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命运礼物的女孩

2019-11-26 10:16:56
9.1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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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从上大学来到北京起,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16年,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物,最打动我的,还是各种各样的女人。或许是因为自己身为女性,对待同性有更多的共情和理解、更多的惺惺相惜。目睹或听闻她们的故事,总会让我有切肤之感,她们仿佛是我的镜子,我渴望把她们写下来。可以说,书写她们也是自我探索的过程。 在我们这个时代,女性依然需要面对许多或明或暗的陷阱,以及性别带来的痛楚。城市激发起她们的野心,也改变了她们与自我的关系。她们怀揣欲望,付出代价,在现实与梦幻之间徘徊,屡屡遭受失败和尴尬。然而我相信,比起传统对美好女性的定义,这种具有生命力的美更值得记录。 这些故事都没有离奇的情节,可以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每个女人身上。然而,当我的笔触打开生活的褶皱,深入到那些幻想的、虚荣的、野心的、盲目的、古怪的女人心中,我不禁感到,她们每个人都如此奇妙,如此与众不同。

1

章薇说:“2001年,我21岁,倒霉透了。”

那一年,章薇是北京一所大学英语专业的大四毕业生。流年不利,章薇找工作时,外企、国企、考公务员,好几条路全都尝试了。最初她信心满满,觉得凭自己4年来年年拿奖学金的成绩,东窗不亮西窗亮,总有一条路会走到头。

谁知,到了第二年的4月份,每一次的最后一轮面试,她都被刷了下来,“就像鬼打墙一样,不知道怎么回事”。

眼见希望一个个破灭,章薇有点慌了——学校规定毕业生6月份就得搬离宿舍,如果那时还找不到工作、没有收入,她就连落脚之地都没有了。即将铺展开的社会生活,像一望无垠的模糊的海面,水下藏着潜流、暗礁、猛鲨,以及各种各样无法觉察的风险,第一个浪头打过来,章薇才意识到,自己连船都还没准备好。

她开始疯狂投简历,凡是有一线希望的工作,有枣没枣,都去打上三杆。最后,她进了一家事业单位下属的报社。报社打算新办一个刊,招了好几个年轻人进来。章薇刚刚松了一口大气,没想到入职3个月后,社里却传出刊物审批没通过的消息——然后,新团队过完年就地解散,大家各寻出路。

章薇脸型瘦削,眼睛大,眼神里总有一股不服气的劲儿,总像在挑衅什么。这双眼睛不讨家里长辈的喜欢,她重男轻女的奶奶尤其看不惯,经常在她父母面前唠叨,抱怨儿子儿媳把孙女给宠坏了——的确如此,章薇从小到大都学习好,有主意,高中选文理科、大学报志愿都是自己说了算,但奶奶说,“一个女孩子心气这么高,主意这么正,不是什么好事”。

那年过年回家,除夕吃年夜饭时,奶奶似乎对章薇马上就要失业的事情有些幸灾乐祸:“当年你还看不起你堂哥考不上大学,你读书那么厉害,现在还不是连工作都找不到?”

章薇埋头吃饭,一句话也不说,堂哥正对着家里的男性长辈挨个敬酒,更显出她的沉默里有冥顽不灵的意味。这么多年来,章薇和奶奶、和家里的亲戚之间总保持一种紧绷的关系,一口气憋在心里,咽不下去,但现在也吐不出来。

就在那天晚上,她收到报社一个领导的短信:“我有个朋友刚成立了家文化公司,年后招人,你要不要去试试?”

2

那家文化公司计划的发展方向是做综艺节目,总经理徐青柏是搞艺术出身,在美国待过多年。2003年,原创综艺节目在国内方兴未艾,徐青柏有强大的直觉,他断定再过几年,综艺必然在国内大火,于是投钱开了公司。

徐青柏当时40多岁,人如其名,高高瘦瘦,气质挺拔。他的想法很多,却从来不怎么考虑这些好点子要如何实施落地,更没有心思管公司的财务,对于公司要靠什么赚钱养活十几个员工这事,完全不操心。好在,公司的实际运营都是负责发行的副总陈露在具体管,陈露比徐总小几岁,一直单身。她和徐青柏配合得十分默契,彼此也高度信任。

经过之前的颠簸,章薇格外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比同龄人都要努力些。做完分内的工作,她还想到公司从零开头,要多参考别人的经验,便从国外网站上找了一些素材,简单翻译了内容拿给陈露看。没想到,徐青柏第二天见面时就笑着瞟了她两眼:“不错,小姑娘,你做的东西我看了,很有价值。”章薇谦虚了一下,徐青柏接上话:“陈总都夸的人,错不了。”

有一天晚上,徐青柏带着章薇做一份计划书,一直到11点过才弄完。徐青柏说,太晚了,公交都停了,你一个人不安全,我开车送你回家吧。章薇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路上徐青柏问她住哪儿,“人民大学旁边”,两个人就不再说话了。章薇觉得气氛有点沉闷而紧绷,便把车窗摇开一条小缝。微热的夜风灌进来,仿佛她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温软,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太冒失了,不该让“徐总”开车送。

第二天中午吃饭的时候闲聊,陈露说:“我看了计划书,做得很好,昨天和徐总加班了吧?”

章薇点点头。

陈露叹气:“怪不得我看他昨晚像是没睡好,那么晚了,你好打车吗?”

章薇就说,“是徐总送的”。

“他亲自开车送你回去了?”陈露睁大眼睛看着她,眼里半是惊愕半是羡慕,又慢慢渐变成一种百感交集的微妙神情。

章薇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她瞬间明白了,为什么陈露一直在公司任劳任怨地干,为什么她望向徐青柏的眼神里有额外的温热,为什么她讲起“徐总出身高知家庭,80年代就在美国拿到了研究生学位”时掩不住自豪——她顿了顿,赶紧解释说:“就是因为公交停了,又不好打车,徐总才送的。”

陈露脸上这才露出一点无奈的欣慰。

徐青柏是有家室的,他的第二任妻子她俩都见过,看上去非常年轻,孩子刚刚上小学。

过了不久,徐青柏和陈露带着章薇去杭州出差,晚上在徐青柏房里最后过了一遍次日见甲方的流程,过完,时间已经不早了。陈露朝章薇笑笑:“小章你先回去休息吧,我还有事跟徐总商量。”

章薇识趣地站起身。在灯光下,陈露的面容显得格外柔美而妩媚,然而这额外的美却让章薇感到一阵辛酸。

从杭州归来,章薇每次见到徐青柏都觉得有点尴尬。她当然知道,两个人你情我愿,外人没什么可说的。也许陈露知道,自己和徐青柏是没有结果的,她只是愿意尽自己最大的力量,离她所爱的人更近一点——但徐青柏为什么不拒绝呢?如果他不能给她一个未来,他有没有想过,这样对待陈露太不公平了,陈露到底算什么呢?

3

公司制作的一个项目实现“开门红”,在一家卫视赢得了很高的收视率。徐青柏很是高兴,意气风发地带着大家去吃大餐,席间也不劝酒:“我敬大家,我干了,大家随意,特别咱们这里女生多,不要勉强,大家怎么高兴怎么来。”

在座的女生都刷刷鼓起掌来,章薇旁边有个女生感叹:“这样的男人才是真风度啊!”

吃完饭,大家又去唱歌,KTV包厢里的光暗下来,章薇瞥了一眼徐青柏,忽然发现他真的算是长得好看的男人,那张俊美的脸半浸在阴影里,侧脸的轮廓发出微微的光,让她想起古罗马的大理石雕塑,仿佛美在他脸上凝固了——又不仅仅是好看,经过岁月的沉淀,散发着一种秋天般的成熟和沉稳。

包间里欢声笑语,章薇觉得头有点晕,便去洗手间透透气,没想到出来时,徐青柏却站在走廊上,笑着问:“怎么没听你唱?”

“我唱得不好。”

“我不信,英语讲得那么好的人,怎么可能唱歌不好呢。”

章薇想,这是什么逻辑?却也不好辩驳,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低头。

徐青柏却接着说:“有你在,我就总是很安心。”

章薇察觉到一缕游丝般的暧昧,她觉得自己脸红了,半是惊愕半是晕眩,还带着一点难以言说的甜蜜。她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匆匆回到包厢,坐在幽暗的光线中,思绪翻飞,像指南针一下子失去了磁场。

等她冷静下来,隐秘的甜蜜很快消失,继而是交织的不确定和罪恶感:徐总是在向自己暗示什么吗?他有家庭,也有陈露,也许还有别的她不知道的女人,自己又算什么呢?

章薇越想越觉得无所适从——然而,才刚刚安顿了几个月,又要重新找工作吗?想起之前的窘迫、疲惫,她那颗微热的心又渐渐凉下来。

隔了几天,同事们在一起闲聊未来的打算,章薇本来就有要继续读书的想法,便随口说,也许以后再去考个研吧。

没几天,徐青柏居然把章薇叫到了办公室,微笑着问:“怎么,听说你打算辞职考研?”

那微笑,像是在等着章薇示弱。

章薇顿时心里升起一阵怒火:“谁打的小报告?”

“你看你,怎么气性那么大?还真想过要走?”

章薇不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她感到自己和徐青柏也莫名其妙地进入了一种紧绷的关系中,而此时断然否认,就是低头认输。

徐青柏接着说:“那我给你3天时间,你回去想想吧。”

第二天一早,章薇就来到公司,径直走到徐总办公室:“我想清楚了,我要考研。”

徐青柏一脸愕然,似乎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结果:“现在已经9月份了,很多考研的人从去年就开始准备,你现在只剩下4个多月的时间,还来得及吗?”

见章薇不做声,徐青柏甚至有点气恼了:“胡闹!有计划吗?考什么方向?”

“国际新闻。”

章薇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已经打算好要背水一战。她仔细算过,目前手里的积蓄除了基本生活开支,剩下的钱交房租刚好能交到来年4月份。

4

章薇买了一个A4的大本子,以小时为单位制定了严格的作息表:戒掉所有娱乐,每天早上6点半起床,7点半到人大蹭一间自习室,学习到11点半,回家随便吃点东西,下午再去自习,5点去人大英语角读China Daily,9点回家听China Daily英语新闻,做半小时口译,睡前看一章政治要点,11点半睡觉。

有时候她也会忍不住奇怪,自己明明工作得好好的,业务突出,领导赏识,怎么一下子忽然又进入了毫无退路的境地?“犟得像一头驴”,奶奶曾经这么骂过她,语气有点咬牙切齿,是自己太要强了吗?但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时间细想,她已经别无选择。

2003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这时她才想起来,去年开春找到工作后一时高兴,把大学时穿的那件笨重的黑色羽绒服给捐掉了——那时候觉得工作已经定下,有收入了,等到冬天再买件新的。现在衣柜里的厚衣服,除了两件毛衣,就剩下一件抓绒外套。

每个星期章薇会给家里打一次电话,妈妈在电话里问她怎么样、钱够不够,她就以轻快的声音说,复习得很好,工作攒下的积蓄够用,我有钱。她好像永远在和一种看不见的东西较劲。

初雪落下的那天早上,章薇哆哆嗦嗦地出了门。到人大东门,平日里那个面容熟悉、有点腼腆的保安小哥忽然把她拦下:“同学,请出示一下学生证。”

保安平时看她脸熟,大概也猜出她不是本校学生,睁只眼闭只眼罢了,临近期末,上自习的学生多,教室紧张,学校便会要求保安查得严一些。

还好章薇早有预备,已经在天桥上找了个办证的做了一张假证。可保安接过证件,在手上甩了甩,嗤笑了一声,鼻子里吐出来那股气像针一样扎进空气里:“你这学生证在哪里买的?”

章薇一愣,一阵热流直涌上眼眶,但她努力抑制住情绪——自己这真是倒霉到家了,连最后上自习的权利都要被剥夺。她自知理亏,什么都没说,咬着冻得发青的嘴唇,站在瑟瑟寒风里发抖。保安像是动了恻隐之心,挥挥手:“好好,你进去吧。”

她走到小卖部,打算去买一根热玉米吃。卖玉米的阿姨捏了捏她的手,忧心忡忡地说:“小姑娘,你可别把自己冻感冒了。”她“嗯”了一声,转身走出小卖部,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下来了。

夜里,手机忽然亮了一下,居然是徐青柏的短信:“在干嘛呢?最近好吗?”

章薇心头流过一阵久违的暖意,就说自己在复习,一切都好。

“我知道你是个要强的女孩,要是没考上研究生,公司欢迎你回来。”

章薇心里那股气又上来了:去你的,我还没考呢,你就咒我考不上,我偏要考上给你看看!于是把手机往旁边一扔,连“谢谢”也不愿回了。

黑夜越来越深,似乎在她窗外不断下沉。当她从书里密密麻麻的字中抬起眼睛时,觉得自己像走入了一片漆黑的荒原,台灯是世界中心唯一明亮的点。

5

圣诞节那天晚上,章薇从人大东门出来路过郭林家常菜时,餐厅里灯火透亮,热气在窗玻璃上凝成一片淡淡的水雾。透过水雾,依稀能看见人们在举杯谈笑,靠窗有一对情侣,男人笑着伸手去摸对面女孩鬓角的头发。

章薇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徐青柏的样子,这时她回忆起,“徐总”身上有一种很吸引女性的气质,他不常说话,笑的时候很温柔,甚至会有中年人少有的腼腆,想着想着,她的嘴角也不自觉微笑起来。

她想给徐青柏发个短信,祝他节日快乐,又马上意识到,他应该在陪家人过节,自己这样很唐突。站了几分钟,她觉得冷了,便吞了吞口水,在心里暗暗说:“等我考完了,一定要来这里吃一顿。”

想要的东西不仅是一顿美餐,人民大学对面当代商城的巨幅广告上,总有年轻女孩梦寐以求的东西。章薇以为自己是不在意的,直到有一天晚上,她梦见一个身穿性感内衣、烫着金黄卷发的女人,女人的面容美丽得炫目,她看不清,只听见一个声音在耳畔低语:那件内衣是“黛安芬”。这3个字无比清晰,像柔软的匕首刺入她的心间,她夜半从梦中惊醒,依然能感到胸口隐隐作疼。那些想要的东西:口红、包包、衣服……瞬间成群结队地涌来,跳着舞在她眼帘上蹿来蹿去。

她叹了口气,在心里默默把它们一个一个抹去,像值日生擦掉黑板上的字迹。

那个冬天,章薇对天空的记忆几乎都是幽蓝色,在路上走着,也像是在潜水,进入世界极度幽深的部分。直到考研笔试那天走出考场时,在漫天大雪中,她才觉得自己许久以来第一次睁开眼睛,打量这发光的世界,在一片白茫茫中头晕目眩。她似乎变成了一个轻飘飘的鬼魂在大地上游荡,梦游一样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城铁站。拥挤的人群过于急速地向她涌来,她恍然觉得自己的身体能从他们身上轻轻穿过。

不知道过了多久,倒了几趟地铁、公交,章薇迷迷糊糊地走进郭林家常菜,服务员问她想吃什么,她没回过神来,服务员又问了一遍,她像一个大梦初醒的人喃喃说道:“好好,对,我吃什么呢?”

笔试,章薇考了第二。复试的一项内容,是场外放几段国外新闻录音,考生用中文复述新闻内容。

章薇走进考场,开始流利复述,几乎连一个细微的小词也没有漏掉,老师们面面相觑,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一位女老师有些愤怒地打断她:“好了,你不要再照着念了。”

章薇有些莫名其妙——她的笔记本上只摘要记了一些重点词汇的符号,这是她大半年来坚持口译练习的结果,她没有照着念。于是,她索性昂起头,直视着老师们完成了复述。

章薇以综合第一的成绩考上了研究生。

入学后,有一次聊天时,导师半开玩笑地告诉她:“复试时,你表现得太流畅,李老师都怀疑你作弊。后来你选我当导师,李老师还想方设法来套我的话,想知道是不是我提前把考题泄露给你了。”

章薇一拍脑袋——怪不得那个李老师当时的神情如此愤怒。然后,她冲进李老师的办公室,抓起桌上一张《参考消息》塞到李老师手里:“老师,麻烦您选一段。”

李老师不明就里,也想看看她到底想干什么,随手指了一段。

章薇扫了扫段落,用英文将段落大意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她抬起眼睛看着李老师:“老师,你还可以考我,我复试没有作弊。”

李老师抬起眼睛,看见这个女孩眼里闪动着足以和年过不惑的她势均力敌的光。

“你很好,我知道了。”

6

“为了庆祝你考上,请你吃饭吧。”

章薇看着手机屏幕上的短信,迟疑了一会儿,郑重地回了一个“好”。也许她早已预感到,他们迟早会再见面——更或许,她心里也有点期待见到他。

徐青柏还是老样子,眉眼没什么变化,依旧话不多,吃饭的时候问了问她考研的情况,像是在背诵之前准备好的问题,问完就无话可说了,断断续续的沉默,让这顿饭格外沉闷。

偶然地,他想起一个重要的话题,欣欣然道:“公司最近还需要翻译点东西,你有空儿就兼职做吧,能挣点生活费。”

章薇说:“好啊。”她觉得自己之前可能是想多了,这顿饭的真正目的,是找兼职吧。

“晚上打车不安全,我开车送你回学校吧。”吃完,徐青柏说。

一路上仍旧默默无语,章薇觉得像是回到了一年前,风灌进车里,吹着一种似有似无的情愫。

车停在学校门口,槐树在车里投下宽阔的阴影。徐青柏忽然转过头来,像是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给你讲讲我以前在美国的事吧。”

徐青柏刚刚研究生毕业的时候,没什么名气,画作卖不上什么价钱。他和那时候的妻子生活在纽约,过得很窘迫,到超市里买面包都要买临期的那种,买一赠一。

他的妻子也是搞艺术的。有一年秋天,他和妻子开着一辆破破烂烂的二手车,从纽约出发,穿越平原、沙漠、森林,目的地一直要到旧金山。每到一个城市,他们就去找当地的画廊,推销他们的画,两个艺术家,也像两个乞丐。有时候别人会彬彬有礼地拒绝,有时候他会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蔑视:根本没有耐心看作品,只是因为他长了一张东方面孔,便对他油然而生一股优越感——很多年后,徐青柏已经功成名就,但当年那些在暮色中迅速向车窗后方远去的风景,还会时不时地映入脑海,让他感到时间的流逝是如此具象、真切。

连续有几天,他的画一幅也没有卖出去。有一天傍晚,他心结气郁,把车停在道边,就地躺下。那时天空里淌满落日余晖,一片金色,他只想融化在这片金色里,再也不想往前走了。他的妻子也走下车,躺在他身边,很担忧地看着他:“你的画太沉闷,没有艺术灵气——你要多去和别的女人交往,我不会怪你的。”

徐青柏很愕然,他万万没想到妻子会坦诚到如此地步。妻子掏出两根烟,自己叼了一支,又给他点燃一支。他们就坐在道边,一直等到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暮色像一件深色外套披在大地上,有什么东西也在他的心里熄灭了。

徐青柏有了第一个婚外女友,是一个已经拿到绿卡的华裔,她也有丈夫,这在艺术圈并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他们都对彼此的状态心知肚明。他的妻子说得对,陌生的女人带给他新的激动、新的痛苦,陌生的世界向他敞开,让他以新的方式进入自己的欲望和表达,他在她们身上寻找灵感和可能性,也在创作中不断突破已有的风格。

他们回国了。随着他名声渐起,他结识的女人也越来越多:清纯的女学生、艺术经纪人、仰慕他的女商人……他似乎轻车熟路,渐入佳境,假作真时真亦假,而此时他的妻子老得越来越明显,她已经不能理解,当年自己为何要愚蠢地打开他心中的魔盒,而魔鬼吞噬了他们最初相爱的岁月、他们美好的青春回忆,她患上了抑郁症。

离婚的时候,徐青柏给予了妻子最大的经济补偿。妻子对他说:“我不怪你,两个人的相遇或分离,都是自然而然的过程。对我来说,世俗的结果并不重要,我只是觉得人活在世上,有那么多野心、那么多欲望要实现,太苦了。”

徐青柏的第二任妻子比他小很多,婚后她自由职业,衣食无忧,只需相夫教子——连相夫都没必要,只需教子,以及装作对他外面的事情都不知道。

“我决定和她结婚的时候,觉得她很单纯,从来不化妆,有一种很天然的美。”徐青柏惘然一笑,“她从来不会过问我外面的事,但她或许也是最复杂的吧。”

他顿了顿:“我经常会觉得很孤独……你知道吗,你身上有一种别的女人少见的力量感,你是这么多年来我主动追的第一个女孩。”

章薇感到自己微微有些发抖,也许在很早、很早以前,她已经对徐青柏有了好感,也许她已经在心底久久渴望这一刻,怎么可能毫无所动呢……但她在近乎晕眩的震颤里扶住了自己,像一只旋转的陀螺凭借超越惯性的力量、在地上稳稳定住了。

“抱歉,我让你失望了。”

徐青柏有些语无伦次:“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

“陈露姐还在公司吗?”章薇扬起脸问道。

徐青柏顿时语塞。

“你有妻子,有孩子,我不会做那样的事。”看着徐青柏略有些惊惶的脸,章薇愈加笃定地说,“也许你觉得我太迂腐了,也许因为你是艺术家,你不觉得这会是一种障碍,但对我来说,不可以。”

“我是认真的。我可以离婚,你不用担心,钱会很快再赚回来。你和我在一起,以后也会容易得多。”

章薇笑了一下,说了句“谢谢”,打开了车门。

7

研究生毕业后,章薇顺利考上公务员,按部就班,结婚生子。

微信时代来临了。有一天,一个熟悉的名字来加好友:“我试了试你以前的手机号,没想到你还没换号。”

通过好友,沉默了许久,徐青柏又发来了一条信息:“这么多年,有时候还是会想你。”

章薇没有回复。第二天,她在朋友圈发了一张刚生完娃时抱着孩子的照片,照片上的她,面容比几年前略显丰腴,穿着随意的家居服,眼睛里的光变得柔韧,她沉浸在宝宝粉红色的芬芳中,露出为人母才会有的那种温暖幸福的微笑。

后来,徐青柏再也没有和她联系过。

“你真的没有后悔过吗?”在咖啡馆,故事快要讲完的时候,我忍不住问她。

章薇想了想:“有一次,我去美国出差,办完事正好有半天空闲,就去逛了逛当地一家挺有名的博物馆。在那里,我看到他画的一个半裸的女人,眼睛里含着秋阳般的神采。我霎时觉得,他是真正懂得女人的生命力的,那一刹那,是我唯一后悔的时刻。”她露出一个显得有些遥远的微笑,“在我心里,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如果他不是别人的丈夫,他几乎是完美的。”

像徐青柏那样的男人,有哪个女人会不动心呢?

章薇小时候,很想吃镇上那家点心店的蛋糕,金澄澄的,放在柜台里像童话里发光的宝贝。每次路过时,她都像一只发馋的小猫,眼巴巴地向柜台望去。有一次,奶奶终于从集市上带了一块回来给她,她欢天喜地地拿过来,发现角上少了一块。奶奶若无其事地说,堂哥刚才尝了一口,她已经把堂哥嘴咬过的地方撕掉了,不会碰上他的口水,“你好好吃吧”。

章薇瞬间意识到,这是堂哥吃剩不要的。她心里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无名火,甩手把蛋糕扔进了家门口的池塘。从那一天起,她和奶奶结下了仇。

“我知道什么是我的,什么不是我的。”

章薇说,后来她删除了徐青柏的微信。年轻时她有那么多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现在都能轻易得到了。只有他,像一只最明艳、最英俊的风筝,当她按下“删除”时,永远落在了她明明灭灭的青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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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春夜》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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