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 | 生了个傻孩子后,她逼自己走上逆袭之路

2019-12-10 11:09:20
9.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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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国小民》第1035

本文系网易“大国小民”栏目出品。联系方式:thelivings@vip.163.com



1

刘小青从小学一年级起就是我的同学。我们两家住得比较远,以前分属一个生产队的两个小队,现在叫东村和西村。初中之前,我俩遥遥相距,除了上学见面,平时没有交集;初二开始,小青忽然跟我亲近起来,星期天会骑着她家的28自行车来我家玩,上学时也会先舍近求远来找我,再一起绕去位于村中心的学校。

原本我上学都是和前院以及东邻两个男生搭伴儿走,随着小青的加入,变成了俩个男生在前面打打闹闹连跑带跳,我俩女生在后面叽叽咕咕地尾随。一路上我们八卦些老师同学的长长短短,小青银铃般的笑声常常引得两个男生好奇地回头打量。

有一天,小青很羞涩地问:“我有个事儿要是说出来,你能不能替我保密?”

我郑重地点了头后,她说,她喜欢大明,也就是我家东邻的那个男生。

小青上学晚,比我们大了两岁,当时已经16了。可我混沌未开,也没琢磨过味儿来——她接近我,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小青说,她一天到晚脑子里全是大明,想看他的脸,想听他的声音,一瞄见他的身影、听见他说话就心跳加速,看不见他就心神不宁。

小青很羞涩地问我会不会“看不起她”。我没有看不起她,只是傻么呆呆地看着她——她柳条样的身姿那么好看,鹅蛋样的脸庞那么漂亮,黑不溜秋、鼻涕拉瞎(东北方言)的大明哪里值得她这样呢?

初中毕业后,小青追随不明就里的大明一起报考中师。大明考上了,她名落孙山,去镇上读了普高。走之前,小青很忧伤地说:“我这辈子再怎么努力也够不着人家了。”

我和小青又书信往还了三四年,彼此说些各自所在学校的见闻,我鼓励她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大学就追得上大明。小青说:“我早就不想他了,就算跟人家肩膀头儿一般齐,单相思又有什么用?”

后来,小青高考落榜回村种地,那时生产队没了,种的是自家的责任田,她跟我倾诉的都是农村生活的苦闷。过年过节我一回家,她就会第一时间来看我。

1986年12月的一天,小青忽然带着一个面相老成、看起来憨厚朴实的男人出现在我的面前,那人是她未婚夫陈林,媒人介绍的,家在我们邻村,相隔十多里。

两人来买结婚用品,顺便请我去给她当伴娘。小青说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又是城里人,我能去的话,她觉得脸上有光。我自然满口答应,但心里有点难过,觉得陈林的相貌明显配不上她,但除了祝贺,我也不能说别的。

可惜的是,小青结婚的前一天下起了大雪,公路被封,班车不通,我到底没能赶回去参加她的婚礼。

2

1987年的最后一天,寒风凛冽。下午上班,我刚走近医院大门,一辆被村里俗称“28”的拖拉机突突突开了过来,停下后,高高的驾驶室里跳出一个有点面熟的男人。我还未及反应在哪里见过他,他已经惊喜地冲我喊:“老天爷!我正愁咋找你呢!快!快帮我!小青难产,疼了两天一夜还没生下来!”

陈林!愣怔了一瞬,我拉开四面透风的驾驶室,小青正蜷在长条后座的被子里浑身哆嗦着呻吟。我边喊她边摸她的手,冰一样凉,她睁眼见我,无神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气息奄奄道:“我要死了……”

我气得冲六神无主的陈林喊:“怎么不早来?!”

陈林冻得上牙直打下牙,哆哆嗦嗦不答话。几个路过的同事被我喊住,大家七手八脚帮忙把小青抬到了妇产科。医生们使出浑身解数,做了侧切,下了产钳,小青终于诞下一个重度窒息、浑身苍白的男婴,医生抢救了一番,孩子才算有了哭声。

我一直陪在小青身边,听见孩子哭,小青拉紧我的手,却说不出话来,我赶紧告诉她:“是个大胖儿子。”

小青泪如雨下。她不用说,我也能猜她这两天遭了多少罪:宫缩的阵痛持续了一天一夜,疼痛最频繁最剧烈时,又坐着那种能把人肠子颠碎的拖拉机奔了百余里,能母子平安真是万幸。

但不妙的是,孩子很快出现了哭叫、抽搐、呕吐的症状,医生说是难产乏氧导致了颅内出血,悄悄劝我:“开导”产妇放弃抢救吧,这种情况,孩子就算没有脑出血,也很可能脑瘫,后遗症百分之百,救下来后患无穷,不如放弃治疗再生一个。

我不忍心,让陈林去跟小青说,小青立即哭嚎着大骂他不是人:“虎毒还不食子,你咋能忍心看着他死?”

小青像抱着几世珍宝一样把孩子搂在怀里,强睁着困倦不堪的双眼不眠不休,似乎生怕丈夫趁她睡着把孩子偷走扔了。陈林泪如雨下:“我哪里就舍得?我说不救他心里也猫抓一样啊!可是咱救个傻孩子回来以后可咋办?”

“我不管!我就要他活着!”小青声嘶力竭地哭喊,转头求我,“你给我找最好的大夫,砸锅卖铁也要救我儿子,他傻成啥样儿我都认!”

第二天,小青的婆婆和亲妈分别坐着班车赶来了,两个老太太一见面就掐起来了。

原来,小青结婚后就跟公婆一起过日子,家里穷,婆婆不让小青住院生产,她说自己的4个孩子都是在家生的,跟母鸡下个蛋一样,哪就那么矫情还要住院?

小青自己也不舍得花钱,本来就是硬挺到最后才来了医院。听小青婆婆这么骂女儿,小青妈跳着脚骂亲家母“抠屁眼儿都得唆唆手指,挖出鼻屎都得当盐吃”,小青婆婆也不示弱:“还不是你们家卖姑娘给儿子娶媳妇儿,要那么多的彩礼给害的!”

小青流着眼泪一言不发,陈林居然也由着俩个妈掐架。俩老太太掐完了,又异口同声劝小青别救孩子,小青歇斯底里地喊:“孩子要是没了,我就死给你们看!”

在小青的以命相逼下,孩子到底是救回来了。

后来一连几年,我都没和小青打过照面:我写信问她孩子的状况,没个回音;我结婚,她也只是捎来了贺礼;春节回老家,我去给她爸妈拜年也看不见她。

小青妈说,自从有了孩子,小青就羞于见人,总觉得别人在看她的笑话。孩子傻咧咧的越长越丑,嘴歪眼斜流哈喇子不会说话,拖着一条腿里倒歪斜地走路。

我急忙安慰道:“能走路就是不幸中的万幸,好多脑瘫孩子一辈子都躺在床上。儿科主任当时都说这孩子站不起来呢。”

小青妈哭了:“这两年一到秋天卖了粮,她就抱着孩子出门看病,谁劝都不听,亲戚朋友都借遍了,省城、北京都走遍了,听说哪个医院能治就去哪里,连医生都劝她别治了,她还相信能有奇迹。为给孩子治病,那个家整天鸡飞狗跳的。她现在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那罪遭的呀,简直没法儿说……”

跟着小青妈的叙述,我的心也一揪一揪地疼。

3

1993年秋天,小青挺着个大肚子,突然又出现在我面前。

6年没见,28岁的她皱纹横生,满面沧桑,看起来比以前还瘦,越发显得挺起的肚子触目惊心。

小青怕生二胎时又像生大宝时一样,于是刚近预产期就住进了城里的姨家,住了七八天还没动静,心急如焚的她想去我家吃一顿“隔道饭”(民间说法,要是生孩子慢,跨过一条道,去另一个人家里吃饭,很快就能生了),我自然欢迎,赶紧准备好餐饭。

吃饭时,她说:“这些年我把钱全扔给医院了,欠了一屁股债,可大宝依然是个傻子。为给大宝治病,我和婆婆和大宝他爸天天干仗。现在我死心了,不治了,再生一个,好好过日子。”

这些年为了给大宝挣医药费,以前在娘家被3个哥哥惯着、从来没干过农活的小青,如今已经无所不能。为了增加收入,她和张林去外村租地种,夫妻俩在手扶拖斗儿上搭起帐篷,起五更爬半夜地铲、趟、拔草、施肥,就着咸菜吃馒头,渴了就呼呼喝凉水,身上布满了蚊子包,十天八天才回一次家,看看由婆婆照料的大儿子,顺道给家里种责任田的公公搭把手。冬闲时,她就顶着寒风去镇上的集市摆地摊儿,卖干菜、烟叶、粘豆包和自家养的鸡鸭鹅猪。

见我摸着她细细的胳膊满脸心疼,她说:“别看我瘦,可有劲儿了,160斤的粮食袋子我蹲下就能上肩,扛起来都能跑。”

我听得差点落泪。

夜里,睡得正香的我忽然被小青的哭喊声惊起,我把她从梦魇中摇醒,她惊恐地抓住我:“我梦见肚子里的二宝还是个傻子,从怀孕起我就经常做这样的梦,你说我不会真的这么倒霉吧?!”

我安慰她:“不会的,老大的病是难产造成的,不是天生的。”

胎儿越是没有动静,小青的恐惧就越甚,一遍遍问我:会不会又难产?她恐惧分娩,想剖腹产,却又心疼钱。那年月,农村人住院一分钱也不能报销,她家里债台高筑,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不能不精打细算。但我着实担心她的精神状态,为保万无一失,我还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动员她做了剖腹产。

二宝是个健康男婴,小青抱着孩子喜极而泣:“这下我大宝有伴儿了,将来我和他爸都走了,二宝也能照料他哥哥……”

小青那个整日被愁云惨雾笼罩的家终于有了点喜气,公公婆婆笑得合不拢嘴,尽心尽力地伺候她坐月子,帮她带两个孩子。

但小青依然与婆婆龃龉不断:婆婆对二宝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吓着,她就怪婆婆偏心,说她对大宝从来没那么好过;六七岁的大宝傻呵呵好动乱跑,稍不留心就打别家小孩、砸邻居窗户,婆婆若大声呵斥,小青就撂脸子说气话;二宝渐渐长大,若是俩孩子分零食不均、买衣服有贵贱,小青也要敲打婆婆一番:“大宝再傻也是你孙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要是婆婆看大宝的眼神“不对”,小青也要挑剔:“有别人嫌弃我大宝的份,你当奶奶的也不能嫌弃!”

婆婆被气得不行,大骂小青“神经过敏”“没事儿找事”,好在朴实憨厚的公公总是从中斡旋,要老伴儿理解当妈的心,别跟媳妇一般见识。

小青对自己的行为也有反思:“其实我也偏心二宝,你不知道二宝多聪明多伶俐多可人疼。可我就是见不得婆婆对大宝不好。我天天在外忙活不着家,心里就惦记着大宝,怕他跑出去挨欺负,怕他在家里受奶奶的气。回到家一见她果真对俩孩子区别对待,我就控制不住自己要跟她干仗。”

我劝她:“你可能真的有点神经过敏,自己的亲孙子,她能怎么不好呀?大宝就是比正常孩子难带呀,奶奶说两句重话、骂几声给个黑脸,不都很正常吗?怎么就能算苛待呢?”

“是呗,凭良心说,老太太对大宝也挺有耐心,这么多年尽心尽力帮我看孩子,从来也不叫苦喊累。可是我一想到大宝就是因为她当时不让我住院才成了傻子,就觉得她该累,也更该疼爱大宝才对。再说,有了二宝之后,她看护大宝也不周到了,大宝常常满大街的跑,村里那些孩子都欺负他。我能不生气?”

就因为大宝挨欺负,小青几乎骂遍了村里的孩子,跟“护犊子”的大人们经常吵架,被村里人叫做“母老虎”。

4

但为了挣钱,小青再怎么不放心,还是得把孩子交给老人。

她和陈林农闲时进城打工,种地的手扶拖拉机挂上长拖斗,夏天给工地拉沙子拉水泥,冬天给街道清雪,夫妻俩一锹一锹地装车,一车一车地当场结算,能挣点“快钱”。刚开始,还是我托患者的关系给她找活儿,可她“出大力”时巾帼不让须眉,一张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后来只靠自己搞关系,就不愁零活儿了。

那两三年,我每见小青一次,就觉得她又胖了一圈。1米6的她,吹气似的从不到100斤胖到了150斤,瓜子脸变成了向日葵圆盘,肚子似怀孕五六个月一般挺了出来。我问:“你每天干那么重的活,累也累瘦了,怎么反倒还胖了?”

她说:“我就着大葱一顿能吃4个大馒头你信不信?有时不到吃饭点儿就饿了,中间还得垫补个馒头。大宝的病我认命了,也不为治疗东奔西走夜夜发愁了,我现在能吃能睡,咋能不胖?”

“光有碳水化合物怎么行?各种营养素都得合理搭配,多吃点鸡鱼肉蛋奶,你就能把主食的量减下来。得控制体重呀!”我有些担心。

她笑了:“你说得轻巧,俺哪是吃肉喝奶的命?能让大宝二宝吃上就不错了。只要有劲儿干活就成,我还要啥形象?”

1997年夏天,我牵头组织初中同学聚会。担心小青不想去,我特意去了趟她常干活的工地。没想到她说:“我早想开了,不像头些年那样怕见人了。谁爱笑话我就让他们笑话去,不就有个傻孩子吗?我二宝将来会有出息替我争回这口气!不就比别人穷吗?我早晚让那些嘲笑我的人跟着屁股也撵不上我!”

我不知道小青经历过什么,只感觉她当时憋着一口气,恶狠狠地想要证明什么。

聚会那天,小青早早地来了,肥硕的身躯套了件质地做工都很粗糙的桃红色连衣裙,因风吹日晒黑里透红的脸上,明显浮着一层白粉,让我不由想起小时村里人揶揄人时的比喻:马粪蛋挂霜。我心里开始还有点不安,后来见她神采飞扬,四处招呼着跟同学谈笑风生,才安心下来。

喝酒的时候,照例要“忆往昔峥嵘岁月”,小青忽然端起酒杯,要敬已是乡镇干部的大明,说“要溜须一下父母官儿”。

大明笑着打酒官司:“狗屁父母官儿,你非要说啥官儿,那也不光我一人是,干嘛单敬我?不说出子丑寅卯,我可不喝!”

小青笑出了与她32岁年龄不相称的鱼尾纹,沧桑毕现,却也妩媚尚存:“子丑寅卯说来话长……”

一片起哄的掌声和叫好声,人人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我不敢相信小青会随意抛出自己心底埋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赶紧打岔:“喝个酒还要啥子丑寅卯?大明你可真矫情!赶紧喝,别整事儿!”

小青却自嘲:“班长不让我说,是因为她知道我当年暗恋大明。我那时不懂事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来的!”

起哄声差点掀翻了房顶:

“真的呀?没看出来!”

“你哪是不懂事儿!太懂事儿了呗!过早懂事儿!”

“快快快,喝交杯酒!”

尴尬来得猝不及防,大明的脸涨成猪肝色,怔了半晌才恢复了油嘴滑舌:“靠,你早咋不说呢!”

小青凑过去,仰起弥勒佛一样的笑脸问:“我现在说晚吗?”

“不晚,不晚。”大明嬉皮笑脸,“喝交杯酒啥时候都不晚!”

说完,两人真就臂挽臂干了一杯,赢得满堂哄笑和掌声。放下酒杯,大明跟邻座儿的我嘀咕:“哎呀妈呀,太生猛了,跟从前就是俩人呀,你快管管你这哥们儿吧……”

我便拽小青去洗手间,可她居然说:“干嘛啊?我又没憋尿!”然后转头煽动大家:“我拽个词儿啊,我这是‘抛砖引玉’呢,大家也都指认一下当年的心仪对象好不好?”

果真有好多人互揭老底儿,一下子挖掘出好多故事,已过而立的男男女女,纷纷与青涩往事干杯,气氛空前热烈。我硬拽小青走出宴会厅,嗔怪她不该让自己沦为同学们的笑料儿。

她满不在乎:“我这是帮你呢,把气氛弄热烈了,你也没白组织一次聚会是不是?再说了,我今天就奔着大明来的,谁爱笑笑去!”

我吓了一跳:“你要干啥?”

她笑得胸前的肥肉乱颤:“瞧给你吓得,我能干啥?我这样子,他能看上我啊?”

小青说,她想在镇上开个饭店,房子都看好了,离乡政府不远,大明若能引过去一些招待餐,就不愁客源。

“能行吗?”我知道,小青现在家离镇上3公里,骑自行车来回跑没问题,问题是她还要种地,不能一心扑在饭店上,可镇里小餐馆多如牛毛,竞争激烈。

“不试咋知道行不行?光靠种地反正是不行。”小青说。

“求大明帮忙也用不着这样套近乎呀!那么珍贵的感情,白白在众人跟前糟蹋了。”

“有闲情雅兴的人才珍惜那些,我只能拿感情换饭吃!”

大明果然如小青期望的那样帮了忙,乡政府的招待餐拉到她家饭店一大半儿。小青也没亏待大明,自家养的土猪整片儿地往他家扛,春节串门儿,也没少给大明孩子压岁钱。

大明跟我说,上学时真没看出来,小青智商、情商双高,开个餐馆,像阿庆嫂一样八面玲珑、左右逢源,每天在后厨汗流浃背地煎炒烹炸亲自上灶,菜做得贼好吃,也不耽误见缝插针地跑到前堂跟客人热情寒暄,赚了不少回头客。

那年月,农民还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青却是赶早贪晚。东北的夏天,凌晨3点已有天光,小青跟陈林下大田拔草锄地,忙到8点来钟,扔下陈林,自己奔向镇上,对付口早饭,立即采买食材,带着雇来的服务员准备饭店中午和晚上的营业,天天累得站着都能睡着。

秋收之后,小青不用再下地,一心扑在饭店。恰逢乡政府搬进新盖的大楼,原来的一排平房办公室闲置出来,小青求大明帮忙,以极低的价格签下了5年租约,打通房间装上土暖气,宽敞明亮的“宴会厅”秒杀了所有的小餐馆。猫冬之后的农民忙着娶媳妇、聘闺女,小青正常营业之外,还接待宴席包桌,小镇周围十里八村的订单纷至沓来。小青跟我说:“每天回家时身子都散架了,恨不能拽着猫尾巴上炕……”

我劝她别太拼了,她叹了口气:“这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残的残,不拼咋整?”

5

2000年秋天,小青家长14米,宽9米的大砖房竣工,邀我去“燎锅底儿”。

乔迁之喜,我当然得去。可小青不收我的贺礼,指了指“宴会厅”里挤挤挨挨坐了40桌的乡亲:“谁的贺礼我也没要,若事先知道我不要,来的人比这还得多。农村就这样,你强,人就巴结你;你弱,人就看不起你!我就想张扬一下我家蒸蒸日上的日子,看以后谁还敢笑话我,谁还敢欺负我家大宝!”

席间,她春风满面挨桌敬酒,跟谁都亲热得像一家人,丝毫看不出心中还在较劲。

我被小青安排在“雅间”,同席都是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家交口称赞小青能干,居然没一个人提及陈林。当年小青嫁给陈林,就因为陈林的“能干”远近闻名,十几年来,陈林也果真像老黄牛一样,能吃苦能挨累,种地的各类机械看看说明书就能操作,自家盖房子他身兼瓦工、木工、抹灰工、装修工,事事亲力亲为——可也真怪了,在大家看来,功劳居然全在小青这里。

他们两口子来敬酒,陈林只会憨笑着跟人撞杯,小青却是舌灿莲花,一席得体的感谢话,说得人人笑逐颜开。

我觉得这两口子真是绝配:小青能说会干有头脑,脾气火爆;陈林闷声干活听指挥,由着她说啥是啥,很少听说两口子吵架。可是小青似乎却并不认可我:“嫁个不操心的窝囊废,我不操心咋整?连句暖心话都不会说,我累死都没人心疼!”

宴后,小青请我去她家住了一夜。新房子果然鹤立鸡群:瓷砖贴面儿,又高又大,房子两头开门,小青陈林一家住2/3,公婆住1/3,依旧一个锅里吃饭,但有各自的空间。

13岁的大宝已经长得高高壮壮,脑瓜顶尖尖的,似乎还保留着难产时被挤压的模样,嘴歪眼斜,口水成线状往下淌,脖子上像婴儿一样的围嘴儿已经湿了一大片,我招呼他一声,他立即冲我傻笑起来。

7岁的二宝眉清目秀,乖巧地招呼完我“阿姨好”,却冲他妈一梗脖子,气呼呼地回房间摔上了门。

小青边给大宝换围嘴边说:“这是跟我赌气呢,非要跟着爷爷奶奶住那屋,我不许。”

“为啥呀?”

“嫌他哥淌哈喇子埋汰,不愿住一个房间了,这还了得?俩孩子的感情必须从小培养,现在就嫌弃,将来还能指望他照顾哥哥?”

陈林憨笑着冲我解释:“也不是嫌弃,二宝平时可心疼他哥呢,好吃的好玩的都让着他,就这次搬家提出个分开住的要求,小青非拗着他……”

小青喝斥:“你懂个屁!”陈林立马闭嘴。

小青说,她平时一有空就教育二宝要爱护哥哥,有别人嫌弃大宝的份儿,亲人不能嫌弃,“将来爸爸妈妈没了,哥哥还要指望弟弟呢”。二宝话还说不利索时,就对大宝承诺过:“哥,将来长大了我养你。”

小青的这番话让我有些难过,但我无法责备她的妈妈心。

我有次打电话给小青的饭店订餐,顺嘴问了下二宝还闹不闹,小青说:“哄好了,还是和他哥住一屋,我还和他奶奶吵了一架,那老太太就能惯着他!”说完又叹气:“唉,我二宝也蛮可怜的。”

我劝:“你别老给二宝施加那么大的压力,也不用总是担忧,国家越来越富,社会保障会越来越好,就算将来没了父母,大宝也不会无家可归。”

“养老院、福利院都是白扯,有亲人才有家。”小青说,“我一定要让二宝疼他哥哥,还要给俩孩子攒下多多的钱,将来二宝媳妇儿冲钱的面子也不能阻止他照料他哥,你说是不是?”

我也没法说是与不是,只能说:“你也心疼下自己吧!别太累,别老省吃俭用。”

小青有个姨表姐,也胖胖的,这些年小青总捡人家的旧衣服穿,还时常划拉我淘汰的旧鞋,我老公的旧衣帽,好多也让她捡给了陈林。可我儿子的旧衣服她却不捡,俩儿子吃穿用度都比别家孩子好,就是她的体面。每天再辛苦,小青回到家也依然要洗洗涮涮,大宝的衣服一天一换,总是干干净净地出现在人前。

小青说,省吃俭用她心里也高兴,聪明伶俐的二宝就是她的奔头儿。

6

2003年夏天,小青托我在城里给她买套二手房,要三室一厅,够一大家子人住的。

我诧异:“家里的地不种啦?镇上的饭店也不开了?”

她笑着答:“不种地、不开饭店我喝西北风去?我是想让两个老的带着孩子们进城,村里的小学教学质量不好,我得让二宝在城里上学。”

“你早做这个打算多好,省下村里盖房的10多万,在城里都能买一套100多平的新房子!(那时我们市中心的新房子才1000元/平左右的价格)”

“我不后悔,10多万买个扬眉吐气,值个儿!”

很快,小青又买了辆10多万的轿车,村里、镇里、市里来回跑。村里没人再叫她“母老虎”了,都喊她“刘首富”、“女强人”。

置全了农机设备后,陈林大量承包别人不种的田地,成了种粮大户。小青在饭店后院搭起简易仓库,同时经营化肥农药,秋收时节,饭店只接包桌不接散客。小青由饭店老板娘变成粮食掮客,走村串乡地倒买倒卖。到了冬天,她就把饭店暂时扔给陈林,自己南下北上地倒腾农机具和粮食“拼缝儿”。

二宝小学、初中、高中,都和我儿子同校。刚进城时他才10岁,上小学三年级,一入学就去找五年级的我儿子,哥长哥短,小嘴儿极甜。俩孩子很快成了好朋友,二宝也常来我家,聪明礼貌会来事儿,我们都喜欢他。

我跟小青表扬二宝,小青说:“我大宝本来也该这样聪明,都是穷惹的祸。我就是拼了命,也不能让孩子们再像我年轻时一样受穷。”

大宝是小青心里的一根刺,啥时碰啥时疼,只要她有空回到城里,就带着大宝去逛街、去游乐场玩。大宝也只黏着妈妈和奶奶,跟别人几乎没有任何情感交流,平时就自己玩,见到别人就躲。他能自己穿衣吃饭,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能干。

二宝则是小青的全部希望。从小到大,二宝听她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一定要考上好大学,过上好日子,为全家争光”。二宝上学的花费比我儿子多出一倍,多贵的补课班小青都舍得掏钱。

2011年秋天,二宝升入高三。小青把饭店承包给亲戚一年,停了化肥农药粮食农机各种生意,进城陪读。一日三餐精心调理,跟学校老师和孩子家长各种咨询,跟孩子交流三句话不离高考,啥样的“经验”都要灌输给二宝。

结果高考结束,本来模考分数一直稳居在重点段的二宝发挥失常,分数刚过了二本线。我儿子说:“二宝压力太大了,小青阿姨不惜一切地陪他,又整天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啥人受得了?”

二宝执意不肯复读,请老师帮忙填报志愿时,说离家越远越好,最后被贵州师范大学录取了。

但不管咋说,二宝是他们村里这些年考得最好的大学生。小青欢天喜地在自己的饭店里摆了60桌“升学宴”,胖胖的脸上洋溢着出人头地的光辉。

二宝上大学不久,小青家遭遇了灭顶之灾:市里一家名为“申克金服”的投资机构一夜倒闭,小青投入其中指望高额回报的200多万打了水漂——那是她家的全部存款。

我知道消息时,小青已经因为重症暴发型心肌炎在ICU抢救,她这病怎么得的,不言自明。

我换了隔离服,守了小青两天一夜,她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睁开眼看见我,泪珠大颗大颗从眼角掉进枕头。我握紧她的手,轻声劝:“想开点吧,网上不是流行一句话么:除了生死,啥都是小事儿。”

小青身心恢复过来,已经是几个月之后。她严令所有亲戚,不许跟二宝透露一丝消息,依旧按月给二宝的银行卡打去充足的生活费。面对我的关心,她说:“你不用替我犯愁,我绝对不会让幸灾乐祸的人看我的笑话,从前白手起家我都把日子过好了,现在要啥有啥,挣回那两百万是迟早的事儿。”

话虽如此,却事与愿违:镇上装修高档的饭店又开起来好几家,小青的饭店则每况愈下;陈林种地连续两年受灾,投入的本钱都赔进去了;只有卖化肥农药、粮食“拼缝儿”和倒腾农机还在盈利,却需要小青不停地东奔西走。

大病一场,身心俱疲,年近半百的小青再也扛不起160斤的粮食袋子,她常常一边忙碌一边哀叹:“老了,心有余力不足了。”

7

2016年夏天,临近毕业的二宝终于知道了家里的变故,懂事的孩子放弃了在南方闯荡的梦想——他考虑大城市生活成本过高,将来买房太贵,怕一心想给他好生活的老妈负担太重,干脆回家报考公务员,报了市公安局政治处。

小青全力支持儿子公考,斥巨资为他报了知名的培训班,又像4年前那样进城陪考,悉心照料。我儿子让我劝劝小青阿姨,“别再来给二宝添乱”,没想到二宝却欢迎小青这么做,他说:“只有陪考能让我妈歇歇,她愿意唠叨就唠叨吧,我当耳旁风就行了。”

我劝小青管住自己的嘴,别在二宝跟前诉说自己多么不易,别再教导他“要出息、要争气”,小青答应得挺好,结果却是说教模式改成了激励模式:“二宝你是妈妈的骄傲……”“某某家孩子照你差远了都考上公务员了,你肯定能考上……”

笔试成绩出来后,二宝是所报岗位的第一名。小青欣喜若狂,泪光闪闪地跟我说:“你儿子考上了你可能不觉咋样,我儿子那可是鲤鱼跃龙门。祖祖辈辈顺垄沟找豆包,就盼着能改换门庭!”

然而,面试之后,二宝以总分0.3分的差距落选。小青简直气炸了肺,到处声讨面试不公平,没门没窗的平头百姓考得再好也上不去。

二宝哭着求她别再瞎说了:“我进了考场看见一排考官就全身发抖手脚冰凉大脑一片空白,能考好才怪。”

小青不服气:“你紧张,哪个不紧张啊?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二宝气得顶嘴:“行行行,有猫腻,平民百姓考不上公务员,我不再考了行吧?”

我们小城实在没啥像样的企业,二宝去杭州投奔了同学,找了份高薪工作。小青披星戴月地忙碌着,又开始过穷困时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日子。她计划着,先交首付给二宝在杭州买房,日后再帮他还贷款。

半年后,二宝悄悄参加了公务员国考,考了我们市国税局,又一次笔试第一。我儿子跟我说这事时,千叮咛万嘱咐让我装不知道:“二宝不让我告诉你,怕你知道了小青阿姨就得知道。可我想让你给二宝找找心理医生,解决一下他面试紧张的问题——你可千万要保密啊,不然小青阿姨又各种干扰。”

我答应儿子绝对不让小青知道,也找了做心理咨询的朋友加了二宝的微信,通过视频进行远程辅导。临近面试时,朋友说二宝克服心理障碍应该没有问题了。

正巧市区有一幢临近国税局的住宅楼拍卖,比市场价低了不少,我就动员小青过来买。小青说:“再便宜我也没有闲钱买啊,我得攒钱给二宝在杭州买房。”

“二宝在杭州只是应聘,未必就能待长,你早前总教育他长大了得管着哥哥。这孩子懂事儿,早晚会回来的。”我不好点破,只好暗示。

可她坚持不买:“我的儿子我知道,将来他在哪里安家都不会不管他哥哥。”

我让儿子征求二宝意见,说干脆实话实说算了,那么抢手的楼盘,再犹豫就买不到了。二宝却不同意:“千万不能让我妈知道!房子不买也罢,万一我考不回来呢?”

几天后,面试结束,二宝的成绩遥遥领先。小青得知后,简直欢喜疯了,范进中举般哭哭笑笑,也没有埋怨我不讲实情让她错过了低价房:“就算早知道他考国税局,我也不买那个地段的房子,我要让我儿子住上最好的江景房,我儿子有出息,砸锅卖铁我也愿意!”

后记

2019年国庆节,二宝结婚了,婚房果真是市里最贵的江景房,123平,比当初国税局旁边的房子贵了一倍还多。二宝自作主张用了公积金贷款,小青却坚持把这两年的积蓄都给了二宝,还说不足的部分“两年内一定补齐”。小青私下对我说:“二宝孝顺归孝顺,可儿媳妇若是进门儿就背债,咋还好意思让人家以后照料大宝?”

二宝的婚礼办得无限风光,一身大红婆婆装的小青,喜气洋洋地迎接着宾客们羡慕、佩服的眼神和众口一词的称赞。

婚礼结束,送走客人,她立马换上朴素的日常衣服赶回百里外的老家,召集十里八村的乡亲在一处玉米地里开“现场会”:一根根剥去外皮的玉米棒黄澄澄竖立在秸秆上,小青让大家亲眼见证使用她销售的化肥的玉米,就是这样“棒大粒多”,口若悬河地宣讲着:“给我一份信任,还你一秋高产……”

晚上,小青又火急火燎地赶回城,按风俗给一对新人包合欢饺子。

我劝她:“你也50多的人了,孩子都成家了,以后歇歇吧,别再这么拼了!”

小青说:“不拼咋整?二宝不用管了,大宝咋办?将来我走时不能嘴皮子一碰就把他扔给二宝吧?我要给他攒够养老的钱……”

我不由得想起已经过了30岁的大宝:就算家里经历了这么多的变故,他现在还如同小孩子一样,留着口水,走路时拖着一条腿,出门时紧紧抓住小青的衣角,而小青也会像年轻时那样,给自己的大宝买好多的零食。

编辑:唐糖

题图:《黄金花》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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