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三代,全靠她守住了

2019-12-30 13:35:23
9.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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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跟着奶奶长大,奶奶常给我讲村里那些女人的故事,玉玲的故事,就是奶奶在一个三伏天的晚上讲给我的。

奶奶说,1960年的时候,村里粮食不够吃了,开始吃红薯秧,红薯秧也不够吃了,就开始吃树皮,再到后来,树皮也快不够吃了。玉玲在那年吃的第一顿饱饭,是跟李满仓见面时的饭。那天堂哥牵着一头瘦驴,驴上坐着玉玲,从官庄村来到我们村,见面时李满仓没说话,偶尔低头斜着眼看玉玲一眼,自己在那儿偷笑。玉玲也不敢抬头看,脸憋得通红,两只手一直在玩手绢。那天中午,李满仓家里吃的是棒子面粥和蒸红薯,堂哥一口气吃了8个红薯后,又把玉玲带回了官庄。

玉玲娘死得早,爹又找了个后娘,玉玲跟李满仓相亲,是后娘一手办的。后娘一直对玉玲说:“这户人家好,就一个儿子,以后的家产还不都是你的?再说了,现在树皮都不够吃,人家还能喝棒子面粥,吃红薯,你还有啥挑的?”

玉玲爹就在门口蹲着,低着头抽旱烟,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玉玲心里知道自己怕是在这个家待不久了。果然,李家下了聘礼,当月她就嫁过来了。

成亲那天,玉玲才发现自己嫁的是个哑巴,也明白了为什么爹会沉默、为什么自己要这么仓促地嫁过来。她后来跟奶奶说,想过逃走,但是逃回官庄又能怎么样?一家人还是没得吃。

她哭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起来,做饭,认命。

李满仓是家里的老儿子,上头3个姐姐都出嫁了,新媳妇刚进门,3个姑子看玉玲年纪小,想摆摆脾气,气得玉玲整晚掉眼泪。李满仓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玉玲哭肯定跟姐姐们有关,第二天就堵在门口,不让自己3个姐姐进家门。姑子们气不过,指着玉玲就骂,二姐还推了玉玲一下。李满仓见了,抄起根棍子满村里追着他二姐打——玉玲到底也没遭什么罪,即便是在最困难的时候,家里只要有好东西,满仓都会给玉玲留着。

玉玲最爱养花,不同季节养不同的花,什么时候去她家都有一股香味。

很多年来,我一直都叫她“花奶奶”。

1

吃不饱的日子总算过去了,花奶奶和李满仓也有了一个儿子,起名叫贵军。

贵军出生那一年,“运动”也来了。村里每天不是写大字报就是开会,有时候也批斗人,台上讲的啥,我奶奶听不懂,她就跟花奶奶坐在最后面的角落纳鞋底。

一次,我奶奶看到李满仓站在了台上,就用胳膊肘碰了碰花奶奶,花奶奶一愣,我奶奶心里还在嘀咕,批斗李满仓干啥,他能做啥恶?——花奶奶却放下手里针线和鞋底,就要往台上冲。我奶奶赶忙把她拉到一边:“你冲上去干啥,这事儿是你能做主的?”

批斗会散了,却还不放李满仓走,旁边有人看着,一直到天黑才让他回家。李满仓从台子上一下来就瘫倒在地上了,花奶奶在一旁又扇扇子又递水,等丈夫好半天缓过劲儿来,才扶着他一步步回了家。

我奶奶后来才知道,批斗李满仓,是因为李满仓他爹以前是地主。李满仓在村里被批斗了几次,又被押到乡上批斗了几次,再之后安稳了一阵子,花奶奶也又有了身孕。孩子刚怀上没多长时间,风向又变了,说不光要批李满仓,连他老婆也要斗。花奶奶被村里的民兵带走那天,李满仓一直在跟人“啊——啊”地比划,没人懂他啥意思,他一激动就把带走花奶奶的民兵打了,随即就被绑到了乡里,叫声在整个村子里回响。

花奶奶被批斗到后半夜,到家之后还不见李满仓回来,就来找我奶奶求救。我爷爷连夜骑车到了乡里,直到天快亮才回来,对花奶奶说要有个心理准备,“满仓要不行了”。

乡上的人说,李满仓刚被绑来的时候,情绪很不稳定,等到了中午,情绪稍微稳定点了,就把他绳子给松开了,还给他送了饭。可等到晚上,他又开始暴躁,还一个劲儿做手势,但是谁也不明白他啥意思,刚开始他做着吃饭的动作,还以为他饿了,给了他一个窝头,他却把窝头扔了,还用头撞墙。后来他又一个劲儿指着自己肚子,这下大家更不明白了,李满仓就使劲儿往外冲,被拦下来了,没多久,他直接从窗户跳了出去。

关李满仓的屋子在二楼,天黑看不见,他的头一下磕到了石碾上,当场就没气了。

花奶奶听了,人就哭得止不住了,嘴里念叨着:“他是想着回来给我做饭啊!”

花奶奶从村里借了一辆排子车,把李满仓拉了回来,说了一路“回家了,满仓……”她一心想把丈夫的葬礼办得体面一些,但怀着孩子,本家没什么人,家里也没钱,连一副棺材钱都拿不出来。

最终,李满仓没有用棺材,也没有请响器班子,直接用草席子裹着下了葬。

2

李满仓走之后没多久,二儿子胜军出生了。当时贵军才4岁,家里正是需要人帮忙的时候,我奶奶跟村里几个有过伺候月子经验的妇女,轮流着在花奶奶家待了一个多月。

等花奶奶能下地活动了,另一个问题就来了——粮食不够吃。

家里有两个孩子,花奶奶去参加劳动的时间有限,工分挣的少。开口借过几次粮,但当时谁家也不富裕,花奶奶家这种情况,明摆着是个无底洞,日子长了,也就没人借她了。

一次,我爷爷奶奶从隔壁村听戏回来路过村里麦场时遇见了花奶奶。见她神色有些慌张,奶奶让爷爷先回家,自己则一路陪着花奶奶走,路上遇见两个看麦场的,花奶奶明显加快了速度,也没打招呼。

等到家之后,花奶奶才松开我奶奶的手,深出了一口气。我奶奶问她怎么了,她没说话,先在锅里加了水,把灶火点着,然后回到屋里瘫到床边,把裤子脱了,提起上端,顺着一个方向,粮食哗啦啦地倒了出来。

我奶奶这才反应过来花奶奶是去偷粮食了,仔细看了看她的裤子,就是在裤子外面又缝了一层布,上面再用裤腰带拴住,不翻过来仔细看,的确看不出来。

花奶奶笑着介绍自己的这个得意之作,说这是她第七次偷粮了,偷一次够她家吃十几天的。奶奶也被她这条裤子逗乐了:“你咋想的呀?我刚才跟你一路也没发现,装的还挺多。”

花奶奶说,这裤子她反反复复改了好几回,才琢磨出来下面要缝得窄一点,上面可以稍微宽松点——要是下面宽的话,小腿肚子那么大,谁都能看出来。之前有两次,花奶奶被看麦场的人看到了,人家问她大晚上的干啥呢?花奶奶说去隔壁村走亲戚,晚上汤水喝多了,在这儿方便一下,对方也就不好意思问了。

说完她俩都笑了。奶奶后来给我说,那天自己笑着笑着,就觉得挺心酸。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年,直到村里分了地,各家粮食都够吃了,花奶奶才终于不再去偷粮了。贵军也慢慢长成了大小伙子,家里家外能帮母亲不少忙。

大概是1986年或者1987年夏天,我奶奶和花奶奶在杨树下聊天,一群人冲着她俩的方向走来,走近了,才看到是隔壁村的二疤瘌。

“你是李贵军娘?”二疤瘌冲着花奶奶说。

奶奶看到人群后面被绑住手的贵军,脸上还有些淤青,嘴边的血迹还没有干。花奶奶愣住了,二疤瘌接着说:“是这样,我是隔壁下柳树村的,在西边的矿上上班,今天上午临时有事我回了趟家,一进门听到西屋有动静,我正要进西屋,一个人突然从西屋跑出来,想跑,但是被我抓住了,身上还有从西屋偷的70块钱,人赃俱获。”说完眼神盯着贵军的方向。

花奶奶没搭理二疤瘌,径直走向贵军:“你偷人家钱了?”

贵军不说话。

“你是不是偷人家钱了?”

我奶奶上去打圆场:“这半大小伙子谁能不犯个错,再说二疤瘌也不是别人……”

花奶奶还是直勾勾盯着贵军:“说话!”

贵军半天憋出一句:“是,我偷了,我耍钱输了,你当年不也偷过东西!”

我奶奶刚想制止贵军,但话还没出口,花奶奶一巴掌就扇到了贵军脸上,连着又扇了七八下,把贵军脸打得通红。反倒是二疤瘌拉住了花奶奶:“大妹子,你这是干啥呀?钱也没少,别的东西也没丢,算了算了,给他松开。”

二疤瘌走后,贵军低着头,花奶奶还是直勾勾盯着他,好大一会儿之后,“哼”了一声就回家了。当天中午贵军不敢回家,在我家吃的饭。

3

到了贵军该娶媳妇的年纪,花奶奶又开始发愁了。

贵军主意大,一般人家的闺女看不上,条件好一点的,知道贵军爱小偷小摸,还有耍钱的毛病,都不愿意跟他。好长一段时间,村里还传着李贵军相亲的笑话。笑话我是从媒婆秀兰奶奶那听说的,夏天乘凉、冬天晒太阳的时候,她把这个事情讲了无数遍。

秀兰奶奶说,她带贵军相了不下十几个姑娘,一次相亲的对象是她自己的一个远房外甥女,叫刘俊红。其实那次相亲不过就是去走个过场——贵军总找不到媳妇,花奶奶一直催秀兰奶奶,她就找来俊红充个数。

见面那天,俊红娘连水都没有给他们倒,贵军的话又特别多,俊红娘已经表现出了很不耐烦的样子。秀兰奶奶也挺尴尬,一直在找机会走。趁着贵军嘴上停下来的功夫,秀兰奶奶马上提出说:“要不先这样,今天来的目的也就是先见一面,双方回去都想一想,合适的话再联系。”

每次说到这里,秀兰奶奶还会加重一下语气:“我明明记得当时,贵军都已经站起来要走了,可俊红娘来了一句‘要不中午就在这吃吧’。谁都能听出来,这就是一句客套话,谁知道贵军竟然当真了,又重新坐了下来。笑着说‘在这吃也行’。一下子就把我晾在那儿了,我这当了20年媒人了,哪有第一次见面就在人家里吃饭的道理?这叫啥事?”

“俊红娘估计也没想到贵军会在她这儿吃饭,家里啥都没有预备,只给他下了一碗面条,卧了两个荷包蛋。”说到重点,秀兰奶奶总要拍一下大腿,带着可怜又有点幸灾乐祸的语气说,“那天我在俊红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这个贵军倒是吃的挺香,谁知道吃到一半,突然肚子疼了,去了茅房,回来接着把剩下的面条吃了。”

秀兰奶奶使劲咬住嘴唇才忍住不笑:“这个贵军,缺心眼呀,这不成不懂礼数了!哪有上个茅房回来接着吃饭的道理?当时俊红娘的脸都绿了,去了里屋就不出来了,我拉着贵军没告别就走了。”

按说吧,这种情况俊红跟贵军肯定是成不了的,没想到双方竟然看对了眼,不久就好上了。俊红娘阻挠了一段时间,但俊红却很坚持,她娘拗不过,最终只好同意了。

花奶奶给两个年轻人在村西的另一处宅基地上盖了新房,贵军还在镇上的面粉厂找了份工作,欢欢喜喜地成了亲。1年之后,贵军和俊红的儿子大蛋就出生了,孙子出生当天,花奶奶跑到李满仓的坟前,整理了一下坟前的杂草,坐了1个多小时才回家。到家的时候我奶奶还埋怨她:“咋还找不见你了,这个时候你应该一直在媳妇儿跟前,伺候好月子,免得让媳妇儿挑礼。”

花奶奶笑着不说话。

家里添了个孩子,贵军也曾有过变化。为了多挣点钱,在打工的面粉厂,贵军每次都抢着值夜班(值一次夜班5块钱)。但没多久面粉厂就倒闭了,还欠了贵军3个月的工资。他又去了隔壁镇子上的一家木材厂工作,由于经营不善,半年之后木材厂也倒闭了。

再往后,接连找了几个月工作,不是地方太远,就是工钱给的太低,贵军就又开始耍钱了。那天冬天,有好几次都是俊红抱着大蛋去赌桌上把他拉回家的。

腊月二十七,我们村固定的大集,花奶奶抱着大孙子在集上买年货,被几个邻居喊住说,看见有公安去了贵军家。等花奶奶赶到村西头的时候,警察还在,俊红两眼通红瘫在地上,见到花奶奶就哭着对她说:“娘,贵军杀人了。”

原来临近过年,贵军手里没钱,就一直在乡汽车站溜达,盯上了一个刚下车、穿着还不错的老头,想从老头那里抢点钱。贵军跟着老头走到荒废的化肥厂附近,把老头截住去抢包,老头反抗,两个人就厮打在一起,贵军失手掐死了老头。几个放学回家的孩子看到报了警,警察很快就锁定了贵军。

俊红好长一段时间都站不起来,嘴里一直在骂,也听不清骂的啥,好几个人上去扶都扶不起来。花奶奶把俊红揽入怀里,等她情绪稍微稳定点了,就把她扶进了屋里。

我奶奶说原来花奶奶的头发特别黑,贵军出事之后才1个月,头发全白了。俊红的状态更不好,每天哭得啥也干不了,大蛋每天都是跟着花奶奶睡。花奶奶实在不忍心,便对儿媳妇说:“路是他自己走的,事儿也是他办的,公家没有冤枉他,你也别哭了。你还年轻,你还有的选,你走吧,再找一个,我把你当闺女嫁出去。大蛋你不用管,他是我孙子,我带。”

俊红哭了3个月才不哭了,也没有改嫁,还把花奶奶接到了自己家。

贵军则被判了近20年。

4

贵军入狱之后第二年,胜军结了婚。

胜军娶媳妇也费了挺大周折,谁都知道他哥杀了人,没人想跟一个杀人犯扯上关系。花奶奶找了好几个媒人都没成,最后娶的是隔壁县的一个二婚女人,叫小燕,据说是因为和前婆婆不和,老打架,才离的婚。

花奶奶翻盖了老房子,让胜军和小燕搬了进去。结婚之前,花奶奶就对管事儿的说,不要怕花钱,东西能用好的绝不用差的,婚礼上再让人挑礼,这个家以后就没立足之地了。可小燕过门之后没多久,还是和花奶奶吵了一架,往后也一直不安生。

奶奶后来给我说,小燕其实挺不懂事儿,吵归吵,但不能把人把绝路上骂。有一次奶奶刚进花奶奶家门,就听见小燕大声喊:“你多厉害呀?你养出来一个杀人犯!”花奶奶拿起勺子就要去打,被我奶奶拦下,拉出门之后,花奶奶的身子还气得抖。

胜军的儿子二蛋出生之后,花奶奶和小燕的关系缓和了很多。胜军去了县里一家运输公司上班,工资还不错。

一天,花奶奶带着大蛋、二蛋在我家附近玩沙子的时候,村里的大喇叭广播忽然喊,让她去村委会接个电话,花奶奶还对我奶奶嘀咕,说谁会给她打电话。

电话是县运输公司打来的,昨天下雨地滑,胜军在高速路上跟别人撞了,人当场就走了,运输公司让花奶奶和小燕去趟县里。小燕扛不住事儿,不敢去,第二天就回了娘家,直到送胜军走那天都没再出现。一个月之后小燕的姐姐来帮妹妹拿衣物,说小燕不回来了,二蛋毕竟是你们家的孩子,留下吧。

我奶奶劝花奶奶去找小燕说说,毕竟二蛋是她的亲骨肉,“没娘的孩子到底是不好过呀”。花奶奶却没好气:“找她干啥?见了她说啥?胜军出殡都没回来,这是铁了心不回头了,二蛋没她,我也能养大。”

再往后,花奶奶带着大蛋去看贵军,带着二蛋去地里捡麦子。慢慢地,日子又回归了平静。

5

1999年的时候,村里的大喇叭开始广播说要“平坟”,乡里和县里专门到村里解释说,是为了扩大耕地面积,最后还是要让农民受益。

刚开始,村里抵触情绪挺重,一是怕惊动先人,二是怕动了风水。乡里和县里反复来村里做工作,再加上几个村干部带头,大部分村民还是响应了。最终,我们村除了花奶奶家,所有人家都平了坟。

花奶奶说,当年李满仓是被村里人带走,最后死在了乡里,这事儿要没个说法,谁也不能动李满仓的坟。村干部每次去找花奶奶上门做工作,都带着礼品,讲政策讲不通,说好话也没用,最后村干部也生气了,说人都死了,还要啥说法?事儿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还能把当年的涉事人员都抓起来?把他们枪毙了你心里就得劲儿了?

村里想强行把李满仓的坟平了,花奶奶就站在坟前,任凭怎么说,就是不动,有好几她次趴在坟上,对工作人员说要是敢动这个坟今天她就不活了。乡里来了一个主管的副乡长,在花奶奶家待了一上午,说了一上午,最终还是气走了,连饭都没在村里吃。

村里又开始发动花奶奶身边的人去劝他,包括我奶奶。那天,奶奶刚到了花奶奶家门口,才起了个头,花奶奶就打住她:“你别说了,我知道你是为啥来的。”

“你知道我就直说了,不能为了置一口气跟村里还有乡里把关系处僵。你老了,可大蛋、二蛋还小,以后上学、上班,免不了有事要求村里和乡里,可不能为了这点事,让孩子们以后作难呀。”

“我不是在置气,我就是想要个说法。这些年我经常梦到满仓,梦里他一直在做手势,有时候做吃饭的手势,有时候他指着自己的肚子。满仓当年走得不明不白,贵军杀人进了监狱,胜军死了他媳妇儿连最后一面都不见他,你感觉我这个家还像个家吗?这个家还有点骨气吗?满仓的坟再被不明不白地动了,大蛋、二蛋以后的腰还能挺直吗?”

花奶奶说完眼就红了,我奶奶知道她心里苦,没再往下劝,只是说老天爷不会一直给你苦果子吃的,好日子会来的。

最终,在期限来临的那天,村里派人在夜里平了李满仓的坟。

花奶奶知道之后,没有去村里闹,也没有去乡里闹,只是每天打把黑伞,守在李满仓的坟边上,晚上也不回家,俊红和我奶奶都劝过,不管用,最后还是俊红把饭送到了坟上。

花奶奶一连在坟边待了一个多月,乡里的书记知道了这件事。把我们村的干部训了一顿,骂他们胡闹。书记到坟地的时候,花奶奶身上披着一个很脏的被子,拿着那把黑雨伞在坟边上坐着。

书记当时拍板,乡里出钱,厚葬李满仓。然后问花奶奶还有什么要求没有,花奶奶挪动了一下身子:“谁出殡?”

书记说李满仓当年的事儿他听说了,李满仓的死,村里和乡里都有责任,村里的干部和乡里的干部都要参加。

花奶奶放下雨伞,缓慢地站了起来,没站稳差点摔倒,旁边的两个人把她扶住了:“我还要一个好点的响器班。”

书记说好,转头对村干部说:“找附近几个村最好的响器班,让他们吹的时候卖点力气。”

李满仓重新下葬那天,请来了我们乡最大的响器班子,大蛋、二蛋打头,后面跟着村干部还有乡里的很多干部。

我奶奶说,李满仓活着的时候都没有这么气派过,这下可以安心入土了。

6

我小时候放学会路过村西的那条公路,有时候会见到花奶奶和俊红带着大蛋从村外的方向走来——那是他们刚看贵军回来;有时候会看见花奶奶拉着二蛋从地里回来,一老一小伴着夕阳。

终于等到2012年,贵军出狱了,在里面学了个手艺,在村口开了个小饭店,生意还算红火。

3年后,大蛋结婚了,娶了个隔壁村的姑娘,自己做油漆生意,出去打了几年工,后来又回来开了一家卖油漆的门市。

2017年初,大蛋也有了一个儿子,花奶奶有了重孙子。二蛋也毕业回来工作了。

那年6月的一天,二蛋忽然给我打电话,叫我出去坐坐。那晚,我和大蛋、二蛋3个人喝了一会儿糊涂酒之后,大蛋才说:“二蛋的工作当时没少让你费心,一直说一块吃个饭,老也凑不准时候。”

二蛋在市里一个做工程的单位工作,当时我也只是在网上看到了招工信息,然后跟二蛋说了一下。我有两个同学在这个单位,二蛋入职之后,我招呼二蛋一块儿吃过饭。

“有个事儿,二蛋刚谈了个对象,但是单位要派他去哈萨克斯坦,这事儿咋说呀……去外面工资是高,年轻人锻炼锻炼也挺好,但我们家这情况你也知道,二蛋找个对象不容易,要是这时候突然走,就怕女方跟咱分了……你认识人多,路子广,跟他们单位的人也熟,你看能不能跟人家说说,这次先别让二蛋去?”大蛋看似非常为难。

二蛋在旁边附和着:“咱不是不去,是想过个一两年再去,到时候绝对没二话!”

可我对他们单位也不熟悉,加上自己也刚工作不久,确实没这个能力。等到那年9月,二蛋还是去了哈萨克斯坦。

我心里多少有点过意不去,和奶奶说起了这事儿。奶奶却说,二蛋去哈萨克斯坦之前曾准备辞职的,后来花奶奶知道了,专门把二蛋叫回了村里一趟。那天二蛋回村,我奶奶看见了,她本想帮着二蛋说说话,毕竟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能有个对象不容易,总不能因为工作上的事儿耽误了。

可奶奶刚进花奶奶家门,就听见花奶奶跟二蛋吵:

“……我不去哈萨克斯坦,还能多照顾你。”

二蛋话还没说完,花奶奶明显有些激动:“你为啥不去我清楚!你别说别的,也别说为了照顾我,我身体好着呢,不用你照顾。”

花奶奶看到了我奶奶,也没有打招呼,我奶奶找个凳子自己坐下了。

“我老了,但我不糊涂,去哈萨克斯坦那是国家的大政策,响应国家,你能背啥屈?别人能去,你咋就不能去?要是因为这个你对象跟你散了,那这种对象不要也罢,一个大男人,每天老琢磨娶媳妇儿的事儿,你害不害臊?你有本事了,还缺个媳妇儿?”

二蛋不说话,奶奶想劝花奶奶,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张口。

“男儿志在四方,咱家的男人窝囊了几十年了,你要是再这么没志气,咱家什么时候才能把腰挺直了?去吧,闯去吧,奶奶这一辈子啥事儿没经过?奶奶不怕你闯祸。”

一看这种情况,我奶奶把想说的话都咽下了,对花奶奶说,二蛋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离家近点,离你近点。花奶奶却说个不停,非让二蛋去跟他对象交代明白,跟单位也说清楚,“开始收拾行李吧,缺什么就买”。

二蛋眼圈有点发红,低头回了自己屋。

7

2018年腊月二十一,二蛋结婚了。

临近年关,路上的车特别多,我回到村里已是中午。大喇叭里正在放豫剧《朝阳沟》,村里的几个做饭的把式已经在二蛋家外面搭上了棚子,砌上了一个大灶台,大锅菜的香气已经飘了出来。几个当村的本家已经盛好了一碗大锅菜,一手拿着馒头,一手端着碗,蹲在路边吃上了。花奶奶看见我,拉过我的手,有些责备地说怎么不把媳妇儿带过来。我笑着说年底了单位忙。

花奶奶那天特意穿了一件红色羽绒服,还带了一条红围巾,我想着肯定是为了二蛋结婚选的。

大蛋急冲冲地跑过来,对花奶奶说:“奶奶,你快过去吧,仪式快结束了,现在要给你敬茶。”

“敬啥茶?不是把这个环节取消了?都是给父母敬茶,不用给奶奶敬。”

“咱家这不是……哎,二蛋非要给你敬,你快过去吧,都等着你呢。”

大蛋拉着花奶奶就往里走,二蛋和新娘子已经在等着了,一把红椅子已经准备好了。大蛋把花奶奶按在了椅子上,花奶奶一直念叨着,“不敬了,不敬了,都是给父母敬,没有给奶奶敬的规矩……”说着就要起来。周围的几个人就拉着花奶奶说:“您就坐吧,没人比你更能喝这杯茶。”

二蛋端起茶杯,弯下腰把茶杯敬到了花奶奶跟前。我偷偷看了看二蛋,二蛋是落了泪的。花奶奶有些局促,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喝了。喝完的时候眼睛已经有些发红。

人群中有人起哄:“红包呢?”

哄笑之后,花奶奶给过红包,站起来抹了抹泪,就去了里屋。

吃过午饭,在人群里我看到了小燕,我差点没认出来,好多年不见,比原来老了,也胖了不少。我也不知道说啥,就问了句:“过来了?”

她也有点尴尬:“二蛋奶奶托人给我说的,说二蛋今天结婚……”

我想不明白花奶奶为什么要叫小燕过来,可能感觉儿子结婚,亲娘应该出席一下。但花奶奶全程也没有理过她。

照全家福的时候,大蛋和俊红又把花奶奶拉了过来,让她坐在中间抱着重孙子,俊红和贵军在两边,后面是大蛋和二蛋两家,重孙子在花奶奶怀里不老实,一直乱动,花奶奶就一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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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我们俩》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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