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被裁员,大家抢破了头

2019-12-18 09:52:36
9.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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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8月下旬的一天晚上,老同学秦三突然打来电话:“过来陪我喝两杯?培训基地。”接着又叹了口气,情绪似乎很低落:“我们公司在裁员了……”

秦三所在的公司是业界知名代工巨头的深圳分公司,这是一家美资企业,效益一向不错,福利虽然说不上优厚,但比起国内小企业却正规稳定得多。

秦三大专毕业,在小公司干了几年,23岁进入这家公司,一干就是14年,从一个技术员升到了工程师,也从一个青春洋溢的毛头小伙熬成了头发花白的中年大叔。眼看着儿子刚满6岁,马上就要上小学了,这当口如果被公司裁了,压力可想而知。

“喝酒技术培训基地”是秦三出租屋楼下的一家大排档,我过去时,他已自顾自喝起来了,“像你这样的元老级人物,怎么裁也轮不到你啊!”我安慰他。

“老子就是担心轮不到我啊!”秦三一口干了一杯,抹了抹嘴说,“我已经给我领导报名了,现在还没有消息。”

“你说啥子呢?”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这是想被裁啊?“

“嘿,我们公司除了生产线的普工,估计有一半的职员都盼着被裁,这还得讲关系呢!”

1

秦三所在的公司共有4000多名员工,除去流水线工人,技术人员和办公职员就有七八百人。由于公司是代工企业,对员工要求并不高,除了领导岗位,其他岗位基本上“有手有脚就可以干”。只要为人不是太差,初、高中生都可以在这里安安稳稳地“混”下去——男人拍马屁拍得好,或者女人胸比较大,“青云直上”也不是不可能。

这些年,公司管理一直比较松散,上上下下都在混日子,“非常适合养老”,700多名职员中,二三十年工龄的大有人在。像秦三这样干了十几年的,在公司还“不敢妄称老员工”。

时间长了,职员自己也觉得混成了“废人”——职位、工资都没有上升空间,撑不死也饿不死,一年年干下来,除了头上白发越来越多,似乎也没有什么收获。有人便萌生了退意——有想“告老还乡”的,有想去“做点小生意”的,也有“情愿去搬砖也不想在这混吃等死”的。

可是,毕竟在这里干了这么多年,“青春都献给了公司”,就这么“白白”走掉实在心有不甘,何况出去了还不一定混得比这里好呢。于是,盼着公司裁员、领取一笔可观的补偿金然后“含笑离去”,便成了很多人继续在这里混下去的动力。

最近这几年,公司几乎每年都会传出要“大裁员”的消息,要么是雷声大雨点小,要么根本就没“雨”,但看今年的形势却仿佛是“要动真格了”。

早在今年3月,人事部两位高管忽然被裁,据说补偿金是“2n+1”(n是工作年份),这一消息振奋了公司“混族”,他们闻风而动,纷纷去找自己的领导“报名”。而领导们则表示“不知道”,也有耿直的领导明确拒绝:“有这好事还轮得到你?我还想走呢!”

就在大家心灰意冷时,5月初在网上疯传的一条消息又让大家看到了希望——X集团珠海分公司响应美国禁令,和国内某知名企业闹翻了,双方中止了合作。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时间传言四起:

“珠海分公司要倒闭了,听说要裁员2万人?”

“长沙分公司也要挂了,好像整个工业园都得关掉?”

“集团这下凉凉了,咱们深圳公司肯定也要裁人。”

……

就连生产线上那些从不关心时事的00后小姑娘,都开始向秦三他们打听公司的命运了:“听说X集团要垮了?什么时候呀?我们有钱赔吗?”

到了6月份,网上的传言得到了官方媒体的证实,珠海分公司有员工爆料已连续“放假”半个月了,这被大家理解为裁员的前奏。

在秦三的一个同事群中,大家讨论得相当激烈,一致认为公司肯定会有“大动作”,更有人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可靠消息,这一次要裁两三百人,分3个批次,第一批主要是裁那些长期有病不能干活的,第二批裁当官儿的,第三批才轮得到咱……”

“不管这么多,咱们先去报个名再说,现在机会难得啊!”一个叫伟哥的同事相当活跃,在群里上窜下跳,不停撺掇大家去“报名”。

“这个时候报名还有什么用?如果真要裁员,名单早就定了,还是先看看情况再说吧。”秦三实在看不下去了,在群里泼了瓢冷水。

秦三说,伟哥以前是生产线上的一个包装工,自称技校毕业,连“生日快乐”的单词都读不出来,唯一的特长便是特别能“舔”。每当秦三的老板——工程部的经理老钱一到车间,他便凑过去“老大长、老大短”地套近乎,鞍前马后拍得老钱晕晕乎乎的,后来找了个机会就把他提起来做了个技术员。

刚开始,伟哥对秦三他们这些“前辈”还比较尊重,后来混得熟了,就展露出他过人的一面来了。

老钱在的时候,他埋头苦干;老钱一走,他立马就像变了个人,无所事事,悠哉游哉。等到快下班或者加班的时候,才“百忙中抽出时间”来发一封邮件,详细叙述自己今天又做了一样什么重要的工作,没事写成有事,小事写成大事,然后“抄送”给各个层级的领导。尽管有些领导与他说的事儿八竿子打不着,但邮件发得多了,也能“混个脸熟”。

更有甚者,有时候明明是别人主导完成的工作,他也会在第一时间拍几张照片,然后屁颠屁颠地发给老钱请功:“老大,这个问题我们已经搞定了。”一旦发现了别人工作上的一点瑕疵,立马便会用手机拍下来,传到工作群里,然后假装不知情的样子,语重心长地说:“这个东西是谁弄成这样?好危险啊!”

而最让秦三“佩服”的是,“这鸟人捅了你刀子还不见血”。有时候他发现有谁迟到或早退了,便会找个借口给你打电话:“还在家里睡觉呀?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我问下那把螺丝刀放在什么地方了?好,好,你慢慢睡,你放心,公司这边有我顶着!”

要不是办公室文员告诉秦三,伟哥给他们打电话时一般都是在老钱旁边,恐怕他们还一直以为“伟哥是个好人”。

尽管同事们都不待见这种“舔狗”,但在老钱看来,他却是一个“积极主动,有上进心,前途无量”的可塑之才。调到工程部不到2年,就升为了高级技术员,后来老钱生病住院,他到医院鞍前马后地跑了半个月,没多久就又升为了助理工程师。

“3年时间,连升3级,而这个过程我却整整花了14年啊!”秦三不无感慨地说道,“他现在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他才舍不得走呢!之所以在这里叫得欢,他是想怂恿我们这些老油条走了,他更好升工程师呢!”

2

秦三也有自己的小九九。

他心里很清楚,虽然他名义上是个工程师,其实每天干的都是些小学生也能干的工作——重启电脑,给机器抹抹油,扭扭螺丝,或者照着样本写一些千篇一律的“操作指示”——单调重复,毫无技术可言。

十多年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混过去了,如今已是年近不惑,年迈的父母在老家无人照顾,儿子又马上面临上小学,老婆为了带孩子几年都没上班。而他加班加点一个月也才1万来块钱,在深圳这个城市里过得捉襟见肘,“挣的钱都给房东了”。

“不能再在这里混下去了!”秦三坦言,在工厂里被“圈养”了十多年,完全与外面的社会脱节了,每天上班玩玩手机,下班玩玩手机,“人都变成傻子了”,自己离开工厂仿佛啥也不会干了。

至于换工作,那还不如就在这里呆着呢,在深圳,35岁以上的都算老人了,找一个满意的工作又谈何容易。

“深圳不适合我们这种低收入人群。”秦三的打算是回老家开一个小店,不指望发什么大财,能维持生计就行了,“至少能一家人在一起,可以照顾父母,儿子也不会成为留守儿童,怎么都比这样背井离乡却又看不到希望强啊!”秦三说这话的时候,迷茫的双眼里隐隐闪烁着一丝光芒。

当然,这一切设想的前提是必须得被公司裁掉,然后拿一笔可观的补偿金。

过去这几年,公司零零散散解雇的几批人,每次的补偿方案据说都是“2n+1”。那些被裁的人,“抱着几十万块欢天喜地地离开了公司”,让许多像秦三这样的人羡慕不已。

秦三暗暗计算了一下,按照这个标准,自己差不多能得到30万的补偿金。这个数字对于他来说,诱惑确实不小:“30万啊,老子再在这里干10年,估计都存不了这么多钱。”

当然,正是因为这个“诱惑”,才让并不喜欢这个工作的他在这里“混”了这么多年。

早在五六年前,他就准备辞职不干了,可每次下定决心要走的时候,公司都会传出裁员的风声。于是便决定再等等,这一等就又是一年,“总感觉自行辞职的话,仿佛一下子丟了几十万似的。”秦三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些许自嘲,又很是无奈。

前几次裁员,名额都很少,且事先毫无征兆。而这一次形势似乎比以往“明朗”得多,如果真要“动手”的话,估计不在少数。

秦三暗暗下定决心,务必抓住这个“十年不遇”的好机会,因此,当伟哥在群里怂恿大家去“报名”时,他是真心着急,毕竟僧多粥少,报名的人多了,自己被“选中”的可能性肯定会大大降低。

秦三一边在群里给大家“泼冷水”,另一边却悄悄给老钱发了一封邮件,邮件中先是回顾了自己这么多年来为公司做出的“巨大贡献”。接着话锋一转,说自己为了工作,长期废寝忘食,如今积劳成疾,浑身都是毛病,身体已不能适应公司高强度的工作。因此,如果公司有裁员计划的话,恳请领导优先考虑他的实际情况——因为有传言称“第一批先裁有病的”,所以秦三特地夸大了自己身体健康状况,并且声称“感觉有猝死的风险”,希望以此多争取点“筹码”。

过了两天,老钱既没有回复秦三的邮件,也没有来找他谈话,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看邮件。秦三心里着急,趁着四下没人,决定去找老钱当面谈谈。

面对秦三“公司是不是要裁员”,“我们部门有没有名额”的提问时,老钱不置可否,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秦三又将邮件上的内容口述了一遍,再三恳求老钱一定要给个机会,老钱一如既往地微笑着,并不时“嗯嗯哦哦”地点头,但全程几乎都没有说话。直到秦三临走时,他才突然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很晚才知道啊?”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是暗示公司确实有裁员计划,同时又告诉自己来晚了?那么自己到底有没有机会呢?秦三有些迷惑,但他知道,老钱作为一名中层管理人员,在上面没有正式出通知之前,肯定不会随便向人透露任何信息的,毕竟这可是“扰乱军心”的大事儿。

然而,“军心”早就乱了。

这段时间,无论是在车间,还是在食堂,甚至在厕所里,大家见面的话题都离不开“裁员”二字,有同事把聚餐的照片发到朋友圈,立马就有人在下边评论:“吃散伙饭吗?”

大厦将倾,人心惶惶,谁都不知道下一分钟自己的员工卡还能否刷开办公室的大门。

同事们都没有心思上班了,有的开始刻苦钻研《劳动法》,无故裁员怎么赔、公司搬迁怎么赔、公司破产怎么赔……一条一款仔细分析,只希望能够“利益最大化”;有的则在默默收集自己的工资单、打卡记录、加班记录,“到时候别被公司坑了”;有的则变得更加谨慎,不再请人代打卡,不迟到、不早退,千万不能让公司抓住把柄把自己给开了;而像秦三这类强烈希望被裁掉的,则整天都在四处打探消息,珠海分公司怎么样了?长沙分公司有行动了吗?谁谁谁有没有上名单?

有同事更是急不可耐,在车间里仰天长叹:“唉,我TM每天一起床就盼着公司倒闭,这到底要等到何年何月啊?”

同事们听了都哈哈大笑,“放心吧!咱公司这次死定了,人人都有机会,只是时间早晚而已,大家耐心等待吧!”

3

裁员的钟声终于敲响了。

7月15日刚上班不久,秦三与几个同事正在车间里闲聊,突然“药罐子”刘莽的手机响了,是老钱打来了,通话很简短:“马上到人事部去一下!”

刘莽一脸懵,有些莫名其妙:“人事部找我有什么事?”大伙儿一听仿佛一下子明白了,异口同声地说:“你被干掉了?”

刘莽半信半疑地往外走,刚到车间门口就不得不停了下来——他的工卡门禁权限已经被取消了,秦三跑过去帮他刷开了大门,刘莽却突然变得有些伤感起来:“这地方老子呆了15年,突然之间,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秦三本想和他开开玩笑,听他这么一说,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秦三知道,尽管刘莽整天都在嚷嚷着想被裁掉,其实他是不愿走的,之所以这样“虚张声势”,也许是他自知这次“在劫难逃”,提前为自己铺个台阶而已。

刘莽本来有个幸福的家,老婆温柔漂亮,儿女也乖巧懂事,在公司每月有1万来块的收入,在外边他还承租了两栋农民房做二房东,日子过得相当滋润。天有不测风云,3年前,他忽然被查出患了严重的肾病,从此就药不离口了,每隔两三个月还得去医院住上十天。更要命的是这病几乎没有治愈的可能,只有永无止境地“花钱保命”。这让他老婆彻底失去了信心,在两年前的某一天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连孩子都没有联系过。

刘莽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家中还有年迈的父母。人在公司还好,公司不但为员工交了社保,另外还买了一份团体商业医疗保险,如此他每个月的收入才能勉强维持一家人生活。而现在一旦被裁,恐怕是对他致命的打击。

刘莽一去就没有回来。

接下来,生产部、品检部、SMT(表面组装技术部门)、货仓等各个部门都陆续有人接到通知前往人事部。有同事挂了电话便匆匆打开电脑,想将自己的某些“机密文件”备份或删除,或者群发一封邮件“给大家道个别”,然而都来不及了——凡是“榜上有名”之人,公司已预先注销了其电脑账户,再也无法登录公司系统了。

整个上午,秦三都是恍恍惚惚的,既兴奋,又紧张,有时候想到如果自己真走了,又莫名其妙有点失落。一直等到快12点,手机终于响了,果然是老钱打来的,秦三激动得手都有点不听使唤了,“仿佛看到30万块钱在向自己招手”。

然而,老钱并不是通知他去人事部的,而是严肃地质问他最近设备故障怎么这么多,希望他认真处理一下,秦三顿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中午,秦三从食堂吃了午饭出来,发现公司前台外边一大堆人围在一起,闹哄哄的,七八个保安矗立在门口严阵以待,保安部经理也亲自披挂上阵,还有两个大队长分立左右。

仔细一看,这群人全是上午被通知到人事部的,约摸三四十个,全部都散乱在门口,或站或蹲,有的眉飞色舞,有的愁眉不展,有的高谈阔论,有的沉默不语……

人群中间,品检部的高级工程师梅乾正在激情四射地发表演讲,只见他高举右手,脸上的表情悲愤而又坚定:“我们为公司奉献了几十年,我们的青春,我们的热血,都留在了这里。现在我们老了,没价值了,就这样被扫地出门了……公司的做法令人寒心,我们决不答应,决不妥协,我们一定要团结起来!”

秦三在人群中打听了好一阵,又把刘莽拉出来聊了聊,才大致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刘莽被叫到人事部一间小办公室后,里面已有三人正襟危坐:人事总监,自己部门总监,再加一个“小喽啰”。

估计是为了防止被录音,三人惜字如金,全程几乎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3份早已拟好的协议书摆到面前任你选择,一份是“请求调换岗位申请”,一份是“自愿放弃加班声明”,一份是“解除劳动合同补偿协议”。

刘莽仔仔细细地将3份协议看完,发现解除劳动合同的补偿标准居然是“n+1”,对此他早有防备,不慌不忙地将三份协议推了过去:“这个我不签。首先,公司现在效益很好,没有亏损吧?其次,我没有严重违反公司纪律,给公司造成重大损失吧?你们解雇员工的理由是什么?有给劳动部门备案吗?你们这是非法裁员。依照劳动法,应当给予2n+1的补偿。另外,我目前身患重病,尚处在医疗期……”

“对不起,我申明一下。”刘莽拿出手机上早已备份好的法律条款,正滔滔不绝地给领导“普法”,被人事总监礼貌地打断了,“公司不是裁员,是和你协商解除劳动合同,这是劳动法所允许的!”

“既然是协商,那我不同意!”领导将“协商”重复了好几遍,刘莽则直截了当地拒绝了这个方案。

谈判最终不欢而散。

刘莽被两个保安带到了八楼一间闲置的空房间内,并被告知不用回到原项目上班了,“以后就在这里办公”,并且严禁进入公司任何的生产区域。

“新办公室”十分宽敞,可以同时容纳一百多号人,里面桌椅俱全,但没有任何办公设备。

刘莽进去的时候,里面已有十多个同仁了,相互一打听,才知道大家的谈判过程都大同小异,而唯有生产部一个拉长发生了“意外”(编者注:生产线在工厂里面称为“拉”,每条“拉”都有人负责,负责的就称“拉长”)。

这位老兄在公司干了20多年,早就盼着有机会“告老还乡”,因此当3份协议书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协商解除劳动合同”,签了字就喜滋滋地出门了。

到了楼下,再拿出协议书细看,猛然发现补偿标准居然不是“2n+1”,这才慌了神,赶紧跑回办公室要求协议作废。然而,一切都晚了,人事总监根本不愿和他理论,直接挥手叫两个保安将他“请”了出去。

据说这位老兄在楼下吸烟区整整坐了1个小时,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并不时喃喃自语:“20万就这么没了?”

4

刘莽和秦三正聊着,老钱忽然打来电话请他到办公室:“作为多年的朋友,想和你谈一谈。”

老钱很真诚地奉劝刘莽:“这个时候,千万不能闹事,不能做任何违法的事情!”然后又提到,作为一家跨国企业,它这么做,“肯定是有法律依据的”。同时表示,如今国际国内经济形势都不乐观,公司也有公司的难处,每年要上交这么多税,还要养活几千名员工,“我们也应该站在公司的角度上考虑考虑,毕竟公司也不是慈善机构嘛!”

刘莽心里暗骂老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却也不想和他理论,他知道现在和老钱这个级别的人扯什么都没啥鸟用了,随便应付几句就准备告辞了。

刘莽刚起身,同事老石忽然推开门闯了进来,还没等老钱发话,老石劈头盖脸便骂了起来:“你这个屌毛做得太绝了吧!你不是不知道,我儿子正上初三,明年升高中的关键时刻,老婆长期有病,又没工作,全家人就指着我一个人养活。你现在把我裁了,我五十几的人,到哪里去找工作?”

老石指着老钱的鼻子,手都有些发抖:“你们吃回扣吃得满嘴流油,我就老老实实挣点工资,你都容不下我?我告诉你,你们干的那些勾当,我清楚得很,把老子惹火了,谁都不好过!”

老石越说越激动,一巴掌拍在桌上,把刘莽都吓了一哆嗦。刘莽事后对秦三说:“共事十多年,第一次看到老石这么有个性。”

老石一直都是个老实人,98年就进公司当了技术员,为人正派、做事踏实,还是公司里少有的本科生,当时工程部的领导十分欣赏他,先后升他为高级技术员,助理工程师,并且还把本部门采购零配件和设备的“肥缺”给了他。然而好景不长。2007年,领导辞职离开了公司,老钱来到工程部当了经理,从此老石就被“打入冷宫”了,连后来的伟哥都快升为工程师了,他还是一个助理工程师。

老钱对老石的评价是“这人人不错,就是脑子不大灵活”。上任不久,就将老石采购设备配件的工作逐步转移给了自己的心腹,包括最后来的伟哥都分到了“一杯羹”。老石很快就被“架空”了,只能干一些整理文件之类的“清水”工作,不过他也没有什么怨言,“老老实实挣点死工资就行了,心里还踏实些”。然而,现在他连这份“死工资”也保不住了。

老石暴跳如雷,刘莽在一旁呆若木鸡,而老钱却相当冷静,他笑容满面地站起来,扶着老石坐下,慢慢说道:“老石你别急,你的情况我了解,你的心情我也理解。但是,裁员这个事不是我能决定的,都是由公司高层经过协商、斟酌……”老钱给老石递过去了一杯水,接着说:“再说了,公司也有公司的难处,如今国际国内形势相当复杂……”

刘莽一听,这话不是刚才说过吗?赶紧悄悄溜了出去,而就在前后脚,老石也丟下一句“你这种人也没什么好下场的!”就摔门而去了。

老石一句气话,没想到几个小时之后就“应验”了。

整个下午,大家都在“新办公室”里聊天,陆陆续续又有人被“送”进来,队伍很快就发展到了40多个。快下班时,门又一次被推开了,进来的正是老钱,这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

老钱冲大伙儿拱拱手,径直走到刘莽旁边坐下,笑着说道:“兄弟,咱们又在一起了!”好几个同事赶紧围上来,紧紧握住老钱的手:“欢迎欢迎!欢迎你加入我们的组织!”

有人好奇地问怎么经理也要被裁。

老钱“吥”了一声:“屁的个经理,这个公司是没人性的,每年赚这么多钱,现在卸磨杀驴,这根本就是违法的。我们大家一定要团结起来,没有2n+1免谈!”

老石刚才还恨不得“弄死”老钱,这时候突然释然了:“经理也好,普通员工也好,终究都是打工的,在老板眼里,都只不过是一台挣钱的机器而已,早晚逃不掉报废的命运。”

5

第一批“名单”终于全部出炉了,一共50人。

很快,以高级工程师梅乾为群主、老钱为“顾问”的“维权群”成立了,大家在群里各抒己见,出谋划策,最终目标是拿到2n+1的补偿金。

对于这个目标,大家都很有信心,因为近几年每次裁员的补偿都是这个标准。至于“n+1”,则是公司的惯用伎俩,“能蒙一个算一个”,去年就有同事被“套路”过。

当时,公司准备与5位同事解除劳动合同,拿出一份“n+1”的协议书,态度很强硬:“你签不签?不签我就收回去了!”有4位当场拒绝了。另有一位正有辞职的打算,这对于他完全是“天上掉下来一坨钱”,生怕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立马就欢欢喜喜地签字了。

到了下午,剩下的4位同事被叫到人事总监办公室,“谈判”相当简单,总监指着协议书上的“2n+1”,云淡风轻地说:“你想要这个数是吧?给你。”上午签了“n+1”的同事听到这种情况,肠子都悔青了:“半天时间,就骗了老子10万块啊!”

所以,对于公司的“故伎重演”,大家都不以为然,认为“过几天它就妥协了,毕竟还有第二批、第三批要处理呢。”然而,这一次公司却分外沉得住气,将刘莽他们“闲置”在8楼后就不闻不问,一直到了8月初,公司依然没有任何动静,大有任其“自生自灭”之势。

这样一来,有不少人反而坐不住了,老石就是最担忧的一个:“这样搞下去,早晚得被公司耗死,我们得想想办法,不能坐以待毙呀!”

经过协商,大家决定反客为主,主动出击。

他们先是给公司工会写了一封公开求助信,洋洋洒洒几千字,声情并茂,催人泪下,然而却是石沉大海,“娘家人”根本没有回音;接着他们又去劳动部门寻求帮助,工作人员很同情他们,说“公司这就是在打擦边球”,“很卑劣的手段”,但又拿它没有办法,“人家没有强制解雇你,这并不违法啊!”

去咨询了律师,可是律师似乎对这种小案子兴趣不大,报了一个很高的价格。大家仔细一算,发现除了给他的,自己都剩不了几个钱了,何况还不知道官司胜算几何呢。

最后,大家把希望寄托在媒体上,报料电话打了个遍,对方登记了信息,都说“我们会关注的”,然后就都没有后续了。

折腾了一圈,渐渐便有人泄气了:“咱们是斗不过公司的,这样拖个一年半载,到时候即便能拿到2n+1,可是工资基数却低了,到手的钱说不定还没有现在多呢,不如早点……”

尽管以梅乾为首的“主战派”苦口婆心地摆事实讲道理,认为“公司不可能拖这么久,总部肯定会限期解决的”,依然阻止不住“主降派”的“变节”——到了8月中旬,还是有20多人陆续向公司妥协,签字走人了。

“主战派”的士气受到了极大的影响,这让秦三他们这些在等着“第二批”的人也很是着急:“如果他们争取不到2n,那我们后面的人肯定也没希望了。”

“公司不让你干活,但照样给你发工资,白白养着你,这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我很是好奇,向秦三提出了心中的疑问,“这样耗下去,着急的不应该是公司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工厂里的薪酬体系,我们的收入全靠挣加班费啊,”秦三告诉我,“在我们这里,技术员、文员、拉长的基本工资才3、4千块钱,而工程师、主管之类的职位也才5、6千。我干了14年,现在月入1万零点,而加班费就占了将近5千块啊!”

秦三说,正因为如此,公司才强逼刘莽他们放弃加班,就等于变相降了他们每月几千钱的工资。对于那些基本工资低的,每月本就没多少,还得扣除五险一金,“这点钱怎么养家糊口?他们怎能不着急?”

唯一不着急只有老钱。作为经理,老钱是拿月薪的,不存在什么加班费,所以这对他根本没有什么影响,反而比以前更加轻松,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每天准时到公司坐着就行了。

因此,除了给梅乾他们出出主意,老钱从来不参与他们的“维权行动”。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看书,读读报,研究研究股票,有时还在手机上杀两盘象棋。日子过得悠哉游哉,而每月3万块的工资一分钱都不会少,这让刘莽他们羡慕不已:“像这样让我在这里干一辈子我都愿意啊!”

在剩下的这20多号人中,有几个是内心摇摆不定,坐观其变的;有几个是家里“不差钱”,混个三五年都无所谓的;其他的大多年龄偏大,学历也不高,或者身体有病,离开了这公司,基本就很难再找到这样的工作了,因此,他们唯有破釜沉舟、“血战到底”了。

6

经过商量,大家决定改变“战略战术”,不再指望通过正常途径解决问题,而是剑走偏锋,通过“制造舆论”、“恶心老板”来给公司施压,希望以此逼迫公司重启谈判的大门。

一群人在网上定制了“文化衫”,上书“黑心工厂,恶意逼辞”,“我们要工作,我们要加班”等大字,穿在身上在公司里面“招摇过市”;每天上班时间,他们还会准时坐在公司前台接待处,等待公司总裁到来,然后一路“护送”他坐电梯直到办公室门口。

秦三给我看了一段视频,记录了梅乾和几个同事“护送”总裁乘电梯的一个片断。视频中,电梯缓缓下行,总裁和一位客人靠壁站着。梅乾和一个同事与他们相向而立,梅乾突然指着身上的“文化衫”问道:“大家认识这几个字吗?”马上就有人抑扬顿挫地回答:“黑心工厂,恶意逼辞!”

总裁是香港人,梅乾可能是担心他听不懂,特地用粤语“翻译”了一遍,样子声音都极其滑稽,电梯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整个视频,作为旁观者的我看着都觉得尴尬。而总裁和客人面面相觑,毫无表情,等电梯门一打开,两人便“仓皇出逃”了。

就这样,他们几乎每天都会陪着“曾经威风凛凛,见了都要绕着走”的总裁在电梯里“说相声”,就希望他有一天“忍不住了”就好办了。然而,总裁显然看透了他们的“伎俩”,根本不着他们的“道儿”。无论他们怎么挑衅,一律不搭理、不说话、不回应。到后来,也许是烦了,他干脆自己绕道坐货梯了。

如此一来,梅乾他们也彻底没招了。每天一上班,大家就呆在“办公室”里坐着、趴着、卧着、躺着,聊天、玩手机、嗑瓜子、睡大觉,“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如果待得烦了,也可以随时出去“放风”。尽快外边“戒备森严”,门口、电梯口、步梯口都有保安值守,但“只要不上楼顶,他们也不会干涉你的自由”,只是在背后默默地尾随着。

这种日子虽然看似悠闲,却也颓废,很快就又有人受不了了。他们开始主动向公司伸出了橄榄枝,将要求的补偿标准下降到了“1.5n”,紧跟着又降到了“1.2n”,这是一个很有“诚意”的价格,几乎是他们的心理底线了,但公司却并不“领情”,坚持“n+1”的标准毫不动摇。

这样的态度也激怒了梅乾他们,公开放出话来:“不谈了!大不了就让公司给我们养老!”大有鱼死网破的决心。

“和谈”的大门再一次关闭了。

与此同时,很多像秦三一样没有“入围”的“混族”却在积极行动,希望能尽早拿到一张“入场券”。有人主动找到自己的领导“毛遂自荐”:“他们既然不愿意走,把名额给我吧!n+1我马上签字走人!”

一位在公司做了30年的女保安最为迫切,因为她明年就达到退休年龄了,她苦苦哀求自己的“老板”给个机会,要求更是低得惊人:“随便赔我几万块钱就行。”

最“坚决”的要数文控部的一位文员,她去找上司“报名”,上司摇了摇头说没有下一批了,她却直接找到了人事总监,总监查了下资料,很是吃惊:“你干了十多年,底薪才3千多?怎么这么低啊?”

文员激动地说:“是啊!说我表现好吧,工资又给我开这么低;说我表现差吧,你们又不炒掉我,这是什么道理?”

总监最后点了点头,“开恩”似地说了句:“你先回吧,到时候再说!”

自从老钱被“撸掉”以后,秦三心里也一直不踏实,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他曾去找过自己的部门总监,询问是否还有“第二批”,总监看了他一眼,反问道:“有吗?我怎么不知道?”

“早晚得倒闭!”秦三狠狠地骂了一句,“像我这种混日子的、浑身都是负能量的,他偏偏要留着你;而像老石那样愿意干的,踏踏实实工作的,他却偏偏要让人家走,这不是有病吗?”

“你们公司领导也是悲哀,”我笑着说道,“养活了你们这么多人,你们却在盼着人家倒闭,良心不会痛吗?”

“你这话说错了,”秦三反驳我道,“首先,不是公司养活了我们,而是我们养活了公司;其次,一个企业如果大多数人都盼着你倒闭,都盼着离开你,应该反省的难道不是公司领导吗?”

那天晚上,秦三喝醉了,我送他回家的时候,他嘴里一直在嚷着:“这公司,坚持不了多久的。”

后记

9月中旬,秦三给我发来微信,说劳动部门已经介入了,再三“劝告”公司在国庆前夕要妥善处理好纠纷,千万不能“搞事情”。在重重压力之下,公司终于让步了,先后将补偿标准提高到“n+1+1”,“n+1+2”,又有好几个“心力交瘁”的同事签字走人了。

10月18日,我给秦三打电话询问情况,他告诉我,老钱在国庆前已经走了,补偿标准是“很满意”。走的那天,秦三在群里建议兄弟们给他“践个行”,结果居然没有人响应,包括他曾经的心腹伟哥,“场面非常尴尬”。

“最近裁员的风声越来越小,好像没什么动静了。”秦三的声音有些失落,他说公司没有以前那么“激进”了,老石和刘莽没有走,最终被允许回到工程部上班挣加班费了,第一批名单上的人员只剩下梅乾等8名“顽固分子”,公司对他们似乎已经“放弃治疗”了,而他们也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在“办公室”里布置了折叠床,电饭煲等家用物品,白天煲锅汤、再美美地睡上一觉。到了晚上,有的回去经营自家的网吧、店铺,有的则去做临时工补贴家用,“没有2n,就一直这样耗下去!”

至于一直心心念念的第二批裁员计划的秦三有些悲观,“先等吧,也许年后会有好消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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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七个会议》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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