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 儿子跑了媳妇离了,打工还债的只剩老母亲了

2019-04-12 15:3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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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我的老家在华北平原的一个普通农村,我在那里度过了漫长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直到高考之后。

在外上学、工作的那几年,我时常很“想家”。其实,我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想什么,这种感情也并没有随着时间和阅历的增加而变淡。一年又一年过去,在外的时间越长,对家乡的思念反倒越来越浓。

直到27岁那年,我下定决心,辞职回了老家。

当我带着这种“思乡”的情绪、真正回到家乡工作之后,却又发现,自己其实早已跟村子格格不入了——我想大概是我自己变了——村子太安静了,太慢了,好像这些年外面世界的变化都跟它没有一点儿关系。

村里的老张还是老张,老李还是老李,但我已经不是离开时的那个我了。

过去一年,在“网易人间”零散发表过几篇作品,当我写到刚子那篇时(点击阅读:《被村里人养大的乡长,成了全村最恨的人》),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愿望:我想把村子里的人与事记录下来。

我怕自己走得太快,把它落得太远。不管怎样,我已经回来了。

本文为“27岁返回家乡”连载第二篇。




2016年初的一天,我在市里一个十字路口看到一个卖水果的老太太正在和城管交涉,两个城管拉着老太太的三轮车要走,老太太就一直拦着。

刚开始我没太注意,车开过去很久之后,忽然感觉这个卖水果的老太太背影很像我大姑——我应该停下来看看的。

当天回到家跟奶奶说起,奶奶听后叹了口气说:“你大姑这人呀,就是命不好。”

“大姑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1

大姑其实也不算是我亲姑,是我爷爷亲姐的女儿。这些年两家住得不远,走得也近。

奶奶说我大姑这辈子,干最多的活儿,受最大的罪,但还是成了最不受待见的人。别人说话都是捡好听的说,大姑总是说些别人不爱听的,在娘家不受自己娘待见,在婆家更不受婆婆待见。

过去好些年,大姑有什么事儿总不跟自己娘说,就爱跟我奶奶说。奶奶安慰大姑的话也很简单——“别管别人咋,军朝(我大姑夫)对你好就行了。”

大姑父是个开大车的,90年代运输业兴起,大姑父贷款买了辆货车,那几年行情不错,也挣了些钱,日子过得倒也挺好。

一天,大姑正在我家跟奶奶扯闲篇,突然有人跑来对大姑喊:“快去医院,军朝出事了!”大姑这才知道,前一天刚下过雨,高速路上有些滑,大姑父在临县的一段高速路上出了车祸。还没等我们赶到医院,大姑父人就走了。

大姑到了医院就瘫在了地上,对着大姑父的病床哭过去好几回。

大姑父这一走,留下了大姑和两个孩子,当时哥哥立铎13岁,已经懂点事了;小妹才7岁,大姑父出殡那天还在玩闹,一滴眼泪没掉,啥都不知道似的。大姑生气地狠狠打了小妹一巴掌,她这才哭了一路。

那段时间大姑每天都心神不宁的,不是在发呆就是在哭,啥事也干不了。大姑父刚走一个月,村里的花二奶就来到大姑家,安慰了一番后,对大姑说:“你现在还小,日子长着呢,你一个人带着两娃咋过呀。再说,军朝外面还有贷款,你又不挣钱,拿啥还,不如再找一个吧……你觉得北高村的老聂人咋样,他离婚3年了,就一个闺女还跟了前妻,你过去以后,那里什么不都是你的?人家还说了,只要你过去,贷款他帮你还……”

大姑二话没说,就把花二奶赶了出去,还朝她摔了只碗,吼着说让花二奶以后不许再进自己的家门。

过了两天,大姑找到我奶奶,说自己心里过不去,让我奶奶跟她一起去一趟八仙饭店。八仙饭店就在我们村西口,开店的老张会算卦,算得准,人称张半仙。

张半仙看到大姑和我奶奶,问啥事,大姑开口就说:“俩事儿,一个是军朝在那边怎么样,另一个是我啥时候才能忘了他?”

张半仙拿出自己的书、铜钱还有签,念念有词半个多时辰,才开口说:“放心,军朝在那边好着呢,我看过了,军朝上辈子救过很多灾民,在那边修得好着呢。”

“那我就放心了,我最近心里难受,做梦总是梦见他,你再帮我看看我什么时候才能忘了他。”

“哎呀,这个不好说呀……”

大姑赶忙塞了20块钱到张半仙手里,“你再给费心看看,我这确实是不知道该咋办了。”

“大妹子,你这是干啥……”话虽这么说,张半仙倒也没推辞,过了一会儿又说:“3年,3年之后你就把军朝全忘了,你回去该干啥就干啥,没事,我看过了,你这以后好日子多着呢。”

回家的路上,大姑像是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对我奶奶说:“没事,等孩子长大就好了。”

2

大姑父留下的贷款大姑还了几次后就还不起了,大姑便决定去市里打工,但如此两个孩子就成了问题。本想让她婆婆给带着,但这些年婆婆本就不喜欢大姑,等大姑父走了之后,一心想把她赶走。

那天,大姑带着两个孩子去找婆婆,婆婆也没给句准话,只是一直劝大姑赶快改嫁。大姑一气之下把两个孩子交给了她妹妹。

到了市里,刚开始给饭店刷盘子,后来饭店忽然倒闭了,老板跑路的时候还欠着大姑两个月的工资;后又给人去当保姆,因为不会用煤气灶,热奶的时候把人厨房给点了,当天就被辞退了;辗转了一大圈,才经村里人介绍去了一家水果店卖水果。

大姑的工资很低,还了贷款就剩不下啥了。在水果店里干了3年,勉强能维持生计。有一天——就像当年大姑父出事那次一样——村里一人找到正在工作的大姑,说:“快,你妹快不行了。”

小姑走得很突然,心脏病突发,十来分钟人就不在了。大姑又一次瘫倒了。

料理完小姑的丧事,大姑又找到我奶奶:“你再陪我去趟八仙饭店吧。”

见到张半仙,大姑开口就说:“今天还是看两件事,第一件事,我妹不在了,我心里难受,你帮我看看我啥时候心里才能不难受。第二件事是我想知道我们家啥时候才能有钱。”

还是念念有词半个小时后,张大仙说:“3年,3年之后你心里就不挂念她了。”

“那我家啥时候有钱?”

“这个不好说呀……”大姑拿了张50塞到张大仙手里。

这一次,张半仙要来了立铎的生辰八字,过了一会儿说:“这孩子命里占一个‘财’字,现在只是时候未到。没事,等吧。”

大姑从张半仙那里回来,直接去了婆婆家,想让婆婆帮忙照顾小妹,这一次婆婆同意了。大姑把立铎带到了市里,当时立铎已经16岁了,初中刚毕业,大姑跟老板商量,让立铎顶了自己的班,大姑自己又去找了一个在医院打扫卫生的工作。

两年之后,立铎从那家水果店辞职,用这两年攒下的钱盘下了一家店面,简单装修之后就开始自己单干了。

就像张半仙说的那样,立铎确实有做生意的天赋,水果店半年之后就步入了正轨,两年之后就在市中心开了一家水果超市——那还是当时全市唯一一家经营进口水果的高级店面。同一年,立铎一鼓作气开了4家分店,还全款买下一套市中心的房子。

大姑终于不用上班了,住进了新家、把小妹从老家接到了市里。那段时间大姑经常给我奶奶打电话,说立铎也到岁数了,让奶奶帮他留意附近有没有合适的姑娘。那时候,大姑的眼光已经变高了不少,我奶奶给介绍了十几个,她一个都没看上,好不容易才相中邻村的一个叫翠娟的姑娘。

奶奶每次说起翠娟,总是带着笑容,说“翠娟这闺女,长得好,脾气好,不笑不说话,谁都待见”。

立铎跟翠娟见过面之后3个月就结婚了。现在想来,那应该是大姑过往人生中难得幸福的一段日子了。

3

立铎结婚那年,我刚好高考。后来我考上北京的大学,立铎还给我封了一个5000块的大红包。

而那一年对大姑来说,有两件大事,一是立铎结婚,二是小妹迷上了去酒吧,被大姑赶回村里之后没多久,小妹就去了南方打工。

第二年,翠娟生了个儿子,小名叫皮皮。这一年立铎开始进军餐饮业,先是加盟了两家知名的品牌,等掌握了技术,就甩开了这两家,还是原来的班底,换了个名字,不再付加盟费,短短几年时间就开遍了市区各大商场。

大学期间我见过立铎一次,是在我大三的时候,当时是清明节,他回村里上坟。那次,立铎是开着一辆宝马7回来的,他拉着我说:“在学校好好学,一定要上研究生,最好能出国,大胆去弄,出去了哥给你出钱。”

立铎比我大几岁,我俩同辈,按说我应经叫他哥,但他从小就瘦弱矮小,我从来都没叫过。他只是一个初中毕业生,现在却在学业上对我指手画脚,我多少还是有一些不舒服的,但同时又不得不佩服他现在的成就。

读研期间,立铎的房地产公司也成立了。成立之初,就在市区拿下了好几块地,赶上那几年房价大涨,靠这几块地皮,又狠赚了一把。

听奶奶说,那段时间是大姑最“扬眉吐气”的一段日子,每次回村都坐着豪车,远远都能听见她的大嗓门,人还没到家,家门口就已经围了好多人,等着她给大家发满满一后备箱的礼物。

2015年,我回家乡工作。刚回来的时候没有什么朋友,一到周末就自己骑着自行车,在市区里四处乱逛。偶然发现几块荒废的施工现场上,写着立铎公司的名字,当时心里还嘀咕,这么好的地皮,怎么闲置着;有几次跟同事一起去立铎的饭店里吃饭,结账的时候我还跟服务员开玩笑,说我是你们张总张立铎的弟弟,能不能免单,服务员冷冷地对我说,他们老板不姓张。我本也就是说笑,没放在心上。

一天下午,立铎忽然给我打电话,说他在石家庄办事,手头没拿那么多钱,让我给他转3万块钱,等他回来之后就还我。我许久没和他联系过了,但也没多想,就转给了他,但是过了差不多三四个月,他一直没有还我,我以为他忘了,就打电话问,说最近急用一笔钱,他要是方便的话,就把那3万块先还给我。立铎答应得很痛快,说现在人在泰国,等一回国马上把钱给我打过来,可之后就又没了消息。

还没等我再找他,堂哥就找到了我,“立铎有没有跟你借钱?”堂哥开门见山。

“借了3万,前段时间说他在外面办事,临时需要用一下。”

“咱们都被他骗了!两个月前,他给我说自己做生意需要周转,从我这拿走了10万,说是3天就还,到现在也没还。我给很多人打了电话,他已经把周围亲友全借了个遍,谁都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情况,餐馆都转让给别人了,水果店也关门了,人也联系不上……”

我有些慌了,3万块对我来说,自然不是一个小数目,但心里还是感觉,事情应该没有那么严重——毕竟这么大的产业呢,咋可能说倒就倒。

可事情似乎真的还挺严重——大概一个月后,村里的人都开始传,立铎跑路了。我给他打电话,关机,去他公司找,早已人去楼空,去他家,也一直关着门。

我开始着急了,堂哥给我说:“不行去找大姑吧,大姑最近在村里呢。”

4

第二天我就开车回了村里。

此前我已经有四五年没见过大姑了,我不想一见面就是为了要钱,便在市里买了点心。我们到的时候,大姑家门口已经停了很多车了,院子里站着一群人,听他们的意思,好像都是来要钱的。

“婶儿呀,你就告诉我们,立铎在哪?”

我从人群里看到了大姑,上次见到她还是在立铎生意好、她正意气风发的时候,如今头发已然全白了,看起来也很疲惫。

“我不知道他去哪了,他干啥事儿也不和我说。”大姑声音不高。

人群中慢慢炸开了锅。

“他肯定是跑了!”

“我找他都找了两三个月了,堵不着他,前几天去找他媳妇儿,他还跟媳妇儿离婚了。”

“我也找过他媳妇儿!没用的我跟你说,他媳妇儿就是个家庭妇女,啥事儿也不担,还离婚了。”

“我去找过他相好的,相好的装傻,说压根不认识他……”

一群人越说越激动,不一会儿就开始骂起来。几个脾气暴躁的已经开始在院子里摔摔打打了,大姑任人叫骂也不开腔,转身去灶房烧了壶水,水烧开了,她就一碗碗往外端,家里的碗在地上摆了一片。

大姑转身搬了只小凳子坐下来,挺直身子说:“都走了那么远的路,喝口水慢慢说吧。”此时大姑也看到了我,还冲我点了点头,一下子整得我满脸通红。

债主们愣了一下,继而纷纷围住大姑,有直接骂人的,还有好声好气说的,更有几个说着说着就直接哭起来的。

等众人声音弱了,大姑这才开腔:“立铎在外面的事儿我不清楚,但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既然欠下了别人的,总是要还的,都消消气,慢慢说……”

村里一个叫二高的立刻接话道:“婶呀,你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是啥人你也清楚,不到万不得已,我不能来找你。50万呀,他说要跟我合开一家美容院,这50万是我借的高利贷啊……”

大姑一下子从小凳子上站了起来,“二高呀,你从小就学习好,有心眼,但是婶儿说句不中听的话,你现在也是吃公家饭的人了,他都这情况了你心里咋没点谱?”

“没钱我就去告他!”

“你就是告他,把他抓回来这账还是要还的,你说是不是,给他一条路,他兴许能挣些钱回来,慢慢把账还上,他要是不回来,这个帐我认,早晚给你堵上这个窟窿。”大姑还是一板一眼的。

“婶儿呀,现在高利贷每天在我家催债,我这挣死工资的,哪怕是你今天先给我个5万6万的,让我先缓一段啊。”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责任你也担待一些,立铎得意的时候你也从他那里拿了不少好处,光是你媳妇儿调动工作立铎就给你拿了6万,这样,你先把这6万还了,剩下的我认了,只要我手里有钱都是你的,挣一块还一块,绝不赖账。要是还不行,你看这家里的情况,看上啥你就拿吧。”

二高再没搭腔,一个劲儿抽烟。

接下来债主开始七嘴八舌要账,有几十万的,也有几万几千的。

“钱是欠下了,立铎不在,他欠的账我认了,给我看一下欠条,让我心里有个数,我过一段时间就开始筹钱,事情闹到这一步,真是对不住了,你们多担待些吧。”

债主有的不吭声了,有的还在闹,一会儿之后有的骂骂咧咧走了,有的还在死等。一下午要账的人又来了好几拨。

我一直站在人群外面,好几次想走到大姑身边,给她点安慰,但也没有勇气。直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才慢慢过去。

大姑见到我,勉强挤出来一点笑容,“你怎么回来了?”

“我今天休息,回趟老家,没什么事儿,就来看看你。”

“你哥是不是也借你钱了?”

我这时候不敢看大姑,低着头“嗯”了一声。

大姑叹了一口气,语气比起刚才软了好多:“哎……不该呀,你这刚工作,他不该借你的钱呀。放心,大姑给你,大姑不能让你亏钱……”

一时间我真不知道说啥,但我还是不明白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短短几年,立铎怎么就成这样了。

“立铎到底咋回事呀?”

大姑突然情绪变得激动起来,“咋回事,还不是因为他媳妇儿!”

“我翠娟嫂子?”

“不是她还有谁,立铎就是毁在她手里了,我当时就是看她懂事儿才让立铎跟他结的婚,刚开始还好,谁知道有了孩子之后就天天吵架,后来又开始打架,你哥脸上经常被她划得血淋淋的,拿着菜刀围着桌子追着立铎跑,你说这日子可咋过?一个男的,家里面不好了,事业上肯定受影响啊!”

对于立铎的家事,我是没有什么发言权的,而且我感觉欠下那么多账,如今把责任全推到翠娟嫂子身上,恐怕也不合适。但想到大姑已经应付一整天了,我便没再跟她多说什么,陪她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

5

那之后,大姑似乎很快就离开了村子,直到2016年初的那天,我在市里隐约看到她的背影。

我问奶奶大姑到底是咋回事,奶奶告诉我,大姑名下有一套房,是当年立铎给她买的养老房。眼下她把房子卖了、村里的宅基地也卖了,钱还是不够还的。这才又回到市里,推着三轮车卖点水果,挣点钱就还一点。

“小妹也不管吗?”

“不管,小妹还记你大姑仇呢!那时候你大姑把小妹赶回村里,后来小妹在南方找了个对象,你大姑死活不同意,最终还是分了,估计小妹心里现在还过不去呢。”

“这都多少年的事儿了,大姑都这样了,按说小妹该接济一下的。”

“她们家的事儿,不好说,你大姑总说等孩子长大了就好了,现在这光景还不如孩子小的时候呢!你说你大姑这过的叫啥日子,都这岁数了,儿子跑了,闺女又不管。”

再次见到翠娟嫂子是在2017年3月份,我跟单位几个同事去一家火锅店吃饭,翠娟嫂子在那里做服务员。

在吃饭的间隙,我去跟她打了个招呼。“嫂子,你怎么在这儿。”

翠娟嫂子见到我,愣了一下,低着头说:“现在不是原来了,立铎的事儿你也知道,他跑了,但我还要养皮皮的,就出来工作了。”

“立铎有消息吗?”

“没有,他走了之后一个电话也没打过,到现在都不知道是死是活。”

“立铎咋就到这一步了……”我忍不住问她,翠娟嫂子大概也想找人说说,拉着我到了店外。

翠娟嫂子说,刚结婚的时候家里都挺好,立铎对她也好,家里也没为钱发过愁,婚后翠娟就去水果店里帮忙,等怀了孕就一直在家歇着。刚有皮皮的那段时间,立铎每天回家都很早,后来等皮皮8个月了,翠娟想把孩子给我大姑带,自己再回水果店工作,立铎却说现在孩子还太小,等以后再说吧。等皮皮1岁了,翠娟又提出想去工作,立铎还是说再等等。

过段时间再提,立铎就急了,骂翠娟说“家里是缺你吃了还是缺你穿了,就在家待着吧,去啥水果店”。翠娟隐约感觉事情可能不太对,便偷偷跟了立铎几天,发现他竟然跟水果店的一个服务员好上了。当天翠娟就跟立铎发生了剧烈的争吵,最后立铎下跪说肯定跟外面的断了。

翠娟嫂子越说越激动,好几次都颤抖着讲不下去。她说,这些年立铎接触的做生意的人,都是些酒肉朋友,很多人外面都养着小情人,还不止一个。翠娟原以为立铎跟那个服务员断了之后就能安心回归家庭,谁知道不久之后又和一个4S店的销售好上了,还在外面租了个房子,翠娟管不住立铎,就向大姑求助,可每次大姑也就是不疼不痒地说两句,还转头劝她别小题大做,“女的嘛,管好家里就行了,老跟自己男人闹,像什么样子!”

很快,生意上就出了问题。立铎一开始还想把早年讲兄弟义气时借出去的钱要回来,没想到那些人说得好好的,但就是一直拖着不还,还有更过分的,见立铎现在遇到事儿了,压根就不承认借过钱。立铎想去法院起诉,但这时候才发现,当时连个欠条都没有留。

后来立铎开始向亲戚朋友借钱,借遍了之后开始借高利贷,可资金的缺口却越来越大,把餐馆都卖了,水果店只留了一个,但还是堵不上窟窿,包养的女人离开了他,那段时间他天天醉醺醺地回家,一两句话不顺伸手就打儿子。

跑路前半个月,立铎对翠娟说,“咱们离婚吧,给你留两套房子,你住一套,租一套,这样你还能过。”

翠娟嫂子说她抱着皮皮哭了一整夜,但立铎似乎很坚决。两人很快离了婚,那两套房子,翠娟嫂子卖了一套,帮立铎还了一部分账,留了一套和皮皮现在住。加上在外打工,日子勉强还能过。

听罢,我赶忙安慰了她几句。

6

半年后的一天,我在一家超市门口见到了立铎的那辆宝马7,我看得有些愣,核对了好几遍,确定是他的车牌。我以为立铎回来了,上前敲了敲玻璃,一个中年男人摇下车窗。

“你是谁?这不是立铎的车吗?”

中年男人笑了笑,一脸肥肉溢出来,车里浓浓的烟味扑面而来,他下了车,给我递了根烟,我摇头说不会。

“你是张总的朋友吧?张总欠我们工程款,这车是他抵押给我们的。”

“哦……原来是他生意上的朋友,你有他的消息吗?”

中年男人吐了一口烟说:“没,估计几年之内回不来,没办法,他欠的钱太多了,短期内堵不上这口子。”

中年男人很健谈,一直说个不停,“张总确实是个好人,但不是好生意人。”

“你说他是卖水果起的家,后来干餐饮、房地产,也还是按照原来那种传统的经营方式,谈生意还是靠喝酒,拿项目主要是靠关系,头些年这么搞还行,现在这么整肯定是不行的。单说他的水果店,他后来忙,水果店几乎没有管过,就靠着几个店长,后来营业额一下就少了,他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吗?很明显嘛!这个卖水果跟开超市可不一样,超市东西都有数,这个水果天热了坏掉的就扔了,不太好的就便宜处理,不好监管,用错了人就麻烦了。到最后连他自己的人都开始坑他,里外受敌,难免就走到了这一步。”

中年男人还在不停地说,我的手机忽然响了,是小妹的电话。小妹前几年回来了,现在在一家教育机构工作,前段时间我给她介绍了几个客户,她约我晚上一块吃饭。

“最近去看过你妈吗?”见面后聊了几句有的没的,我直接问小妹。

“没有,我不会去看她的。”

“为啥?”

“哎……我恨她,小时候不管我,把我哥带到市里,把我留在村里,奶奶也不喜欢我,对我爱答不理的,也不怎么管我,每天穿得都很破,也很脏,当时班里好多同学笑话我,后来去了市里,我妈又天天骂我不干活,不懂事儿。我没什么朋友,好不容易有了几个,就爱跟他们去唱唱歌,去去夜店。有一次她在KTV把我抓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扇我,真是脸都丢尽了。第二天她就把我送回了村里。我一点儿都不想在村里待着了,这才去南方打工的。”

“事儿都过去多少年了,有空去看看你妈吧,她挺不容易的。”

“有些事儿能过去,有些事儿就是过不去,我在南方打工的时候跟一个东北的男生好上了,后来他来我家提亲,我妈就是不同意,把我关了起来,还用最难听的话骂那个男生,折腾了半年多,后来还是分开了。”

“都是一家人,还有你嫂子,现在自己带个孩子也不容易……”

“你是不知道,我嫂子这人可不怎么样,事儿太多心眼又小,一句话就能得罪她,总想把我哥攥在手里,其实我哥两年前就想离婚,但就是离不了。”

“为啥离不了?”

“有一次我哥提离婚,她就直接把皮皮伸到阳台外面,把我哥吓坏了,她说离婚她就没办法过了,反正都是死,不如现在就死,吓得我哥再也不敢提离婚了。”

“可最后还是离了。”

“那是她见我哥没钱了,想赶紧抽身,真不要脸,我哥都那样了,还要走两套房。”

那天从饭店回家的路上,看到满天星星,冷风一吹,我脑子里乱糟糟一片。

7

等到了年尾,村里一个朋友结婚,参加完婚礼,我开车刚出村,看到街边一个背有点驼的老太太,正低着头拄着一根树枝慢慢往前走。

“大姑,干啥去?我带你吧。”我把车停在她身边。

大姑对我笑了笑,连忙摆手,“不用了,你忙吧,我去趟八仙饭店,马上就到了。”

“没事,顺路,你这走过去还要一会儿呢,你待会儿回市里不?我带你吧。”

大姑还在推辞,我硬是把她拉上了车。大姑憔悴太多了,我拉她的时候发现她手上都是口子,脸上也多了很多皱纹。

一上车没走多远,大姑就说:“你的钱,大姑过段时间再还你,最近可能先顾不上你这儿。”

我一下子有些心酸,“没事儿,大姑,你别太累了,咱自己家的钱,不要了。”

“啥都能欠,钱不能欠,借了就要还,不还你,大姑心里过不去啊。”

来到八仙饭店,张半仙看到我和大姑,问啥事儿。

“俩事儿,一个是立铎现在在哪,另一个是立铎啥时候回来。”

半个小时之后,“立铎在西边,好着呢。放心,放心。”

“你再帮我看看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哎呀,这个不好说呀……”

大姑从兜里掏出100块塞到张半仙手里,“你再给费心看看,要不然没个奔头,这日子没法过呀。”

这一次,张半仙把钱推回给大姑,“你这是弄啥呀大妹子,要谁的钱也不能要你的钱呀,那我成啥人了。关键是这个……真不好说呀。”

大姑再问,张半仙就不说话了,不一会儿就去了里屋不出来了。大姑等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咱们走吧。”

那天外面飘起了小雪,大姑上了车就一直盯着外面,回市里的路上一路无话,快到的时候,她对着窗外说:“等皮皮长大就好了。”

(文章涉及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沈燕妮

题图:网易插画师 关斌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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