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待见的儿子

2019-07-24 17:3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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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小时候,我们大院里住着两百多户人家,最“奇怪”的,就数谢天意一家了。

谢天意1976年出生,小我1岁,上面有3个姐姐,分别叫谢梅、谢兰、谢竹,大姐谢梅比他大整整18岁。

在计划生育之前,很多人家都是不生出儿子誓不罢休。那些人到中年的妇女在历经多年的闲言碎语、终于一朝生下了儿子后,一个个都如同完成了人生的终极任务,骄傲地高昂着头,怀里紧紧抱着自己的宝贝疙瘩,长时间地在大院里“巡游”,哪怕是去公共厕所,也都恨不得将儿子扛在肩上。

可据老一辈人讲,整院的女人里,唯独谢天意他妈绝少抱他出来。那时他大姐在毛纺厂工作、二姐在乡下做知青、三姐正读初中,还是个学霸,似乎都无暇管这个弟弟。谢天意就像是被“放养”的一般,没多大时就成天出来跟在我们一群小伙伴身后四处疯跑,若是玩耍中追得急了、摔个大跟头,就呜呜哭着嘴里喊“爸爸,爸爸”。

大家都说天意妈性子独、心肠狠,连儿子都不愿带;有的就叹气,说天意妈生下这个儿子后,每天就都是病怏怏的,她是有心无力,带不了孩子;也有老人说天意妈做得对,“慈母多败儿啊”。

还有,谢天意他爸浓眉大眼,他妈肤色白皙,姐姐们更是长得极为漂亮,以至于院里的小伙子们直接将她们喊作“谢大美”、“谢二美”和“谢三美”,唯独谢天意皮肤黝黑,小眼睛、塌鼻子。我们一开玩笑说他“不是亲生”的,他就眼眶泛红。后来,连院里的大人们都要帮他说话:“可不敢瞎说呢!当初天意妈怀他的时候,正是大夏天,挺着个大肚子,可遭老罪了,全院人当时都看得是真真切切呢。”“天意的长相,听说是随了他大舅了……”小伙伴们听了,都觉得谢天意可真倒霉,怎么摊上那样一个丑舅舅。

过了两年,我们陆续上了小学。大人偶尔也会给我们1角钱和2两粮票,课间时分,大家总是一起去买个热腾腾香喷喷的“油旋儿”(风行晋蒙的一种面食,重糖油)。可谢天意手里却总是只有从家里带来的、硬邦邦的烤馒头片。看同学们在班里分享着从家里带来的山楂片、瓜子花生,他常一个人默默走出教室,我们叫他,他就低着头说:“我和你们不一样,我爸妈从来不给我买零食吃……我不能老吃你们的啊。”顿了顿后,又伤心地说:“我姐姐们也从来不给我买……”

那时家家生活都不富裕,小孩子个子长得快,很多同学都穿着把裤腿接长的“双节棍”,而天意是大院里为数不多的穿“三节棍”的孩子。为了不让人看到他的裤子,每次他到了班里,不管天气多冷,总要把裤腿卷起来。

可按理说,谢天意的家条件不应该这么差的——他爸爸是地质队里的副队长,妈妈是工程师,收入在大院里应当是数一数二的。小孩子说话直,我们都问他:“你们家那么称(有)钱,为啥你爸妈就不给你吃点好的、穿点好的呢?”他听了,总是委屈地低下头不回答,那些同行的大孩子们见状,就哈哈大笑道:“你们不懂,那是他妈给他存钱长大好留着娶媳妇用呢!”

2

1985暑假的一天,我们几个小伙伴去小河里抓泥鳅和小青虾。傍晚时分,大家都满载而归,唯有谢天意两手空空。他郁闷地低着头,一路用力踢着脚下的砂石,快到大院门口时,几颗被他踢起的碎石不偏不倚,正好落到了路边装爆米花的袋子里。崩爆米花的小伙子不由分说,起身就走过来就给了谢天意两个大耳光。

我们一帮小孩一时都被吓住了,谢天意一边摸着通红的脸颊,一边仰着下巴恨恨地盯着那个一脸怒气的小伙子。“你瞅啥?!你把石头都踢到我袋子里了!我怎么卖?你还敢瞅我,信不信我再削你!”小伙子说罢,又不依不饶地挥起手来。好在一辆马车路过,赶车的大爷见状,忙跳下车,劝阻了起来。

在纷乱中,有眼尖的小伙伴看见谢天意的三姐正骑着自行车从供销社那边远远过来。我们几个人忙跑了过去,告诉她:“可不得了了,天意被人打了,打得可狠了,你快去看一看吧!”可出乎我们意料的是,谢三美听后只远远地眺了眺,便又蹬上自行车,径直往大院里骑去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在回家的路上,我们还好心问谢天意:“是不是这几天和你三姐吵架了?”

“没有啊……”谢天意低着头,“我的姐姐们和人家姐姐都不一样,她们从小就不亲我,瞅都不想瞅我一眼,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说罢,憋了一路的谢天意,竟委屈地蹲在路边,嚎啕大哭起来。

又过了几年,一个夏天的傍晚,谢天意忽然慌里慌张地从家里跑了出来,边跑边哭,而他大姐谢大美则怒气冲冲地提着一根夜里顶门用的粗木棒,在他身后像疯了一样紧紧地追。

那时天还大亮,在院里乘凉的邻居们见状,忙围了过来劝,“有什么事不能回家解决啊”,可这姐弟俩谁都没有停下脚步。渐渐地,谢大美有些体力不支,暴怒的她突然将手中木棒朝着弟弟狠狠掷了出去,木棒不偏不倚,砸中了谢天意的腿。谢天意一声惨叫,腿一趔趄,差点跪了下来。缓了几秒,见大姐追了上来,忙又站了起来,更加大声地哭着跑开了。

这一幕让大家都看得瞠目结舌。彼时队里绝大多数职工、包括谢天意父母都去野外工作了,二姐三姐也都出嫁,谢家家里只剩下谢天意和30多岁仍未结婚的谢大美。这姐弟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不说,大家也都无从知晓。

几个平素和谢天意父母交好的大娘奋力向前,拽住了谢大美的胳膊,想让她别再追了。可她竟然将几个好心的长辈都狠狠地推搡到了一边。后来,连在家养病的队长妻子也跑来劝,谢大美仍然不理不睬,还作势挥起了手中的大棒。人们都惊呼:“这个老姑娘可真是疯了!”

谢天意的腿受了伤,跑起来一瘸一拐,很快就气力不支,眼看着大姐就要追上他了,院里的方婶忽然从人群中闪了出来,将谢天意拉到了身后。

方婶是谢天意的乳娘,大院的人都知晓。当年,天意妈产下儿子后一直没有奶水,恰巧那时方婶刚生了女儿,奶水又特别足。天意父母就百般恳请方婶做了儿子的乳娘,喂了天意整整两年的奶。

当然,天意家也相应支付给了方婶一些报酬,这一点,院里的人也都知道。

谢大美停下脚步,和方婶面对面站着,呼哧带喘、目眦欲裂的,而方婶则目光平静。那几分钟,偌大的院子鸦雀无声,然后,谢大美开始无声哽咽,眼泪滚滚而下,将木棒扔到了一边,一句话也没说,径直回了家。随后,谢天意哭哭啼啼跟在方婶身后,回了方婶的家。

所有人都疑窦丛生:谢家姐弟俩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天不怕地不怕、连队长妻子面子都不给的老姑娘谢大美,为什么这样怕方婶?

两三天后,就有人说原来是谢天意偷看他大姐洗澡,可谢天意却一直坚称是自己无意间闯入的。大家听了,都长吁了一口气:“多大点事啊,真是小题大做!值得下那样狠手么?那可是亲弟弟啊!老姑娘就是老姑娘啊……”

过了一周,谢天意他爸才急匆匆地赶了回来。他黑着脸,让天意快回家,可天意却紧紧抓着方婶家的小院门,就是不松手:“我不想回,到了家,你们一走,大姐就开始凶我,做错一点事,她还打我呢!她根本就不是我姐,方婶家的哥哥姐姐们才是我的亲姐姐呢……”

天意他爸气紫了脸,不由分说,强行将儿子拽了回去。回去的路上,天意一边剧烈挣扎,一边呜呜地哭。院里的大人们看了,都直摇头。

3

1995年夏,谢天意被省城一所师范学院录取了。平素总是不苟言笑的天意他爸也难得地露出笑脸,天意妈和大姐更是开心得手舞足蹈起来。

这反倒让我们觉得有点“奇怪”了——从小到大,谢天意的妈妈和姐姐们从未关注过他的学习状况,学校每年的家长会,无论天意他爸再忙,哪怕是在出差途中,也必须连夜赶回来参加完儿子的家长会后再急匆匆离开——这次怎么这么开心?

大院里的同事邻居们看谢家难得都如此高兴,便撺掇天意他爸“一定要在院里摆几桌”,有邻居说,当年谢三美考上大学时,按照院里惯例就应该摆席的,但那时天意他爸非要说等儿子考上后,再好好办,“这一等,可就是12年,现在不许再抵赖了”。

天意他爸听了,脸都红了,尴尬地笑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转眼就到了8月底,天意他爸不仅没有摆酒庆贺,还私下里和几个要好的同事借起了钱,说是天意的大学学费和生活费还有缺口呢。

这事就更难以理解了——谢天意爸妈两口子的工资加一起,在全大院里绝对是前5名,自从谢天意出生,全家就精打细算地过日子,过年都不舍得直接去副食品店买副酱肘子吃,而是去菜市场买了生肘子回来自己炖(味道会差很多);那几年,院里绝大多数人家都买了彩电,只有谢家还看着14英寸的黑白电视,后来还是二女婿和三女婿实在看不过去,一起给岳父换了台新彩电。

原先大家一直都认为,老谢家如此节俭,是因为他们夫妻老来得子,两口子是在尽全力为儿子攒钱,供儿子将来上大学、娶媳妇,未雨绸缪呢。可现在谢天意也考上大学了,他们家里竟连学费和生活费都拿不出来——那他们这么多年的积蓄都花到哪里去了呢?

天意他爸也知道大家的疑惑,只能讪讪地解释:“我和老伴老家都在农村,那里穷,我们每年都得往回寄钱呢……”

偏巧邻居老沈头的大闺女就在邮局工作,她与谢大美关系不睦,就私下给人说:“我在邮局工作20多年了,老谢家自打天意出生后,就很少去邮局了,更别提向老家汇款了,谢副队长说的,那全是谎话。”

谢天意上大学两年后的一个暑假的周日下午,一个约莫20岁左右的姑娘走进了天意家的小院。姑娘身材修长,明眸皓齿,长眉入鬓,只是腿脚好像有些毛病,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她说是天意大舅家的女儿,刚好路过小城,就特意来拜见多年未见的姑姑和姑夫,也想认认表姐和表弟。

天意妈见了,先是愣怔了一下,继而兴奋异常,还让谢天意速速去买最好的熏鸡、熏兔、烤鸭子、酱牛肉、酱肘子,还有2斤的黄花鱼;又给正在省城出差的谢大美打电话,让她务必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里。

谢天意后来跟我说,那天他一边买肉一边心里嘀咕:“来个娘家人,看把老太太给乐的。当年爷爷奶奶来探亲,我爸买两斤排骨她就心疼得不得了。再说,也奇了怪了,表姐来探亲,为啥就单单叫大姐回来呢?三姐家在北京,一时回不来,可以理解。可二姐家就隔着一条街,怎么也不说叫一声呢?”

那天的晚宴异常丰盛,远远超出了谢家历年年夜饭的标准。天意妈还特意取出了家里一瓶珍藏多年的好酒。在席上,平素滴酒不沾的天意妈和大姐都端起了酒杯,每人都喝了不少。反倒是平时偶尔会喝上一杯二锅头的天意爸,这晚却没有举杯,说是胃疼。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低着头,一如既往地沉默着。

晚饭后,天意妈将儿子打发了出去,说让侄女住在他的房间。谢天意心想:“为啥不让她和大姐住一起,那样多好啊。”可他终究没敢说出来,只得乖乖跑到了我家。当天深夜,我起夜去公共厕所,回来时看见谢家的灯仍旧亮着,那时都是凌晨3点多了。

第二天上午,天意的表姐就要回去了,除了头痛病发作的天意他爸,一家人都去了火车站送。谢天意回来和我们几个发小说,在站台上,表姐和大姐还有天意妈仨人抱头痛哭,哭声之大,引得众旅客纷纷侧目。天意心中也挺伤心,他倒不是难过表姐要回去了,而是因为从小到大,在他的记忆中,妈妈和大姐就从没这么紧地抱过他——在这个家里,他仿佛就是一个多余的人,而“表姐倒好像是老太太的亲女儿,我大姐的亲妹妹!这都是什么事啊?”

他还试图在心里宽慰自己:“肯定是一看到表姐,老太太和大姐便想起了早逝的大舅,才哭得这么伤心,也才那么心疼表姐——诶?院里人都说我长得丑是随了大舅,但这个表姐这么漂亮……难道是表姐有一个好看的舅?”

反正类似这种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谁能想得通呢。

4

后面的日子也就是按部就班:1999年,谢天意大学毕业回到了小城,在一所中学教书;3年后结婚了,夫妻二人仍和父母住在一起;2005年,谢天意有了一个可爱乖巧的小女儿,可天意妈却嫌孩子吵,搬到了省城和一直未嫁独居的大姐一起生活去了,留下天意爸一直住在儿子家里。

三十而立的谢天意,性格像极了他爸,平日沉默寡言,行事谨小慎微,生活异常节俭,每月工资一发下来,他给自己留下200块钱,其余全部第一时间交到妻子手上。妻子常在他身边抱怨,说和你一起毕业的同学都当上学校教导主任了,你却连个年级主任都不是,别整天像个闷葫芦一样埋头备课改作业了,有空儿也多去去校长办公室汇报汇报工作。

后来,当教导主任的同学和两个同事一起辞了职,合伙创办了一家高考培训机构,盛情邀请谢天意出来一起大干一场,谢天意想了许久,最终还是委婉拒绝了。

再后来,这家高考培训机构发展迅速,几个创始人身家暴涨,而且还有了政协委员的名头。谢天意的妻子每每提起此事,总是遗憾地顿足捶胸。

等到2017年,天意妻子生了二胎,是个男孩,天意他爸甚是欢喜。日子就这样四平八稳地继续过着。

2018年年底,听说谢天意他爸因病去世了,一两个月后,我回小城办事,临走前特意约了两个发小一起去了天意家探望。

那天晚上,天意妻子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娘家,家里只剩下天意一个人在自斟自饮。看着他神情茫然颓废的样子,我们心里都挺难过——在这个家里,他从小就只和他爸走得近、感情深,他爸去世对他的打击显然非常大。

沉默片刻后,大家就都劝他要节哀顺变,“人毕竟是要往前看啊”。天意听了,也不答言,只是将面前的一大杯白酒一饮而尽:

“我不知道是该爱他呢,还是该恨他。”

话音一落,举座皆惊。天意颓然将头埋在臂下,眼中热泪无声汩汩而出。许久,方才平静下来,跟我们说:“我爸去世前,将全家人都召集到了一起,把他心中藏的秘密告诉了我和二姐、三姐,还跟老太太和大姐道了歉……”

5

天意他爸出在一个大家族里,但自从他的祖父起,族里男丁就不兴旺。到了他这一辈,十多个堂姐堂妹,却无一个兄弟。男孩的稀缺,让全家人重男轻女的思想都更为偏执。

1956年,天意他爸大学毕业,1年后就跟大学里的女同学结了婚。在婚后的10多年间,谢梅、谢兰、谢竹3个漂亮可爱的女儿接连出生,却依旧不能平复他内心盼望儿子的波澜。他满心期望着自己第4个孩子能是个朝思暮想的儿子,在他的影响下,妻子每日也是忧心忡忡。

可没料到,在三女儿出生之后的5年里,天意他妈都没能再次怀孕。这期间,两人去了很多医院,吃了不少中药,最终也没有任何效果。也有人劝他们夫妇抱养一个男孩,但一想到大院里那几个抱养回来的男孩,长大后知晓了身世,不是去找了亲生父母、就是和养父母感情淡漠,不仅性格乖张,一生都在被人指指点点——两人心中就都打了退堂鼓。

原本天意他爸已经彻底认了命,可造化弄人,1976年初,已40周岁的天意妈竟然发现自己怀孕了。但巨大的欣喜过后,身为副队长的天意爸意识到:现在国家上上下下正在大力提倡计划生育,而且妻子已经是人到中年,这一胎毫无疑问将是他这辈子最后一个孩子了——但如果还不是男孩,那岂不就真断了谢家的香火?

思前想后了很多天,他终于狠了心,做了一个决定:

彼时,他的好朋友、也是大学同学的老周在省城一家研究所工作。老周夫妻俩感情甚笃。只是一直没有能生育孩子。求医问神多年后,老周私下里向天意他爸说起过自己有了抱养孩子的念头。

天意他爸找到了老周,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们夫妇:他计划让妻子来省城医院生产,他会利用孩子出生前的业余时间,到省城附近乡镇卫生院私下走访,找到那些已经怀孕、但因为各种原因而不愿养育婴儿的家庭,并同他们保持联系。待妻子一朝分娩,如果产下的是男婴,那么就皆大欢喜,他再为老周找一个可以抱养的孩子;若生下的是女婴,那么妻子出院后会暂时先住到老周家,待孩子满了月,就将这四女儿送给老周夫妻抚养,而他和妻子则会抱着一个抱养来的男婴大张旗鼓地回到小城的大院——从此以后,若无重大事情,两家今生就不再联系了。

老周夫妇对这个“计划”震惊异常,但在天意他爸的多次劝说下,还是勉强点头同意了。只是天意他妈却坚决反对——若要是真又生了一个女儿,哪有亲生母亲眼睁睁将她送人的道理?那毕竟是自己十月怀胎,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啊!

可天意他爸毕竟是一家之主,心意已决。天意他妈就这样捧着肚子,在大院里煎熬了几个月,身心憔悴,见到她的同事邻居都以为是怀孕辛苦,还劝她:“再坚持几个月就好了……”

1976年11月底,天意妈按计划去了省城,住到了丈夫早已安排好的医院里。一朝分娩,又是个女儿,当场人就晕了过去。两天后,出了院,她流着泪、同丈夫一起抱着小女儿来到了老周家坐月子,在心里给粉嫩嫩的四女儿起了名字:“谢菊”。

他们原本计划让老周媳妇照顾天意妈坐月子,但老周媳妇娘家突然有了急事,把她给临时叫了回去。天意他爸无奈,只得去了大女儿工作的毛纺厂,为她请了一个月的假——那时候,谢梅已经是一个19岁的大姑娘,能够照顾母亲了。

谢菊刚满月没几天,天意他爸就急匆匆地抱着一个男婴进了老周家。他让天意他妈和他大姐把小女儿留给老周夫妇,然后一起带着这个名叫“谢天意”的男婴回家。天意妈当场就又晕了过去,谢梅起初还没听懂,待反应过来后,紧紧护住自己即将满月的小妹,过了许久,方哭着跪了下来,哀求父亲。

天意他爸不答言,也跪在妻女面前热泪纵横,双方都是久久无言。

或许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因为背负了这个沉重的家族秘密,原本温柔开朗的谢梅就逐渐变得暴躁起来,她把对父亲的怨恨全部迁怒到了这个男婴身上,在心底,她也从未将这个名叫“谢天意”的男孩当作自己的弟弟。而谢兰、谢竹见到母亲和大姐对弟弟冷若冰霜,耳濡目染之下,后来也就有样学样了。

6

小天意被他爸抱回了家,但他妈却坚决不肯给这个既无血缘关系、又导致自己亲生女儿被送走的小婴儿喂奶。无奈之下,天意他爸才找到刚生完二女儿的方婶,说妻子产后因为身体虚弱,再加上年龄偏大,滴奶不出,想将谢天意暂时寄养在方婶家里。

半个月后,一天傍晚谢天意无端发起了高烧。方婶吓坏了,忙跑去谢家报信,事发紧急,也没有顾得上敲门,径直闯进了小院、外屋,最后用力推开了里屋的门,眼前的场景一下就让方婶惊呆了——谢梅正在帮着她妈挤奶!看着汩汩的奶水喷进盆里的那一瞬间,方婶忙慌里慌张地留下一句“天意发高烧了啊”,就飞也似地逃了出去。

晚上,回到家的天意爸听了妻女的叙述后大骇——方婶是一个大大咧咧的女人,但他的丈夫却极富心机,天底下哪有当娘的有奶不喂给儿子的道理?

不用说,方婶夫妇肯定会起了疑心,如果他们将这件事情散播出去,那必将成为大院里的爆炸新闻,那么一直与他有嫌隙的厂委书记肯定会调查此事,若是事情败露,他不仅会被单位开除,妻子也必定会受到牵连,那这个家,可就真完了。

转眼到了农历新年,天意他爸去方婶家拜年。临走前,将一个装了一大笔钱的布袋放到了桌子上,说是感谢方婶对天意的养育。方婶的丈夫听了,也不答言,只是面对着窗微微笑着。天意他爸又坐了许久,方婶丈夫仍旧一句话也不说。夜深了,天意他爸长叹一声,回了家。

以后每年过年,天意他爸都会给方婶家送上一笔金额不菲的“感谢费”,直到2010年方婶的丈夫去世——方婶早在谢天意上大学前就因病去世了。这大概也就是为什么当年误闯浴室的谢天意在被谢梅疯狂追打时,唯有方婶才能震慑住局面的原因吧。

谢天意和我们说,当时他听到他爸讲到此处时,完全无法相信——在他小时候的记忆里,只有到了方婶家,他才觉得自己真正是个遭人疼、受人宠的孩子。方婶总会抱着他,细细看他又长高了多少,而笑眯眯的方叔也会亲自下厨给他做他最爱吃的饭菜,方家的哥哥姐姐们也会带着他玩游戏——在他心底,他爱方婶全家,“真的是爱”。

而至于这些年,天意他爸到底给了方婶家多少钱,直到他爸临终前都没有讲。也许是时间太久远了,也许是其他原因,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而谢天意也才知道,后来上门的那个“表姐”,正是当年谢家的四女儿。

1979年夏,天意他爸意外收到了一封来自于老周妻子的电报,读后,大惊失色。1977年,待谢家夫妇离开后,根据之前的规划,老周夫妇也抱着刚满月的女儿“周梅”,申请调到了一座小城工作。

在周围邻居和同事的眼中,这个从省城调来的“周科长”一家是幸福家庭的典范,夫妻和睦,又有了一个那么漂亮可爱的小女儿。美中不足的是周科长妻子身体不大好,需要常年吃药。

老周夫妇待周梅视若掌上明珠,可惜世事无常,1979年初夏的一天,晚饭后老周照常牵着女儿的小手在街边散步,身后突然传来了急促的汽车喇叭声和人的尖叫声,待老周回头,才发现一辆失控的大卡车正风驰电掣地从高岗处冲了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他本能地将女儿推到了一边。

老周最终因抢救无效去世了,周梅出院后腿脚落下了残疾。老周妻子给丈夫办理完后事,给谢天意爸妈发了电报。后来3人约在某天夜里见了一面,相对无言,眼上都含着泪。沉寂良久,老周妻子开口说:“老周用命换回来的女儿,我以后就是要饭吃,也要把她抚养长大成人。”谢天意爸妈听了,也不多言,只是将一个装了钱的布包放在了老周的遗像前。往后每年初夏,谢梅都会受爸妈委托悄悄去周婶家里一趟,临走时必定会留下一个布包。

给周婶和给方婶家这两笔金额不菲的开销,让原本条件充裕的谢家变得捉襟见肘起来。

1995年谢天意考上了省师范学院的同时,令天意他妈和大姐真正欢欣雀跃的是,周梅被北京一所著名大学录取了——也就是在那个夏天,天意他爸为周梅筹足了上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却无法再承担天意的那一份,只能拉下颜面弯下腰向同事借钱了。

直到1997年夏,重病在身的周婶给周梅讲了她的身世,恳请女儿一定要原谅生身父亲。然后又给谢天意爸妈写了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信,告之她已将秘密告诉了女儿。

将养母和养父合葬后,周梅以“探望姑妈姑父”的名义,第一次踏进了那个原本属于她的小院,见了自己的生身父母,还有疼爱自己的大姐……

7

天意他爸去世后,天意和他妈、姐姐们一起处理了后事。这一年,他妈已经80多岁,大姐也60了,他妈和大姐要回省城的当晚,谢天意默默地走到了她们身边,轻轻地抱住了老太太。老太太初时怔了一下,继而也紧紧抱住了谢天意,呜呜地哭了起来。

二姐三姐都垂了泪,围了过来,已经满头白发的大姐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嚎啕大哭。最后,还是天意走了过去,姐弟俩相视良久后,方紧紧抱在了一起。

“前几日,大姐陪着老太太去了北京,说老太太想三姐了,要到她那里住几年,其实我知道,周梅家也在北京。临了,母女俩最终相认,也挺好的。”天意抬起头,满饮了一大杯白酒,“其实我爸在最后也向我道了歉,因为早在两年前老爷子得知患癌后,就一个人去了当初抱养我的地方,想为我找到生身父母。可惜他们多年前就去世了,我爸只记得当初他们说家里穷、孩子又多,实在是养不起了。可我就只是想知道,他们这一生,是否真的也曾想起过我……”

说罢,天意涕泗滂沱,哭得像个婴儿。

后来,天意和我们说,2019年3月下旬的一天,他大姐突然打来电话,说:“妈的84岁生日就快到了,最近她身体也不大好,一直念叨着想再看看你呢,现在人住在周梅家。”

天意放下电话,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去了。

正如他料想的一样,所有人都热情地迎接他,周梅就如同其他3个姐姐一样,亲切地唤他为“小弟”,老太太更是颤颤巍巍地抓住了他的手,泪眼婆娑。天意也想和大家一样,熟络地、热情地、心贴心地、和亲人们聊聊家常,可是他做不到。千言万语憋在心口,却说不出来一个字,最后还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了沙发边上,沉默地看着大家,一如童年时孤零零的那个可怜小孩。

饭后,大家又照了合影,天意要了两张照片。在照片中,他和周梅一左一右,紧紧簇拥着老太太。所有人都笑得很开心,只有眼神疏离的天意没有笑。

后来,他悲哀地想到,就如同小时候,自己常常觉得是家里多余的那个人一样,现在的他,无论在内心如何劝慰自己,可这一生,终究还是融不进去那个家。

清明节当天,天意给他爸扫墓时,将那张在北京拍的合影也烧给了他爸,他觉得那是他爸临终前祈盼看到的画面。

然后,他向学校领导请了假,开车去了亲生父母生前居住的地方。原本他下了很大决心,想去看看自己出生的地方,并顺路探听一下自己亲生兄弟姐妹的消息。可到了那里,他却惊讶地发现,为了修建高速公路,那个偏僻小村已经拆迁了,满地的碎砖烂瓦,一片狼藉,周边空无一人。

那天,他一个人在瓦砾间默默地走了很久,决定返程的瞬间,还是跪了下来,朝着远方天空,深深地拜了又拜。他说在那一刻,他才觉得自己真正原谅了那些曾怨恨过的人,也原谅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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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无人知晓》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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