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突袭母亲,我们该怎么办

2019-04-06 10:05:24
9.4.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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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17年大年三十,阖家团聚。满桌珍馐美味,78岁的婆婆说没胃口,还指着右肋下说:“这两天这疙瘩有点疼。”

我和大姑姐面面相觑。读懂了她眼神里的恐惧,我冲她摇头,也摇碎心里模模糊糊的不祥预感,轻声安慰:“不能是。”

她也自我安慰地嘀咕:“不能。”

婆婆耳聋,我老公大声对她说:“现在医院放假,过完年带你查查去。”

大姐是妇产科医生,我在医院做行政之前,也做过十几年内科护士。我俩是卫校校友,年轻时的闺蜜,后来又成了一家人,做了姑姐弟媳。这个我们都叫“妈”的老太太,身体一有风吹草动,自然要指望着我俩,而且,我在综合医院,比妇幼专科医院的大姐更得倚重。

老公和大伯哥、小叔子向我和大姐投来问询的目光。大姐低声说:“丙肝演变成肝癌要二三十年呢,何况咱妈半年前检查连肝硬化都没有。”

我知道临床有些病例并不按教科书的套路出牌,估计是大姐觉得大过年的,不想给众人添堵。于是我也轻描淡写:“并非所有丙肝都癌变的。”又大声安慰婆婆:“妈,你可能就是肋间神经疼。”

独居的婆婆除了自小腿脚残疾,身体一直很好。60岁后每年体检,各项指标都很正常。72岁那年发现无症状的丙肝,我和大姐把感染途径分析来分析去,觉得只有一次拔牙很可疑——婆婆当初没把牙疼当病,图方便自己去的个人诊所,估计是消毒灭菌不严格——但也只是“可疑”而已,尽管有化验单对比,但还不足以把那个诊所的牙医指证为罪魁祸首。

又做了几次化验,确定是慢性丙肝后,大姐经常在家给婆婆输液,按医嘱规范用药。婆婆偶有腹胀、食欲不振的症状,输液即可好转,血清ALT、AST指标有起起伏伏的变化,但都并未比正常值高出太多,肝胆彩超也无任何异常。

我们常在婆婆家聚餐。得知丙肝会传染,大嫂和弟媳流露出过恐惧,他们尤其担心孩子。我带点夸张地科普:“如果没有胃溃疡,你就是大把地吃丙肝病毒都没事儿。只要别让血液挨上病毒,就不会染病。”

大哥指责大嫂:“瞎担心什么?整天在外面吃饭,你知道一桌人谁有病谁没病?”

我们都知道,当然是分餐制或者给婆婆固定餐具更安全。但婆婆生性敏感,一辈子都自卑,总觉得自己残疾遭人嫌。她不主动采取隔离措施,若我们提出来,她肯定会觉得连儿女都嫌弃她。

大姐曾把消毒粉拿回家,悄悄浸泡碗筷,也没有坚持长久。作为儿女里最为孝顺的老大,她几乎每天陪婆婆吃中午饭。有她的“不在意”做榜样,大家自然也就一如既往。

我们都小瞧了丙肝,以为肝癌这个杀手即使会来,也才刚刚启程而已,路还远着呢,等它临门,估计也是婆婆将近百岁之时,何惧之有?

可婆婆染病刚刚6载,我却似乎听见了肝癌叩门的声音。

2

初七一上班,我们立即带婆婆去了医院。果然查出了肝癌。一个比鸡蛋略小的瘤体,长在肝左叶。

大姐不肯相信,查了彩超又查CT,造影增强,各种化验,最后也只能不得不流着泪接受现实。

兄弟姊妹聚齐了召开家庭会议,议题就是:治,还是不治?

大家把目光看向我,不仅是因为我曾在内科见多了癌症,也因为我母亲死于肺癌转移的脑瘤、我父亲一年前刚做了牙龈癌手术。当初母亲的癌症一发现转移性脑瘤,我就放弃了治疗;父亲的癌症因为他原有心脏病,风险太大,多家医院拒绝手术,我却求爷爷告奶奶最后公证签字,硬是做了手术。

大家都认为我“主意正”,但我更得把自己的位置摆正。平时大家关系再亲,我也只是儿媳,婆婆并非生我养我的亲妈,我不敢为她的生死担责。我坦言:“在这个家里,轮不到我拿主意。如果你们决定治疗,我负责找最好的医生。”

经常有大城市大医院的专家来我们医院“走穴”手术。地级市的二甲医院,规模不小,新建的导管室,设备虽算不上国内一流,在省内绝对是领先的,只是本院医生手术经验欠缺而已。我能通过关系请来三甲医院手术经验丰富的专家主刀,绝对可以在家门口做肝癌介入手术。

但是我们也有亲戚做过这种手术,我们见过他术后一周内那种撕心裂肺又无药可止的疼痛。而且术后不到一年,人也还是撒手人寰。

“不治了。”大姐流着泪说,“这么大岁数了,不让她遭这个罪。”

大嫂和弟媳像我一样不参与发表意见。三个当儿子的,则一致同意大姐的决定。年近80岁的老人,治疗也未见得能保命,尽力止疼,对症用药吧。

仿佛为了摆脱“不孝”的嫌疑,大家纷纷把微信里关于癌症治疗的各种说法和事例转述出来:手术伤人;化疗杀人;放疗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某医生带着患癌老爸放弃治疗周游世界的做法备受推崇;某患癌老太放弃手术仅靠中药维持了好多年……

婆婆腿脚残疾,“周游”自是困难重重。中药那则,让老公想起了“草原神医”,跟大家提议:“带咱妈去内蒙吧,去年我老丈人吃蒙药效果不错的。”——那是在前一年我爸术后不久,听说内蒙有个专治各种癌症的“神医”。时值春暖花开,我们一家人就带着老爸开车直奔三千里之外。其实当时想着,就算神医不神,也可让老爸饱览草原景色当作旅游了。

到了内蒙,看诊取药,挂号免费,年过70的老爸,居然连药费也免,这让我觉得“神医”绝不是为了钱胡乱吹嘘的江湖骗子——哪有骗子看病不要钱的?回来后,老爸吃了3个月蒙药,自我感觉“身上比以前有劲儿”。后来老爸恢复如常,我分析,手术割除病灶起的是主要作用,蒙药可能也发挥了提高免疫力、防止癌症复发的作用,至于神医能治好癌症一说,我是不信的,但我信他能延长癌患的生命。

恰巧,“神医”上了这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作为“最美乡村医生”,他还受到了中央领导人的接见。老公一提起他,兄弟姐妹都想起春晚上那个面相憨厚的蒙古人,再听我说也许能延长生存期,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一致同意马上赴内蒙。

3

依旧自驾。大姐、姐夫、我和小叔子带着婆婆走走歇歇,2天后抵达目的地。

相比于10个月前那一次来,这个偏僻的小山村明显更热闹了。3层小楼的诊所前人山人海,挂号的队伍曲里拐弯一直排到大门外,原来在一起的就诊区和挂号区,如今已经用铁栅栏隔开。

叫号的人守着铁门维持秩序,粗门大嗓地阻止加塞儿的人,挤挤挨挨的候诊者隔着栅栏引颈翘望,个个望眼欲穿。

排了小半天,我们拿到了一张写着“1504”的挂号票,依然免费。但当被告知要4天之后才能排到。我们立马觉得嗓子冒烟——只请了5天假,路上已经耗去2天,小叔子的生意更是离不开人。

印象中,神医号脉不过三五秒,同时还用蒙语授意助手写蒙文开方,看病速度是极快的。据说他早晨5点准时起床,通常忙到21时方歇。除去洗漱、吃饭休息的时间,如此算来,一天看千把人都不成问题,1504号如何会排到第四天?

正疑惑,看见神医被一帮人簇拥着走出铁门,从候诊的人海中“突围”出来走向休息室。旁边有人说:“唉!又歇了!现在政府限制他,每天只准他看500人。”

有人问:“为啥?”

答:“这还不明白,排队的人等在这里吃住消费,才能促进当地经济发展。”

果然,这里是发展得很快,十里外的镇上挂旅店餐馆匾额的平房消失了不少,拔地而起许多二三层的邻街楼房,不过因为来得人更多,我们收起挂号票驱车回镇里,想找个标间竟也无比困难。

条件稍好的宾馆人满为患,连使用公共卫生间的旅馆都一房难求。跑了好多地方,我们最后找到了一个5张床的大房间是带卫生间的,老板还不想给住,说自家有客人要来。千求万求,店老板看着老太太腿脚不便才动了恻隐之心。我们克服男女大防,只能一家人混居了。

老板倒没因为我们住宿之急切而漫天要价,一张床才30元。出去吃饭,爆满需等位的餐馆里,饭菜也物美价廉。我暗暗祈祷,蝗虫般涌来的人流千万别污了这穷乡僻壤的淳朴民风才好。

跟老板一聊天方才知道,我们来得太盲目了。现在稍微了解点情况的人,都是先花100元“手续费”在当地先找一个“号贩子”给挂号,预定好了旅店才来,可以在预约就诊的当天赶到,免去等待的花销和焦灼,绝对划算。

神医只给1个月的药,之后2个月再用药,也可花100元“邮寄费”请人代劳,3个月后再吃药,就得再来诊脉调方了。

我们急忙加了店老板的微信,约定日后请他寄药,再来的话也预先挂号。他把我们拉进了患者交流群,说可以在群里了解有用的信息,比如诊所哪天停诊——神医每个月都要去别处坐诊几天。

老板还说:“你们不应该在这里干等,应该带着老太太去加塞。大夫心眼儿极好,他身边的人也心眼儿好。老太太这么大岁数了还有残疾,说不定能给你们先看病。”

按照老板的指点,第二天,我们起早去排队,离栅栏比较近,不一会儿就挤到了守门人跟前。我让她看白发苍苍的婆婆,几近耳语悄声说:“求求您通融一下,老人都80多了,本来就有高血压和心脏病,这会儿心悸、胸闷、气短,实在等不了。”

撒谎,是为了打动她。悄声,是怕后面排队的人听见了抗议。我做出已经按挂号票排到的样子,尽量不动声色。

对方看了婆婆一眼,也不动声色地开门,道:“只能一个家属陪着。”

婆婆让我跟着。我扶着老太太边进门边悄声致谢。后面有人喊:“咋没叫号就进人了呢?”看门人瞪眼:“谁说没叫?叫了的!”

又等了半小时才进门,看病过程跟去年一样。神医惜字如金地问了问症状,瞄了眼带去的检查报告,然后搭脉,婆婆先伸左手后伸右手,前后10秒,与此同时,助手让我在一张纸上签字,我扫一眼知道是自愿服药、生死自负一类的意思,对方催着没空儿细读。签字后让交1个月的药钱300元,说本该是600元,年过70者减半。

我立即交钱,没问为什么上次来年过70者还免费,如今却只是减半——凭良心说,即便每个月600元药钱,也不贵,越来越多年过70的人奔来,总免费,谁能免得起呢?

大姐隔着铁栅栏给我们掐算了时间,从进到出正好55秒,这还是因为婆婆行动缓慢有点儿耽误功夫。

节省了3天时间,满心欢喜。

次日,我们排队一上午取了1个月的药。小叔子排队时我和大姐在院内转悠,看见楼后庙门前许多患者在烧香磕头。高香矮香都是院子里的超市所卖,有个磕头的人起身拍拍膝盖上的灰,热心指点我们:“上柱高香吧。心诚,药就更灵了。”

我和大姐笑着致谢。

取药后,在镇里吃过中饭,踏上了归程。

路上闲来无聊,我把这两天拍的人山人海发到了朋友圈,配文:时隔10个月再来内蒙,求医者成倍激增。但愿不虚此行。

没过一分钟,一个在政府里做官的老友发表评论:“别跟人说你是干啥的!”

我回了个傻笑的表情。

4

5天内来回奔袭5000里,我们几个累散了架,婆婆竟然没怎么萎靡。所见所闻,让她相信自己肯定会药到病除,精神出奇地好。

1个月的药很快吃完,微信联系店老板又邮了1个月的药。家里弥漫着一股难以描述的难闻的药味儿,婆婆吃得很痛苦,咬牙坚持每天3次服用。肝区疼痛依旧,没加重也没减轻,我给她买了待因片,疼了就吃,也还有效。

春暖花开,我们常常开车带着婆婆四处转悠看风景,借以分散她的注意力,减轻难受的感觉。大姐临近退休,干脆不去上班,全天候陪着老妈。夜晚,4个家庭轮流陪护。可能每个人都比以往殷勤,婆婆便产生了疑问:“我别是得了肝癌吧?”

我把医院里的检查单诊断书拿给她看——当然都是做了假的,上面写的依旧为丙肝。

婆婆放下心来,还说:“就算得了肝癌也不要紧,现在有一种微创手术,不用开膛破肚就能治疗。”老太太平时相当注意养生保健,天天收看收听电视、广播里的养生节目。尤其肝脏疾病,如何治疗相当明白。

大姐当即红了眼眶,悄声问我:“咱妈如果知道得了癌症,肯定是想治的,咱们不给她做手术,是不是太残忍?”

我说:“无论怎样选择,你要以将来不后悔为原则。像我当初为我老妈选择放弃,是因为她皮肌炎28年,脏器本已衰竭,癌症又转移,治疗的副作用反而会加速死亡,所以老妈走后我并不后悔。”

大姐左思右想,怎么想都觉得不给婆婆做手术将来会后悔。老太太自己有退休金,平时省吃俭用攒了不少“过河”钱,姐弟几家虽无富豪,日子也都可以,谁也不会推诿应尽的责任。如今正是老太太的“过河”的时候,不治疗,等她的“过河钱”变成了遗产,又于心何忍?

我们领着婆婆复查,结果是原来的癌肿增大,肝叶上又有了两个新病灶。大姐泪如雨下:“怎么发展得这么快呀?不行,得给她做手术去!”

大哥算是最坚定的反对手术的人,认为癌症就是绝症,手术也不能保命只会白白遭罪。小叔子摇摆不定,整天在网上查资料查病例,一会儿想治疗一会儿不想治疗。私下里,老公逼问我的意见,我依然告诫他,要以将来不后悔为原则。

老公生气:“将来未至,谁知道会不会后悔?你等于没说。”

我无法说。30年相处,婆婆已是亲人,却并非骨肉。我疼惜婆婆,他们姐弟疼惜之外还有撕心之痛。如今再怎么痛,尚且还骨肉相依,骨肉分离时的心境,必将与现在大大的不同。人性使然,概莫能外。而他们姐弟,恰恰都是些感性大于理性的人,我不替他们选择,我只能支持他们的任何选择。

而婆婆特别惜命,整日里听科普、揉穴位、吃保健品,恨不能长生不老,如果我们透露实情让她自己选择,也必将对她造成致命的打击。

复查的次日,大姐和老公带着婆婆踏上了赴省城三甲医院的求医之路。老公向我汇报说,人家医生说能做,却只给手术方案,不给做还是不做的建议,说做不做全凭患方意愿。至于手术效果,人家更不给你保证,各种可能写了一大堆,同意手术就签字。

自然是这样,他不说我也知道。我说:“你什么都听大姐的吧,她是家里的老大,也最孝顺,她怎么决定你都不要反对。”

他们选择了给婆婆做手术。

6月10日,预定的手术日。一大早,老公来电话:“咱妈做好了术前准备,可是刚出来的检查单上有肺转移了,手术还有啥意义?”

他知道我老妈当初就是发现转移后放弃的治疗。

“大姐怎么说?”我问。

“她说来都来了,咱妈也知道今天手术了,不做,怕咱妈多心。”她给老太太解释是肝脏囊肿手术,囊肿怎么可以中途变卦?

于是,手术如期进行。术后,同病房同日手术的患者疼得死去活来,婆婆居然没有太大的反应,果真有个体差异。大家都很高兴:只要不遭罪,哪怕只是个安慰性手术,也值得。

又住了6天,恢复顺利。医生告知可以出院,娘仨坐软卧平安归家。婆婆明显憔悴虚弱,不似走前那样能吃能睡,我按医嘱给她每天输注人血白蛋白。

婆婆回家第四天,6月20日,我因公出国去了俄罗斯。当夜,在宾馆接到了儿子电话:“我奶奶吐血了!正在救护车上往医院赶,你快找人!”

我大惊:门静脉高压?怎么会发展这么快?

尽管是一江之隔,毕竟是两个国度,我得等白天通关才能回返。好在通讯便捷,我迅速联系专家同事赶往医院。

抢救了大半宿,有惊无险。次日上午我赶到病房时,依然在输血的婆婆拉住我的手,虚弱地说:“你差点就看不到我了……”

我故作轻松:“你太小看我们医院了。消化道出血,小事儿一桩!”

“咋来的消化道出血呢?”婆婆问。

这也是我们所有人的疑问。肝硬化、肝癌晚期会发生门静脉高压大出血,但主任说婆婆不是门脉高压,病情也未发展到这份儿上,疑似介入治疗的并发症。

我只能跟婆婆撒谎:“是丙肝导致的。”

也不知道整天收听肝炎知识的她信也不信,她只是疲惫地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大姐后悔不已。不是不知道介入手术会有并发症,只是没想到这么倒霉,极小的概率竟然就摊上了。

老公也后悔:“发现转移了我就应该阻止手术的!这可倒好!原本还能吃饭能溜达,越治疗越糟糕!”

大哥没有当面埋怨,但阴沉着脸,显然是不满意姐姐弟弟在大医院面临检查结果时所做的抉择。

好在,婆婆肝区的癌痛消失了,我安慰他们:“也没白做,至少不疼了。”

5

婆婆依旧间断地呕血便血。4小时口服一次凝血酶。不让吃饭喝水,靠输液维持营养,低蛋白导致严重浮肿,又不敢大量进液。躺在床上的婆婆浑身难受,虚弱得翻身都困难,心里还极度恐惧,每吐一回便一回,都神情紧张地问我们“什么颜色的”,她有眼疾视力不好,看也看不清。

我们说:“没有血。”

她不信:“嘴里怎么咸滋滋的呢?肚子里咋这么疼呢?”

医生下达了病危通知。私下里,与我关系甚好的主任说:“中国人就是欠缺死亡教育,信奉‘好死不如赖活’。这样活着,多苦啊!如果再大量呕血,你们放弃抢救吧。大量失血病人很快会休克,比在疼痛中熬到极度衰竭的走法儿幸福得多。”

我笑他站着说话不腰疼:“换做是你,眼看白发苍苍的老娘每吐一口血都紧张得要命,你忍心放弃抢救?”

主任长叹:“唉!等我老了,先立遗嘱。坚决杜绝无意义的抢救!坚决不让儿女受煎熬。”

我讽刺他自视过高:“贪生怕死是人类共性,你现在云淡风轻,那是死神还没拽扯你呢。”

他笑:“拽扯的时候自然要挣扎几下,挣不脱了就不挣呗!别小瞧我,我能做到!”

谈笑之间,他指点管床医生给婆婆再输1瓶人血白蛋白和2单位悬红(悬浮红细胞)。

几天后,婆婆病情平稳,有了食欲,馋各种好吃的,弄得我们都不敢在房间里吃饭。医生说可以喝点米汤时,她高兴得跟孩子似的。可是,仅仅喝了两天米汤,再次大量呕血。

紧急输血,又一番手忙脚乱的抢救,这一次,禁食的时间更长。越发虚弱的婆婆天天怀念能吃饭的时光,告诉我们趁着能吃能喝想吃啥吃啥,千万别舍不得!

这让大姐追忆起老太太在困难年代的省吃俭用和富裕后的习惯性俭省,越发的以泪洗面。如今想吃却不能吃,这都是手术治疗造成的。

出血总在反复。姐弟4家里,6人有无偿献血经历,按规定直系亲人可免费使用等量的血。除此之外,我们买血的花费也已逾万,白蛋白也是医保不能报销的巨额花费。

主任说:“你们这是花大钱给老人买罪遭呢。”

我也对老公说:“咱们这是在用老妈的痛苦成全自己的孝心。”

可是婆婆说:“我有钱。你们都花了多少了?等我存折到期了,我都还给你们。”

婆婆终于不再紧紧盯着输血袋和输液袋。浑身难受,癌痛也卷土重来。脏器在衰竭,各种指标都出现了异常。她怎么躺都难受,日夜不停地折腾。杜冷丁注射液起先还能让她一次有3个小时左右的昏沉睡眠,后来渐渐减少,1小时都睡不了。

婆婆像即将燃尽的蜡烛,一阵风来,烛火摇曳,儿女们围成圈挡住那风,将熄未熄的火苗挣扎着重燃。一而再再而三,风势渐猛,挡也挡不住,烛油也渐干,火苗微弱得几无光亮。

而我们每个人,都已经精疲力竭。

大姐全天候陪护,姨婆也从远方赶来尽心伺候。我借工作的便利,没事儿就往病房跑。兄弟3人和2个妯娌,白天要工作,晚上轮流陪护,接呕吐物、接大小便,不停地给老太太翻身按摩。出血的刺激,让婆婆总有便意,常常是接便器放在身下时便不出,撤出来立即又想便。一个人忙不过来,病床前从来没少于两个人。

仅仅是出力还好,看着她痛苦,每个人心里都煎熬。尤其大姐,眼圈总是红的。

轮歇,却是歇不过来的累。

大姐一离开病房就心神不宁,回家也睡不好。后期,她干脆衣不解带地住在病房里,每日的睡眠被分割成零星小块,熬得憔悴无比。好在同事们体恤,两人的“高间”,另一床总给安排些输液后就回家的轻症病人,极大地方便了我们陪护。

6

1个月之后,难以忍受的痛苦让婆婆嘴里开始不停地发出呻吟,说“让我死了吧”。可又总拉着我的手让我给她找最好的医生。她说我们主任医术不行,她记起十几年前胃炎住院时管床的女医生很厉害,能药到病除,催我去找她。我告诉她,那个女医生退休了,而且随儿女去了遥远的南方。

她似乎是不信,一次又一次地要我去找。

最后几天,周身浮肿的婆婆输液已经非常困难,顺着针眼漏液,但为了不让她绝望,白蛋白还继续使用着。一天比一天虚弱,婆婆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召集所有的人围在病床前,开始安排后事。房子、钱,还有祖上留下的一点金饰,一一做了分配说明,还让小儿子做了录音。

这时,每个人都无声地流泪。这世上最痛的事儿,莫过于眼睁睁看着亲人赴死,却无能为力。

大姐忍不住告诉她:“妈呀,你得的是肝癌,我们不是不救你,实在是……”

婆婆已经吐字不清,声音微弱,她表情烦躁地摆手:“别说了,别说了!”

原来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拒绝接受。

我看着她,暗暗祈求死神快点带走她吧,我不为自己的不孝脸红,心里满满都是悲凉。病房里挣扎了41天之后,8月1日婆婆终于撒手人寰。每个人都如释重负。不仅因为不用再夜以继日地陪护,更因为不用再看着她挣扎痛苦。没有悲痛欲绝,我们平静地为婆婆办理了后事。然后,每个人都昏睡了很久。

秋色斑斓时,我们驱车去看五花山。老公说:“要是不做手术,这会儿还能带着老妈呢。”

雪花飘飘时,小叔子带儿子堆雪人,忽然仰头看向窗户:“要是不做手术,咱妈这会儿肯定还能隔着玻璃看我们呢。”

春节很快来临,我们在大哥家吃团圆饭,大姐动筷不久,突然眼圈一红,起身去了卧室。嫂子叹气:“唉,大姐想咱妈了。要是不治疗,说不定咱妈还能过了这个年。”

姐夫举杯:“今天过大年啊,咱们都高高兴兴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只要咱们尽了该尽的孝心担了该担的责任,就不要后悔,对不对?”

鞭炮声中,一片酒杯相撞的声音。

大姐也重新上桌,强颜欢笑:“来,干杯!新年快乐!咱们都要活得开心啊!老妈在天上看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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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小偷家族》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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