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不再回家过年了

2019-02-01 14:14:00
9.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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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稿许多的大事的开始,都可以从一件小事找到暗示。许多的变化的源头,都可能在不动声色中被忽略。草蛇灰线,时间似乎总是最好的导演。这40年来,每个带着“8”的年份,都仿佛冥冥注定一般——有些事从鼎盛之处崩塌,也有些事又正在破土萌发;有的人从云端缓慢降落,也有的人在山谷蓄势待发。我们就这样,或主动或被动,被时代裹挟。在命运的沉浮中向前。于是,在2018年即将结束之际,人间希望能邀请大家,一起分享我们的1978、1988、1998、2008、2018年:选一年,讲一讲这一年出现在你生命中的人或事。重新回望,或许他们都或多或少的、为你往后的生活与命运埋下伏笔。再见“8”。投稿请发送邮箱:thelivings@vip.163.com ,并在标题注明【2018年终征稿:再见8】

2018年2月14号,农历腊月二十九,我回了老家。

村里一些长辈知道我回来了,特地叮嘱我:“你能回来过年就好了,给你爸上完坟,就去你妈那里吧,毕竟她生了你。再大的委屈都熬过来了,现在你妹妹都生小孩了,你也该有个家了。”

他们叹息、抹泪,不停地念叨:“能回来就好。”

1

这些年,我很少主动回家,除非有什么事,才会像个过客一样,来去匆匆。以往的除夕,我总是一个人在外面,把房间里所有的灯都打开,坐在沙发上嗑会儿瓜子,就算过年了。

于我而言,能清净地过个年,已经是最幸福的事了,至少不会卷入那种无休止的争吵之中。长久以来,我和母亲的关系都不好,这一点从来没有改变过,“妈妈”两个字就算到了嘴边都不觉得有多亲切。

母亲年轻时很漂亮,只是没读过什么书,外公是个蛮横无理的人,认为父亲会顶替祖父的职位,进学校当老师,所以他逼迫母亲嫁给了父亲。母亲死活不愿意,但拗不过外公,出嫁前还被外公打了一顿。

父亲身材瘦小,个子还没有母亲高,性格又内敛,平时不爱说话;母亲则相反,高挑出众,好打扮,爱唱歌跳舞。就算结了婚,还一直计划着有一天能离开。我的出生可能打乱了她的计划,用她的话说,“掉下来那么一坨肉,觉得自己跑不掉了”。

母亲一直觉得,是外公和我“这坨肉”绊倒了她的人生,她当然不敢拿外公怎么样,但收拾我,全看她心情好坏。她常常一边打我一边骂:“我能生出你来,也能打死你去,还能让你给欺负了?”这是我儿时一直弄不明白的事:我一个几岁的小孩,怎么着就欺负她了?

我从小就是祖父和父亲的心头肉,几乎算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在他们面前甚至可以为所欲为,但只要见到母亲,我就会莫名地害怕。所以打有意识开始,我连睡觉都是在祖父身边。

我3岁时,母亲生下了妹妹,那时候计划生育,家里被罚了500块钱,母亲被迫结扎,父亲也只得外出打工,没两年,父亲在看工地的时候,踩空了一块板子,从8楼摔了下来,送医院抢救了4天,最终还是离开了。

那天我从幼儿园回家,路旁木房子的瓦片间升起了缕缕青烟,我怀里揣着一个弹弓,像往常一样蹦蹦跳跳,路边的小野猫在四处乱窜,我还追了好久。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我发现院子里围了很多人,不断地传出哀嚎声,我蹑手蹑脚地走进,以为像往常一样,在演什么木偶戏。当众人发现我正背着书包东张西望时,马上让开了一条通道,我迟疑地走在中间,有人过来哭着摸我的头:“孩子,你哭啊,你要攒劲哭,你以后就没有爸爸了。”

母亲看着我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恼羞成怒,一把将我拉了过去,按在神龛前,让我向每一个来家里的人磕头。怀里的弹弓掉了出来,在燃烧的黄纸和蜡烛旁显得格外刺眼,身旁好几个大人都在说,爸爸都没了,看他还带着弹弓。我心里好委屈,但一句话也不敢说——我带着弹弓的时候,是不知道爸爸没了的。

我茫然地一次次地跪下,又一次次地被人扶起,然后接受他们每个人的叮嘱:“你现在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你是长子,你要开始当家了,要争气,要照顾好妈妈和妹妹。”

可那一年,我才5岁。

2

但这些年,我却极少和母亲见面,而且一见面就争吵不断。

我以前总是想要一个答案,我想她回答我——作为一个母亲,为什么可以如此狠心?但她总是一句话就带过:“你都大了,为什么揪着过去的事情不放?”

直到有一天,妹妹也做了母亲,在产房里握住我的手说:“哥哥,你不要恨妈妈了,恨她只会让你更难过。我做妈妈了,一个妈妈是不可以带着恨的,在女儿出生的那一刻,我的怨念就消了,我不想让她一生下就听到诸多抱怨,我想存很多的爱传递给她。”

我答应了她。妹妹很像父亲,是一个温润的人,她14岁辍学出门打工,我看着她提着一个帆布袋离了母亲和继父的家。在车站,她对母亲和继父说:“你们给我买个行李箱好不好?”见他们没有做声,她又说:“那你们把钱省着给哥哥上学。”

她甚至都没有问母亲,自己为什么不能读书了。直到后来母亲又逼着我辍学,妹妹才在电话里对她说:“要是这样的话,我出来干嘛?”

我听妹妹的话,试着与母亲达成真正的和解,一次又一次。

曾经那个漂亮潇洒、说走就走的女人已经白了头发,身材臃肿,佝偻着背。时光太无情了,我心里想着,不管怎样,我都得照顾她一程,过去的什么都不怪了。

有段时间,我隔三差五就会给母亲打电话,逢年过节都会打钱回去,如果是她生日,只要我有时间,都会回一趟老家,对待继父,同样如此,想着毕竟他是母亲喜欢的人,他们俩还要相互照顾。

可母亲似乎太过心安理得,她经常对我说,你买什么一定要给你继父也备一份,他没有儿女,现在老了,盼着你们对他好一点。我说好。

从那以后,每年继父过生日,我都会打钱回去。直至前年,我跟母亲说,他50了,我要多打一点,给2000。妹妹知道后,打电话给我:“哥哥,我今年刚流了产,条件也没有你好,我们只打600行吗?”

继父没有抚养过妹妹,妹妹流产的时候,他去病房看她,什么都没有提,只待了不到两分钟就走了,妹妹嫁人后,没有对他另眼相看,已经很够意思了。我想打钱这个事,只有我们母子三人知道,事先也没有和继父说,改一下数目也未尝不可,便向母亲说明了缘由,以为她会理解。没想到母亲劈头盖脸地来一句:“你怎么说话不算话,说好的2000就变600了,你在外头就是这样做人的?”

我耐着性子跟她解释是妹妹那边有压力,母亲却不依不饶:“你是儿子,自然要多给一点,再说了,妹妹有压力,你可不缺这点钱,就不能帮她添上吗?”

可我觉得,这本是两人的心意,根本不全是钱的问题,再也忍不住了,对她说:“说是儿子,连你这个亲生母亲都只带我到10岁,其中还有5年是爷爷在管着我。这些年,我在外头怎么过的?有段时间就只差没去要饭了。”

“我不出门,怎么生活?都带你到10岁了还要怎样?那时煮饭做菜你都会了啊。”她的这些话无疑是在剜我的心。

无论继父说出什么样的话,我都不会难过,哪怕他以前总是对我说,自己老了钻进棺材就是,反正也不会让我养老,所以也不会对我太好。可是母亲,从前就因为不爱一个男人迁怒于我,如今却又因为在乎一个男人而为难我。我心里真的过不去。

更何况,就算是和她在一起的那10年,我也没有哪一天是真正快乐的。

3

父亲去世后,建筑公司给了3万块钱抚恤金,尽管第二年盖房花掉了1/3,但加上他之前的那些存款,在90年代初的农村,依然算是一笔不少的数目。我不止一次听到有人说我家是“万元户”,不少亲戚都来借钱。

母亲天天揣着钱往外跑,不知道去干啥。我要上学,祖父重男轻女,只照顾我,从来不管妹妹。她一个人在外面玩,经常睡在马路边,得了个“马路姑娘”的外号。

母亲经常骗我,说只是去赶集,很快就回来,让我带好妹妹,但总是到天黑了也不见人影,我回到家,常见到妹妹饿着肚子靠着大门哭着喊:“妈妈你回来。”

后来只要见妈妈出了门,我就跟着,抱住她的大腿。她说是去上厕所,转眼就从后门溜走,有时甚至去顶楼翻到邻居家再悄悄离开。等我发现不对劲,急忙追去大马路上的时候,她已经骑上单车走了。

在我的回忆里,那两年自己总是在气喘吁吁地追着单车,车上面是头也不回的妈妈。夏天提着不合脚的凉鞋光着脚丫踩在碎石沙土上,冬天摘下帽子头上还冒着热气,然后就哭哭啼啼地回了家。

有几次真的追上了单车,感觉心脏都要蹦出来了,她就下车冷眼瞥了我一眼:“我要去哪里还用得你管?才这么小就想翻天了啊。”更多的时候,伸手就是一巴掌。

最后,我也只得在别人家外面的水龙头下喝口自来水,捂着脸回去带妹妹。

但尽管如此,年幼的我还是会继续找母亲。别的地方也不敢去,每次她说她去外婆家了,我放了学,便背着书包就走8公里的山路去外婆家找她。

有一次下雪,我把自己摔得鼻青脸肿的,衣服全湿透了,好不容易走到外婆家,发现她根本就不在,我怕妹妹在家里哭,又哆哆嗦嗦地回去了。雪那么大,我和妹妹就坐在房子里,隔着窗户看着它下,雪水沿着屋檐一点一点地滴,直到滴完, 直到地上不见一片雪花,母亲还是没有回来。

就这样,跑了两年,村里的那些婶婶阿姨都笑话我了:“不要跑啦,你就非得做她儿子啊?”

直到又过了两三年,我才终于明白,母亲是一个不会回头的人,我长大了一些,多少也学会了冷眼相待。有时看着她偷偷摸摸的样子,甚至会觉得好笑,她不知道,已经没有人追着她跑了。

对于母亲,我终于可以开门关门、不迎不送。

此后很多年,到我长大后,不管是亲人还是朋友,只要他们说要走,我都不敢留,我怕留不住。

以前恋爱的时候,女友对我说,“我不喜欢你了,要走了,如果30岁还没有结婚,我就回来嫁给你。”

我背过身去,咬着嘴唇边走边哭,我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

她25岁的时候结了婚,给我发来一条信息:“你以后要学会留人,知道吗?女孩说要离开你,你一定要学会拦住她。”

可我到头来还是没有学会,我怕又会像以前一样。现在大概是追着高铁跑、追着飞机跑,但最终都会落寞而归。

母亲一直在外头游荡,没几年就花光了所有积蓄。到我10岁,她终于正式离开了这个她讨厌的家,跟着继父走了。第二年又回来一次,带走了妹妹——因为祖父不喜欢妹妹。

妹妹走的那天,我给她编了条辫子,边给她梳头边对她说,去了别人家,一定要勤快,要抢着干活,不然就算你很懂事,别人也会说你懒。

妹妹就给我说,哥哥不在了我就会勤快起来的。那天,她不停地回头看我,我没有追上去。

那时候我在镇上读寄宿中学,经常下了晚自习骑单车十几里路去看她,第二天早上6:30之前再赶回学校上早自习。母亲对她至少比对我好,我知道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4

2018年2月15号,大年三十。我给父亲上完坟后,去了继父家。

跟往常一样,这次我本来没打算回去的。2月13号,妹妹给我打来电话,说妈妈这两年好像变了,这几日她只要听到外面有车子的声音,就会跑出去看一下,“也许你哥哥现在能想通,愿意放过妈妈,回来过年了”。

听到这句话,我才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一个恶人,用过往苦难的岁月扼住了母亲的喉咙。

想起了小时候,每到年关时节,母亲都会不一样,不再往外跑,只是守在家里,说话轻柔,也不再打骂我们,偶尔也会给我们买好看的新衣裳,会给压岁钱,我们想吃什么她就会买,不停地说,新年就要有好兆头。

除夕夜,她会做一桌子好菜,摆上鸡、鱼、肉,热好甜酒,打开可乐,说我们愿意喝啥就喝啥,吃肉要大块。她记得我喜欢吃蛋饺,会笑着把我拉去厨房,揭开锅盖,等热气散去,我就会看到一碗蒸好的蛋饺,问我高不高兴。我点头,然后多喊几句妈妈。

吃饭前,她会认真地点香、烧纸、虔诚地跪在草蒲垫上,磕头祈祷。“列祖列宗,观音菩萨,要保佑我发财,保佑我的儿子、女儿好养好带,保佑他们学业有成。”每年除夕,她都是如此。

尽管一年年地过下来,她没有发财,生活没有任何改变,但只要到了过年这一刻,她就会既温柔又虔诚。虽然过了正月十五,她要么依旧不见人影,要么继续对我拳打脚踢,但我始终记得她慈祥时的模样。

那就再回家过个年、看看她吧。我给自己说。如果可以,我也想多陪她一些年岁。

母亲终于等到了我的车子,她为了快点迎接我,在爬一段小坡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她顾不得擦身上的泥巴,伸手接过我的行李箱,说饭菜在锅里热着,床早就铺好了。我进屋坐下后,她又给我搬来炭火,还送来布鞋让我换上。

我决定在家里多待几天,当即给领导打了个电话,说要晚几天去单位。我让母亲不要再忙碌了,从包里掏出两个红包,给她和继父每人2000块钱。

吃饭的时候,我问了几句妹妹的情况。母亲说她很好,就是对女儿有点宠溺,舍不得打。

我说,妹妹的做法是对的,小孩子不是非得要打才能成才的。

然后,继父喝了一口酒,用食指敲了敲桌子,对我说:“要不是你妈以前狠狠打你,你哪会这么有出息?如果她那时悉心照顾你们,指不定你会变成什么。”

我突然头痛欲裂,耳边好似响起一阵轰鸣声,拿筷子的手不停地打颤,但还是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望着母亲:“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母亲认为我的举动过激了:“多大点事,一个男子汉,至于这样?你去问问,谁家不打小孩,就你喜欢算旧账。”

我又想起以前的那些日子,再也拿不稳筷子,直接丢在了地上。

母亲一下站起来,骂我没教养,摔门而出,继父则用一种阴阳怪气的语气责备我:“看你这样子,不是来我这里过年的,倒是像来搞事的。”

我说:“那我就走吧。”

车子发动的时候,母亲又追了出来。我在后视镜里看到她费力奔跑的样子,连忙踩住刹车,说带她一起走。

她不肯,说都嫁给他了。

我摇上车窗,车子缓缓驶离,母亲也没有再追上来。

5

不是我喜欢算旧账。从小母亲打我,和别人都不一样,到现在我都心有余悸。

村里的大人都打小孩。大概为了生存疲于奔命,生活早已消磨掉了他们的耐心,我经常听到的一句话就是:“哪怕你八十岁了,我说要打死你,就打死你。”

可院子里那么多家,就数母亲下手最重。现在我回去,一些婶婶还会说:“谢天谢地,老天爷留了这孩子一命。”

我不像妹妹,嘴巴甜,爱哭,母亲还没开始打,她就去洗碗、扫地、嘴上不停地求饶:“妈妈,我痛,你不要打我,我会听话的。”

我是长大以后才爱哭的,小时候任由母亲打骂,杵在那里不跑、不吭声、不反抗、也不掉泪,出了血就用手背擦干,然后鼓着眼睛盯着母亲看。她总是打着打着自己就哭了,哀怨自己命苦,妹妹见了会过去哄她。

很长一段时间,母亲只要遇到什么不如意,就会拿我出气,她似乎认定了我就是一个冷血无情、没有良心的人。家里的烧火钳被她打成两半,瓷碗也敢往我头上砸,扇耳光不计数,以至于我后来经常流鼻血。

小学二年级的一节早读课上,母亲突然冲进教室,一脚把我踢倒在地,拽起我的一只小腿将我拖到教室的角落,把垃圾桶里的垃圾全倒在了我身上,继而又用扫把在我身上一顿乱抽——那天早上,她去菜园里除草,让我煮饭,等她回来炒菜。我看时间不早了,怕上学迟到,便往铝锅里多放了点水,给炉子开了小火就匆匆去了学校。等她除草回来,发现锅里的饭全糊了,端着锅子就来了学校。

那天,所有人都站在母亲那边,连上课上到一半就去喂猪的老师都在一旁指责我:“这么大个人了,连饭都煮不好,以后能干啥?”

我在同学们的嘲笑中、一瘸一拐地走回了家。只有我的伯母——村里人都叫她“疯婆子”——中途拦住我妈的去路,指着她说:“你要是再这样打骂小孩,我撕烂你的嘴。”说完,又拿起一个烤红薯剥了皮递给我:“饿着肚子上学,还要挨打,这人怕是疯了。”

伯母以前有一对双胞胎儿子,一天,哥哥半夜发烧跟她说要喝水,伯母迷迷糊糊随手递给了他一个瓶子,第二天早上她醒来才发现里面装的是酒,哥哥当天夜里就没了,死在她怀里。

村里的人心大多凉薄,很少有人在母亲打我的时候拉住她。甚至有些好事者就喜欢看热闹,说我们家上三代锦衣玉食,富不过三代,终于要遭报应了。只有一些老奶奶会把我搂在怀里,对我说:“孩子,要是你爸爸在,你就是最享福的人。”她们就告诉我,父亲个子不高,很瘦,读过书,说话很斯文,不会打人,对父母都很好,是你祖父最喜欢的儿子。而父亲生前总说要努力赚钱,送我去美国读书。

于是,我只能在每次挨了打之后,躲进楼上黑漆漆的仓库里睡觉,想象着爸爸能来梦里偷偷摸摸我红肿的脸,想象着每到过年的时候,他会不会在神龛上看着我一天天地长大。

6

直到这么多年之后,我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离开家,小时候我看着天上的飞机飞过,常常幻想它能带我走。可我现在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地方,能够安身立命,受了任何委屈都能回去。

大年三十的下午5点,路上已经看不到什么人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往城里赶。大概亲戚都知道我又走了,一路上很多人打来电话,让我去他们家过年,不要回去了。我说这种节日,我不会去别人家的。

妹妹也打来电话,说好不容易劝我回来一趟,又是不欢而散。电话里,妹妹哭了:“哥哥我希望你走,他们以后交给我照顾好了,只是大过年的看着你一个人有些心酸。”

我把车子停在了高速入口的路边,想再等一等。

路边有个卖椰子的大叔,也不吆喝,就坐在那里。我问他,为什么不回去过年,这会儿没有人出来了。

他说自己为了省钱没有回家过年,反正是一个人,这会儿谁过来和他说上几句话,他就送人家一个也无妨。说着他打开了一个椰子递给我:“看你眼睛红红的,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小伙子我告诉你,只要还能回家,就不是什么大事。”

回到车里,我感觉有点累,靠着椅子就睡着了,等醒来,发现天都黑了。那个大叔还在,我下去和他说新年快乐。他说,你回家吧,我要收摊了。

我向他挥了挥手,打算进收费站上高速。这时,对面街上忽然放起了烟花,绽放在夜空里,特别好看。新的一年真的要来了,我将车子掉了头,往来时的方向开,烟花一直没有停,直到我见到了母亲,整个夜空都是亮的。

再次回到家,母亲一个人正在厨房忙碌,手忙脚乱地烧火,揭锅盖、剁肉馅、打鸡蛋。

我走到灶台前,往里面添柴。母亲很温柔地对我说:“满崽(宝贝),火不要烧太大了,等会我要煎蛋,不用你做这些,你去跟你继父道个歉就行了。”

“他怎么没有过来给你帮忙?”

“在床上睡着怄气呢。满崽,你看在妈妈的面上去吧。你怪妈妈没事,但你要对他好。他没有儿女,本来想着让我给他生一个,但是我结扎了,听说接上的话,手术比较危险,就没勉强我了……”母亲一直念念叨叨。

我别无他法,想着总得有一个人妥协的,帮她洗了一会儿菜,就去卧室里喊继父起床。

继父不搭理我,我跟他说对不起,解释下午之所以情绪激动,是觉得妈妈打我,从来都是只有痛苦,丝毫没有激励,我走到现在,每一步都很艰辛,不是她打出来的。他把脸翻过来,耸起肩膀对我说:“你走的时候,你妈留你都留不住。”

我说:“这是你家,只要你当时说一句话,我就不走了的。就好比你以后去城里过年,我赶你走,我不留你,只有我妈留你,你肯定也不会回来的。”

“我是不想留你,你要怎样?”他躺在床上却底气十足。

我不再说话了。这时母亲走了进来,给他端了一碗甜酒冲蛋,他不喝,母亲便哄他,说你老婆辛辛苦苦给你做的,你多少喝一点。

我转身回去厨房把砧板上的菜切好,把盆里的碗洗了,放了几千块在米桶深处,又给母亲的手机充了几百块话费。

7

继父是一个心思很重的人,始终觉得我和妹妹是外人,怕自己的付出得不到回报,只想死死地抓住母亲。

母亲没有给他生下孩子,心有愧疚,对他言听计从。他总说儿女靠不住,母亲就听他的,说自己怎么样也不会离开他的。以至于连自己的儿女也都可以不管。

妹妹离开两年后,我12岁那年,大腿受了伤,粉碎性骨折。出院没多久,祖父就去世了,母亲把我一个人扔在床上,独自回去了继父家,留下一句话:“我又不是医生。”

那一次,就连多年一直和祖父有嫌隙的舅舅都看不下去了,找回了母亲,打了她一巴掌,对她说:“你这样子不负责任,万一你儿子以后不认你,你让我们怎么给你出头?”

母亲这才答应偶尔回来看看我,塞点钱,然后接我去继父家过年。

她来接我那天,我满心里想的都是,这个女人怎么又回来了。她见我不喊她,就冲过来使劲捶我头:“现在就不认我了,我老了还能靠你?”

后来我才知道,继父也是这么想的。他经常对母亲说:“儿女都是靠不住的,只有钱靠得住。与其把钱花他们身上,不如存起来,等我们老了,口袋里有钱,他们自然就会来到身边。”

而对我,她说的最多的也不过是:“你在家里很多人看重,我不管自然也有人管的。”

就在这样的拉扯间,我磕磕绊绊地度过了后来的高中和大学时代。

那时候,我的学费都是亲戚资助的,学校也减免,我想问母亲要一点点生活费,母亲就借机逼我喊继父“爸爸”。为了读书,我喊了,继父就每隔几个月给我两三百块。

我大学最后一年,继父却突然大方了起来,破天荒给我交了一年的学费,又给钱让我学驾照,我没法拒绝他们,那时我做手术,花光了自己攒的所有积蓄。

那年冬天,继父和母亲破天荒地来学校看我,邀我回家过年,还带来了很多土特产,腊肉、猪血丸子、红薯片,还有一个熟鸡腿,都是我小时候喜欢吃的。母亲的手艺很好,家里红白喜事,几十桌的饭菜端出来,大家都说她做的好吃,但我从小极少吃过。这么多年都过了,我对那些吃的东西早已没了什么情愫,把袋子的拉链拉上还给了他们。

母亲走到近前,对我说:“你是读过书的人,要懂事了,你看你们学校这么大,这么漂亮……”

可3年前,其他同学都是家长千叮咛万嘱咐送来的,只有我是自己穿了双旧凉鞋,提着个桶子,里面装了几个衣架,一来就去办助学贷款。当时母亲和继父就说了一句话:“你有能耐就自己去读,我们没有能力。”

这次,母亲完全像变了一个人,过来拉我的手,继续对我说:“以前是妈妈不对,妈妈对不起你,现在想弥补一下,你看我儿子多好,在这么漂亮的学校里读书。”

我一下想起过去20多年的旧事,一把推开她,她没站稳撞到了树上,额头上很快就渗出了血。继父愕然,可母亲却转头说:“没事的,是我不对,我儿子给我争了气,我不怪他。”

血一直在流,我看着有点心疼,最终忍不住带她去了校医院,上药的时候她对医生说,这是我儿子,在这个学校读书。

那天,我想,自己也许可以试着去与母亲和解。

下午他们说要去湖北,我送他们去火车站。在公交车上,母亲晕车吐了,我蹲她旁边用纸巾收拾呕吐物,忍不住问她:“原来你是晕车的,为什么你以前还要到处跑。”

“妈妈以前不甘心,你外公、你祖父还有你爸爸太欺负人了,我不嫁的。” 说完这话,她又想吐,但这一次,她却咬着牙、硬生生地全咽了下去。

8

想来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会在过年的时候,最心疼母亲。我总会想,她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有多委屈,想到她在吃团圆饭时候、儿子不在身边该有多失落。不管怎么样,以往过年的时候,她总是待我好的。

帮母亲收拾完厨房走出来,我对母亲说,这次让我来敬神,喊列祖列宗。

我摆好碗筷,倒上酒,装上饭,点香,在堂屋中央鞠躬,磕头,“列祖列宗,观音菩萨,我是不肖子孙蔡XX,请你们回来吃饭,你们千万要保佑我能做自己想做的事、爱自己想爱的人,保佑妈妈感情和睦、老有所依,保佑妹妹平安健康、永不孤单。”

我跪在厅堂里,磕着长头,只想哭。母亲在门口点燃了鞭炮,进来将我扶了起来:“都挺好的,我儿子没有不肖。”

吃饭的时候,继父还是一言不发,端着架子,吃完撂下碗筷又去睡了。我陪着母亲收拾好厨房,准备好第二天要招待客人的东西,已经接近凌晨两点了。睡觉前,我抱了抱她,说妈妈以后我就会少回来了,钱你不用担心,我不会饿死你俩的。我不管你们私下存了多少钱,我都不要,但以后不要再喊我回来过年了。

母亲没有说话,只是又抱了一床被子放在我的床上就走了。

大年初一,妹妹一家人回来拜年,趁着继父去隔壁了,她劝母亲说不要再给我增添负担了。母亲觉得冤枉,说她从来没有。

妹妹又说,你勉强他就是负担,既然你选择跟自己的丈夫过日子,就不要把他搅进来了。

我没有和她们一起说话,只是陪着妹妹的小孩唱歌跳舞,笑了好久。等吃完中午饭,妹妹要回家,我也把行李箱搬上了后备箱。母亲走过来,让我多住几天,说还有很多我喜欢吃的菜没有来得及做。继父也跟我说,这两天他喝醉了,有点不清醒,问我可不可以不要走,他留我。

他总是这样,每次做了伤人的事,就说自己喝醉了酒,是酒壮怂人胆。我很讨厌他这样,没说话走开了。

临到走了,母亲又走过来:“大年初一,你要走,就欢欢喜喜地,我不为难你,这是新年,你要开心,以后你不想回来过年,就不回来。不过妈妈求你一件事,你可以不管我,但是屋里那个人以后你要多担待,他有酒精肝,有好医生的话……”

我打断了母亲的话:“我不想再说过去的事了,我们都不要去试图理解对方了,你不能替我爱爸爸,我也不能替你爱你老公,只是遇见了,我尽一份责任罢了。”

母亲说:“你不答应就算了。”

我再没有犹豫,平静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心里顿时感觉踏实了许多。

结语

2018年要过去了,整整一年,我们之间一个电话都没有。年中母亲通过妹妹转达托我去香港买过几次药。

我不想像母亲一样,只在年底那几天自我麻痹,年年祈求生活会变得更好,却年年过得一塌糊涂。她这一辈子,最终还是没有发财,没有改变任何东西。

但我仍旧希望,每一份行走的孤单,最终都会得到朴实的陪伴,如果没有,那就保留一份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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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妈妈的笔记本》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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