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医生20年,我不想让女儿接班

2019-06-05 14:1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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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稿 在大多数时间,工作都与我们的生存直接相关。无论我们是在主动寻找一个谋生的饭碗、不断追求自己钟爱的事业,还是被动接受命运的安排、甚至消极逃避,它都是我们人生最重要的构成部分。 为了更好的生活,几代中国人都在不断适应着时代的变化,不曾停歇,也不能停歇。工作如同一面棱镜,折射出不同代际、不同地域、不同阶层、不同教育程度、不同性格的个体多元多样的三观。 这一次,我们希望能请大家一起,记录下自己以及身边的人与工作有关的故事。记录下我们的父辈们曾经所为之奋斗的,也记录下我们自己所困惑、怅惘与坚持的一切。 记录下自己,就是记录下今天。 征文长期有效,投稿发邮件至 thelivings@vip.163.com,并在标题标注「寻业中国」。期待你的来稿。

去年年初,考研成绩还没出来时,作为一个普通医学院的本科生,我做两手准备,也投了一些简历试着找工作 ,但都石沉大海。

一筹莫展之际,给老韩打电话抱怨了几句,老韩便半开玩笑地问我愿不愿意回去接她的班。我笑了笑,应付道:“好啊,我要是找不到工作就回家接你的班。”

老韩立刻正色道:“开玩笑呢!我怎么会让你回来做这个,丫头啊,你要努努力留在大医院工作,有保障,知道吗?”

“有保障”3个字她特意加重了语气。

我知道这是老韩心里一辈子的刺,但也知道她始终舍不得拔出。

1

老韩是我妈,她是名乡村医生。

对于自己的工作,老韩既热爱又无奈。每日清晨,她都准时起床到村里的卫生所“打卡”上班,算来已近20年了,日复一日,从未间断。我们调侃老韩的工作“貌似凤凰,实则家鸡,听着高大上,其实接地气,乡土与时尚结合,云泥并存”。

老韩不但不生气,还十分赞同地点点头:“嗯,有道理,形容得还挺贴切。”

其实,老韩曾经也是“凤凰”。当年老韩高中毕业,在外婆安排下念了医专大学,1993年毕业后便留在城里的医院工作,有编制。工作两年后,她和同村的我爸结婚,随后我们姐弟三人相继出生。

我们家在村里,离老韩的医院30里地,我爸当时又长期在外地工作,奶奶因为婆媳矛盾,不愿意多照看我们,老韩忙不过来,便想辞职回家。

这时,作为我们村第一代乡村医生的外婆,年岁渐大,力不从心,便想着让老韩回乡接班。外婆年轻时,乡医在农村有着较高的声望和地位,老韩从小耳濡目染,自然对这个工作抱有好感,加之当时乡医收入也不错,还能留在家里照顾我们姐弟,老韩便欣然接过外婆的衣钵。

1999年,到卫生院报备后,老韩成了我们村第二代乡医。她的第一个卫生所就是我家的西屋,一个闲置的平房。

这是一个小套间,老韩将外边的大间当作诊室和药房,里屋就当作注射室。她勒令曾在家具厂上班的我爸给她设计制作药柜和桌子,尽快完工。两天后,两个组合式药柜、两张办公桌和一张工作台出现在西屋,还被统一刷上淡黄色油漆。老韩巡视一番,甚是满意,命名其为“药房屋”。

老韩便在这里开启了她的乡医生涯,每天起床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药房屋去打扫卫生,桌面被她擦到反光,墙角没有一丝灰尘,凳子齐刷刷地摆在墙边。她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卫生所就该是这个标准!”

我们忽闪着不解的眼神,盯着老韩附和着:“哦”——毕竟作为母亲与妻子的老韩,粗枝大叶,她给我做的棉裤,棉絮堆得疙疙瘩瘩,很不舒服,我爸吃饭时常揶揄她:“你看你炒的菜,这是土豆丝儿吗?叫它土豆条我都嫌它粗!还有你擦的桌子,上边还有油点呢!”

外婆教老韩织毛衣时也总是嫌她笨,怎么教都教不会,但对于女儿作为一个医生的业务能力,权威的外婆却换了另一套说辞:“看你妈多聪明,那扎针、输液、打算盘,一看就会!天生就是干这行的。”

我们开始有些疑惑,但看着当上乡医后的老韩的“表现”,渐渐地,都信服了。

那时去城里不方便,村里近300户人家,不论遇到何种疾病,第一时间都会想到老韩,要么请老韩去看看,要么就直接上门来问个明白。作为村里唯一一位乡医,内科、妇科、儿科,甚至一些简单的外科,老韩都照单全收。

常常门外一声“老韩,我娃儿发烧了!”“老韩,我家爹脚动不了了!”“老韩,快!我屋头那位割韭菜割到手了”……老韩便迅速放下手中的活儿,冲出门去。出门前,还不忘叮嘱我们姐弟仨“看门”,说有人来就告诉人家稍等她一下。这样的事儿多了,老爸开玩笑对我们说:“有了你们仨儿,狗都不用养了。”

除了这样的“急诊”,对那些走不动、家里穷的老病人,老韩也常常抽空去回访。老韩理解他们的难处,在医药费上从来都没有跟他们计较过,能减的减,能免的免,实在不行,她也常常自掏腰包。

不出诊时,留守西屋的老韩每天也要接诊很多人。乡里乡亲,彼此都熟识,看完病后,总是愿意留下来和话痨老韩唠唠嗑,老韩风趣幽默,常常能让进门时还愁眉苦脸的病人,出门后眉心舒展——现在那句“有时治愈,经常关怀,总是安慰”,老韩倒是老早就做到了。

我曾无意间翻过老韩的日记本,上面写满了每天的心得体会:

“今天给老季扎针时,好几下都没扎进去,技术得再练练。”

“唐姨的感冒好几天了,都不见好,得换一种药试试。”

“刘叔的腰腿痛,得抽空带他去看看中医。”

……

那几年,乡亲们也都夸老韩,我和小伙伴走在路上,都会有人跟我打招呼:“呀!这不是老韩家的二丫头吗?上哪玩呀?你妈在家吗?”南街的胖霞阿姨,每次见到我,都热情地招呼我到她们家里摘樱桃吃,村西头开小卖部的龟爷爷,总是会塞给我泡泡糖。

老韩的这份工作也让我家过得还不错,我们姐弟三人总是能穿上时新的衣服,玩上刚出的玩具。

2

2003年,我上小学二年级,新农合政策开始实施。当时的我并不懂得新农合是为何物,只知道家家户户都有了一个看病用的小本本,每次有人来看病、买药,老韩就会在那个本子上写些东西,然后不收钱就会让他们把药拿走。班里有一个调皮的男生拿着那个本子冲我炫耀:“看,拿着这个去你家买药,就不用给你妈钱了,哈哈!”

那天放学回家之后,我一脸严肃地质问老韩:“你为什么卖药不收他们钱?你再这样我都没钱上学了!”

看到小小的我为家里的生计担忧,老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二丫真是长大了,都知道催妈挣钱了!”

新农合政策的实行,让政府对于乡医的管理更加的系统化、正规化,乡医也依据新的要求,仔细地梳理了每村的住户和每家的人数,还有村子里的高血压、糖尿病的人数,在每年组织体检时,省了不少的力气。而那些被村民免费拿走的药,政府会在统计过后,在下个月月初发放给乡医。

虽然梳理工作耗时耗力,但老韩说:“这样好,很正规,也有效率。”

次年,政府又施行《乡村医生从业管理条例》,将乡医正式纳入医疗服务的范畴,对其进行统一正规的管理,要求所有的乡医都必须经过相应的注册及培训考试,以正式的名义执照开业——以前的乡医是民间自发承认的职位,村里人都知道这个人有行医看病的能力,不需要相关证件,到卫生院报备即可,我外婆当年就是被生产队推选到卫校培训结束后回乡当的乡医,我们当地第一代乡医大多都是这样来的。

新条例开始执行之后,老韩几乎天天跑去镇上卫生院开会。那里相当于是我们镇上所有乡医的联络点和总部。奔波疲累,老韩却很开心:“通过考试,有了执照开业,那就有可能真正进入医疗系统啦。”

“那你考得上吗?”上小学的我已知考试之多艰。

“你妈妈那么厉害,怎么会不行?”

偶尔,我也会随老韩去卫生院开会。卫生院里负责乡医事务的人叫老光,浓眉大眼,每次会议结束后,老光总会拿食指沾着唾沫分发资料,而资料上有些生涩的名词,让文化程度不高的乡医们很是苦恼,围在老光身边问东问西。老光分“嘴”乏术,只好委托老韩把资料上的专业名词用通俗易懂的话语解释给大家听。

作为这一众乡医里学历最高的老韩,每一次讲解都生动有趣,照顾到各个层次的乡医朋友,到最后大家都竖起大拇指夸赞,“不愧是大学生,文化水平就是高”。老韩听到称赞,也是喜笑颜开。

2006年9月,乡村医生资格考试将一部分原来的乡医挡在了门外,彻底离开了这个行业。老韩很顺利地通过了考试,拿到了正式执照,这也更加坚定了她对乡村医生光明前景的期待。

3

2008年,我升入初中,放假回家时又随老韩到卫生院开会。

这一次开完会的老韩,眉头紧锁,不像以往那般春光满面。原来,老光向老韩等人传达了上级领导的指示:政府为发挥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精神,落实医疗体制改革,决定实行所有药品零差价售卖政策。

那天,乡医们围着老光吵吵嚷嚷:“这零差价实行了,我们挣什么?没有赚头了,一家老小吃什么,怎么活?”

老光很无奈:“你们冲我嚷有什么用,我也只是个传话的。”

吵闹无果之后,大家也都嘟嘟囔囔地离开了。乡医是个24小时待命的职业,身份与责任将他们禁锢在这方寸之地。之前他们还可以凭借着卖药补贴家用,现如今连这点奔头也没有了。(药品价格是统一管理的,原则上不允许私自定价,但是这方面当时管理不严格,一些药品还是会有私自定价的现象,但都不会特别离谱。)

回去的路上,老韩一直沉着脸。

她跟我说:“其实这项政策很好,可以让农村的很多孤寡老人吃得起药,但是这对我们来说实在是太不公平了,前头村子里的贾叔已经不打算做了,正在找人接手。”

站在现实的角度,当时的老韩人处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即使有再大的理想抱负,生活也会告诉她,该放弃时就得放弃。

这件事后,很多乡医顶不住生活的压力外出打工,或许是考虑到我们还小,或许是其他原因,老韩最后还是坚持下来了。

那时老韩的书桌一侧放着她的毕业纪念册,首页便是老韩的笔迹: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用一颗平等的心对待患者。作为一名医生,要把别人的生命当成是自己的亲人一样对待,要看到别人的痛苦就像看到自己的痛苦,要永远心存善念。


药品零差价实行之后,考虑到乡村医生的生活状况,政府要求乡医详细记录病人买药、打针的情况,每月汇报到卫生院。然后根据记录,政府再将药品成本费补偿给乡医,另外按病人人数发放每人2到3元的“出诊补贴”。

即便如此,老韩的收入也打了对折。每个月底,老韩从卫生所汇报回来,翻开自己的小账本,上面的数字总是令老韩感到心痛:“我想为乡亲们看病,但也得让我生活啊。”

虽然我爸的工资还算凑合,但我们姐弟仨都到了用钱的时间,家里的开销明显增加。老韩收入的变动,让家里生活水平明显降了一个层级,以往大部分时间对我们有求必应的老韩,也开始“吝啬”起来,衣服、零食样样精简。

4

零差价的风波还未平息,政府很快又提出了一项要求:所有乡医的卫生所都必须独立出去,不允许设在家里。

消息一出来,乡医们立刻就炸了锅。老韩的一位同行好友打来电话:“老韩,这可咋整啊? 哪儿有钱盖房子啊,上哪盖去,孩子上学的钱都还没有着落呢!”

“就是,想一出是一出,谁给出钱啊?再这样折腾我就不干了,我也出去打工去,你知道我们村那谁在广东一个月多少钱吗……”

搬新家不但费钱,而且耗时费力,大部分乡医都还有农活要干。而且把卫生所独立出去,乡医就无法上班时兼顾家事儿了,这七七八八的账,都要乡医来承担。

这件事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乡医们集体上卫生院去讨要说法,老光收集了大家的意见,承诺整理成册,向领导反映。然而胳膊拧不过大腿,这个政策终究还是落实下来了,政府承诺会给予一定补贴。只是补贴款一级级打下来后,落到乡医手里的并没有多少,更别说拿这些钱盖房子了。

为了安抚大家,上级承诺说会给乡医配置专用设备。于是,那些达标的乡医,很快收到了床椅、电脑和红外线灯等一些医用设备。而不达标的,这些设备便“由于资金的关系,需要分期发放”。

邻村的王大夫,原本是对新要求意见最大一个,发誓“决不妥协,坚决不另盖房子”。老韩也跟在她后面吆喝。眼见别人领了设备,王大夫随即就将自家老院子收拾出来,把卫生所搬了进去。

开会时,她见到老韩,讪讪地说:“哎呀,没办法呀,人家都搞了,你不搞怎么办呢?”

老韩很生气也很无奈,眼瞅着大家伙都领了设备,吃晚饭时对我爸说:“我也盖,凭什么他们都行,我不行?就把咱妈(我外婆不干村医后,便去了外地舅舅家)的院子收拾出来,咱搬那儿去!”

我爸当时嘴里正喝着一口汤,还没咽进去呢,听了老韩的话就呆在了那里。老韩一个眼神盯过去,我爸立刻点了头:“行,听你的,我明天就去收拾去。”

我们家在村东头,外婆的院子在村西头。第二天,我爸就进城买了材料,翻新老房子,从秋末折腾到年底,“审核合格”的通知总算下来了。我放学回家去找老韩,看到屋里多了两张医用床,立刻冲到正屋,果不其然,我爸正在摆弄一台新的电脑,老韩正在旁边指挥着。

老韩说:“卫生院还差咱们两把椅子,明天让你爸去拉,东西就齐了,嘿嘿!”

我回头看看我爸,他冲我耸了耸肩膀:“你妈呀,就是眼红这些东西!”

不过,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餐。电脑发放下来后,上级要求所有乡医都必须学会电脑操作,要将本村村民的基本信息、体检记录以及新农合使用情况通通录入医疗系统里。这些乡医年纪老的已年过六旬,包括38岁的老韩在内,很多人之前根本就没有碰过电脑,里面绝大部分人此前连电脑都没碰过,要学会这些操作,着实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儿。

看见老韩佝着身子在电脑前,从打字开始研究,我打趣她:“你行吗?学得会吗?”

老韩一个巴掌拍过来,放出狠话:“死孩子,我怎么不行?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了,又不是傻子,一个小小的电脑我还学不会啊,别瞧不起我!”

我揉着她肩膀点点头:“老韩你加油!”

5

考虑到大家的实际情况,卫生院组织大家一起系统地学习电脑的使用,主要是乡医网站的登录和基本操作,真有点上学的味道,老韩也很快上手了。

这次把卫生所搬到外婆家后,即使算上补贴和那些发放的物品,我们家投入的钱还是很多。

因为外出打工,村里人变少了。到城里的路越来越好,很多人有点病,更愿意去大医院了,卫生所的运营情况便每况愈下。而镇卫生院对于乡医的把控越来越严格,每个月需要上交的报表、例行的会议、定期的村民体检、随访等等各项事务,让老韩应接不暇。

老韩开始感到力不从心,抱怨这份工作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不过抱怨归抱怨,对病人她依然是拼尽全力。村子里的小媳妇生孩子了,她跟着去医院帮忙接生;孤寡老人生病了,她带着血压计亲自上门,还留在那里照顾整夜;村子里的重症病人卫生院看不了,需要转到大医院的,老韩打了无数个电话,几乎动用了她所有的人脉,事后还不忘时时打电话询问病情……我姐经常说,老韩的一腔热血都花在这上边了,干点其他的什么不行?

最让我替老韩不值的是,从这时起,老韩的付出渐渐被一些人视而不见。有些村民觉得国家这时大力扶持乡医,补贴建房、补贴设备,老韩背地里还不知得了多少好处,以往放在心里的那丝尊重,也就淡了。本来老韩严格遵守规定,定期给村子里的老人量血压、测血糖、组织他们进行体检。但每当卫生院领导到下来视察时,他们总是跟领导装糊涂:“啊,什么,随访啊?没有啊,俺不知道!”

就这样简单的一句话,推翻了老韩所有的辛苦付出,为此,老韩被领导批评了好几回。

再见到那些个老人时,老韩要是询问他们,他们也只会打哈哈:“哎呀,量血压就是随访啊?俺不知道,年纪大了,脑子不管用喽,别往心里去啊!下次领导来俺跟他解释!”

老韩摊开手:“每次都是这样说,也从来没改过,你说说,咋办?”

老韩的心也在这些事中一点点凉透,她对于卫生所不如从前上心了——午饭吃完后,偶尔她也睡个午觉了。以前晚上几乎10点多才回家,现在有时7点就回来了。

从外地回来的舅舅知道后,劝老韩放弃这个不争气的卫生所:“别守着了,到大城市去开个小的诊所,再怎么着都比这个强。”

老韩说会好好考虑。可考虑的结果,并不是离开。

2010年的夏天,我上初三,学业紧张,回家时间少。一次,跟老韩打电话时,她告诉我她要考全国执业助理医师,还讲了一大堆“打铁还需自身硬”、“别怕没机会,就怕没有准备”……听得我一头雾水。

后来我姐告诉我,那是因为镇卫生院给老韩他们上了一课,说国家现在大力支持乡医工作,在开办诊所方面给了很多好的政策。只要自身水平过硬,有拿得出手的技术,就能干出一番事业。“有为才能有位,有医德有医术,自然不缺机会,回报也会变得优厚”。

我说:“老韩是被洗脑了吧!”

我本以为老韩也就是三分钟热度,但没想到,她将家里的医学书都翻了出来,还找到了当年上学的笔记,报名参加了一个“不过全额退款”的培训班。

虽然老韩用心,但毕竟年纪大了,精力大不如从前。这场资格考试,她考了3年。

考试分为实际操作和理论笔试,实际操作安排在每年的6月,只有通过了才可以参加9月份理论笔试。第一年,老韩操作没过;第二年,操作过了,笔试没过。老韩说,她要再考一年,如果还不过的话,就不再考了。第三年,老韩废寝忘食,在考试前夕连续好几天挑灯夜战。我陪着她去参加考试,进考场前,我对她说:“妈,别紧张,你可以的!”

2013年6月26日,42岁的老韩如愿拿到了全国执业助理医师资格证书,成为我们当地的乡医里边第一个拿到这个证书的人。接下来的几年,老韩又自学了中医的推拿、针灸和拔罐,立志要开创我们村的“特色诊疗”。为此,她专门跑去学习了浮针技术,用来治疗老年人的腰腿痛。2016年拿到了资格证书,老韩高兴得请全家到饭店吃了王婆大虾。

只是一摞证书背后,当初镇卫生院画下的蓝图却迟迟没有实现。年近半百、再过几年就要退休的老韩依旧没有“转正”——按现在这个身份,她没有所谓的“退休”,也就没有“退休金”拿。

偶尔碰上以前在镇上医院工作的小姐妹,大家都在憧憬“退休生活”——拿着退休工资,游山玩水去。老韩心里发酸,有时也忍不住跟我们吐槽:“大家都一样工作,凭什么我们什么都没有?当初就不应该辞职照顾你们,当时怎么就辞职了呢?”

后来进城开会远远看见前同事,老韩也会刻意绕道躲开。自从老韩好友林阿姨当上了神经内科的主任之后,老韩深觉跌份,就很少和她来往了。

6

去年年初,上级又出新指示:所有的村卫生所都要进行正规改造,大到药柜、桌子、凳子,小到血压计、体温计,必须按照统一医用物品的标准配置。

镇上卫生院决定在十里八村的卫生所里找一家进行试点,最后选定了老韩的卫生所——这主要是因为我们村地处省道边,上级领导前来视察时一定会开车经过我们村口,抽查的可能性很大。

于是,老韩的卫生所迎来了第三次搬迁。这在外人看来,是天上掉下的馅饼,而这个饼是苦是甜,只有老韩清楚。

镇卫生院对于这次的“试点”相当重视,院长亲自找到我们村长,要求把大队的院子腾出来改造成村卫生所。村长递过烟,一直点头答应,随后只花了大半天的时间,就把院子腾出来了。

院长带着老韩进去院子转了一圈,细细交代了一下卫生所里大致的标准布局,临走时,递给了老韩一个设计师的电话号码,让老韩请他过来看一下,“好好设计设计”。

老韩惊讶了:“连设计师都用上了,看来这次上头是真重视了。”

领导亲批,卫生院出资装修、配备硬件,工程进行得很快,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原来的大队部的牌子就被摘掉,换成了新设计的村卫生所的牌子。

屋子里物品风格、色彩统一,休息室的大电视还配有卡拉ok功能,卫生间分了男女。小院的墙壁上,专业画家勾上了水墨丹青的国画,让卫生院别有一番格调。大门两侧的花坛,种上了鲜艳的太阳花。甚至连门口马路上的人行横道,都被设计成了黄白相间,提醒路人的同时,也彰显着这里的特殊。

既然是“试点”,领导自然就会来视察。卫生院院长指示老韩,准备好演讲稿,得身着白大褂,用普通话向领导汇报新卫生所的改造过程。听我爸说,领导视察当天,老韩起了个大早,打扫卫生、准备资料、练习演讲稿,紧张得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待领导来时,乌泱泱一帮人,老韩差点没招架得住。好在卫生院院长一直在旁边指导,老韩才有惊无险地完成了这次汇报,用她自己话说,“简直脱了一层皮”。

领导走后,到老韩这个卫生所参观、学习的人络绎不绝,那一阵老韩的工作就是接待“游客”,有散客、有团体。不仅如此,这里也成了卫生院检查工作的必到之处——以前好歹也是和其他村轮着来的。

这一切都令老韩苦不堪言,哭笑不得。毕竟除了硬装的花费,其他的药物、水电等都是老韩自己掏钱。这样的“接待”工作,费时费力还费钱,但还找不到人说理。谁都知道上面给了她一个“装修豪华的小院”,再抱怨,别人指不定就会说她“得了便宜还卖乖”。

有好几次,老韩被叫到卫生院去,领导指着她交上来的报告,故皱眉头:“哎呀,这个,嗯……这个写得不行啊,老韩啊,你……”

老韩一听就明白了,赶紧从包里掏出购物卡,起身跟领导握手:“是是是,您批评的是,我下次肯定会注意的!”

领导眼皮一翻:“哎呀,算了,算了,你们也都是老同志了,下次注意啊!”

老韩说,这种事已经好几回了,每一次至少都在500块钱以上,想想她都觉得心疼。

7

热度过后,老韩的小院又恢复了平静。

这几年,村里人口走了一半去外出打工。老韩经常在卫生所待上一整天也没人来,即便有人来,多半也是找她闲聊的。以前,老韩很少能吃个囫囵饭,现在吃得倒是规律,但心里却又空落落的。

其他村的卫生所大抵也是这个情形。渐渐地,乡医们都开始琢磨一些副业,有人偷偷收起了快递,有人开了个小卖铺。老韩却依然走中医道路,将她的浮针技术练习得更加到位。老韩说:“我是个大夫,即使开创副业,也得是和医学相关,毕竟门口挂着的是卫生所的招牌。”

考虑到这样的现实情况,上级为了安抚乡医们的情绪,提出按各村村民人数给村医发放一定的补助,命名为“公共卫生服务费”。我们这样的小村,村民在册人数500来人,每人20元,一年补助1万多点,而隔壁村2000人,给乡医的一年补助就是4万元。

面对这个结果,老韩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

我劝老韩:“要不你就听我舅的,去城里开诊所吧,别在这里守着了。”

顺着我的话头,有好几次她都说要辞了这份工作,可每一次临了了,就又舍不得了:“我走了,咱们村的人上哪看病去?”

老韩说的是“实话”,也是“大话”:我们村现在的确没有更合适的年轻医生来接卫生所,但如果老韩不干,村民们折腾一点去邻村卫生所或者去30里外的镇上,也能看病。

我问老韩,她自己是否真的喜欢这份工作,她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说:“习惯了,离不开。”

我以前总认为是这份工作将老韩困在这里,让她没有时间去看更大的世界,但现在看来,或许老韩是心甘情愿的。再打电话回家,问起她近况,她说:“谁的工作没有喜乐悲愁?抱怨归抱怨,该干还得干。”

对啊,老韩干了一辈子乡医,虽然有悲愁、有委屈,但这份工作带给她的喜乐、温暖和荣誉,或许是她一直不愿离开的原因吧。想起几年前的冬天,老韩半夜被人叫起来去看一个发烧的孩子。回来时下雪,路面湿滑,老韩一不小心摔了一跤,腰部磕在地上,躺在那里半天没起来。好在下夜班的村民把她扶回了家。老韩在家里养伤的日子,村子里的人几乎都来看她了,甚至还有人专门从外地打来电话问候,还寄来营养品,老韩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可真留下来,困难还是摆在那里。

政府的确也多次提出要优化乡医体制改革,然而,乡村医生这个职业却太过特殊。论年纪,很多人已经年过花甲;论专业,不少人的技术还停留在上个世纪;论待遇,有的还不如一个普通打工仔的收入;论前途,“不敢退”是老年村医普遍的状态,因为缺少完善的养老保障。

2018年年末,听老韩讲,政府提出,65岁以上的乡医必须交出从医资格证,以后每月发300元,是“生活补助”,而不是“退休金”。今年4月份,刚满65岁外婆的资料也通过了上级的审核,外婆一直小心保存的乡村医生资格证(5年前,鉴于我外婆是第一代乡医,资历老,政府直接发了资格证书给她)也被收走了。这意味着,她的职业生涯正式画上了句号。

300元着实不多,老韩笑笑,感叹,“有总比没有好吧”。

现在的老韩依旧守在她那个水墨丹青的小院,还在院子里养了好多盆花。

她最近又要开始忙了,要准备考药师资格证,资料都已经买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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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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