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岁了,她还在为儿子打工

2019-06-03 18:5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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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春天,我装修房子,父母过来帮忙。

6年前,我交了首付10万元,中途又交了10万。最后准备领钥匙时,房子办不了按揭贷款,只有把剩余的尾款20万交齐,才能拿上钥匙,让人郁闷。

听说,前几年,开发商拿着我们的房子给银行做了抵押。房子抵押,就办不了网签合同,签不上合同,就贷不了款。这事就一直拖着,把有些人从一个单身少年拖到娃都会打酱油了。开发商本身就是政府一个部门,当初他们给大家盖房也是出于好意,为了解决干部职工这个“夹心层”没房住的难题,可好事办成了这样,大家一片怨气。

我在天水这座小城生活了10年,四处漂泊,跟打游击一般。妻子跟着我,也在城里携着铺盖和一堆闲书四处漂泊。租房10年,租怕了,真是租得心身惧怕。最后,牙关一咬,把剩余的20多万元尾款交了。这20多万元,一部分是我的工资和稿费收入,一部分是父母种地打工积攒的。

2017年年底,拿到了钥匙。我打开门,钻进房子,看着空荡荡的客厅和卧室,百感交集。我甚至想在那晃荡着回声的屋子里大哭一场,但生活已把我的内心磨砺得粗糙不堪,我还是没有流下眼泪。

天一暖和,父母从麦村下来,帮我收拾。房子装修里很多基础的活儿,比如铲墙皮、砸墙、倒垃圾、搬材料,都是他们出的力,这样就能省一大笔钱。

最辛苦的是上水泥和沙子。100平米的房,最少得用沙子4、5方,都是母亲帮着父亲一袋一袋运到楼上的。几天下来,因为抓袋子,父亲的指甲根积了黑色的淤血,一双手不成样子。母亲累到走路迈不开步子,一忙完,坐地上,就起不来了。我担心她做过手术的伤口,她倒满不在乎。

2018年4月,房子基础工程基本完毕,剩余的就是添置东西了。母亲闲了几天,觉得一天天无所事事,决定去花鸟市场,看能不能搭个场子,挣两个零用钱。

50岁过点的母亲,辛苦半辈子,操劳半辈子,她不怕吃苦,不怕受罪,她为了子女,为了生活,什么都可以干。但她怕闲着,怕没有钱花,怕不能给这个家庭添补点什么。

2

花鸟市场,有花鸟,也有个露天的人力市场。说是市场,也没设施,一些乡下来的人,因为交通便捷,人流量大,自发聚在一起,等有人来叫去干活,算是打零工。我们这儿把等零活叫“搭场子”,有人叫走,就算是搭出去了。场子上,站着几十号人,男人居多,穿着破旧迷彩,提着包,包里装着瓦刀、钎子等工具。女人也有,素面朝天,有好多穿着孩子脱掉的旧校服。

母亲第一天去,到中午就回来了,提着在市场买的几颗西红柿、两斤豆腐,便宜。她很失落,叹着气,说是没人叫,即便有一个,一堆人轰一下围过去,挤不到跟前。人比活多,有些人等了3天,也等不到一个,有力气,也挣不来钱了,白白等了一上午。

母亲做饭,揪面片,洋芋、西红柿、豆腐烩了一锅。

第二天,母亲依旧早早出了门。她觉得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打个零工,多少挣两个,添补家用。中午母亲没有回来,想必是搭出去了。

晚上,我做饭,烧大拌汤,没浆水,醋的。切了一堆洋芋疙瘩,能填饱肚皮。母亲回来时,已经快9点了。拖着一身疲惫,进屋,舀了一马勺凉水,灌下去,一屁股坐在板凳上,说,“挣散花了”(甘肃一带方言,累散架的意思)

母亲说,到场子上时,正好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骑摩托来叫人,她凑过去,人家叫了她。她喊上另外一个女人,一起去。算是搭出去了。横肉男人家加盖3层,需要砌墙和和水泥的人。

母亲不会砌墙,只能和水泥。没有搅拌机,这活儿很费力。沙子从门口用手推车送到院子,倒上成袋的水泥,提着铁锨翻搅,搅拌匀,倒水,再不停翻搅,直到稀稠合适。一堆沙和完,出几身汗,胳膊酸软,手心冒火。即便不消停地干着,横肉男人还是斜瞪着眼,跟狼一般,吼叫着,催促着,让手底下快点。

一天干结束,到了晚上8点。汗水把母亲的头发浆湿,脸上沾满灰尘,两条胳膊,吊下去,就伸不起了,腿站着,打摆子。裤腿也被钢筋撕破了一大块,像一片皮肉,挂在小腿上。一分钱,真难挣。

临走前,给工钱,母亲要100,横肉男人给了80。母亲不行,横肉男人嫌把一把铁锨铲坏了,要扣20作为赔偿。母亲讲了几句理,一把铁锨才多少钱,何况是给你们干活弄坏的。横肉男人一副杀牛贼的样子,干脆不给。最后母亲揣上80元回来了,心里很委屈。临走时,人家一人发一瓶绿茶,她心里难过,胀气,没要。

喝汤时,母亲还念叨着自己的裤子,翻看了半天,实在没法落针缝补了,才打算扔掉。

“一天能把人挣死,才落了个80元,还搭贴进去了一条裤,这裤,30元买的,算下来,一天才挣了50元。”母亲感慨,“农民人,不好当。”

第三天、第四天,母亲还是一大早出门去搭场子。到中午,一直没有搭出去,只好用自己挣来的80元买了一些菜,无奈地回来了。

3

去了几天,只搭出了一天,这让母亲很失望。她开始旁敲侧击给父亲说要去天津打工,给我一开始没说,怕我不同意,但后来还是说了。

那是个正午,轰轰烈烈的阳光,白花花落在地上,蚊蝇飞动。母亲做好饭,等我下班。回来后,我们吃过饭,母亲说了些村里的事,又说谁的妈出去打工了,又说她一天没事干闲得慌,试探性地问我能不能去天津。

我断然否定了:“你50出头的人,身体又不好,出去打工,都是低三下四伺候人的活儿,我心里过意不去,再说,咱们家里也还没到过不去的程度,我一月好歹还有点工资,加上稿费,日子勉强能过。况且,你这身体,本来就焦虑,睡不着,头又常年疼,出去打工,压抑,受罪,看脸色,病又严重了,你挣得两个还不是给医院了?”

母亲坐在床沿上,说:“你的那点收入能干啥?买床、家电、沙发、橱柜,这些,还得四五万,你哪里有?我出门,能挣一点,算一点。”

“你要打工,也可以,就在这城里,随便找个活,一月挣一两千元,有个事干,我也不反对,但远处,就别去了,你受罪,我也心里不好受。”

“这里工资那么低,白熬时间,我去外面,能多挣一点,你也就轻松一点,你现在手头的一点钱,估计也花光了。”

我有点生气,说了半天,不起作用,便气哄哄地嚷道:“钱钱钱,你就一天光知道钱。”

母亲不再言语,把脸侧向墙,哭了起来。

这些年,我们稍微说话语气一重,母亲就哭。有些事,想不开,也哭。遇到难场的事,也哭。她仿佛已经被生活冲刷得面目全非,苍老不堪,朴素到了清汤寡面的程度,甚至还在为子女努力榨干自己的最后一分力气。

母亲哭了。我心里难过,抹着眼泪,把母亲安慰了一阵,说了一些掏心窝子的话。

母亲还是决定去天津打工了。

对于天津,她是熟悉的。从我上师范(我上的是中等师范,2002年,15岁初三毕业参加考试)时起,每年春天,母亲就会跟着村子里的女人们去天津打工,差不多有10来年了。中途只有三两年没去。到2015年,因为我妻子在另一个县城当幼师,一个人在城里住一个小院子,她害怕,母亲就过去给她做伴,再没出远门。

我知道,在天津,母亲没有啥手艺,去了,偶尔在饭馆端盘子洗碗,但大多还是伺候不能动弹的老人。

4

记得有一年,母亲去天津打工,早晨4点多的火车,我送她。空荡荡的路上涂抹着昏黄的灯光和潜伏的春寒。行人稀少,只有摆早点的人在黑暗处生火。

候车室坐着不多的人,一列火车来,载走了一些。我跟母亲坐在冰凉的蓝椅子上,很少说话。我替母亲捏着火车票,偶尔用余光看看她。

这些年,她头疼、失眠、眼睛涩得厉害。其实我心里清楚,母亲是操心。母亲是一个心好的人,也是一个心小的人,有些事,记在心里,就放不下了,最后,所有的惦记就成了一场揣在心窝里的病症。

母亲嫌我给她带的东西多了。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就是两瓶水、两桶方便面、一盒饼干、一点面包而已。其实不是多,只是母亲觉得我们花钱了,有些饥寒,她会为了儿女忍着的。

火车来了,母亲提着行李挤进了人群。

我说:“到天津了打个电话,公用的,没有的话,借别人的一打。”

母亲“嗯”了一声。匆匆忙忙消失在了人群里。

母亲出门,我很少送,多是因为公事,脱不开身,有时是妹妹送,也有的时候,母亲干脆不让送,嫌来来回回花车费。没有送,也就从未跟母亲有过告别,去送,也没有说再见。从小到大,似乎从未给母亲说过“再见”二字,拥抱就更不用提了。我们都是土里生长的人,表达似乎显得木讷,有些话,窝在心里,从未说出来,有些话,说到一半,卡在嘴皮上,也就罢了。

按理说,母亲第二天中午就能到天津。到了中午,她没有来电话,下午依旧没有,晚上,还是没有。

父亲打电话问我:“你妈来电话了没?”

“没。”

“咋这么长时间了都没个电话。”

挂了后,我又给妹妹打,依旧没消息。

那几天,刚好昆明火车站出过事,人心惶惶。随后又是MH370失踪,200多个人不知所终。一联想这些,我就开始焦心。

母亲依旧没有消息,我们也无法跟她取得联系。她带的手机没有卡,说准备去了天津再办。

想着母亲淹没在人群中的背影,我心里烦乱和后悔,各种胡乱猜测让人心神不宁,我甚至开始对每一个来电过敏——母亲到底怎么样了?她在哪里?为什么不打个电话?难道……?会不会……?母亲虽然出过几次门,但一直不适应城市的车水马龙和高楼成林,何况,现在的这世道,人心又是那么险恶。

第三天,一直到第三天,一个电话,陌生号,急忙接上,是母亲的声音。

“怎么几天了才打电话?”

“这不工作刚找下,才办了卡。”

“真让人操死心了。”

“我一个这么大的人,有啥要操心的?”

5

母亲一般干到年底,腊月就回来了。有几年为了多挣点钱添补家用,过年也没有回来。

母亲不在,家里就我跟父亲、妹妹3人,没人煎油饼,没人做甜醅,没人压粉条,也没人拾掇屋子,堂屋里空荡荡的,厨房里空荡荡的,我们仨心里也空荡荡的。那些年的年,过得一点不欢喜。

这么多年,母亲在天津零零散散伺候过的人,有五六十了吧?有些,干的时间长点,多半年,快一年。有些很短,也就几天。有些人家,把人当人看,但大多,还是给尽了脸色,把人指拨使唤得跟奴才一般。

在天津,母亲在一个“拾金路”(天津河东区十经路“保姆市场”)的地方等活儿。

这条路,扎满了打工的人,干保姆的,基本都是我们甘肃南部的。每年去,人太多,活儿不好找,就得等。舍不得花钱,啃着自己带去的干馒头,晚上睡10元一张床的大通铺。等了几天,有人来叫,商量工资。之前2000,现在一月3000。觉得工资可以,便跟了去。

大多是瘫痪的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头老太,要端吃端喝,要端屎端尿,要不停地帮着翻身,要按时按点喂药,要每天洗衣做饭……用不消停的劳作,换人家一月的工资。有些人家好些,不给脸色,能吃饱,会长期干下去。有些很势利,一股恶俗而刻薄至极的小市民态度,实在没法干,也就只好讨要了几天的工钱,再一次来到拾金路,再一次等人来叫了。

一个人在别人家生活三五天,都觉得别扭。我想不来,母亲带着多大的韧劲,能在别人家生活近一年?

母亲所经历的,所承受的,她很少提及,即便说起,也是潦潦草草的几句,是习以为常,还是不堪回忆,我不得而知。

有时我问起,母亲也只会说哪家的人好,哪家的人不好。哪家的饭能吃饱,哪家的饭吃不饱。哪家的电视可以看,哪家的无线网不让用。哪家为了半天的工资跟她计较,哪家的人一年四季丧着脸,等等,都是些实实在在的事。

我知道,这些年,母亲一定承受了我们这一生或许都难以承受的东西,只是不想提及罢了。那些她所经历的苦难和委屈的细节,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一年比一年老了。

6

2018年4月底,母亲到天津后,还是好几天没有等来活儿。她也没有来电话,打过去,也不接。我们一家心急如焚,不知情况。

几天后,她打来电话,说找到活儿了,一个老太太。

父亲安慰道,找到了,就好好干,别乱上心。

又过了几天,我打母亲的电话,听那边人声嘈杂,问情况,才知,那老太没几天就过世了,她出来了,得再找。后来又找了一家,干了没几天,半夜父亲喝醉酒,打电话,唠叨我们的家务事,人家嫌吵了他们,第二天给母亲开了工资,便把她辞了。

母亲第三次来到“拾金路”,睡通铺,吃饼子,等了好多天,又找了一家,同样是伺候一个老太太。老太太不会说话,一直瘫着,胳膊腿子勉强能动。伺候起来也不算太吃力,家里人还凑活,就去了。

过了一段时间,母亲说又睡不着,第二天头疼,昏昏沉沉。我托朋友在医院买了一种助眠的药,快递过去,她两天吃半片,勉强能睡。

“你在那边,事不多,人不疲乏,晚上自然很难睡着。再说,一天没人说话,闲了时,就会胡思乱想,一想,就睡不着。加上在别人家,压抑,时间一久,也就抑郁了,况且你也有病根子。”我说完,接着安慰她,“别乱想了,有啥事了打电话。”

母亲在电话那头说:“也没想啥,就是失眠。”

这10年,母亲一直被疾病困扰,最主要是的失眠和头疼。看遍了城里大大小小所有医院,也住过院,吃的药能把一间屋子塞满了,依旧无济于事。各种道听途说的偏方,也试过了,于事无补。说去外地的大医院看看,母亲又怕费钱,死活不去。

每天晚上,她10点多睡觉,睡不着,一直醒着,醒到凌晨,迷迷糊糊睡一阵,又是不消停的梦。睡眠也很浅,随便有个风吹草动,就醒了,一醒,又失眠,早上5、6点,就起来了。

起来后,整个人昏昏沉沉,无精打采,脑袋里像装了一台发动机,不停转着,搅和得脑仁疼。母亲挤着布满血丝的干涩眼睛,抱着脑袋,痛苦地说,昨晚又没睡好,头疼。我们束手无策,只好安慰她,不要胡思乱想,多锻炼。

母亲挠着头发,说:“要是能有一把安眠药,给我吃了,睡个三四天,我这头就好了,我真是缺觉缺的病。”

我们心惊,忙说,安眠药不是乱吃的。她闭上酸涩的眼睛,嘟嚷一句,活人真是麻烦。

母亲的病,一直这样忍着,忍了10年。最后,她觉得花了不少钱,也实在不想看了。就忍着。

7

2017年,母亲老觉得肚子疼,去检查胃,没啥,取了一堆药,吃了,还是老样子。她自己又买了好些治胃的药吃,还是不顶事。又去医院一查,是胆结石。做手术,说是微创,也要在肚皮上割开一个核桃大的洞,把胆切掉。从胆里掏出了五六颗结石,最大的一颗,跟蚕豆一般。

手术做毕,有3天时间,母亲极度虚弱,还疼得厉害。后面,慢慢可以下床了。前前后后10来天。出院,母亲回了老家麦村。

临走,她还一直惦记着报销的事,说我现在要交房钱,又借了债,手头没钱,她做手术,又花了一疙瘩,哎,真是……说着说着,眼窝子里就飘起了花儿。

在麦村几个月,说是休息,母亲也歇不住,做饭,缝洗,背柴,扫填炕叶子。按理说,胆结石手术后两三个月,就恢复得差不多了,但母亲做过手术的地方老是有啥牵扯一般,疼个不停。

她来天水,我带她去复查。我在这座小城的一家事业单位上班,公事不大,但琐碎、繁杂,很熬人、操心,几年下来,真是筋疲力尽。我瞅我空闲的时间,带母亲去做手术的医院,大夫撩起衣襟,一看,说伤口好着呢,有可能里面有炎症,随手开了几盒消炎的药,让去吃。

药吃完,还是疼,再去复查,医生明显不耐烦了,说伤口长好了,没啥,回去吧。但那地方疼啊,最后我们换一家医院,医生一看,说是胃,做胃镜,还真是胃,有胃炎。

取了治胃的药,中午在我住处吃饭,她又不安了起来,说:“我真是个病罐罐,给你一分挣不来也就罢了,倒是有个好身体,但结果你看,不是胆,就是胃,一年让你不得消停。”

我只好安慰她,害病这事不由人的,谁也不想害病的,只要能看对地方,能治好就行,再说我还有医保卡。

母亲说:“你卡上那点钱,不顶事,况且你还要用。”

她怪怨了一阵自己,唉声叹气着,吃了饭。中午,赶到班车站,坐车回了麦村。

8

2018年母亲最后去的这家,一家4口人,老太太,老太太的女儿,老太太的外孙和外孙媳妇。女人是家里的主人,50多岁,跟母亲年龄相仿。外孙和他媳妇30来岁,跟我差不多。一家人都在企业上班,家境一般。

每天早上,母亲给老太太收拾完纸尿裤,然后给她擦脸,喂饭。快中午时,给一家人做饭,给老太太喂饭。晚上,还是做饭,喂饭。这中间,除了定时帮老太太翻身,打扫卫生,时间稍微宽裕点。他们家有电视,电视可以随便看,母亲用来消磨时间,但看久了,也就没意思了。

他们家有无线网,母亲不会用智能手机(手机是我用过的旧手机),胡乱倒腾,连接上了。可后来再连不上了,原来人家设置了密码,不让用了,一来怕费流量,二来怕上网耽误干活儿。空闲时,母亲掏出手机,把我之前拍的照片翻来覆去地看,她实在不知道还能用什么办法消磨这孤独的时间。

母亲跟雇主一家人也没多少话。一来是母亲不会说普通话,甘肃方言他们听不懂,二来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些话刚来的时候就说过了,比如自己是哪里人、家里几口人、都在干什么等等。平时做饭,也以米饭为主。我们西北人,常年吃面,母亲能擀一手好面条,但米饭炒菜就不行。有时饭不好,那女人不说啥,儿子和儿媳妇就拉下脸唠唠叨叨了。母亲一言不发,听人家指拨各种不是。而吃米饭,母亲老感觉吃不饱,可又没办法,只好将就着。

我给母亲买了20元流量,让她有时间了翻翻微信,消磨时间。她总是嫌弃费钱,嫌弃手机不会用,嫌弃动不动就欠费,让我下个月别买了。

母亲打电话,说去银行把这3个月挣的钱存了,密码不知对不对,攒了有1万块。她一分都没舍得花,甚至一片消炎药也舍不得买。

母亲说:“我挣点,给你的新房里填补一点儿家具,也是我的一点儿心意,等以后看见,也是个念想,我再没啥本事。”

听到这,我的眼窝子就湿透了。

我常想,我失眠多年、头疼难以治愈的、勤劳的老实的母亲,在用命给我换钱。我的母亲,有她们那一代人巨大的苦难和坚韧。她像一只灯盏,为了儿子的光亮,彻夜不休地熬着自己的血,迟早有一天会为我熬干熬尽,然后灭了。

那样我就成没娘娃了。我是一个残忍的刽子手,用30岁的躯体,还为母亲换不来一份清闲,我羞愧难当。天底下的穷苦母亲,为了子女,付出了一切,忍受着一切,熬光了一切。天底下的子女,都是喝着母亲血的狼,如此残忍。

在这户人家,母亲干了差不多9个月。这9个月,她一直待在屋里,只出过三五次门。平时人家是不让出门的。她去的时候,穿的衬衣,到腊月,天冷了,也没机会买件棉衣,那女人看不过,就把她的旧衣服给了母亲一件。我说给她网上买一件,寄过去,母亲怕费钱,又怕寄到取起来不方便,一直推辞不要。

到了腊月底,我堂弟结婚,我给母亲买了硬卧。从天津到西安,再从西安转乘到天水。这么多年,母亲不管出门还是回家,路上十几个小时,都是硬座。这是她第一次乘卧铺。

母亲回来,带着近3万元。到了家里,留了千把元准备回家过年办年货,其余的全交给了我,说:“这些钱你拿上买窗帘吧,剩余的你自己看着用,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

母亲在我装修好的新房里来来回回看了好几圈,笑着说沙发颜色太深外,其他都好。母亲很开心。母亲脚上还穿着离开时穿的旧凉鞋。

后记

母亲今年52岁,属羊。我们这边的老人常说,属羊的人命苦。我也不知真假。

每当看到跟母亲同龄的人出入于购物商场,或者跳广场舞,或者在河边遛狗,我就想起我的母亲,她从黄土里走出来,没有顾上掸落两肩的灰土,为了我,带着病身子,就到遥远的天津去打工了。

一出门,就是断断续续好多年,我们也不知道她在外面经受过什么,也不知道她在陌生的环境里是怎么度过那整年整年的漫长时光的。这两年,看着母亲日渐苍老,实在让人心酸。

我想,全天下的大多数母亲,尤其农村母亲,为了子女,都跟我的母亲一样,她们是默默无闻的一群人,也是背负着苦难最深的一群人。她们没有繁杂的故事,只有一些琐碎的日常和一片对子女无私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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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Prelude/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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