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我,癌症母亲放弃了治疗

2019-11-19 11:13:46
9.1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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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母亲过世的第三年,每每想起她,与其说是习惯了至亲的离去,不如说是没有真实感,她仿佛只是去了远方旅行,说不准哪天就会回来。如今我已35岁,切实感觉到了记忆力的衰退,母亲的音容笑貌逐渐开始模糊,这让我感到忧虑,于是便有了这篇文章。

我的母亲或许是中国最常见的:60后,出生并成长于乡村,家中排行老二;高中毕业后进入县城的棉纺厂工作,三班倒,还要兼顾养育我、料理家务;好不容易熬到退休,本以为颐养天年的日子会就此开始,却被一纸诊断打入了深渊。

母亲患的是卵巢癌,末期,在与癌魔抗争了两年后去世,本文记录的就是这两年间发生的事情。也许对于我的很多同龄人来说,这不过是人生的必经之路,并不稀奇。

1

2014年秋天,当时我在距离家乡300公里外的省城广州工作,下午正是比较清闲的时候,手机突然传来信息提示音,打开一看,是大舅发来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份表格,里面是手写的一大段密密麻麻的文字,全是晦涩难懂的医学名词,有一个词语多次重复出现——“病灶”。我把图片往下拖动,看到表头的标题,是来自家乡市级人民医院的病历表,病人名单一栏上,赫然写着母亲的名字。

那一瞬间,我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天塌下来的感觉:五脏六腑像被无数只红火蚁叮咬般刺痛,手脚发麻颤动,整个身体被剧烈波动的情绪所支配。

“快回家看看吧!”大舅又发来信息说。

我浑浑噩噩地靠在墙上不知所措,缓了半天才鼓起勇气拨出母亲的手机号,电话那头传来单调的“嘟嘟”声,若是在平常,这种等待是很正常的,但在当时我感觉度秒如年,各种想法涌上心头。

“喂……儿子啊……”电话终于接通,虽然还是再熟悉不过的嗓音,但每个字都吐得缓慢、低沉,并带着喘气,是一种明显的疲倦衰弱的非正常状态。

“妈妈!你怎么样了?住院了吗?”

“啊……没什么……就是有点不舒服。”

“确定是什么病?”

“还不确定,要等明天的检查结果。爸爸在的,你不用担心,好好上班吧……”

母亲口中轻描淡写的“不舒服”,无论如何都无法掩盖那份骇人的病历。父母那一代人,在近些年都遭遇了各种病痛的煎熬,而且一发现就是“晚期”。事实上,母亲在退休前几年,就经常烦恼腰痛难忍,只是一直没有重视。

第二天早上,我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儿子啊……妈妈得了癌症……”母亲的声音依然虚弱。

我虽然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但听到确定的消息,仍使我全身震颤,眼泪一下就充满了眼眶:“我请假过去照顾你吧。”

“不用……我现在没事,今后慢慢治疗就好了。”

和母亲的通话结束后,担心她有所隐瞒,我又拨通了父亲的电话,这才明确了的病情:卵巢癌晚期,癌细胞已沿着脊椎骨向上转移,遍布肋骨、胸骨、肩胛骨和颈骨,手术清除干净的可能性基本为零。医生的方案有3条:先进行化疗;如果效果不理想,就转到省城的大医院试试,但最后的结果可能是人财两空;最后一条,回家调养,好好过剩下的日子。

在进行了一系列的检查之后,母亲进行了第一次化疗,然而结果却让我们再次陷入绝望——母亲出现过敏反应,医生宣告“方案一”失败。母亲只能先进行保守治疗,诸如打营养针和镇痛剂,再决定是否去省城进行进一步治疗。

一周后母亲出院,我也在双休日坐火车返乡探望。进家门时,母亲正躺在客厅的长椅上看电视,见我回来,顿时笑了起来,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但我可以明显看出她的疲态。母亲还是跟过去一样偏胖,这让我稍微舒了一口气。

下午,母亲如往常一样进厨房忙乎,只是多了父亲的协助,买菜、洗菜、切菜、剁骨头等稍微需要体力的步骤,甚至一些烹饪时间较长的菜式,都会交由父亲来做。我也主动承包了清理饭厅和洗碗,一家人在看似平常的生活中分工协作,谁也没有多谈疾病。

一段时间后,亲戚们陆续知道了母亲患病的消息,大家纷纷解囊出资,并推荐了一些大医院和医生。可最终,父母却决定进行保守治疗,只在家里休养。这样的决定让我羞愧——尽管首要原因是母亲的病症难以治愈,但很大程度上也跟我有关。

虽然我家在县城属于小康水平,父母也都有基本的退休金和社保,但在大病面前,依然非常脆弱,必须在维持现状和勒紧裤腰全力治疗之间做出两难的选择。而在这种境遇下,我非但无法支援家庭,自己还前途未卜——

当时我已经30岁了,却还是单身状态,工作也不稳定,在母亲患病后的两个月内还被裁员,微薄的积蓄没能撑到下一份工作就花光了,我不得不向家里求助,母亲得知后立刻转给了我5000元……

我非常自责,恨自己为什么如此没用,在这种时候竟然还在啃老。

2

保守治疗,并不代表不治疗。父母发动了身边的一切人脉,寻找各种针对晚期癌症的药物、土医生、土方子,父亲甚至还亲自骑摩托车到山野中探寻传说中的草药。当疼痛实在无法忍受的时候,母亲就去医院打止痛针,她的求生意志很强,希望用最低的成本延长自己的生命,至少坚持到我成家。

一时间,我身边的所有人几乎都成了媒人婆,不是介绍新的姑娘给我认识,就是直接安排我去相亲。过去我面对这些都是敷衍了事,一转眼就成了大龄单身汉,完全没有任何的异性交往经验不说,自己还无车无房无名,对异性的吸引力实在微乎其微,但到了这关口,我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只是结果可想而知。

我相亲四处碰壁之后,母亲也着急了,有点埋怨地说:“儿子啊,你要多为我想想,抓紧时间成家,不要太过挑剔!”

我听了也觉得心里委屈,反问道:“妈妈,难道你希望我为了应付你,随便找一个女人过一辈子吗?你觉得这样的婚姻会让我幸福吗?”然后我又搬出目前离婚率直线上升的数据,说明造成这种局面的主要原因,就是父母的逼婚。

“我也没逼你,只是想,唉……”母亲不再多言。

没多久,母亲的一位工友搭线,在还没联系过我的情况下直接安排女方及家属与我见面,这让母亲再次看到了希望。为了尽快见见这位“准儿媳”,她提出跟我一起去。

见面前,我提早找好了一家环境不错的茶餐厅,母亲也认真梳妆打扮了一番,尽量遮掩病态。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我俩站在门口等待。作为当事人,我心里很平静,毕竟失败次数多了,也没啥好怕的,母亲却左顾右盼紧张起来,不时整理一下自己的衣襟。

“要是这姑娘知道妈妈得了重病,会不会嫌弃你?我是不是还是不见她比较好?”母亲一边说,一边整理着自己的头发,希望自己能看起来更精神些。

我听了这话很心酸,连连反驳她:“有哪个家庭是完美无缺的?哪个家庭完全没有病人?”

没多久,女方及家属到了,那是一对表姐妹。落座后,我们随便点了些咖啡和点心,女方的表姐便开始了一场“拷问”,从职业收入到生活喜好,全无遗漏。仅在她喝咖啡的瞬间,我才有些间隙“反问”,而回答的,自然也是代理人表姐,对象姑娘始终像是个局外人,一言不发。母亲也只是坐在一旁,默默观察着“准儿媳”,始终保持微笑。

这场“谈判”进行了大概两个小时,临近饭点的时候,表姐提议结束见面,还没等我结完账,姐妹俩就先行离开了。母亲认为我的表现不错,言行举止落落大方,“应该有机会”。可事实并非如此。

当天晚上,母亲接到了媒人工友的电话回复,一脸苦笑:“没戏了……那姑娘说你太显老了。”

“哈哈,预料之中。”我坦然地回了一句。

自从那次相亲失败,母亲便不再主动过问我的感情问题,不知道是认命了,还是看开了。

3

在进行治疗之余,母亲积极响应亲朋的邀请,四处游山玩水,吃喝都没有什么顾忌,朋友圈里经常能看见她的笑脸,像是在对所有人展示:瞧!我没事,大家别担心!

2015年春节,外地的亲戚们悉数回乡,送钱送礼接踵而来,都希望母亲能过得好一点。我回到家后也给母亲封了个大红包,是10张崭新的连号百元钞,她笑着连连道谢。

说来惭愧,这是我头一回给母亲红包——没想到大年初一,她将两张封回给我,剩下的8张也再没动过,一直放在床头柜里。

后来母亲的手机坏了,让我帮她找一个适合老年人使用的型号,我直接买了台1500元的智能机,亲自带回家送给她,并教她使用。这也是我头一回送给她电子产品,母亲高兴得不行。可她却在我洗碗腾不出双手的时候,往我的口袋里塞了一个厚厚的红包,任凭我怎么推脱,她都不肯收回。事后我打开一看,里面整整2000元……

就这么平静地过了一年多,母亲的病情总体稳定,当时我真的以为,老天爷会眷顾母亲,让奇迹发生,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又一个沉重打击毫无预兆地袭来了。

我的外婆早年患有糖尿病,后来恶化成尿毒症,每周需进行两次透析,为了方便治疗,医生在她身上外接了一条连通血管的输液导管,需要透析的时候打开,平时则闭合,以此避免频繁扎针。原本病情控制得不错,但自从知道母亲患癌后,外婆的精神状态就变得越来越差,敏感易怒,还赶走了多位保姆。

2016年初的一天早晨,我二舅和舅母准备接外婆去医院做透析,一开门就吓坏了——外婆闭着眼睛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上还有好大一摊呈半凝固状态的血,而她的手上则握着已经被拔出的输液导管。等救护车赶到的时候,医生简单查看后就确认了她的离世。

下午,母亲给我打来电话,她一边抽泣一边说外婆自杀了,让我回乡奔丧。

外婆为什么要自杀,有很多推测:是因为无法忍受长期透析的痛苦?是不想继续拖累子女?但有一个原因,家人们虽心里明白却不敢说——外婆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

外婆的骤然离世让我心如刀绞,而我更忧心母亲——对她来说,这个打击实在太大了。从2016年下半年开始,母亲的病情开始急剧恶化,食量大减,并且需要频繁入院打止痛针,但凡探望过她的亲朋都异口同声地建议我:尽可能多地陪陪她。

那年中秋,我到家时,母亲正在玄关处等我,看到她的瞬间,我的心就凉了半截——她整个人像瘪了气似地暴瘦了好几圈,肋骨突显,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看起来老了十几岁。

“儿子回来啦……”母亲微笑着对我说,但声音却细如蚊鸣,有气无力地拖着尾音。

“妈妈——”喊出这一声的时候,我就快控制不住情绪了,总感觉喊一次,就少一次。

我刚放好行李,母亲就叫我过去,父亲也在一旁,像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面前的台上放着些精美的盒子,母亲逐个打开,里面有金项链、金戒指、金手镯等。她对我说,这些都是将来我结婚时,作为婆婆送给儿媳的聘礼。一件一件说明用途后,她让父亲将这些盒子放在家里一个隐蔽的角落,并再三嘱咐:“要记住这个位置,别忘了。”

晚饭时,面对着一桌的饭菜,母亲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说肚子胀。我这才发现,跟身体的消瘦不同,母亲的肚子像怀胎数月的孕妇一样凸了出来。

晚上一起看电视,没过多久,母亲就直呼屁股被长椅硌得发痛。我家客厅里摆放的是一套硬实的红木桌椅,广东的中秋节还很热,不宜放软垫,父亲就搬出一把编织藤椅,母亲坐上去之后说舒服多了,父亲便打趣,以前那个大屁股不见啰!

母亲被逗得呵呵笑。

放在一旁的手机不断传出微信语音的声音,那是母亲的工友群,里面的阿姨们天天都在讨论去哪玩、去哪吃,但母亲既不搭话也不打字,看得出,她其实很想加入,只是身体状况已然不允许。

幸福总是短暂而脆弱的。是日深夜,我被隔壁房间的动静吵醒了——剧烈的咳嗽、呕吐、冲厕所,这三种声音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重复出现,我听在耳里,痛在心里,同时也责怪自己的无力。我甚至都没有胆量过去看看母亲,与她在同一个房间里的父亲,这段时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实在无法想象。

3天的假期结束,一大早我就要启程回省城,母亲如往常一样送我到了玄关。她睡衣的腰间那块沾染了褐色的印渍,这是她按照土方子找来草药煮熟后包在纱布里,缠在腰腹上留下的痕迹,也许她也明白用处不大,但依然在努力尝试着。

“妈妈,我回去上班了,你注意身体。”我打开家门。

“好,好……注意路上安全。”母亲驼着背,轻声嘱咐道。她脸上那种包含着关切、不舍和不安的神情,我到现在都记忆犹新。我多想抛弃一切陪在她身边,哪怕什么忙都帮不上。

4

2016年10月3号,我一到家,就看见父母正在收拾行李,说“今天要去市人民医院住院”,过会儿二舅就开车送我们去。这段假期先由我陪护母亲,然后父亲接手。

那段时间,母亲肚子胀得无法忍受,吃不了几口就觉得饱了,直接导致她因营养摄入不足而暴瘦。

我家是距离市区50公里的县级市,开车过去需要1个小时。在路上,母亲持续不断地呕吐,她怕弄脏二舅的车,就用塑胶袋接在嘴巴下面,但呕出来只是些青色的液体。我跟二舅一路无言,那种无力感愈发强烈。

抵达医院后,我帮母亲办理好住院手续、护士安排好床位后,便开始了常规检查、输液。检查结果出来了,主治医生并没有单独找我谈任何病情,只是来到病床前简单查看了母亲的肚子,而后在输液单里增加了些利尿的药剂——这并非是医院方面太随意,而是他们对母亲这位“常客”太熟悉了,甚至在住院部的一个储物间里,还存放着母亲过去的生活用品,以及一张写着父亲名字的折叠床。

第二天一早,母亲提议去外面吃早餐,顺便散散步。我正准备出病房,母亲却说“等等”。只见她从柜子里拿出一把梳子,缓慢而认真地梳理着睡了一晚被压歪的头发,并戴上发箍——即使衰弱至此,母亲也如以往一样,时刻重视自己的仪容仪表。

那是医院内部后花园里的一家早餐店,母亲之前似乎常去。到了早餐店,她拿出自己的保温饭盒递给老板,让他装两碗馄饨,母亲对于餐具的卫生一直很仔细。

“好吃吧?周边的早餐店就数这里的好吃。”馄饨盛上来之后,母亲笑着说。

“嗯,挺好吃的。”一碗普通的清汤馄饨,我吃得津津有味。我发自内心的希望,这样的时光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饭后我付了钱——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母亲单独在外用餐时由我付钱。一方面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不上心,另一方面,是从小到大,只要母亲在身边,我从来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直到那一刻我才真切地意识到,过去那种如呼吸空气一样自然、习以为常、随手可得的幸福,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国庆假期行至最后一天,我得回省城了。在等待父亲来接班的时候,母亲像平常聊天一样,说:“儿子啊,你爸爸这辈子会很长寿,我走了之后,如果有合适的人,就让他再娶吧。如果以后他老了需要跟你一起住,你要忍受他那些不好的生活习惯哦。”

就在这种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我被母亲安排了身后事。

小长假结束后的第二天,父亲就把母亲带回了县城,但没有回家,而是直接住进了离家门只有一条街的一家医院。

这家医院对我们本地人来说是不太吉利的。大部分救治无望的重症病患都会住进这家医院,最后再从太平间直接去殡仪馆,再也不能回家。在母亲之前,我的爷爷、外公和姑姑,也都是在这里离世的。

母亲已无法正常进食,必须依靠医院的营养针才能维持生命,而每到深夜,如果疼痛难忍,母亲生怕自己的喊叫声会惊扰到旁边的病友时,才会通知护士给她打止痛针——母亲这辈子最怕的,就是给别人添麻烦。

我每个双休日都会坐火车往返两地,尽可能多地陪伴她,而每过一周,母亲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一圈。我明白,母亲已时日无多。

5

10月30日,周日。这是我陪伴母亲度过的最后一天。

母亲大部分时间只能躺在病床上,疼痛让她辗转反侧,偶尔不得不坐起来喘气。此时她已瘦成了骨架子,肚子却鼓胀得似西瓜一般大,双脚也仿佛充了气,严重水肿,两只半闭半睁的眼睛犹如核桃一样突显而出。以我之前照顾几位临终亲人的经验,这样的身体状况,已经有一只脚踏进了另一个世界。“儿子啊,妈妈好辛苦,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母亲闭着眼睛艰难地吞咽了口口水,然后对我说出了这句话。这是母亲自患病以来,第一次向我诉苦。

在面对眼前这位生命中最重要的家人如此脆弱之时,我却欲哭而无泪。一是不想让她看见我哭而难受,二也是讨厌这个如此无能的自己,有何资格,有何面目去流泪。

中午,母亲的两位工友阿姨过来探望,她们一到跟前,躺在床上的母亲就立刻要起身坐起来。她已非常乏力,就算扶着床把手也不容易起身,我见状赶紧托着她的背,她这才坐稳了。工友们忙让她躺下,但母亲坚持要坐着说话,直到后来实在撑不住了才躺下。探视结束、工友们要离开时,母亲再次坐起,给她们每个人都送了个红包——母亲相信,红包能给人带来祝福,驱除晦气,所以坚持给每一位前来探望的亲朋送上红包。

我坐在母亲床边,牵起她的手掌,跟自己的手掌并在一起。母亲的手掌粗糙,长茧,一道道深深的沟壑如同干涸的河床。对比之下,我的手掌则显得纤细娇嫩。我打趣地说,自己的手更像女人,妈妈的手像男人。母亲听后微微一笑,说以后你要好好珍惜自己的妻子,不要让她太操劳。我说好,记住了。

不多时,母亲说出汗了,想让我帮她擦擦背,我便从浴室接了一盆温水,浸湿毛巾后,伸到母亲背后慢慢擦拭,隔着毛巾,我可以明显感受到她的背像纸片一样单薄。

到了下午,距离返回省城的火车出发时间越来越近,但我看着已处于弥留之际的母亲,实在不舍得离开,正寻思着跟公司请假,母亲却开始催促我回家收拾行李,别耽误了行程。见我不肯走,她也不罢休,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每隔5分钟,就催一次,哪怕她说话时已毫无气力,但仍然坚持不懈地赶着我离开。

架不住她的苦劝,我最终还是动身准备离开病房。

“儿子,你回到家的时候,跟你爸说让他早点过来,我今天想早点洗澡。”母亲通常习惯在晚饭后洗澡,这个要求十分罕见。

“知道了,妈妈你好好休息,我下个周末再回来看你。”我一步三回头地,缓缓走出病房。

“好……一路顺风……”母亲朝着门口的方向侧躺着,努力睁开双眼,目送我离开,并轻轻挥了挥手。

这一别,便是永别。

当天深夜回到省城后,我辗转难眠,迷迷糊糊到了凌晨5点,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是父亲的号码,我心中一颤,知道噩耗已经到来。

“儿子,你赶紧回来吧……”电话那头传来父亲带着抽泣的话语。他是个干了一辈子铁道工人的粗汉子,这是他第二次对我表现出脆弱和悲伤,上一次,还是姑姑去世的时候。

“好。妈妈她……怎么样了?”尽管已猜测到了结果,但我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这还用问吗……”父亲没有明言。

“我立刻赶头班车回来。爸爸,你注意心脏,别太激动……”父亲早年体检检出冠心病,一直靠服用药物控制着,我实在担心他会承受不住打击。

“我没事,你自己要注意安全。”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是凌晨2点去世的,父亲独自守了她3个小时才通知的我和其他亲人。

6

一周后,母亲的遗体在殡仪馆进行了简单的告别仪式。相比半年前外婆的葬礼上儿孙们站满大厅的阵势,母亲的葬礼冷清了许多。我披麻戴孝走在前头,后面跟着我的堂弟——因为他还是单身,便成了唯一一位陪我一起扶灵的孝子。

看着母亲的仪容,我终于控制不在眼泪,嚎啕大哭起来:“妈妈,你辛苦了……”

在家乡服丧期间,母亲生前所有的亲朋好友、尤其是她的几个姐妹阿姨过来祭奠时,更是抱着我大哭不止。母亲的工友们在得知这个消息后,还在微信群里自发动员整个单位的员工募捐了一笔不小的抚恤金,在白宴上交给了父亲。

之前母亲为什么在临终前拼命赶我走,很快有了答案。父亲在给亲属们描述母亲最后状况的时候,总说自己永远也忘不了母亲临终前无助的眼神。每每说到这里,父亲就会抽泣起来,无论我们怎么劝都止不了,只能看着他独自承受。母亲大概也是怕我难过,这才坚持不让我见到她最后一面。

办完丧事,我和父亲一起清理母亲的遗物,印象最深的是在厨房的吊柜里,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各种各样晒干的草药。父亲说,你妈妈可怜,都成药罐子了。

是啊,母亲太想活下去了,她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来得及经历,她口中的那个“撑”字,说明了一切。

这就是我的母亲,既让我感到自豪,也让我惭愧——我没能好好孝敬过她,没请她吃过大餐,没带她去过景点游玩,没有能力给她最好的医疗条件,没有让她看到我成家,没能让她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这是我一辈子都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母亲不在之后,父亲的身心状况是我最担心的问题。尽管身边所有人都在努力帮助父亲脱离丧妻之痛,但我这个儿子不在身边,每个孤独的夜晚也只能由父亲一个人默默承受,触景伤情在所难免,这让他在之后的半年里,一直很抑郁,一度还停止服用控制冠心病的药物。

直到某一个周末的上午,我的手机突然响起,一看到是家乡的号码,立刻心里发毛。

“你好,我是医生,你父亲因为心脏病发住院了。”听到这个消息,我顿时三魂不见七魄,几乎立刻就要晕倒。“不过你不用太担心,病情不算严重,目前已经得到控制,但需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医生的这句转折,总算让我缓了过来。“你父亲本想瞒你,但你作为儿子,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比较好,希望你抽时间回来一趟。”

挂掉电话,我立刻买了明天回乡的火车票。当天晚上,我就做噩梦了,梦见家中空空荡荡,只剩下我一人。

第二天火车一到站,我就直奔医院——不是母亲最后治疗的那家,而是离家稍远的人民医院,估计是父亲主动避开的吧。这段路我走得忐忑不安,脑子里不时浮现出过去母亲暴瘦的样子——这副样子,该不会又出现在了父亲的身上吧?直到看见父亲安然无恙地躺在病床上看手机,只是略微显得有些疲态的时候,我才放下了心头大石。

见我突然出现,父亲也很愕然,问我怎么知道了。我气不过,叫他以后都不准瞒我。

父亲和我的角色在那一天发生了互换。住院的两天,我每天亲自下厨做饭送餐,虽然做得马马虎虎,但看得出来,父亲特别感动。

陪护了一个双休,父亲虽然还需住院观察,但下床走路已没有问题,加上有二舅帮忙,我便回到省城工作。但还是不放心,又打了电话,再次叮嘱父亲要听医生的话,按时吃药,多吃水果,不要干粗重的活……不知不觉间,我变得跟母亲一样絮絮叨叨。父亲显得有点不耐烦,只随便敷衍几句“知道了知道了”。

这让我恼火了起来,我带着略微激动的语气对父亲说:“老豆(粤语,老爸),我就剩你一个至亲了,要是你再有个冬瓜豆腐(三长两短),我一个人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傻仔,那你再找一个呗……”父亲半开玩笑地说。

话虽这么说,但从此之后,父亲不再自暴自弃,而是健康向上地生活起来,认真遵从医嘱,按时服药,定时检查,冠心病的情况也平稳了下来。

母亲至今离世已有3年,我却一点真实感都没有,经常会在梦里见到她,还是非常健康的样子,跟我闲话家常。但有些心境,确实变化了——每当在街上看到带着孩子的母亲、跳着广场舞的大妈,或推着婴儿车的老婆婆老奶奶,我都会十分羡慕,总是想着,如果我的母亲还在,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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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东京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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