,帮着弄天线、调频道,张文兴奋得蹿上蹿下,不知道自己要干嘛。

小伙伴对他说:“你今年可以在家里看春节晚会啦。”

“肯定啦。”张文仰着头,得意洋洋的。

然而,那一年的春晚,张文并没有看到。他仍旧随大人回乡,到爷爷奶奶家过节,乡间还没有通电,入夜点着油灯,一家人在油灯下吃着团圆饭。桌上依旧有一海碗香喷喷的大肉丸,张文吃得虽有些愤懑,但也没有少吃。肉丸入口糯软,初嚼微咸、细嚼甘甜的口感,让张文欲罢不能。

吃到一半,他终于忍不住问了:“奶奶,你答应了春天就给我做肉丸子吃的,为什么要等到过年呀?”

奶奶一愣,皱着眉瞥了瞥母亲,半晌才艰涩地说道:“乡里哪里有茴饼买啊,过年赶集才买得到咧。”说完,她又挤出笑容,旁若无人地问着张文:“搭人给你们送了几次茶油啊,就是让他们给你炸肉丸子啊。”

张文听着有些愣——奶奶心情好的时候,不会当着一家人管儿媳妇叫“他们”,他转头望着母亲,油灯下母亲低头吃着饭,并不接话。

“去年家里困难,搭绊姆妈给我们送茶油咧。”父亲笑呵呵地说,“年初就紧张,一年都不敢添置东西,晓得我要看新闻,下半年小万(母亲)硬是找她大哥(大舅)借钱给我买了台电视机。”

那一瞬间,张文看见奶奶的脸上闪过几种表情。

父亲话音落了,奶奶脸上似是云霁开了,捂着脸羞涩地轻咳几声,招呼大家吃菜,还特地夹了块伏鸭(浏阳本地菜,鲜鸭肉腌制,用坛封存)给母亲。母亲欠了欠身谢过了,仍是低头扒饭,张文侧头望她,看见她眯着眼睛在笑。张文伸手推了推她,母亲也拿肩挤了挤张文,脸上有女孩般的娇羞,张文看着莫名其妙。

在张文的印象里,奶奶与母亲偶尔会有的这种龃龉时刻,都是父亲三言两语化解开的,他总是站在母亲一边,私底下母亲总是很开心。在那个除夕夜里,父亲的说辞只有一点他不认同——明明是自己哀求了好久,母亲才狠下心下借钱、弄票买的电视机,怎么变成了给父亲看新闻呢?电视机买了3个月,就赶上放《西游记》,自己不知道多开心啊。

因为张文的喜欢,从此,炸肉丸成为家里年节的一道必备菜肴,他也只有过年时才能吃到,平日不管怎么向母亲恳请,母亲总是一口回绝。

母亲也解释过一回,说炸肉丸太费油。

“肉丸要炸透才香啊,要用好多油咧。”母亲摇着头,“等等吧,等过年炸好多,尽着你吃。”

连带着奶奶,不到年节也绝口不提茴饼肉丸了,只是托人送茶油成了惯例,每年总能送几壶来。

4

直到1991年,张文才第一次在奶奶家看上了春晚,村里已经通上电了,父亲作价跟同事淘换了一台二手彩电,把原来的黑白电视送到了乡下。在那个除夕夜里,张文在略带麻子点的黑白屏前吃年夜饭,居然看到他很喜欢的香港歌手谭咏麟在电视里唱《水中花》。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天谭咏麟唱得有些艰难,母亲觉得那是敷衍,笃定地评判说:“不好听。”

张文想反驳,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什么词来:“他好厉害呢。”

“我又不认得他,怎么厉害了?”母亲又说,“反正不好听。”

张文有些难过,却难以为偶像申辩,他也觉得那一天歌手发挥失常,像是有些畏首畏尾,只得闷着头吃饭,不愿再跟母亲说什么了。

爷爷、奶奶直到1997年才终于舍下老屋薄田进了城。此前父亲做了许多工作,反复恳请。彼时张文的家早已经搬到了城东,乔迁伊始,爷爷奶奶的房间就已经备好了,新床、立柜等一应俱全,夏天的凉席,冬天的被褥,母亲都置办了新的。

一等几年,好歹接了二老过来,到家的那一天,母亲将早给二老买好的新衣拿出来,直道:“住新房,穿新衣,清清吉吉。”又献宝似的给爷爷奉上一台崭新的收音机,逗得爷爷奶奶开心不已。

那时节日子不断向好,家家户户的日子都好过些了,连张文手里都有了些私房钱。物质丰富了,茴饼已经满大街都是,油也便宜,从前金贵的茴香肉丸子,虽然工序繁杂些,但并不需要靡费多少,与其它的浏阳蒸菜一起,身价陡降,已经变成了在街边菜馆里随便就能吃上一盘的菜肴。

张文觉得那个年节才能吃到肉丸子的时代算是一个贫瘠的年代,可在母亲的记忆里,却是一个“还可以”的年代,她总是教育张文:“眼睛往下看,好多人还不如我们呢,你要往上看,想要的东西就没边了。”

张文想想,也认同,可能凡事都得看自己怎么界定,许是母亲平和,他也就跟着平和——生活总没有向差的方向发展,以前单位才有的彩色电视家里也有了,虽然是二手的,好歹有不是?而张文喜欢的东西,从吃到玩,每年都在增添:肉丸子、糖盒子、饺子,书,和越来越要好的朋友们。

生活总是波澜不惊地起着细微的变化,敏感的人察觉到了,欣喜地迎接它;不敏感的人察觉不到,被动地享受它。

5

春去秋来催熟了张文,也催老了长辈。此后的几十年里,几经搬迁,张文一家五口人终是住在一起,即使张文后来在外工作,他也知道,小城的那个家,才是他的家。

在外的日子,母亲时常打电话给张文,偶尔会说起奶奶:“你奶奶今天又骂我咧。”

“怎么啦?”张文着急。

“没事啊,我反正不做声啊,你爸说了她。”母亲在电话那头呵呵笑,“老人家心气傲,什么事情总要我猜,我哪里都猜得到咧?总有什么地方不如她的意咯。”

这样的小摩擦每年都会有那么几次,张文能想象得到奶奶气鼓鼓的样子,又是怎样被父亲说服。父亲会说话,能化解争端,而且总是站在母亲那一头,话说好了,奶奶也不会不高兴,毕竟连张文都知道,父母对爷爷奶奶是极好的。

然而,每到年节,张文回乡,奶奶还是会给张文做茴香肉丸子吃,就像入冬做伏鸭、入秋做唆螺一样,是她坚持的一种习惯。虽然到得后来,她已经忘记了肉与饼沫的比例,有时候肉多了腻,有时候饼多了甜,但她仍是笃定地以为,她做的,肯定是孙儿喜欢吃的。

2010年,母亲得了大病,入院手术,张文第一次从奶奶脸上看到了惊惶失措,她每日在家中上香,为儿媳祈福。母亲出院后,奶奶还曾私下与张文说:“你见得多,有什么好药给你妈买啊,调理好了,你爸爸会好高兴的咧。”略一踟蹰,又说:“钱不够,我给你补啊。”

张文被她逗笑了,连连点头。他知道,奶奶的钱,都是父母和他给的,舍不得花,一点点地存着的。

如今的张文回想,或许奶奶只是在漫长的时间里不断地修正自己,哪怕经历了艰苦的独自支撑的岁月,依旧有一颗善感的心,千难万难地挣脱理念的差异,去理解与关爱别人。

一年前的冬天,奶奶走了,也是寿终正寝。

乡间俗话,冬天是老人们的坎,年年过坎。这一年,奶奶没有抵挡得过。她生前曾与表婶去算过一次命,算命先生悄悄告诉表婶:“婆婆下半年险,轻易跨不过。”

为择吉日出殡,张文在灵前值守了十五天,在三元宫,小城办白喜事的去处。张文是家中独子,自召来一帮朋友,开会、排班、轮值,陈胖、花皮、啷鸡、虫子、钢皮、大树,都在值班表上,每日留一名兄弟陪他,确保香火长燃,脚灯不灭。朋友们每日全到,陪张文到午夜,再按排班留一人陪值。

中斋那日,年前摔伤了手的母亲到得奶奶灵前,搭着手,披麻戴孝,头磕下去,就开了声,并没有依礼生提前安排的说辞,只是哭着说:“做了您四十一年的儿媳妇,从来没有红过脸啊!”

那一年的年节,家中五人团年,父母亲、张文和张文的妻儿,桌周摆着七张椅子,桌上摆着七副碗筷,空着的位置也盛着饭,饭碗里夹上菜。厅里的电视播起了春晚,却没人看。

桌上十个碗,一碗茴饼肉丸子摆在侧旁,寓意团圆。张文夹上一个,慢慢咀嚼,味道一如从前。而人到中年,味觉比从前敏感,张文终于想明白,是桂子油和茴香消解了五花肉的腻与腥,而五花肉的味道又中和了前者的冲。

好味道的诞生,不过是食材间的相互妥协与和解。正如人由因缘聚在一起,那一段难分难解,又相互包容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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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go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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