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霸的十年求官之路

2019-03-25 09:14:38
9.3.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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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国庆假期,我回老家和发小们聚会,席间,聊起了同学李超,我开玩笑道:“咱都是当年的好学生,一路上高中考大学,考研考公务员,现在拿着死工资养家庭还房贷,勉强过日子,再看看人家李超,上学时学习最没出息的,老师家长都不喜欢的孩子,现在当了官,成了好样的,有权有钱。”

几个在老家工作的发小异口同声地说:“你还不知道吗?李超刚被逮了。”

1

我们村坐落在黄河下游一条支流的北岸,曾是商业重镇,常驻人口众多,有四五千人,原来在行政级别上曾是乡镇一级,80年代划归到现在的镇子后才降为行政村。

但即便如此,村里依然配备了一所小学和一所初中。李超和我是同村发小,自然也在这两所学校做了9年的同学。

小学时,李超就是典型的“校园小霸王”,隔三差五,总有同学挨他揍,而且还都得挂点彩。李超父母在校门对面开了一家杂货店,主营副食、文具,店里顾客不少,但前来“讨说法”的家长也不少。李超父母不堪其扰,心里又望子成龙,便请校长和班主任去家里喝了顿酒,然后,李超就和我这个乖学生成了同桌,坐在紧靠讲台的第一桌。

一学期下来,因为我的“帮助”(考试时让他抄),李超期末考试竟然考了个中游。他的父母心花怒放,又请校长和班主任喝了一顿酒——这次不是家宴,而是去了村里的饭店,目的是让李超和我一直同桌下去。

就这样,李超的作业“完成”得越来越好(抄我的),考试成绩也不再垫底,但是架依然没有少打。而因为和李超的关系,瘦小的我,也没人敢来欺负。

1999年,我们升入村里的初中, 我和李超依然同班,但不再是同桌——鉴于升学率的考虑,成绩较差的学生被老师安排到教室的后排。

很多男生在青春期都蹿了个儿,反而李超身体发育滞后,“小霸王”地位不稳。那几年《古惑仔》系列电影大热,学生们模仿得煞有介事,虽然李超的外型看起来更像里面的“蕉皮”,但他一直把陈浩南当作自己的偶像。

没过多久,李超就跟当时学校里最能打的一个同学约架。打到最后,矮对方一头的李超操起一块砖头,把对方脑袋开了花。李超“以弱胜强”,一战成名。事后他对我说:“要敢下狠手,别人才怕你,知道不?”

他“总结经验”时的神情,让当时的我着了魔。我也按捺不住,跟李超他们出入成群,上课时搞搞小动作,放学后打打班干部,甚至拦住学生“借钱”。在同学眼里,我也成了“混的”。

单纯打架捣乱,早已满足不了青春痘少年旺盛的精力。

我们上初二时,村里的独姓上门女婿老曹,在自家临街的小土胚房里开了一家“学生精品店”,不仅销售各类体育用品、青春偶像剧的山寨衍生品,而且还有高仿管制刀具,出租各种“带颜色”的书籍光盘。对我们来说,那里简直就是熠熠生辉的时尚天堂。

李超去老曹家的频率很高,他不仅教会了我们“手枪”和“飞机”的新含义,还办了一件男生们只敢想但绝对不敢做的事:初三下学期,他单独约了一位叫王媛的女生去他家看当时正火的《少林足球》,碟片看完结束后,俩人意犹未尽,然后,李超又换了一张从老曹那里租来的碟片,跟王媛提前完成了“成人礼”。

事后,王媛父母强烈要求学校开除李超。刚巧学校的校长是刚空降来的,“三把火”还没烧完,自然要以儆效尤。

当时村支部书记是李超的本家,李超父母赶紧托村书记找到了校长,一番运作,赔了一笔钱了事,让王媛转学去了城里,住在叔叔家,后来她初中没上完就辍学了。免于开除的李超绘声绘色地给我们描绘了事情经过,说道:“校长不是牛吗?要开除我?怎么样,还是村长厉害,以后我也当个村长,让校长给我点烟、敬酒!”

很多年后,李超的这个愿望实现了,人也更肆无忌惮了。

2

升入初四(我们的义务教育是小学5年、初中4年),中考的压力随之而来。我们报考高中的资格是按统考成绩排的,班内前15名可以报考市里的重点高中,次者可以报考普通高中,再次者只能“分流”去职业中专或其他学校。

春节后统考完,成绩糟糕的李超自然是被“分流”。不久后,包括李超在内,大部分被“分流”的同学,陆续退学了。

我的统考成绩则正好是第15名,惊险压线,离中考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我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班主任找我谈话说:“你以前都是班里的前5名,现在什么成绩?马上就中考了,你再不收心,连高中都考不上,更别谈大学了,你难道真想跟李超他们混一辈子吗?跟他们一样,在农村待一辈子,一辈子没出息?李老师(我本家嫂子)来找我好几次,让我好好敲打你一下,你爸妈对你期望那么大,你对得起他们吗?”

最后一句,直戳心窝。我退出李超他们的圈子,全身心赶功课,成绩回升后,在师生眼里又成了“好学生”。

中考前的一个周末,我在家门口偶遇李超,这是他退学后我第一次见到他,他说:“你要上高中考大学去了,我们这些人白搭了,一辈子就这样没出息了。”

“不一定非上大学才有出息啊。”这句安慰之言,我和李超应该都觉得虚假。

“说得就跟你真能考上似的,咱那伙人没一个希望你、信你能考得上,你信不信?”李超说。

我笑了两声,没说话,但仿佛一道电流闪过,心中一颤,想:“为什么见不得朋友好呢?”

李超起身离开,我突然发现,我跟他在学校9年,竟然从来没有讨论过学习和未来的问题。

再一次见到李超时,我已顺利考入市重点高中,在读高二。

一个周六,我正在宿舍一个人闷头吃晚饭。忽听有人喊我名字,一抬头,李超和另一个初中同学李杰竟然出现在了我宿舍的门口,一起笑眯眯地看着我。他俩都留起了披肩长发,衣着时髦,一看就像社会人,与高中的氛围格格不入。

我让他们进来,一起坐定聊天。他俩说都在市区“混社会”,帮别人管理台球厅游戏厅,“看场子”。今天他俩陪一个“大哥”来学校看他儿子(花钱入校的“三限生”),知道我也在这,就一路打听了过来。

李超大声地说:“你们这哪叫上学啊?跟坐牢似的,宿舍里还这么冷,你看你吃的这饭菜,连点油水都没有,X!幸亏我没上高中,不然可受不了这个罪——你看你现在瘦得这个熊样,光知道学习吗?”

时间到了,我要赶着去上课,他们便起身离开,走之前,李超在我宿舍扫视了一圈,说:“以后谁敢欺负你,直接找我们,帮你摆平!”

室友们都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我,似乎在说:“你怎么还认识这种人?”

晚饭后的第一节课,我一直走神,在考虑一个问题:为什么李超他们在我面前会有这么强大的优越感,我倒显得局促了?

那以后,我与李超再没见过面。

2006年初,我即将迎来高考。一次回家,从别人口中听说,李超、李杰的“大哥”和另外一伙人火并,李杰等一伙小弟全部进了局子,有两个初中校友,一个当场被人砍死,一个把对方的人砍死,被判了死刑。

而李超一看这是要命的买卖,临时“拉肚子”,压根儿没去,老老实实回到了村里。李杰出来后说他太怂,没了当年在初中给人脑瓜开瓢的魄力和勇气,李超说:“那时拼命是为了自己不被欺负,现在拼命是给别人当炮灰,能一样吗?!”

回到村里后,李超就在自己家里开起了村里第一个网吧, 没有任何手续,两大间屋子,里屋10台电脑,外屋是一个烟雾缭绕的牌局,每日赌客盈室。

高考结束后,我去李超的网吧查资料。查完,我们聊了几句,我问:“你这网吧怎么样?我看挺忙活,还可以吧?”

李超说:“捣鼓着玩呗,还不够我一把牌赢的多呢。”

“下一步准备干点啥?还回城里吧?”

“回去干吗?天天打架和傻子似的,又赚不着钱,搞不好还进局子。”

“李杰还没回来吗?”

“没呢,X,说非得混出个名声来,怎么混啊,靠拳头吗,傻X!”

我笑了笑没说话。

他说:“人靠什么活着呢?上学那会儿,学习好的靠成绩,学习不好的靠拳头,现在在社会上,就靠一样,钱!你看咱村里那几个发了财的,一个个牛X轰轰的——你现在还上学,体会不到在这个。”

当时我已经考上了一所省内的一本,亲朋恭贺,门楣光耀,正在“寒门学子咸鱼翻身”的道路上越走越顺,感觉前途一片光明。而李超却一直未问过我的成绩和录取学校,让我没能在他身上感受到优越,而我对他的话,也不以为然。

3

李超的网吧,从某种意义上,成了老曹家“学生精品店”在新时代的延续。精品店早已关张,不过,老曹也不需要靠这份收入维持家用了——他的儿子曹彬,就是李超嘴中“村里发了财的人”之一。

曹彬本来年近而立却一事无成,人生转机是由他二姐带来的。二姐在市里唯一一家星级酒店当大堂经理,人长得标致,在酒店里特别引人注目。酒店来往的客人非富即贵,石化公司的一位营销副总“苦追”二姐数月,终于如愿,跟二姐确立了某种关系。

之后不久,石化公司要在我们村口的省道上增设加油站,曹彬拉村里另一位有钱人入股,成了加油站的实际承包人。一年后,他就开上了全新的桑塔纳2000。

手里有了钱的曹彬,慢慢成了李超网吧赌局的常客。长此以往,李超便与他有了点浅薄的交情。等曹彬同意李超入伙加油站,李超就关了网吧,专心做起了曹彬的“马仔”,脏活、累活全干,逐渐成了曹彬的左膀右臂。

2008年寒假,腊月二十八,我在家门口碰到了李超。那时曹彬已经举家搬进了市里,把他的桑塔纳2000低价转让给了李超。每逢春节,李超都要亲自到曹彬在村里的老宅,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再贴上春联。

那天,西装革履、轿车在侧的李超,很有大老板的样子。而我一身学生装,仍然要靠家里养活,稚气未脱。他并没有过来跟我聊天的意思,只是隔着马路打了个招呼,想必他也觉得无话可聊。

我站在家门口,看着他远去的车影,突然想起了初中班主任的那句:“你难道真想跟李超他们混一辈子吗?跟他们一样,在农村待一辈子,一辈子没出息?”

而并不宽阔的村道上,李超车速很快,颇有些“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意思。在他自己和大部分村民眼中,他应该算是“出息人”了吧。

次年,我们村举行“两委”换届选举。当时的支书,仍然是曾让李超在初中免于开除的那位,他已在村委干了12年,连任4届。

我们村虽然大,但没啥“油水”,鸡毛蒜皮的事又多,之前从没人来抢支书这个位子。而这一年,突然有了新情况,镇上造纸厂的工人陈海平,宣布要参加竞选。

陈海平年轻时跟村里师傅练过几年拳脚,又读了几年书,打扮起来还算是一表人才。他兄弟4个,排行老四,家里往上数几代都是村里穷得出了名的“贫下中农”。90年代,陈海平的哥哥陈老三跑到邻村的国道边开起了“路边店”,主要客户为过路的大车司机,店里除了能吃饭,还养了一群失足妇女。

陈老三靠“路边店”赚到了第一桶金,还结识了一帮社会闲散人员,凭借心狠手辣、“仗义执言”,逐渐在乡镇上混出了点名气,甚至还时常充当民间纠纷调解员。天天与三教九流打交道,消息自然也灵通,在村里多数人还不知采砂船为何物时,陈老三就打起了村旁大河的主意,开始采砂卖砂,大发其财,成为村里“首富”。

陈家兄弟,有钱、有势、有女人,就缺点权了——那几年,村里开始大量划批售卖宅基地,账本越来越厚,一旦掌握了村里的权力,对河沙资源更可以放心开采,于是陈家兄弟便打起了村委会的主意,一心扶持弟弟陈海平“上位”。

陈老三通过一系列运作,先让陈海平“火速入党”,然后直指村支书之位。虽然陈家兄弟来势汹汹,但毕竟老支书在村里经营多年,且宗族人多势壮,经过一番选举大战,最后还是老书记成功连任,陈海平退而求其次,成了村委会主任。

在这次选举中,李超为老支书忙前跑后,逐渐崭露头角,成了宗族中的“后起之秀”。已经有了钱的李超,开始尝到了权力角逐的刺激与快感,觉得自己应该从“商界”向“政界”靠拢,往曹彬家去的次数越来越少,出现在老支书身边的频率越来越高,很快便成了老支书的心腹。

我放暑假回家,一位在初中当老师的本家嫂子到我家串门,一进门便对我说:“李超是你同学吧?人家现在可出息了,别看当年学习不行。”

原来,嫂子刚参加完本校新校长的饭局——新校长想让老婆在学校干点副业,在学校门口私自占地加盖了几间房子开起了商店,被人检举,于是设宴求老支书摆平。嫂子也姓李,和老支书算是关系近的本家,所以校长也点名带上了嫂子。那边厢,李超作为老支书的红人,自然也参加了饭局。嫂子说,李超在席间评头论足,一副村官的派头,新校长察言观色,对李超频频示好,一番点烟敬酒。

我心里感叹:李超终于实现了当年“让校长点烟敬酒”的夙愿。

往年放暑假回家,经常有村里的学生和家长来找我咨询高考的事情,高考生们的成绩也是村里“头条新闻”。可这一年,高考话题被大家冷落,李超的发迹与参与权力角逐,成了村民们更热衷讨论的事情。

“考上大学也不保险,找不到好工作也白搭,还是赚不到钱”,成了考生父母们的集体焦虑。当时我正大三,面临考研或就业的抉择,对他们的焦虑,深解其中味。

4

2009年到2011年,陈海平与李老支书搭班子,虽然暗藏水火,但陈海平表面上恭恭敬敬,甚至经常请老支书喝酒,却也是相安无事,合作愉快。

有了实权的陈家兄弟“如虎添翼”,在更加肆无忌惮开采河沙资源同时,频频染指村里的账务。李超亲眼目睹权钱之间的轻松置换,更加刺激了他对权力的渴望。

曹彬在我们村是独门独姓,即使他再有钱,也不可能进入村“两委”,所以也无心问政。“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李超开始自立门户,抛弃一身的汽油味,先在市里开起了棋牌店,又与人合伙开了一家小型夜总会。

他在市里混的那几年,偶然碰到在夜总会上班的王媛,俩人旧情复燃。自立门户后,李超干脆让王媛当起了夜总会经理——李超的老婆已经生育一女,李超嫌她不会生儿子,动不动就拳脚相加。他一直盼着王媛能给他生个大胖小子。

转眼到了2012年,新一轮村“两委”换届如期而至。那几年,村里的私人企业越来越红火,国家各种补贴与日俱增,村账本上的收入成倍增长,次年村里又有几个大项目要确定落地,涉及金额更是空前。同时,2012年国家开始推行村级组织书记、主任“一肩挑”,“一把手”的权力更大。所以,一场更为激烈的“选举大战”已不可避免。

春节前的一个晚上,陈海平兄弟请老支书在家喝酒,席间推杯换盏,陈家兄弟极尽奉承吹捧之态。几杯酒下肚,老支书对陈家兄弟的恭维十分受用,有些飘飘然,这酒自然也就一杯接一杯地喝了起来。

酒长夜短,不知不觉喝到深夜,老支书已有七八分醉意。陈老三提议说,自己的饭店刚装修完,有全新的KTV设备,他特意准备了许多老支书喜欢的老歌,请他去吼两嗓子,放松一下。老支书年轻时就好哼上两曲,酒劲催得兴致正浓,自然盛情难却。

陈老三的饭店早就变成了富丽堂皇的4层洋楼,餐饮娱乐住宿一应俱全,提供的姑娘也越来越年轻漂亮。饭店紧靠省道,背倚一大片庄稼地,正门两侧矗立着两根盘龙石柱,中有一匾额上书“陈府”,远远望去,颇有些魔幻现实主义。

陈家兄弟一脚油门,顷刻之间便带老支书来到了“陈府”的包间。空调早已开好,屋外寒风凛冽,屋内温暖如春,几曲拿手歌唱罢,又是一番觥筹交错,老支书春风满面。陈家兄弟互相使了个眼色,陈老三起身出去,一会儿回来,身后跟了两个年轻貌美的姑娘,一身盛夏时节打扮。

陈老三说道:“老支书,这是我们两个好妹妹,歌唱得好,人也好,来给您敬敬酒、助助兴。”

老支书平日里见的都是些庄户妇女,家里守着的是半百老妻,此情此景,犹如枯木逢春。两位姑娘坐定,先是三巡敬酒,然后又与老支书合唱一首,曲罢入座,房间里已只剩老支书和两位姑娘。又唱了几首后,房间内吹箫引凤,琴瑟和鸣,暖风拂面,一时春光无限。

而就在隔壁,陈家兄弟早已摁下了手中摄像头的摄录键……

村里的会计是我父亲的挚友,后来闲谈时,才把这场“风月释兵权”讲了出来。

这一年,老支书突然宣布引退,搬到了城里女儿家居住,自此再也不问村里任何事情。陈海平顺利当选村支书兼村主任,村“两委”委员也全部成了他们自己人。

老支书的出走,让李家一族在此次选举中以惨败告终,羽翼未丰的李超官袍加身的愿望,也只能暂时中止。

5

换届之后,村里完全成了陈家兄弟的天下。两年不到,陈老三和陈海平又在村里盖起了两栋楼,并在城里买了房,就连窝囊了大半辈子的陈老大和陈老二都在村里挺直了腰板。陈海平在村委的心腹们也纷纷改头换面,置房购车,成了场面人。

村里许多人都对陈家兄弟们的作为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尤其是李超。他和几个牌友在一起常常对陈家兄弟唾骂不止。这其中,本村另一个大姓,孟姓宗族里的孟学才、孟学平兄弟,与李超“志同道合”,仨人天天琢磨着怎么把陈海平一伙取而代之。

堡垒总是从敌人的内部被攻破的——陈家兄弟的心腹、时任村委治保主任的张惠民,与村委现金保管员贾太东,因村里一位颇有风韵的留守少妇,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结果把贾太东打成重伤。事发后,在陈海平的袒护下,张惠民仅拘留了一个月便放了出来,最终赔钱了事。而贾太东,也因“身体原因”,从现金保管员位子上退了下来。

这让李超和孟家兄弟一下看到了希望,他们趁此机会,最终和贾太东形成“统一战线”,拿到了村委这几年的“另一套”账本。

一场“倒陈”大战就此拉开序幕。

李超他们的力量和资历毕竟有限,于是他们分头游说,又拉了几位各自擅长舞文弄墨、善耍泼皮、口齿伶俐的本家入伙,最终形成了7人的“反对派”。

2014年3月的一个深夜,一份《告全体村民书》被塞进了村里各家各户的门缝里,也张贴遍了村里的大街小巷。

这份落款为“相信正义的老百姓”的《告全体村民书》里,除了细数了陈海平以权谋私、挪用公款、贪污腐败、暗箱操作、公款吃喝等“七大罪状”,并要求村委公开陈海平上台两年来村里所有账目,呼吁村民“集体向上级反映”,还喊出了“告倒陈海平,多云才转晴”和“不抓陈海平,全村都变贫”两句押韵的口号。

这种声势浩大、公然挑衅“当权派”的行为,在村里已经多年没有出现过了,村里一下炸开了锅,村民们五味陈杂,愤懑、解气、跃跃欲试又静观其变。

“反对派”们趁热打铁,发动身边能说会道的妇女们,开始地毯式动员村民集体上访。妇女们先是给村民画大饼,说一旦查办了陈海平,至少能追回好几百万的钱,到时村里每人能分到不少。然后又言语相逼,说不在联名信上签名、家里不派出代表去上访的,到分钱的时候一分钱都没有。

当时,我已经在省城谋得一份体制内的工作,对此类事情有所了解。听父母说起我家几位亲戚准备联名签字,以求后面能分一杯羹,我赶紧劝说他们不要也跟着签名,解释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然而,最终他们还是都在联名信上签了字。

经过半个多月的动员,联名信上已经有了两千余名村民签名,签名的人还都交了100元到200元不等的“上访费”,同时,“反对派”还组织起了一支以中老年妇女为主的300余人的上访队伍。

4月,声势浩大的上访开始了。镇、区两级上访结果如石沉大海,一个在区政府工作“线人”给了他们一个信息:“我都见陈海平和区信访办的人喝过好几次酒,你们再闹也没用”。8月份,上访队伍又租了几辆大巴车,浩浩荡荡开到了市委市政府的大门口,静坐请愿。市区两级领导现场办公成立工作组,并承诺15个工作日内公开村内财务。随后,市里的工作组便进驻村委,果然查出了不少问题。可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上面也没有拿出任何处理意见,对村民的质询各种搪塞。

开弓没有回头箭,9月中旬一过,上访队伍开赴省城,递交的材料汇总了工作组的调查结果和他们之前拿到的所有证据,数字详实确凿,已经精确到了小数点后面——“村村通”道路工程、村卫生费、村物资款等多项费用均有大额超支,同时,在2012年至2014年7月,仅两年半时间,单吃喝、车费、村干部额外支出几项,共花费金额534462.2元。

除了村财务问题,他们还实名举报村内低保户和危房改造补贴问题。例如:马越生是原村委委员退休,享有退休金并兼职信贷员,有稳定收入,家中2个女儿分别在教育系统和银行工作,因与村委干部关系甚好,夫妻二人均吃低保;王冬华危房改造申请书中写的是“改造后房屋建筑面积是45平方”,但实际上是盖了一栋2层小洋楼,因与村生产小组组长并与村委干部关系甚好,拿到了危房改造补助款15000元……

这次上访最终由省纪检委受理登记,并指示向市纪检委具体反映,倒是有了些立竿见影的效果:假冒的低保户全部被取消资格,违规骗取危房改造补助款的,将补助款悉数退回,同时,将村里所有低保户和危房改造补助户进行重新审查,条件不符者全部同上处理。

然而,到2014年底,上面除解决了“违规低保户”和“骗取危房改造补助款”的问题外,陈海平等村委委员们安然无恙,他们都已不问政事,大部分都到城里过上了逍遥自在的生活。联名信上签名并交钱的村民们,没有见到一分钱的“回报”。

此时,除了上访,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已经摆在了李超等人面前:3年一次的村“两委”换届选举,又要来了。

6

2015年1月,村“两委”换届选举正式开始。李超等人全部参加竞选,陈海平、张惠民等上届村“两委”成员在市里遥控指挥,依然参加竞选,谋求连任。

1月20日,选举大会在村委大院举行,公开唱票,陈海平、张惠民的票数遥遥领先于李超等人,李超一帮人的得票数,甚至都没进入前7名的(村“两委”班子成员最多为7名)。

陈家兄弟在村里的影响力远未减少,李超等人组织上访的结果与当初承诺的大相径庭,令不少村民大失所望,这种投票结果也不奇怪。

李超等人坐不住了,唱票还未结束,他们便开始煽动各自亲信,在会场高呼着“假票黑票”,公然抢选票、砸票箱,对给陈家兄弟投票的村民大打出手,现场监票的一位女副镇长上前阻拦,被几位妇女挠了个满脸花。女镇长又辱又气又惊,一口气没上来,晕厥在地。院内喊声、打砸声不绝于耳,神圣的换届选举瞬间成为一场闹剧。

有人赶紧打了110和120,不一会儿警笛声呼啸而至,受伤的人被抬上了救护车,李超等带头闹事的人被拷上了警车。

但李超等人放出狠话,“我们选不上,谁也别想选上,选一次闹一次”,大有鱼死网破之势。

所以,一直拖至2月底,村里都没再成功组织起换届选举。

3月初,镇党委书记亲自来到了村里,也撂下狠话说:“一周内不把换届选举完成,我就地辞职!”

老大难,老大难,老大出手就不难。镇书记直接找到了村里李氏宗族的族长、几十年前村里的老支书李学勤,说陈海平那边他来解决,保证上届的村委成员一概不再参与本届竞选,而李超这边,则请老支书把他们稳住,不要再掺和本届选举,并请老支书推荐几位“底子”干净、没有参与这次闹事的人参加竞选,好让本届换届选举平稳顺利举行。老支书与镇书记有多年的交情,同时也有自己的算盘,便满口答应。

李姓是村里的第一大姓氏,李学勤在村里德高望重。老爷子首先稳住了李超,让他放弃本次选举,并承诺只要他这3年夹起尾巴做人,保证下一届让他进村委。没有族长的支持,李超再有手段也白搭,只能乖乖听话。

随后,老爷子又找到了孟氏一族的族长,让他做好孟学才与孟学平的工作,放弃本次选举,交换条件是可以推选另外一名族人参加竞选,并全力支持他进入村委。

经过镇书记和村里元老们的一番运作,本届村“两委”换届选举终于完成:陈海平、李超两派无一人进入村委,李学勤全力推荐的李振水当选了村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李振水是李学勤的堂侄,村里的农机手,人缘不错。多年来,李学勤一直想培养李振水接自己的班当村里的李氏族长。前些年村里的权力格局云谲波诡,李学勤一直让李振水韬光养晦,这次机会来临,李学勤自然全力扶李振水上位。

有宗族的支持,李振水高票当选,村民也期待村里能气象一新。平时笑多言寡的李振水,当选后,竟然煞有介事地发表了“就职演说”,承诺让村民喝上免费优质的自来水。

这届其余村“两委”成员,皆为老成持重之人。这之后的3年,村里“无为而治”,风平浪静,李振水也确实兑现了承诺,解决了困扰村民多年的自来水问题。李超等人在这3年里也夹起尾巴做人,不再跟村委捣乱。

似乎是作为一种交换,李超和孟学才、孟学平拿到了一段村道的工程承包权。村道和邻村的交汇处,占到了邻村村民的耕地,对方却因为补偿款问题,迟迟不肯让步,工程就无法竣工。孟学才、孟学平主张让步,满足对方的条件,让工程尽快完工。李超却坚决不肯让步,一个人跑到对方家里,把对方殴打至轻伤。

李超被拘留1个月,并罚款8万元,为免刑事拘留,光送礼又花了七八万。事后,李超认为自己是为了工程才打的人,要求孟家兄弟俩平摊这笔钱,孟家兄弟最终却分文未出,3人始生罅隙。

除了这事之外,“韬光养晦”的李超倒真的没再抛头露面,他也已接近农村“金字塔”的顶端,跟我们这种“普通村民”,也已经基本不会发生什么往来了。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三年倏忽而过,2018年1月,又到了村“两委”换届选举的日子。

虽然有李学勤的口头承诺,李振水也多次当面表示支持让李超进村委,但前次的折戟,让李超心里还是没底。为保证万无一失,他用出了自己认为最有效的办法——钱。

他前后花了20多万,终于成功当选村委成员,做了村治保主任(主管村里治安保卫工作,民兵征兵工作,支持各政法部门工作等)。据说,每张选票,李超的花费从100到1000元不等。

孟家兄弟也参与了竞选,也都花了不少钱买选票,按照村里惯例,一个宗族最多一人进入村委,最后,孟学才成了那个幸运儿。

7

当我得知李超进入村委的消息时,已经是2018年的“五一”。我放假回老家,父母告诉了我这个消息,我听后一惊,又觉得似乎情理之中。

李超做了十多年的梦总算是如愿以偿了,所以他当上官后的当务之急,是把这些年的遗憾弥补回来——不论是精神上的,还是物质上的,尤其是后者。

2018年初,为加强对村政事务和村集体资产的管理,杜绝“人情章”、“糊涂章”、“私用章”现象,全市推行“村章代管”——在确保村级公章所有权、使用权不变的前提下,将村级公章全部交由镇代管中心管理,并建立了“决策、监管、操作”分离的“公章统管监督体系”,严格公章的使用程序和权限,实行村干部、包片领导、镇主要领导“三级把关制”,促使村级公章管理使用规范化、制度化。

村里多年以来都没有实体经济,账上的钱基本都是卖地所得和上级拨付的各类补贴和补偿,数目虽然不小,但经不住前几任村委的那个花法,到李超这一届时,账上基本已是赤字状态。如果再不在费用报销上面做点文章,那李超可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李超还是那个李超,他怂恿附近几个村的村干部去镇政府,把村里的公章“拿”回来了一次。事后,其他几个村又陆续把公章交了回去,李超却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把公章牢牢地攥在了他和李振水手里,自己“报销”起来得心应手。而其他人,包括孟学才,想报销个费用,就没那么容易了。

为了更快地“回本”,李超还怂恿李振水开始对村里原本免费的自来水收取费用,张罗了半天,没人交这个钱,只好不了了之。

李超近乎疯狂地想尽各种办法敛财,帮他在市里的“产业”添砖加瓦。村民们怨声载道 ,但也还拿他没办法。

这年国庆我回老家,在饭桌上才从发小们那里听到“李超进去了”,还判了不少年。

就在9月,李超在市里自己的棋牌室里被逮捕,经营“黄赌”、打架斗殴伤人、涉黑、贿选、贪污……每一条罪名都铁证如山,据说是被人检举揭发,而且是起底式揭发。

“打黑除恶的风口上,很可能重判。”一个朋友撇撇嘴说。“孟学才、孟学平也被检举揭发,双双被抓了。”

我先是一惊,才留意起,这一年回家,村里多年不响的大喇叭,开始在白天循环播放着相关文件:

“根据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开展扫黑除恶专项斗争的通知》要求,决定自2018年1月起在全区范围内集中开展为期3年的扫黑除恶专项斗争。特发布如下通告:

一、打击重点
1、横行乡里的“村霸”等黑恶势力……
2、盘踞市场的“市霸”、“行霸”……
3、利用非法行业牟利的涉黑涉恶团伙。主要是操纵、经营“黄赌毒”等违法犯罪活动的黑恶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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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大江大河》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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