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美国单身妈妈成了朋友

2019-03-05 13:35:05
9.3.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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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签证,坐了13个小时的跨洋航班,肚子里塞满西式的飞机快餐后,我在头晕脑涨中滑过这座小镇的上空。

当时正是傍晚,窗外云霞夺目,我挺着僵尸般的脖子,想要嗅一嗅空气中类似“美国梦”的味道。但下了飞机才发现,自己被大片的玉米梗包围,它们齐刷刷一人多高,一动不动,像无边无际的金色板儿寸。

国内的留学生都叫这小镇“玉米地”,大概是想讥讽它太“村儿”太小。可在2008年,我连车还都不会开,哪有什么资格嫌它小呢。

1

刚开始,我每天都坐公交去学校。公交虽然免费,但线路复杂,不像国内的公交按数字排线,而是按颜色来的:上班下班,绿线;超市买菜,蓝线;去“家乡味”吃大盘鸡,红线转橙线。听着浪漫,但很少准点,被司机放过几次鸽子,也就习惯了。

绿线大巴上除了我们国内留学生,还有各式各样的美国人:坐轮椅的,扎小辫儿的,买不起车的——说白了就是当地黑人,据说不少都是被芝加哥警局驱散过来的黑帮混混。可美国人说话会拐弯儿,人家不叫黑人,也不叫混混,只能叫“非洲裔美国人”。

“What’s up man?”对面的非洲裔美国人盯着我,来了句美式俚语,编译成东北话就是“咋地了哥们儿?”

我从小学的是大英帝国英语,正版朗文教材,大学背的也是新概念,倒是从黑帮片里学了点脏话,可也不敢往他身上用啊。

“I am fine. How are you?”我尽量保持镇静,但还是回得不伦不类。

黑人看起来有点懵圈,愣了一会儿,只好单刀直入:“Change,man?Got any change?(身上有零钱么?)”

这我懂——不就是赤裸裸要钱嘛——但我实在不想这么快认怂,干脆装傻:“Thank you,I don’t want to change myself.(谢谢你,我还不想改变自己。Change在英文中有“零钱”和“改变”两个意思。)”

黑人立刻没了耐心,露出比腿还粗的胳膊,上面的刺青既像心脏也像屁股。

“喂,他没钱,”坐我后面的苏珊忽然说,手里拿着两块钱零钱,“我这儿有。”

“你确定?”黑人把水牛般的鼻孔对准了苏珊。

“确定,他是我朋友。”

苏珊算是我的同事,我们在大学同一个系上班。她是隔壁实验室做合同制的临时工,给博士生博士后打杂。她的老板是位中国教授,在系里出了名的苛刻,据说是觉得苏珊在“美国人里杀耗子最麻利的”,才招她进来的。

学校不给合同工安排停车位,所以她平时和我坐同一趟绿线大巴,金色短发,蓝色牛仔裤,不论阴晴雨雪,都背一个鼓鼓囊囊的耐克包,左面侧兜装保温杯,右面装把银色小伞,上面印着“中国银行”。她个儿高,有点跛脚,上下车时行动如风,很引人注目。平日在系里走廊遇见,她总会时不时冒出一句汉语,“你好啊”,或者“吃了吗?”,我回句“Hello”,便匆匆而过。

那时候,我们整个系共用一套动物房,我见过苏珊杀实验用的老鼠,二氧化碳盒子里一个一个憋死,并无新奇之处。她真正厉害的,是尾静脉注射蓝色活体染料:别人颤颤巍巍好几针都扎不准,把老鼠折腾得死去活来,她一针下去,不偏不倚,不深不浅,轻轻一推,老鼠眼睛就由红转蓝了。因此,实验室里的同事们背后都叫她“苏一针”。

苏珊的中文还算流利,可惜声调、儿化音和数字用法乱得都一塌糊涂,她时常将两个女儿挂在嘴边:“我一女二(大女儿)叫琳茜,上高中;儿女二(二女儿)叫琳达,总以为自己是一只猫。”我那时到美国还不到两个月,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朋友,也没想过交什么朋友。一个拽两句发音古怪的汉语的美国女人,并不能引起我的注意。

苏珊之前在中国待过几年,在学校里,她碰着个中国人就会讲汉语,系里的中国人也喜欢逗她,总会问:“苏三,喜不喜欢中国啊?”

“喜欢啊,中国饭好吃,中国人有钱,中国棒极了。”

“那以后还去不去中国?”

“去,攒够钱了肯定去。”

后来熟了,我把同事们给她起的外号给她说,她大笑,笑声响亮而湍急,像一连串橡胶子弹:“有时也不是一针,是儿()针!”

当然,除了发音不准,苏珊还总会时不时说一句让我懵圈的话来。有一次在动物房,我给新买的转基因老鼠打耳洞,她负责注射尾静脉,一笼5只,几分钟就完事儿了,她忙完摘下口罩叹道:“这些老鼠眼睛都蓝了,它们看我们是不是也是蓝的?”

我听了一愣——过去这么多年,我少说扎过几百只耗子,却从未想过在变蓝的啮齿类动物眼中,我会是什么颜色。

尾静脉注射本是小型动物实验的常用技术,在国内时随便对付对付就好,可在美国每次都要填记录表格。一开始我还笑美国人忒“迂”,可苏珊总说什么“老鼠看我们蓝不蓝”,让我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总之很怪——于是,那些英文表格,也就老老实实去填了。

2

系里有间小餐室,卖不加冰的可乐和淡出鸟的三明治。苏珊看我一个人坐那儿吃午餐,就问能不能一起吃,我说行啊。她倒很自来熟,上来就用叉子叉我自己炒的土豆丝。

上次和她一起在大巴上遭遇了黑人索要钱后,我就想买辆自行车——安全又省时间,超市有卖,早就看好了。可如何把自行车拉回到住处,却是个大麻烦——我也认识有车的中国学生,但人家开都是小车,不好往里塞——我忍不住和苏珊开了口。

“没事儿,我带你去。”说着,她又往嘴里送了一大叉子土豆丝。

陪我买自行车那天,她开来了自己那辆脱了漆的小皮卡,车门有点瘪,双排座塞得乱七八糟,鞋、袜、狗毛、废纸、护膝板和零星的爆米花堆在座上。她看我在副驾驶上很局促,就一本正经地说对不起:“我的车乱,但我的人可不乱。”

车后排坐着个戴牙套的少女,自我介绍说她叫琳茜,是苏珊挂嘴边的“一女二”。我忙和小姑娘握手寒暄,刚坐稳,耳根忽然一片湿热,母女俩大笑:“我家琳达很喜欢你呀!”

我这才知道,原来苏珊口中“儿女二”琳达是条土黄色的大狗——当年它是一只被遗弃在中国街头的土狗崽,被苏珊千山万水抱回了美国。我被琳达舔得有点别扭,但因为她们咬定这代表它喜欢我,也只好忍了。

到了超市,直奔L.L.Bean的山地车,摩挲着那履带般的宽厚轮胎,忍不住想象着它咬在雪里时咯吱咯吱的声音。从小骑我妈的旧自行车上学放学,冬天只能瞪眼瞅着那些骑山地车的家伙在雪里横行,身处异国,年近而立,少年时梦想竟以这种形式实现,不知是喜是悲。

苏珊问打不打折,我说无所谓。她倒抽一口凉气:“我就说嘛,还是你们中国人有钱。”

也难怪她这么说,实验室的临时工每小时工资不过十来美元,她还在当地的流浪动物中心当义工,白天在实验室杀转基因耗子,晚上照顾流浪猫狗,人生委实了得。

我问琳茜将来想干什么,她说想当兽医,因为她想拥有一匹栗色的小马。

我来美国也有段时间了,除了上班买菜跟人说几句英语,剩下时间都在网上看电影,且只看华语片,越看内心就越排斥这小镇。直到遇上了这个简单透明的美国女人,才忽然有了点融入感。至于苏珊为什么和我接近,我却一直琢磨不透。是对中国还抱有什么情结?还是搵食不易,抱团取暖而已?不管怎样,有个朋友总归是好的。

那天中午,我请她们母女去中餐馆吃饭,苏珊果然很没出息地又点了土豆丝,说她在中国就喜欢吃这个丝丝,还说去过索菲亚教堂,“没人做礼拜,只有人摆pose照相”。

“索菲亚教堂离中央大街近着呢,我上大学那会儿常和女朋友坐86路去玩儿。” 吃着荒腔走板的美式宫保鸡丁,我的记忆竟忽然被打开。

“不做礼拜,只照相?” 苏珊边问边眨眼。

“对,用柯达拍立得照。”

“那你记不记得教堂鸽子撞大巴窗户?”

“咋不记得!我女朋友还给鸽子喂爆米花呢。”

我们就着土豆丝大声说笑,餐馆里的中国人都在看我们。

这的确是我来了美国之后最开心的一天,尽管这份开心在后来提到了苏珊的婚姻时,多少打了些折扣。

她当时去中国,是因为丈夫约翰在哈尔滨教书,离开中国,则是因为约翰和她离婚了。中国是她的伤心地,她不会再去的。

“刚开始两年很不适应,每晚都失眠,” 苏珊对着自己的三明治发呆,“抑郁症,靠美国寄来的药撑着,慢慢才适应过来。结果约翰却变心了,娶了他自己的中国学生,留在中国,我拖着两个女二(),狼狈回来,给中国教授打工,每天杀耗子过活。”

“你比我强多了,”我一下子心有戚戚焉,“我在你们美国也快抑郁了,但没谁从中国给我寄药啊。”她大笑,一口气把土豆丝都造光了。

转眼到了万圣节,枫叶被秋风扫荡一空,家家户户门口都摆着几个掏空的南瓜,有狞笑的,有骷髅状的,还有的挂着假蜘蛛网。

系里开party,能吃顿免费自助,但系主任发邮件说不分国籍种族,所有人都得打扮一番才能参加。美国人自然乐此不疲,我却觉得根本是糊弄小孩儿,于是和几个中国人披了实验白服,用马克笔各自在背后涂了“魑魅魍魉”中的一个字,就不尴不尬去赴会了。

我背后是“魍”,跟苏珊比划半天也没解释明白是啥意思。她套了层锡箔纸糊的银纸壳儿,我问这是啥意思。

“《OZ国历险记》(也译作《绿野仙踪》)没看过么?我是那个机器人啊!”她说完就晃着又高又长的身子来了段机器人舞。我心想这美国大姐真是呆得可以。

琳茜也来了,纸糊的魔法棒,纸糊的斜纹领带,呲着青色的荧光牙套——僵尸版的哈利波特。苏珊让我加她的“脸书”,我说我没账号。她说脸书就是你们中国的QQ,你连这都没有,在美国咋找对象?我大笑,立刻就搞了个账号——后来很长时间,我的脸书上都只有两位好友,苏珊和琳茜,头像都还是万圣节party的打扮。

3

11月下了第一场雪,本来就不厚,又被学校连夜洒了盐,很快就化得稀烂。山地车轮胎压过,没有咯吱声,只有泥水甩了我一屁股。

“感恩节去哪儿?” 苏珊在脸书上问我。

“哪儿也不去。”

“来我家吧,记住别再穿那套该死的实验服了。”

感恩节那天,我买了西红柿和牛肉块儿,鼓捣半天,想整出一锅类似番茄牛肉煲的东西。苏珊开皮卡来接我,再被琳达舔了一脸,我已泰然自若。

“琳达现在好多了,以前我还有猫,琳达天天跟着它,学猫走路,学猫舔牛奶,总以为自己也是猫。”

“那猫呢?”

“死了,肿瘤。”苏珊向后伸手,揪了揪琳达脖子底下那块肉,“人有的东西,披萨啊车啊,动物全都没有。人得的病动物倒全有,琳达,你说是不是?”

琳达低下头,耷拉着耳朵,发出几下类似呜咽的声音,算是回应。

苏珊的公寓外面裹了层红砖皮,满是涂鸦,主题不外乎是脏字与性器,雨雪一淋,更显破败。铁皮垃圾箱锈迹斑斑,杵在门口,垃圾箱外几截烤肠被雨水泡得膨胀变形,腐烂的奶酪隐隐散发着恶臭,几只松鼠爬来爬去。

我以前只在课本里见过松鼠,想象中应该是一团鲜红的矫健身影闪跃腾挪在绵密的松针之间。可是眼前的美国松鼠个个肥大且灰头土脸,在街旁贪婪地吞食垃圾。琳达冲它们吼了几声,被苏珊拽进楼里。我端着我的番茄牛肉,也跟了上去。

楼里头全是木瓤子,踩上去嘎吱作响。苏珊住的是两室一厅,她和女儿琳茜各睡一间,客厅沙发不大,琳达跳上去,身子和尾巴一蜷,猫模猫样地占了大半。

我嫌番茄牛肉汤不够黏糊,又添了淀粉和胡椒,放在苏珊的电炉上继续咕嘟。琳茜上了妆,还摘了牙套,围着圣诞树忙前忙后。我说离圣诞还有一个月,就准备这个了?她笑说这是旧树,没什么香味儿了。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圣诞树也分新旧。

打开锅,牛肉和西红柿依旧分着家,清水清汤里来回翻滚——得,演砸了。

“感恩节之前这些树就被砍倒了,”苏珊戴上防热手套,烤箱里取出蛋糕,揭下锡箔纸,香草味儿填满了客厅,“圣诞一过就全当垃圾扔了,很浪费。”

一夜狂欢后被人类抛弃?我对着披着彩灯的圣诞树挠挠头。

蛋糕和番茄牛肉汤上桌了,苏珊坐中间,拉着我和琳茜的手祷告。琳达从沙发跳下来,摇着尾巴,来回闻桌底下的6只脚。

屋里闷热,窗外的雨时大时小,一直没停。蛋糕很甜,我连吃了两大块,有点晕,似醉非醉地想打盹。琳茜抱着手机,苏珊又念起中国,说感恩节相当于春节,一家人凑在一起吃吃喝喝。她和前夫约翰曾被领导请去家里过年,晚上7点吃到半夜12点,电视里一直放春晚。

“还记得演啥节目么?”

“我就记得一直上厕所来着。”

她说完大笑,我也跟着笑。

忽然,屋里冒出一股怪味儿,琳达抽动着鼻子,对墙壁叫个不停。

“是邻居,在抽他们的见鬼玩意儿。” 苏珊耸耸肩,抱住琳达,“对不起。”

后来我才明白那个小区的住户有些复杂,有贩毒的,有卖淫的,至于这种有点像臭鼬的味道,是劣质大麻在不完全燃烧。

过了一会儿,琳茜戴了围巾,说要出去见朋友,苏珊问她12点之前能不能回来,需不需要接她。琳茜摇头,揣上手机就走了。苏珊给我递了一杯冰啤酒,说“黑五”(黑色星期五,感恩节后一天,美国人大采购的日子)应该有不少折扣,不过得排几个小时队,问要不要一起去。我无事可做,便答应跟她去了。

我们在商场门口排队,雨已经停了,不冷,黑夜透着一股潮呼呼的温吞。队伍很长,主要是中、美、印人民。老美冲着冰箱洗衣机电视这些大件儿,扛回家居家过日子;中印两国人民则奔着手机电脑包包之类的小件儿,带回国送礼。

我打算排个笔记本电脑,苏珊的目标则是圣诞树,她说家里那株没法再用了,连叶子上的绿都是后刷上去的:“必须给琳茜买株新树。”

说着说着,话头又扯到了哈尔滨。她说她喜欢和约翰在夏日傍晚逛步行街,对着江风喝扎啤、吃烧烤,听中国的年轻人用吉他弹唱软绵绵的Sealed With A Kiss。还说总有几个中国男老师想把约翰灌倒一次,约翰不胜其扰,跟他们去了,结果被灌倒的却是那几个老师。

“你那时候最想念美国啥呢?”说来说去都是她的伤心处,我试着引开话头。

“最想念Trader Joe’s,世界上最好吃、也是最长膘的花生酱,你信不信?”

“我信。”

我们一起笑。天气真是一点都不冷,我们看不清彼此的脸,也看不见彼此呼出的气。抬头望着黑压压的夜空,不见星辰也不见月亮。队伍里哈欠咳嗽声此起彼伏,恍然间像东北夏夜里的蛙鸣虫叫。

“他(约翰)他妈娶了自己的学生,这么渣的事儿你信不信?”苏珊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这时候我应该给她个拥抱,可想想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就从夹克里掏出烟。出国前就听说美国烟难抽,又贵,就在首都机场免税店买了条软包中华。

“试试这烟,中国经典。”

她接过烟,从耐克包里掏出香草蛋糕和保温壶。蛋糕还是锡箔纸包着,早已凉透,壶里的咖啡倒还热呼。我俩抽着烟,吃吃喝喝间天就蒙蒙亮了,感觉像在国内坐硬板夜车到了站,一起往商场里猛冲。

逛完回家,我大睡一场,装好新买的笔记本,立即登上脸书,发现苏珊换了头像:琳达立在两株圣诞树之间,根本分不清孰旧孰新。

4

几个月后,我和苏珊越发熟了。我总算能鼓捣出几道像样的菜,她的口福也从土豆丝扩展到了芹菜炝花生。她依旧烤她的蛋糕或南瓜派,我则因为乳糖不耐而无福消受。她教我把加拉苹果切成薄片,抹上Trader Joe’s花生酱,夹在烤面包里,脆甜嫩香,极富层次——这道美国菜我一直吃到现在,如果它也算道菜的话。

我在网上订了瓦盖,山地车前后胎各装了一片儿,的确是不伦不类,但好歹能在雨雪天把屁股保住了。周末就便骑车去苏珊常去的教堂。平时只见她穿牛仔裤,套头衫,厚墩墩的登山鞋,永远一幅中性打扮,可在教堂里却是五彩披肩,而且上了妆,以她的尺度,绝对算是盛装了。苏珊在教会里很是活跃,唱诗、念圣经、捧着银盆收奉献。教堂本来就小,她个子又高,长裙筒靴很惹眼。

礼拜结束,外面又下起了雪。我穿着单皮夹克跨上山地车,被几个美国老太太叫住,七嘴八舌问我有没有厚点的棉服。我有点懵:难不成这是要捐给我两件儿?苏珊过来解围:“山地车皮夹克,这可是中国小伙儿的风格!”

“风格?”老太太们大笑,上来挨个捏一遍我的皮夹克,“你管这玩意儿叫风格?”

过后苏珊问我,她的教会酷不酷,我说还行,人都挺好。她说她会在平安夜跳舞,让我一定来。我问跳什么舞。她说反正不是机器人舞。我学着她的样子比划几下,我们又笑。

12月24号那天雪很大,美国人用英寸算厚度,我不习惯,直接往雪里踩,没过了脚脖,才想起上次见这么大雪是多年前的东北了。

雪一直下到下午4点多,把整个天都下成了暗彤色。我满心期盼,以为苏珊会开车带我一起去教堂,结果却一直没等来她的电话。上了脸书,娘俩都不在线,想来这毕竟是人家最重要的节日,或许她只是说说而已。失落之余,还是跨上自行车在风雪中独自出发了。

路上人少车少,雪虽厚,却很松散,轮胎碾过照样沉默。平安夜的节目果然不少,有清唱、合唱、有笛子、管风琴,还有朗诵。我没读过圣经,基本不知所云,也好,就当是看场晚会了。可等最后散场,也没见苏珊上去跳舞。手机几度拿起,又放下。

“嗨,”这下轮到我叫住那几个老太太了,“看着苏珊了么?”

“圣诞快乐!”老太太们挨个拥抱了我,隔着我的皮夹克,却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路灯下,积雪现出汽车轮胎的痕迹,紧实了不少,我终于听见那久违的咯吱咯吱声了。我越骑越快,在雪夜里追寻车轮打滑放横的感觉。

到了家,我还是忍不住发了短信:“苏,一切都好吧?”

没有回复,她的头像仍是两株没上彩灯的圣诞树。美国的雪在窗外簌簌地下,我打开电脑,《月光宝盒》连着《大圣娶亲》又看一遍,还是没有回复。我在脸书上祝她一家三口圣诞快乐,先用英文,后来改成中文,想来又觉得自己不过是外人一个,最后干脆删了,洗洗睡吧。

车轮的咯吱声仍旧响在耳边,雪花如絮,落手心里不冷,也不化,越积越多,像不带甜味的棉花糖,不知是梦里还是东北。

睡到第二天下午我才爬起来,街上的店都关门了,冰箱里只有速冻饺子,又坨又破,饺子不像饺子,馄饨不是馄饨,吃不出到底是鸡肉白菜还是鸡肉虾仁馅儿。

艳阳天,雪化得稀里哗啦,大胖松鼠蹿来蹿去。以前在哈尔滨读书时赶上圣诞还能去K歌看冰灯什么的,当时觉着蛮新鲜,如今出国了,跑人家家门口过这洋节,反倒落寞了。

连放几天假,去了几个中国同事家的party,无非也就是每人带一两样菜,凑一大桌吃喝。据说开车上高速俩小时就有山有湖,还有滑雪场,可我们就憋在屋里桌游、麻将,两副扑克牌掺一起打双升,往脑门儿上贴纸条,所谓“好山好水好寂寞”,说的就是这个。

元旦,连看了一天一夜的电影,看到眼睛发直、反胃想吐,新年就算过完了。

5

新年的第二天,我睡眼惺忪回到系里,推开隔壁实验室的门,苏珊的座位还是空的,桌上立着琳达的照片,歪戴着一顶棒球帽,傻呼呼地哈着舌头。

“苏一针呢?怎么一直不见人?”我问。

“不知道,可能不干了吧。”苏珊的中国同事戴着乳胶手套,不停地转着加样器,像小时候转的钢笔。苏珊不过是个临时工,在这所号称全美一流的公立大学,没谁在乎她的来去。我想在乎,可也只能厚着脸拨个电话,依旧是语音回复。

美国中西部的1月阴晴不定,冷暖无常。我顶着冻雨去了学校礼堂,一个苏格兰人来做报告。多年前,他鼓捣出一头克隆羊,名叫“多利”,我当年高考生物专业分数被炒得很高,多少和这头羊有关。

“多利小姐是由一颗乳腺细胞发育而来的,所以呢,我们所决定给它用乡村音乐歌后多利·巴顿的名字,因为歌后戴的可是40D罩杯。”苏格兰人的开场白引来哄堂大笑。我接了一杯免费咖啡坐下,身后有人拍我肩膀,回头一看竟是苏珊,黑眼圈,苍白的脸,吓了我一跳。

“帮我祷告!”苏珊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身旁坐着她实验室的中国同事。

“多利两岁那年,爱上了我们所的一只威尔士山羊,它们疯狂交配,两年内产下6只羊羔……”苏格兰人再次把大家逗得前仰后合,我却起身跟着苏珊走出礼堂,冻雨淅沥,谁都没带伞。

苏珊说,琳茜怀孕了,圣诞节才知道的。“我是个单身母亲,她也快了,难道这玩意儿也他妈遗传?”

因为跛脚,也因为地面结冰,她走得慢。我走得更慢,以至于她边说边回头看着我。

两个女人,两个单身妈妈,却只有一份微薄的收入。我知道这事儿很要命,却也没法想象究竟会要命到什么份儿上。

“那她男朋友呢?”

“那小子吓傻了。”

“孩子怎么办?”

“教会的人都说要生下来,但我不知道怎么办,”苏珊不再看我,低头走她的路,夹克上落满冰水混合物,“我他妈上哪儿知道怎么办!”

那天中午,我们去了系里的小餐室,我没带饭,点了份三明治,比淡出鸟更难受的是入口冰凉。

她说让我帮她祷告。我答应了,却没有兑现。第一我确实不信上帝,第二我祷告啥呢?祷告那个不请自到的胚胎,祷告它自行了断还是蓬勃发育?

我不知道。我一个中国人,我他妈上哪儿知道这些?

此后很久,我们都没再联系。我常常想问苏珊一切都好么,我能做点什么呢?

可转念一想,这种问法不但于事无补,听起来还虚头巴脑的,只好作罢。没错,苏珊是把我当成朋友的,我也自认为是她的朋友。可事到临头,别说帮忙,我连句安慰的话都讲不出来,无论英语汉语,这算哪门子朋友呢?

再往后,我们就各吃各饭了。她倒没说过不一起吃,我也没说过,但就是各吃各的了。时不时还在动物房遇见,隔着各自的口罩,打声招呼。系里新来的几个中国人说,“这苏一针浪得虚名,扎得耗子尾巴全是窟窿眼儿,耗子眼睛也不见蓝”。我听了没法反驳,因为她近来下针确实离谱,手抖得厉害,针头、老鼠和人合成一团,一起哆嗦。

苏珊的中国老板升为系主任了,课题跟发馒头似的越做越大,新买的转基因老鼠,用紫外一扫,浑身泛着绿光。苏珊手风不顺,连扎死两只。老板大怒,她真的怕了,偷偷问我会不会被炒鱿鱼。

“应该不会,你毕竟做了这么久,再找新人还得培训,当老板的都不傻。”

自始至终,我就安慰了她这么一句,可很快就发现,这句中国式的安慰根本没什么用。这份临时工太重要了,她本指望再干一阵就申请转正,然后就能拿到学校的福利,琳茜以后来这里读书就有优惠了。

“琳茜必须要上大学,这工作我真心丢不起!”

“她上大学,你上班,谁看孩子?孩子的爸爸?考虑过结婚么?”我以我的男性视角,问了一连串自己以为颇为实际的问题。

“你他妈说什么?把琳茜嫁给那个渣男?Fucking no!”

第一次被苏珊甩这么狠的脏字,我心里一震。我知道我踩到了她的底线,也终于明白当年她在中国为何那般落魄也要离婚了。

没几天,系里又有学术报告,苏珊的老板专门从北京请来一位院士,把实验室所有人拉到第一排捧场。院士洋洋洒洒近百张PPT,我正听得入神,他突然清了下嗓子:“谁给这女的倒杯咖啡?”

“这女的”便是坐前排的苏珊,因为个高,更因为瞌睡,万众瞩目。

苏珊老板一路小跑接了杯免费咖啡,推醒她,全场都在笑,但绝非哄堂大笑,而是压抑地笑,既可理解成是尴尬,也可以是没有什么用的善意。苏珊接过咖啡,也对着老板傻笑。

院士一走,苏珊就被炒了,桌子收拾得一干二净,不到一周,就被新来的印度人占了。

我这边课题也做得焦头烂额,偶尔刷刷脸书,才知道苏珊在镇上一家兽医站帮忙,专门收集本地的流浪猫狗,也不知道一小时挣多少钱。她贴了张近照,她和她那辆皮卡,车的左尾灯撞个稀烂,配了一张大笑脸,说感谢上帝,人和狗都没事儿。我在脸书上给她点了赞:“苏一针,你很棒!”

一直没见琳茜上线,点开她的主页,最近上传的照片还是圣诞节之前,她和一个白人男孩搂着琳达做鬼脸。

6

4月,花粉四溢,搞得我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很意外地接到苏珊的电话,问我怎么不去教会了。我说太忙。她问我一切还好么,我说挺好,山地车丢了,但买了辆车,还拿到驾照。

“这礼拜天为什么不开着你的宝马来我们教会呢?复活节加琳茜的生日,你不可以说不。”

我?宝马?难道那个跳机器人舞的苏珊又回来了?我试着电话里笑,她就也跟着笑了。我们终于又一起大笑起来。

复活节那天很热闹,大人们披着纸壳,装成彩蛋让小孩们往身上骑,所有人都笑声不断。苏珊最后一个压轴出场,独人独舞。她脚上穿了白色的舞鞋,主要动作还是靠手臂完成。教堂变得很静,小提琴的伴奏被抽象成了背景。我不懂舞蹈,但她的手臂一直在讲故事,这个我看懂了。

散场时我想握下她的手,手伸出去了,她却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还叫我一起吃饭。琳茜就站在旁边,穿着宽大的套头衫,脸比以前圆了不少。

我们又一起去了中餐馆。点菜前苏珊去了洗手间,回到桌上,脸上带着连我都能看出的补过的妆。这时,进来一个大腹便便的白人大叔,身后跟着一个中国女人,个子很小,身孕明显。苏珊起来拥抱那个白人,又弯腰和中国女人握了握手。转身跟我说,这是约翰和他的夫人。

我定了下神,迅速跟他们握了手。约翰见到我也是一愣。

“我的好朋友里,”苏珊拍了拍我肩膀,“他土豆丝炒得最好。”

约翰想用英文跟我寒暄,苏珊却坚持讲汉语,指着他妻子说:“你得替人家想想啊。”

我点了份脆皮豆腐,苏珊说肯定没有我做得好吃,可我不记得我会烧什么豆腐。约翰汉语很溜,不停跟我夸中国有多神奇,好像他是中国人似的。苏珊忙着给他妻子和自己女儿夹菜,两个有身孕的女人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菜没动几口,大家就已经没话说了。苏珊坐在我旁边,让服务生给我们合影:两个国籍,一对新人,一对旧人,我夹在当中不尴不尬。

吃完饭开车送苏珊娘儿俩回去,苏珊让我在赛百味停一下,原来琳茜在那里打工。

“眼看自己要当妈了,”苏珊对着琳茜的背影叹气,“才想起来要独立挣钱。”

“约翰是特意飞过来看她的么?”我实在忍不住问。

苏珊没接这蠢话,只是摇头一笑:“谢谢你今天陪我们来,这对我很重要。”

想来到美国的这第一年,苏珊帮了我很多。可面对生活的挑战,她自己却只有两样武器:坚强和乐观。我能帮到她的,只是偶尔陪她吃顿饭而已,我有些心虚,当下默然无语。

“知道那个中国女的为啥跟到美国么?”苏珊突然问。

“我上哪儿知道。”

“告诉你吧,”她冲我挤眼,“她怕我抢她老公!”

“那你知道我为啥来么?”我问他。

“把约翰吓成一坨屎!”

我们大笑。

中餐馆的合影被苏珊放到脸书上,她的更新又频繁了起来。

比如她换了工作,在学校新建的动物中心当上正式员工,穿着新白服捧着两只耗子:“现在姐不杀生只养生了!”

再比如家里添了新丁,她以新晋姥姥的身份脸贴脸稀罕着她的外孙女:“我家第四个女孩儿!”

第四个?我想了半天,才记起第三个是琳达。

尾声

后来,琳达无疾而终,走完作为一条狗不算短暂的一生;琳茜毕业结婚。苏珊虽然还是一家4口,但和10年前大不一样了。

我也不再是那个刚从国内出来的博士后了,换了几个工作,从美国中部一路漂到东北角,脸书上加的人越多越杂,谁有什么更新基本都是略过不点。

唯有苏珊的主页,时不时都会点开看看。不点赞,不留言,只是点开看看,怀念一下她橡胶子弹般的大笑,也顺带怀念那个初到异乡手足无措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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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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