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味丨我的祖父,曾经爱洋芋胜过自己的妻子

2019-11-23 13:56:30
9.1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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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人间有味”连载第73期。



在我的回忆里,美好的童年生活很短暂,如今依然停留在脑海里的,只有1年多的时光。

最早的记忆是在4岁,我清楚地记得家门口有一棵梧桐树,还有一条大黑狗,经常跟在我和祖父后面,橱柜里总有好吃的,慈爱且不多话的祖母也还在。

多年来,祖父一直是个甩手掌柜,只管去学校教书,家里的一切都交给祖母操持。祖父对吃的很讲究,自己也会做,但一般不下厨,除非有重要来客。平日里,都是祖母在家里张罗着做各种好吃的,她每天都好像有做不完的事,闲不下来,偶尔忙不过来时,会喊我,“满崽,请帮奶奶搭把手好吗?”

堂哥堂姐们很怕祖父,却都喜欢祖母。祖母从不重男轻女,不论是聪明伶俐的还是笨手笨脚的,总想把每个人都搂在怀里。祖父却只喜欢我一个人,即便是身为长孙的堂哥,他都会嫌弃,“读书就跟个圆茄子一样,油盐不进,整天就知道瞎闹。”祖母劝祖父,“这个世上总有些人不是那么聪明的,他们自己心里已经够苦恼了……”祖父也听不进去,“要是自己知道苦恼,那就是聪明了。”

只有等祖父出门了,大家才敢一起窜到祖母这边来闹腾。祖母手艺很好,即便家里什么都没有,也能从山上摘来野果子,或者拿一小块豆腐、一小捆神仙叶,放在水中搓一会儿,然后再用纱布将流出来的绿汁里的残渣过滤掉,撒入草木灰,做成碧绿色的神仙豆腐,放到冰凉的山泉水里冰镇一会,再配上一点剁椒,更为鲜嫩滑爽。还有野芹菜,加入大蒜爆炒,娇嫩可口,在我儿时的记忆中,也只有祖母能将那股怪味炒香了。

而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是5岁那年,祖母哭着做的洋芋大餐。

也是从那天开始,家里的一切都变了。梧桐树朽了,大黑狗走了,一切都恍然如梦。

1

祖母没有读过书,总是固执地说自己“不认识土豆,只知道洋芋”,谁也纠正不了她。几十年来,她的田里一直种着很多洋芋。

那天早上,我在房间里一直套不进毛衣,祖父和祖母则在外面不知为何起了争执,没空搭理我。从不摔东西的祖父气冲冲地进来,将箱子里的衣物全部扔在了地上。

很少掉泪的祖母哭得伤心,祖父给我穿上衣服就去学校了,以前他总会带上我,那次他却将我留在了家里,我以为他是在生我的气,也忍住不敢哭。祖母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厨房来到卧室,俯身捡起地上的衣物,放到盆里泡了水。我哭着要找祖父,祖母就拿出手绢擦眼泪,然后过来抱我,“爷爷不会丢下你的。”

“爷爷他会回来的,我们现在就做好饭等他……”祖母似乎很快恢复了平静,后来我才知道,她见多了这种场面。

那天,祖母没有买任何荤菜,领着我去地里拔了一篮子洋芋。

离家门口不远处有一条河,河边就是祖母的地,几次分田地,抽签她都抽在那里,土壤肥沃,水源充足,在这里无论是什么庄稼,长势都很好,尤其是她的洋芋。

我跟着一起刨皮,她说不能用刀削,不然一个洋芋会少一点。她用的是玻璃片,给我的是瓷瓦片。刚开始我还很兴奋,刨了几个后,手掌通红,又痒又痛,便放弃了。而祖母却手法飞快,眨眼间就刨好一个。

她将削好的洋芋分成三份,一份切丝,一份切片,剩下的直接撒点盐放锅里煮。我站在一旁,看祖母一边烧火一边切丝、切片,总是慌慌张张的。

祖母切的洋芋丝又细又长,放水里过一遍再捞出来,颜色鲜亮通透,炒洋芋丝她会放一点剁椒,从坛子里舀一小勺放锅里,马上就有一股香味呛到鼻子里;洋芋片是用油炸的,撒上椒盐,又脆又香。

我最爱的则是煎洋芋。小火将油烧热,轻轻放入煮熟的洋芋,煎至金黄,每到这时,祖母都会唤我去屋后菜园里摘几粒花椒,用刀把捣碎扔锅里,放几勺加了五香八角的辣椒粉,最后撒上葱花。刚出锅时,不管多烫,我都会马上抓一个吞下去。

美中不足的是,一桌子都是洋芋,并没有肉。

太阳快要落山时,屋后的鸡鸭都往笼里钻,祖母烫好烧酒,倚在门槛边纳鞋底。祖父如往常一样,沾着满身的粉笔灰踏过门槛,夕阳照在四方桌上,那几盘洋芋仿佛等来了最后一道作料,越发显得温暖诱人。

祖母照例准备好毛巾替祖父掸去身上的粉尘。祖父甩手拒绝,却一眼瞥到桌上的洋芋,不再板着脸,主动接过毛巾往上随手拍了拍,过来摸我的头,“等下要喊奶奶一起上桌吃。”此时祖母又去了厨房,她总是在祖父回来后说还要炒个菜。

我就满怀期待地说,“那奶奶就帮我再炒个辣椒炒肉,加点牛肉,煎几个鸡蛋,下一碗小面就行了呐。”

换作平时,祖父肯定会答应的,就算没有牛肉,他也会亲自下厨给我做碗三鲜汤。但那天祖父却没有搭理我,而是去厨房把奶奶叫了出来,“不用再准备其他菜了。”

我在一旁哼哼唧唧,祖父严肃地指着我的凳子说,“坐好,食不言寝不语。”我老实了,祖母从兜里摸出一粒纸包糖给我,“今天呐,小宝就不要多事啊。”

只见祖父的脸涨得通红,狼吞虎咽。吃了一碗又吃一碗,憋着劲往肚子里吞,这是我唯一一次见祖父在餐桌上不讲究。我吃饭时,他只准细嚼慢咽,不能失态。

祖母一直在轻轻地敲打着祖父的后背,“没事了。吃了这顿饭就相安无事了。”

2

很少有人记得祖母炒菜好吃,大家总夸祖父是大厨,能做满汉全席。祖母自己也曾说过,她的厨艺远不如祖父,只会变着花样做点小菜。

如果说祖母的厨艺是逼不得已练出来的,那祖父的厨艺就是正儿八经吃出来的。祖父吃过的很多菜,祖母甚至都没有听说过。

家谱上记载,曾祖父是我们那里第一位新学师范生。1915年曾追随蔡锷参加过护国运动,毕业后又跟着师傅学了医,而后投身行伍,后任四川省财政局长及知事(县长)。祖父后来讲,曾祖父实际的官职更高,“家里不缺钱,有专门的厨子,特殊年代为了躲避祸乱才只透露了他最初的官职。”

曾祖父48岁时才生祖父,也是家中的长子、捧在手心里的大少爷。祖父自幼聪颖过人,1945年,17岁的他考入省城师范学校接受新式教育,经史子集都有涉猎,精通琴棋书画,才貌俱佳,入学不久便与一位有学识的漂亮女学生自由恋爱了,他们甚至约好到时候一起出国留学。

我见过那位女学生的照片,被夹在张恨水的《啼笑因缘》里——黑白照片上,她穿着旗袍,眉目如画,鼻子精致,和我在电视里看到的留学生头的民国女生不同,烫着卷发,神情婉约和顺,是个大美人。

照片后面用圆珠笔写着一句话,“玲珑骰子安红豆”,应该是后来写上去的,我问祖父这个阿姨是谁,祖父抢过照片:“故人,与你不相干的故人。”

见祖父脸色有点难看,我背诗哄他开心,“是‘故人西辞黄鹤楼’的那个故人吗?”

在求知这方面,祖父从来对我有问必答,绝不敷衍,“准确来说,同‘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阁去’里的故人差不多。”过了没多久,他连照片后面那句话都给解释了,“说的是思念。”

那天祖父的话特别多,像是憋了一辈子的事,“19岁前,我该有的就都有过了”。祖父和女学生谈了两年恋爱,在他们憧憬未来时,家里传来噩耗,他的父亲被当地的恶霸打成重伤,让他速归。祖父在走之前,女学生握住他的手,说等他回来。

祖父赶回家里,还没缓过神,他母亲便当着众亲戚的面宣布了一件重要的事,“我们给你订了一门亲事,一来冲喜,希望你父亲能康复,再者你也该成家了。”就连一向开明的曾祖父也在病榻前握住祖父的手,说想亲眼看着长子成家,接过他的责任,振兴家族。

祖父当场跪了下去,一直不起身,一句话也不敢说。曾祖父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翻过身去,背对着祖父,同样一言不发。

过了很久,大约在晚上10点,外面忽然响起一阵鞭炮声。曾祖父这才转过身对祖父说,“吾儿起身,去换衣服,都准备好了。”

一顶红轿子在鞭炮声和唢呐声里被抬进了院子,里面坐着的就是我祖母。

3

拜堂成亲时,祖父心里一直想的是,“会不会是伊人随后跟着来了……家父在省城有不少故交好友,也有能力去和她家洽谈相关事宜的,想来家父也是一个睁眼看过世界的人……”

祖父是闭着眼睛揭开祖母的红盖头的,再睁眼的那一刻他就僵住了,矮小瘦弱就算了,宽眼皮、爱抿嘴,明明十四五岁,看着却相当老成,不笑还好,一笑就是一口地包天。

祖父摘掉帽子,将红绸揉成一团,跨过堂屋门槛时,坐在藤椅上的曾祖父连声咳嗽,“要去接待客人,我等不了很久的。”祖父说自己一辈子怯弱,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他最终没能走出那扇门,而是回头对曾祖父鞠了个躬,“我这就去看看客人。”

紧跟着祖母也出来了,很自然地喊曾祖父“爸爸”,问有什么可以让她去做的。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小就羡慕读书人,即便后来她也从不否认,“第一眼就看上了这个男人,认定了这个家。尽管他总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我只要瞧上那么一眼就很欢喜,一辈子洗衣做饭都是情愿的,嫁给他,没有哪里不满意。”

婚后祖父再也没有去省城,一直留在家中和祖母一起侍奉爹娘,外面打仗乱糟糟的,大家各奔前程,消息早断了。

一个月后,曾祖父去世,家里的黄金、银元、都由曾祖母保管,祖父接过养家的担子,继续供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读书。先是关掉诊所,他觉得很讽刺,“郎中是被打死的,还留着个药铺子在这里,有什么用。”之后又被请去一所学校做教务主任,半年后当了校长,偶尔回家基本上不说话,只是待在楼上弹脚踏风琴、吹口琴、画画、练字。

祖父对我说,自己也试过,但确实和祖母完全没有共同语言,“几十年来,这个村子里就没有懂得爱情的人。”

刚结婚那段时间,祖父在楼上弹琴,见祖母总是不声不响地弯着腰在旁边抹家具,他突然有点心疼,过去将祖母扶起,教她认字、识谱。可一天下来,祖母也没能记住半个字,一个音符都不认识。连续一周,都是如此,毫无长进,只让祖父放过她。

三年后,祖父连琴都不能弹了,先是被划为地主,紧接着就抄了家,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人搜走,那些人逼着祖父自己用刀砍坏风琴,烧了字画,折断毛笔。每天还要被批斗,戴高帽子游街,严刑拷打,逼问他是否还有私藏钱物。

祖父扬起头,说他从来就没缺过钱,也就不会管钱,更不会藏钱。这句话莫名地引起了公愤,被人扇耳光,剃阴阳头,往嘴里塞牛粪。祖母见了,小小身子冲上去就要和那些人拼命,结果连她一起被捆了,她看着祖父说,“你们打我的男人,一群臭不要脸的,连话都说不清、肚子里没有一点墨水的东西,竟敢打我的男人。”

后来只要祖父被批斗,她就会主动上台,“我就这点能耐,能给你挡一点算一点。”直到两年后,祖父祖母刚满8个月大的女儿、他们当时唯一的孩子被活活饿死,那些人才信祖父是真的什么都没了。

那天祖父又把自己关在楼上,风琴没了,只能干呕着哭。祖母就在那个木楼梯上对祖父说,“你还有我,我想和你生很多小孩,不是人多力量大。就凭我愿意,只要你肯,十个八个都好,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就再也不生,我想办法避着。”

4

再后来,祖父被打成右派关了起来,因公社需要一个读过书的人刷标语才将他暂时放出,出工劳作只算6分工,比女人的工分还少。

从未干过农活的祖父第一天出工,一锄头下去,就挖到了自己的脚背,血流如注,还被人诬陷是故意,队长抓起一把泥巴扔他脚上就算止血,又将他捆在树上示众。

所有人都嘲笑他,远离他。只有祖母找来了草药给他敷上,怕他支撑不住,还带来了几个煮熟的烂洋芋。

转过身,祖母就将和着血的泥巴捏成一团,直往队长嘴里塞,还是那句话,“我让你们欺负我的男人,你再欺负我就拿命跟你碰。我不怕坐牢,我不怕做鬼,我什么都不怕,就是见不得你们欺负我男人,臭不要脸的。”一群人欺软怕硬,看祖母不好惹,队长也不敢为难了。

祖父站在那里哭着把洋芋吃了,劝祖母回去,“下次煮的时候就要加盐,有蘸酱更好吃,光吃煮洋芋嘴有点麻……”从那天起,祖母每天都要想办法做一点剁辣椒。

几天后,祖父又被关了起来,说是大右派,唆使他人破坏生产。至于是谁破坏生产,他们没有说。此时祖父祖母已育有一儿一女,家里的担子全落在祖母身上,能吃的东西都给了孩子,连榆钱团子都舍不得吃,要给祖父带去,自己就吃点草根。

一次,祖父对祖母说,“要是有几个洋芋,用水煮一煮也是好吃的。”


祖母回去哭了一路,“他那么有学问的一个人,只是想要再吃几个水煮洋芋,我都做不到。”

当祖母再来看祖父时,祖父还是狠下心说了心里话,“我在牢里只想吃的,不想你,我会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要不你离开我吧,不用管我,你会过得好一点。”

祖母又哭了,“你不要赶我走,我去给你找洋芋就是,你想吃什么我都尽力弄。”祖父站在那里,用手在墙上敲无声的曲子,后来说起这段时他对我说,“你祖母从来都听不懂我在讲什么。”

不幸却也万幸,在祖父饿得快要死了的时候,有人来看他了。是上面的一个领导,来视察工作时,看了祖父写的一些标语和提议的炼钢技术,连忙打听祖父在哪里。领导见了祖父聊了一会儿后便拍板问题不大,一切由他负责,安排他去了外地教书。

祖父回家后第一次出远门,祖母依依不舍,“你还会回来吗?你要回来。”

祖父没有应答,他忘不了自己的17岁,他恨不得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地方,“那时我已经31岁了,差不多是两个17,韶光飞逝,没想到自己满腹诗书,竟会一事无成。”

5

十几个月后的隆冬,村里所有人都知道祖父要回来了,在家累死累活的祖母顿时活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即便是以前被批斗都没有如此不光彩。那晚,很多人都等着开锣看戏,“就要看看那副怂样,不体面的戏才更好看。”

祖父在学校和一位已婚的女老师暗生情愫,被女老师的婆婆捉奸在床。对方是造反派,很有背景,据说原本是要将祖父活活闷死的,还是学校附近的家长出面保了他。最后祖父被抓到劳改场进行劳动改造,这是他第3次被关。

还是那个领导,花了大力气才将祖父保了出来,女老师的家属表示不再追究,却有一个条件让祖父必须做到,就是必须扒光祖父身上的所有衣服,亲眼看着祖父赤身裸体地进村。经过几次协商,最终他们同意给祖父留下一条内裤。

村里人盯着抬不起头的祖父看,指指点点,又时时关注着祖母的动态,想她肯定会出来大吵大闹,扇祖父几耳光,有人说,“先让他们窝里斗,要是看戏看得不过瘾,我们再出场批斗他。”还有人提着一桶大粪给祖母,让她尽情泼。

祖母听说祖父进村子了,拿起一件袄子就往外跑,给祖父披上后只说了一句话,“你怎么这么多灾多难,不要管别人,我一直在等你回来,门是开着的。”

一向节省的祖母这次大方了起来,煤油灯拨到最亮,反复把开水从一个杯子倒进另一个杯子,想早点给祖父喝,桌上摆着一碗煎好的洋芋,热了两次。

祖父坐了很久才开口说话,“我回来,只为给你一个交代。”然后对孩子们说,“你们长大以后要对妈妈好一点,爸爸就不用记得了。”

祖母这次听懂了。一边烧火将煎洋芋热了热,一边给祖父收拾行李,“就算要死,也该我先死。我这么难,有苦难言,想早死早超生,下辈子投胎做女学生。可我想啊,要是我死了,他们又欺负你怎么办?要是我死了,大家会认为我是你逼死的,这样你更难堪。我们都不要死了,你去省城找人好了。”

祖父说,“我无能,不爱你,却处处要靠你,这就欠着债了,而且越欠越多。”

祖母把叠好的衣服拆了反反复复叠,“日子没那么坏,我们现在不欠别人……”祖母和祖父念叨着,“欠莲嫂的半升米早还了,欠老二的一天工,我用两天工抵了,文婶的半袋子红薯是我纳鞋底换来的……”

祖母越说祖父心里越难受,主动将水缸挑满,重新糊上窗户纸,写了几副春联让祖母过年时贴上,然后双脚跨过门槛,“我身无长物,再无其他能耐。”说着就要走。

祖母见状,一直喊,“你要走,是去找人的啊?等一下,我给你找点值钱的东西做路费。”祖母匆匆从楼上找出来一只金表,“这个值点钱,你拿着以防万一。”

这只金表是他们婚后祖父送给祖母的,祖母只戴过一次,还闹了个笑话。

祖母接过手表后,第一时间就戴在了手上。第二天祖父去上课前,问祖母几点了,祖母对着手表看了好久,急得冒汗,最后眨着眼睛说,“8点98。”

“天呐!”祖父拂袖而去,之后祖母再也没戴它,祖父也从未问及。

没想到过了那么多困难的日子,祖母硬是把它留了下来,“大女儿生病时我想过要拿出来卖的,可那时谁敢买?我想着是你送的,冒再大的风险都得留着,这是我的念想。现在我把它借给你,你找到她了就回来一趟还给我。”

祖父第一次抱了祖母,“那就为了活而活,不死了。”

祖母递上筷子,对祖父说,“先填饱肚子再说,我不怪你,你也不要怪我了。”

那天,祖父要出门寻死,祖母看出来了,才故意说,是去找那个她吧。最终,祖父也没再离开这个家。

6

算起来,祖母只过了10来年好日子。

祖父被平反后恢复了工作,补发了不少工资,全给了祖母。平静的日子一直到我5岁那年,他们大吵的那一次。

那天,村里来了一个回乡探亲的“台湾佬”,喊着祖父过去聊了好久,说是有人托他来打探祖父的情况,还带了点小礼品。祖父找祖母要钱,想置办一身好衣裳去照相馆照相。祖母发了脾气,说了祖父觉得难听的话——“你窝在这里做了一辈子狗,充什么大少爷?孙子都那么大了,还做什么梦?我们都是半截身子入黄土的人了,到了那边只许有我们两个。”

祖父伤心了,将箱子里的衣物全部扔在了地上,去学校前甩下一句话,“你活了大半辈子到底没往我心里来。”

祖父的意思是,他想给自己一个念想,“因缘际会,告诉那边一声我活成这样了。”但是回了家,吃完那顿洋芋大餐后,祖父又说,那就不去照相了,也不联系对方了。

祖母说肉是买了的,第二天吃。然后去打扫屋子,把早上扔出来的衣服又都洗了一遍。晚上她突然说肚子疼,家里人找来了村里的郎中,说只是受凉了,输液就好。那天晚上,祖母交待我和祖父,“等天光了,你们要记得喊我,地里的红薯该收了,收完红薯就差不多要种洋芋了,仓里的谷子不干净,我想装风车里再过一遍。”

第二天,我醒来时并不在自己的屋里,祖父在床边看着我,我睡眼惺忪地问他,“爷爷,是天光了吗?”爷爷一个踉跄抱起我,“满崽,天光了,爷爷给你穿衣服,去给奶奶磕头,她走了。”

我穿上了宽大的麻衣,腰系草绳,向着面目狰狞的棺材磕头,他们说奶奶就躺在里头。我对着棺材喊,“奶奶,天光了,我们吃完肉就要去挖红薯了啊。”

祖父扶我跪下,“奶奶那里不天光了,没有奶奶了……”他哽咽了。我这才回过神,祖母不在了,郎中拿错了药,她是这个家里最舍不得离开的人,忽然就这么走了。

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祖母突然咽气那会儿,祖父在床上一直抱着他撕心裂肺地哭,没有人能拉得开,后来是要给祖母换衣裳他才下了床,亲自给祖母穿上。“看不懂了,看着不像演戏,老爷子就不是会做戏的人。”大家都这么说。

祖母的丧事家里本来打算一切从简,除了周围的邻居,没有安排其他人吊唁,我父亲他们几个说,祖母生前都没有得到大家的重视,没必要死后张扬起来。但那几天,每天都有很多来客,连教育部门的领导都来了,后来祖父去世,他们都没来,“这样的女人只有这一个,以后不会再有了,以后不要再有了。”

祖父教书的学校组了一个乐队过来,祖父是乐队的鼓手。堂哥堂姐们伤心不已,说以后他们没地方躲了。家里那只养了十来年的大黑狗一直躺在棺材下面不吃不喝,在祖母灵柩被送上山那天,大黑狗被车撞死了。

我的美好童年就此结束了。

一周后,我父亲从工地的8楼摔下,因抢救无效身亡;一年后,伯母的疯病愈加严重;两年后,婶婶因产后抑郁症服农药自杀;五年后,我的母亲改嫁。

那一年田里的作物全烂在地里,我开始饿肚子了。祖母走了,家就散了。

村里人说祖母终究是有福的,她走的时候儿孙满堂,家庭兴旺。而没了祖母的祖父,继续被生活一层一层地扒皮,一次次晕死过去,又一次次醒来。再也没有人给他送吃的,再没有人给他披上衣服,再也没有人哭着闹着舍弃一切,就为了让他好好活着。

7

在我和祖父相依为命的那几年,祖父反复把这些事讲给我听,“我承认我不爱你奶奶,但你要替我记得她。”

我忍不住问祖父,既然你在感情上吃了一次亏,为什么还要干涉我父母的婚姻。祖父想了很久才回答我,“我以为你妈妈会有你奶奶那么好的,没想到和我一样倔强。你以后一定要找个自己爱的人。”

祖父又开始跟我讲苏武牧羊的故事了,教我唱《天涯歌女》,每次走到河边,他都会望着那悠悠清水念,“楚女不归,楼枕小河春水。月孤明,风又起,杏花稀。玉钗斜亸云鬟重,裙上金缕凤。八行书,千里梦,雁南飞。”还是温庭筠的诗,他没有解释意思,但我似乎看也看懂了。

我12岁那年,祖父终于做了一身很贵的西装,凌晨5点就拉着我赶路去镇上打电话。在路上,祖父一次次地问我,“爷爷老了吧?成了一个糟老头了吧!”

在店员给他拨号之前,他几次整理自己的衣领,拍掉上面的头皮屑。

电话接通后,对方讲英语,祖父“喂”了两声后,说了自己的名字,那边依然用英语回答。祖父挂了电话,“电话费太贵了,是不是她其实都不重要了。”

现在想来,他应该彻底看清了,或许别人找他,只因刚好有人回乡便起了念,很快又灭了。而祖父一直念念不忘,或许也只是怀念从前那段美好日子,聊以自慰。

我始终觉得一段感情横跨不了那么远,延续不了那么久,过往的一切都是自身的执念。

回去的路上,祖父像一个从战场上溃败下来的士兵,脚步蹒跚,垂头丧气。到了,祖父终究只是一个糟老头子,在命运面前,他不服气也得认。

回到家,他把祖母的遗像找了出来,重新摆在神龛上,看了好一会儿,“你奶奶的这张照片拍得好,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感觉她在看着我,可我从未好好看过她。”

那天祖父给我做了一顿煎洋芋,他的手艺看着比祖母好多了,几十个洋芋,煎得整整齐齐,外面那层金黄的薄皮几乎都一样,不像祖母总是匆匆忙忙,有煎碎的,有糊掉。

尽管祖父的煎洋芋看着精致,但我肯定,这没有祖母那个下午做的洋芋大餐好吃。

几个月后,祖父中风瘫痪在床,去世前几天,一直对周围的人说,“孩子他妈来接我了,要欢欢喜喜的”。

编辑:沈燕妮

题图:go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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