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杯杨梅酒喝完,爸爸会醒来吗

2020-01-04 10:18:21
0.1.D
0人评论

1

父母的饭店店面转让出去两个多月了,店门前的人行道上堆满了泥沙,原先以母亲名字命名的招牌已经拆除,换上全新的牌匾,玻璃门内有三两工人进出,三轮车从门前划过,再多的,就来不及瞧了。这个从小被我当作“第二个家”的地方,真的改头换面与我全然无关了。

回家收拾了几件衣服——入秋了,母亲已经在医院里陪护父亲小半年,只有最初几件轻薄的夏装轮换着。打开衣柜,挂在衣柜把手上的父亲的短袖一下掉地上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赶忙捡起来挂了回去。

父母亲房间的窗帘许久没有拉开过,我把窗户拉开了一些,给空调外挂机上种着的韭菜洒了点水。储藏室被杂物堆满,我扒拉许久,才在最里头的桶里找到存放着的杨梅酒,数一数,大约还有十余罐。

我赶在午饭时间到了医院,护工吃过午饭去午睡了,母亲正在病房里的卫生间洗东西,见我进来,指了指挂在墙上的袋子:“今天买了点小白菜,挺新鲜,鱼也新鲜。”

隔一两天,母亲就要去一趟医院附近的菜场——其实就是一家食材尚且算齐全的小店——各种蔬菜都要买一点,想要买到新鲜的鱼和肉,就要去得更早。所有买来的食材都装在篮子里,挂在病房卫生间的墙上,从蔬菜、坚果到水果、杂粮,数量不多,却都备了。

“鱼给爸爸吃了吗?医生说病人得多补充蛋白,鱼肉牛肉最好。”我把带来的一次性饭盒一一打开放到塑料凳上,碗里装着咸鱼和酱油腊肉,还有一只装了半碗老鸭,鸭肉用高压锅炖了,肉质软烂,容易入口。

母亲从卫生间出来,在裤腿上搓搓手,手里抓着把白菜:“买了鲫鱼给你爸爸吃,还有番茄白菜萝卜什么的,都放点。哎,我都说了不用带什么菜来,我在这吃不了什么,吃不完也浪费,都叫你别带了。”

话虽这么说,母亲却显然有些高兴,她另拿了一只空碗,弯腰开始挑拣:“挑几块肉多的一会儿打给你爸吃,老鸭吃着补,汤也得给你爸留着。”

我走到病床边,把床头略微摇高:“你留点给自己吃,爸爸肉也吃不了多少。”

父亲今天剃了头发,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不少,光滑的头皮上只留一层发白的发根,手术开颅的部位有点凹陷进去,边缘鼓着。此刻他仍沉沉睡着,但眉头还是皱着,微张的嘴唇因为死皮脱落过多渗出血丝。

我戴上口罩在父亲床前说了会儿话,手机开了音乐放在他耳边,便去卫生间看母亲忙活。狭窄的洗手台前,母亲正用小刀削了几片胡萝卜到烧水壶里,我凑过头去看,里面有菜、香干,还有几朵泡开的黑木耳。

母亲拿着烧水壶出来,拉开床底下的纸箱子,盐、糖、酱油和老酒都在里头放着,她利落地往壶里加了作料,撕开榨菜包倒了半袋子,又挑了几块腊肉一同放进去。除了给病人打流食用的破壁机外,医院不允许私自用电器。病房的墙上仅有一个插座,母亲用纸板遮了水壶,蹲在墙边守着,不一会儿,水壶便烧开了。

母亲用筷子挑开水壶盖,滚滚热气扑面而来,咕嘟咕嘟翻涌的热汤冒着泡,白菜正嫩,半熟的香干也是水一滚就熟透了。

“杨梅酒呢,带了吗?今天的菜正好用来下酒。”母亲问我。

我点点头,从背包里拿出酒来。舅舅和姨妈家每年都会送来几筐杨梅,不吃的话,在冰箱里放不得几天就软烂变质,父亲干脆就把杨梅泡酒,因为母亲爱喝。

过去每日小店里忙碌完,母亲就会从柜子深处拿出罐子,倒少许玫红的酒液,再掺小半杯家酿糟烧。坐下夹菜吃酒,是母亲一天忙完下来最惬意的时候。她交叠着双腿,拇指食指松松捏着杯壁,翘起兰花指,微眯着眼抿一口,嘴角咧开嘶一声,酒下了肚,方才夹一筷子菜入口。

有食客起身结账,打趣说:“老板娘酒量不错啊,可别喝醉了算错钱呐!”

母亲夹一粒花生米到嘴里,两颊微微酡红:“这点杨梅酒醉不倒,喝了做事才更得力气些。”

父亲平日不喝烧酒,顶多两罐啤酒的酒量,但对泡过酒的杨梅却喜欢得很,吃饱饭,罐子里一颗颗酒气冲天的红果被他夹到空碗里,眨眼就吃净了。

这个初夏,亲戚们送来的杨梅多,都是黑炭梅。父亲早早备好干净的玻璃罐,趁新鲜,一颗颗挑出杨梅,装到玻璃罐里头,放了厚厚的几层冰糖。果肉被酒浸透后软绵绵的,变成好看的紫红色,酒液的颜色比杨梅更深一些。

这个深秋,父亲突发脑溢血昏迷已经5个月了,藏在家里的杨梅酒都已经熟了。我在病房里拧开罐子,果肉和冰糖的甜香,几乎盖过了酒气。

父亲做的杨梅酒 (作者供图)

2

电热壶煮出来的蔬菜汤装了满满当当一碗,瞧仔细了,我发现里头还有点豆芽、包菜叶和香菇。我用勺子舀了口汤,烫嘴,却是越烫越鲜,出乎意料的美味。我忍不住叹道:“妈,真好喝!”

母亲笑了,端起一次性杯子,呷了一口酒:“今天鱼肉给你爸吃了,鱼骨头就留下来煮汤,腊肉里的肥肉能当油用,还有榨菜跟虾皮,这样一起煮好吃。今天还买到了冰虾仁,买了10只,给你爸7只,还有3只在里头,吃着也鲜。”

见我连喝了好几口汤,母亲从壶里挑出菜让我多吃。我带来的大半锅米饭,母亲划拉了一半到碗里,剩下的放到塑料碗里用盖子盖严实了,说明天放医院的微波炉里,花5毛钱热一热就能吃。

我叫她订医院里的盒饭,母亲说又贵又不好吃,白浪费这个钱做什么。我知道,她平时早上都是去楼下的早餐店买两碗白粥,留一碗做午饭,晚上,她自己就煮粉干——粉干提前放热水里泡软了就很好煮,水壶一烧开就熟。她说今天带来的咸鱼和腊肉配粥吃正好,还能当煮面的配料,我又劝她,太咸的东西不能多吃,吃之前最好放水里煮一煮。母亲含含糊糊应着,大口大口扒拉饭,吃得很香。

“在吃饭啊,女儿来啦,带什么好吃的了?哟,还喝酒呐!”同病房的家属推了理疗机进来,打了声招呼。老阿姨60多岁,和我们是同乡,说本地话。

“这酒甜得很,一点不辣口,阿慧她爸做的,我这手脚老毛病老痛,喝了能舒服那么点儿。”母亲叫她坐下来一起喝点,说酒要与人对饮才更有味,正好今天菜也多。老阿姨连连摆手说不用。

“咳咳咳——!”

正在这时,病床上原本安静的父亲突然瞪大了眼睛,肩膀猛地一弹,开始剧烈咳嗽。母亲筷子一丢,马上就要站起来,我忙按住她:“我去我去,你先吃。”

父亲猛烈咳嗽了几下停了,眼皮再次无力地垂下,眉头紧拧,脸咳得通红。气切口处的金属管道已经有浓稠的痰液喷溅出来,我双手消毒,拿管子吸净了,再用纸巾擦去父亲溢到唇角的唾沫。

“你妈昨晚一晚上没睡,你爸一咳她就起来,一咳就起来,你让她一会儿坐着歇会,你看她吃个饭都快睡着了。”

老阿姨一边给床上昏睡着的儿子按摩,一边放大了声音:“跟你妈说了,叫她多休息,她不听啊,护工拍背,她在旁边护着你爸,喂饭也要看着,生怕你爸哪里不舒服,又怕你爸吃不饱饿着。昨晚半夜你爸体温高,她就坐着一晚上不睡觉,给你爸换毛巾擦身体,你看她现在脸色这么难看,坐都坐不住了快。这样下去,你爸没醒,她自己都要先倒了!”

母亲朝老阿姨摆了摆手,打断她:“我好得很,在这里天天吃了就坐,没事干,胖了很多了。”

我转头看母亲,乍一看是感觉她脸是胖了,但其实是显而易见的浮肿,眼皮也肿胀着,连带着眼神更显疲惫。常年盘发的她,头顶的头发稀疏了,皮肤没了光泽,像失了水分的菜心,添了细密的皱纹。也就是刚喝了酒,脸颊有些红,脸色看起来才好些。

“妈,你晚上尽量好好睡觉,别总起来了。”我说。

“知道了,我有睡的。”

3

中午12点前,父亲身上带着尿管尿袋被抱到推车上,一路坐电梯到楼下,穿过住院部门前长长的空地,到达一排低矮的小房子——医院里仅有的一台高压氧舱就在这里。

包括父亲在内的4位病人在家属或护工的陪同下,同时被推进这个巨大的圆柱形密闭舱体,通过面罩吸入高纯度的氧气,使坏死的脑细胞能够在短时间里更好地修复再生,这是当前公认的昏迷促醒的常规治疗方式之一。

与父亲一同进舱的有位20岁的女孩,她是坐在轮椅上被推进来的,容貌秀丽,身段高挑,即使病了许久,眼神呆滞,也掩盖不住她的美貌。我从旁人断续的聊天中听到,女孩是因心脏骤停、抢救时间过长导致颅内缺血缺氧,昏迷了好几个月才逐渐恢复微小意识,她已经做了100多天高压氧,略见成效,还要继续做下去。

女孩的大眼睛定定地朝一个方向看,漆黑的瞳仁没有焦点,脖颈上的气切口已经愈合,留下一个肉色的疤痕。她双手僵硬,身体不受控制地发颤,如一只惊弓之鸟。她的父母看起来40多岁,与旁边人交谈的时候,时不时伸手捂住女儿的脸颊,替她整一整头上的帽子。

有人夸他们的女儿漂亮,做父亲的就笑,脸上是自豪和温柔,说女儿随妈妈,从小就好看。女孩的母亲蹲下来,握住她颤抖的双手,仰头轻轻同她说话。

我不由想起我20岁的时候——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又好像还只是昨天。父亲的头发还大部分是黑的,肩膀宽阔,四肢健壮,手掌也是胖胖的,腿脚还利索,粗活细活都干得好。母亲是暴脾气,一有不顺就叨唠他,父亲就默默吃菜默默听,直到母亲消了气,才敢出声。我在假期睡够懒觉,醒来后就没心没肺地窝在房间里玩电脑,吃完饭把碗一推又溜回屋里去,没有忧愁,没有顾虑。

反正不管世界怎么变,我们一家三口总是在一起的。

两个小时的高压氧结束,我与母亲一前一后推着车回病房。住院大楼前的这段路坑洼不平,还有挖土机在周围施工。父亲身上盖着被子,风很大,母亲用毛巾半包着父亲的脸,不让凉风灌进去。

我说:“爸爸,我们在楼下啦,旁边有很多人,还有车,太阳很大你晒不晒啊?”

父亲微张着嘴,身体随着推车一晃一晃,没有任何回应。

回病房后,紧跟着要针灸。针灸师手里的长针一根根扎进父亲全身的穴道,头顶,手臂,大腿,小腿全扎满了。最后一针扎在人中上,医生捏着针反复加重力道转动刺激,父亲面部肌肉收紧,嘴巴扭曲,显得狰狞,右手竭尽全力想要抬起,最后又无力地垂落下去。

比这更刺激的是电针,在全身插着的每根银针上导入电流,这种对于常人来说难以忍受的折磨,要维持半个小时。

针扎,电流刺激,吞咽训练,关节按摩,雾化,吸痰,各种项目一样一样地做,父亲的大脑仍沉睡着。护工架着腿窝,将父亲的身体侧翻过来拍背,父亲猛然睁开了眼睛,眼球血丝密布。母亲俯下身,手贴着父亲的脸,轻声说着:“不要怕不要怕,一会儿就好了,我让他拍轻一点,轻一点就不痛了,不要怕。”

父亲光裸的背上青紫了一大片,这是每天拍背留下来的,拍背时他的眼睛总是瞪得很大,脸涨得血红,像案板上被重重拍击的鱼,挣脱不得,反抗不得。

砰砰的拍背声终于停止,父亲慢慢闭上眼睛,呼吸逐渐平稳。母亲弯腰将脸贴在父亲额头,在耳边叫他的名字。

“我们一家人拍张照吧。”我拿出手机,把头也凑到父亲边上。

我以前常想以后要一家人去影楼照个全家福,照片洗出来后要放大挂到墙上,进门就能看到。我低头看手机里刚刚拍的照片,我和母亲一左一右看着镜头,中间是沉睡的父亲,他嘴角耷拉,皱着眉头。

4

医院在市里,坐车回到镇上的家里要两个小时,这个点回去,到家该是夜里六七点了。出门前我将宝宝临时托付给在街上开店的表姐,到了晚上会哭闹。

我跟父亲又说了会儿话,带上空碗准备回去。母亲倒半脸盆热水,稍许晾凉了给父亲擦身,转头嘱咐我:“记着下回来带些烧酒,你爸去年刚烧了两大缸,都在老屋里放着,就打算以后存着慢慢喝。杨梅酒单喝太甜,需得掺些酒进去才好喝。”

我背上包,点头应了。刚站到电梯门前,母亲又追了出来:“等下等下,还有东西给你。”说罢,她折返回病房,片刻后手里拿了东西过来,是两个橘子,一并塞到了我手上的袋子里去:“这个你带回去吃。”

我愣了愣,伸手想要拿出去:“我来医院怎么还带东西回去啊,哪来的橘子啊,你留着自己吃啊,我回去想吃什么都有。”

“隔壁床亲戚送的,你不是喜欢吃桔子吗,行了快走吧,电梯来了!”

我被推进电梯,电梯门合拢前我看到母亲站着,朝我挥了下手,我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她身上红色的衣角一闪而过,看不见了。

回去的公交车上,我剥了一个橘子,皮很薄,还是青绿色的,只在两头凹陷处有些微微的黄,橘肉酸中带甜。

小时候我常吵着要吃这种橘子,母亲总说橘子上火不让多吃。现在我长大了,想吃多少都可以,但味道又不是那种味道了。

隔天,我带了些水果去看爷爷奶奶。父亲养的鸡鸭就在他们屋子后面的泥地上跑来跑去,脑溢血前,他天天回去一趟料理鸡鸭,顺带带些米菜给爷爷奶奶。父亲倒下的几个星期前,我还随他一起回来喂过鸡。鸡鸭原本是要卖掉或送人的,母亲不舍得,就托给附近的邻人料理了。

91岁的奶奶正躺在椅子上昏昏欲睡,我一边喊她一边跨进门槛。她闻声睁开眼睛,慢悠悠地问:“是谁啊?”

我大声回答:“是我,奶奶。”

“阿慧啊?是不是阿慧啊?都不一样了认不出来了。”奶奶颤颤巍巍地坐直了身体,转头唤爷爷出来,放在膝盖上的手布满青筋,抓过袄子盖在身上后,看着我问:“你爸怎么样啦,什么时候回来啊,怎么还没回来?”

“已经好多了,现在医生还不让回来,说要好好休养,他腿还疼下不了地,所以也不方便走路得躺着。”

“你妈在医院是吧,怎么也都不回来啊?”爷爷走出来,坐在藤椅上,旁边的收音机敲敲打打唱着不知名的戏曲。

“嗯在呢,她在照顾我爸,都挺好的,你们放心吧。”

“哦,那你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啊?”奶奶又问了一遍,爷爷大声和她说:腿疼呢,走不了路,得等腿好。

“哦,那下个月应该回来了。”奶奶囔囔着。

我和他们再说了几句,起身走去后门。后面庭院的阳光很好。父亲种的南瓜长得茂盛,肥厚的藤蔓一直延伸到了围墙外面,层叠的叶片间或藏着几只发青的果实。有鸭子蹲在叶下,时不时扑棱翅膀。父亲曾说,等最大的这两只南瓜红透了,就可以摘回去煮南瓜汤,自家种的,肯定比别家的更甜。去年父亲埋下的番薯也结满了新藤,挖进去或许能有收成了。

奶奶家旁边就是我家住过的老房子,我曾做梦都想能够住上干净漂亮的楼房,早日从这里逃离。

父亲收养的黑猫躺在水泥板上,才刚靠近,就竖起耳朵警觉地看着我。我拧动钥匙,木门咿呀一声开了,屋里一片漆黑,只有窗格间漏下几缕微弱的光。我开了灯,过去吃饭的桌上堆满杂物,积了一层厚厚的黑灰。父亲做的两缸子烧酒摆在角落,取下封口的黄泥盖与荷叶,拿下箍着的皮筋,掀开塑料薄膜,幽幽酒香弥漫开来。

我用酒提盛了一瓶子酒,小心翼翼拧上瓶盖,再把酒缸的盖子一层层套回去。提着酒瓶在原地定定站了会儿,我踩着木楼梯去了二楼。

楼上的房间比我印象中似乎缩小了,破旧的床和衣柜,是母亲当年的嫁妆,一台立式空调放置在角落,用破布裹了,只露出点边角。

我就这样呆立着,衣柜斑驳泛黄的镜面映出我模糊的身影。

5

晚上给宝宝洗好澡,接到了医院父亲同病房家属老阿姨打来的电话:“出事了,你妈跟护工吵起来了,好像是你家请的这个护工说每天抱你爸爸去做高压氧太累,要加钱,你妈不同意,护工现在也不知道去哪了,你妈刚在那偷偷哭呢!你赶紧想办法先叫那个护工先回来,不然你妈一个人没办法的。”

我挂了电话,手有点抖,在手机上划拉半天才找出护工的号码,打了过去。和护工谈完,我立刻给母亲打电话。

“喂,妈,你在干嘛。”

“没干嘛啊,正坐着呢,刚给你爸喂点水。”

母亲的声音平稳,和每日我与她通话时的语气并无不同,我直接说:“妈,我刚给咱护工打电话了,他的意思是觉得每天抱爸爸吃力,想多加点工资,我和他说好了,每天再多给他10块钱吃饭补贴,再高就真不能答应了,他同意了。”

“真的?我以为他不做了要走了,刚才他说每次抱你爸爸下去做高压氧要加20块钱!这么贵哪能行呢!现在都说好了?不会变卦吧?”

“都说好了,你放心吧妈,只要能帮忙把爸爸护理好,多加点钱就多加点,不去计较了。”

“要是有钱还计较什么呢,这也要钱那也要钱,你爸要再醒不过来怎么办呢?”

“会醒的。”我按住在旁边翻来滚去的宝宝,还没到休息的时间,话筒那头很吵很乱,我问:“爸爸睡了吗?”

“今天一整天没怎么睁开眼睛,叫也不睁眼,精神很不好。”

母亲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有些模糊,我心思放在了开始哭闹的宝宝身上,便简单交代了几句:“爸爸睡的时候你也睡吧,别太累了,早点睡觉。”

“知道了。”

我隔两天才去医院,匆忙吃了午饭出发,到医院时已经下午1点了。进病房时,母亲正坐在父亲病床边打瞌睡。

我轻轻把手里的袋子放下,母亲却一下子醒了,抬头问:“怎么了,针打完了?”

“没呢,我看着,你先吃饭吧。”我把带来的塑料碗盖子打开,摸一摸,饭已经凉透了。

秋天的河蟹肥美,我托摊主挑了两只大的,放点冰糖老酒炖了带过来。母亲皱眉,“又带这么多东西过来,下回这些贵的别买了。”

我从包里掏出装了烧酒的瓶子,母亲接过去开盖闻一闻,笑开了:“这酒果然香,你爸说过这回做的酒好,给多少钱都不卖,就留着自家人喝的。”

“呀,你喝这么多!”老阿姨惊讶地凑过来看。

母亲搬凳子坐下,晃晃手里的塑料杯:“这算不得多,烧酒一掺就淡了,就这么一瓶还不够我喝一星期的,顿顿喝,喝不了多久。”

“妈,你还是少喝点。”我忍不住插嘴。

“酒当然要喝,不喝酒时间怎么过得去,就得喝。我以前在店里喝得更多,想吃什么菜都有,配着酒,日子才舒坦。”母亲酒量不算好,此时已微醺,说话带股子酒气。

我知道母亲很犟,说多了会生气,也知道她只有这片刻的休息,叹口气,不再多说了。

也到父亲吃饭的时间了,他的饭种类多,核桃红枣薏米燕麦青菜萝卜苦瓜鸡蛋,还有母亲挑出来的鱼肉,所有食材全部混在一起,用破壁机打成糊状,抽到针筒里,打到鼻饲管内,直接流到胃里。父亲一顿“吃”4针筒的量,大约240ml,多的食物,只能倒掉。

河蟹壳硬,母亲在一旁吃得咯嘣响,我戴上口罩,一边打流食,一边弯腰对父亲说:“爸爸,你看妈妈背着你偷吃呢,别急啊,等你醒了让妈妈多给你做点好吃的,我想想叫她买些什么你爱吃的呢……首先要买大螃蟹,现在的螃蟹可肥呢,蟹钳里都是肉,蒸熟了蘸酱油醋吃。鱼头炖豆腐,叫妈妈多放点辣椒和咸菜,还有你喜欢的青椒鱿鱼,来点儿淀粉,汤稠稠的又鲜又嫩,想吃吗?你醒了就给你做,快点醒吧爸爸,醒过来我们回家,我们一家人坐一起吃饭,宝宝也坐餐椅上一起吃,我们一起吃……”

兴许是我太吵了,父亲无意识地睁了眼,扎着针的手滑到身侧。他的右手在睁眼时能够动一动,左手从病发后就没能再动过,手指枯瘦了,大拇指僵硬地朝内弯抠。

这只干过无数粗活累活的手,大概永远不能动了。

6

神经外科的办公室有4位主治医生,我跑去门口看了一眼,里头坐着的是最年轻的那位。我心里高兴,这位医生有耐心,可以多详细地问几个问题。

“孙医生,我是31号床家属,想请问您我爸爸的肺部感染情况这两天怎么样了,之前说这几天体温稳定了话,抗生素可以暂时停了不打?”

“嗯,我看看。”医生在电脑上调出父亲的记录,眯眼仔细看了会儿,“这样,上次痰培养,又检验出了新的病菌,肺炎克雷伯菌,这个细菌的话,本身不难治,也有对应的抗生素,但是病人卧床时间长抵抗力差,很难根治。原本是打算抗生素先停段时间,这边已经用到很高级的抗生素了,用的时间也长,再用下去怕会产生耐药性到最后无药可用。但是,唔……看最近的验血结果,你爸爸现在的情况炎症指标还是有点高,抗生素还停不了,再继续观察几天吧。”

“如果炎症控制住了有好转就能停?”

“抗生素不是你想停就能停,用药都是有一个过程的,这次新的抗生素才用了几天,还没有到真正起效的量,如果停了,那前几天的就白用了。过几天吧,到时候再验个血。”

“那医生,我爸爸现在高压氧已经做了4个疗程了,还没有什么效果,还要继续做下去吗?”

“高压氧这个效果因人而异,通常建议继续做两个疗程再看吧——不过,你们家属也做好心理准备,可能就是永远醒不过来的——这里到最后醒不过来的太多了。”

我走出医生办公室,回病房前,碰到打完热水回来的老阿姨,她朝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

“你妈肯定没有跟你说,昨天护工给你妈量了下血压,高得很!你得带她也去医生那看看,该吃药就得吃。”

病房里,母亲正把我带来的塑料盒摆到凳子上,杨梅酒也开了,倒了大半杯。我问她:“妈你血压高了?”

“啊?是有点高,不过没关系的,我是更年期,这段时间熬夜没睡好才高了点,我以前还低血压呢!”

我揉揉发痛的太阳穴:“以前是以前,你现在年纪大了血压高就得重视,你看爸爸他……还有没有别的不舒服?酒也不要喝了吧,不能喝了。”

“你女儿说的对,这酒你是不能喝了,血压高喝不得酒。”老阿姨附和我。

母亲却依旧倔强:“说了跟喝酒没关系,我注意点休息就好了,就是睡不够啦。”

我知道母亲脾气倔,但没想到她这么冥顽不灵听不进劝,语气不由更加重了:“妈,酒真的不能喝了,我都说了你就先暂时不要喝,先停一停,爸爸已经这样子了,万一你再出事该怎么办!”

“不喝就不喝,我走,你来照顾你爸,你留在这里行了吧!”母亲一把将杯里的酒倒到垃圾桶,拿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低头开始吃饭。

病房里沉默了,我没有再说话,母亲也没有。

我赶在医院下班前带母亲去了内分泌科,母亲的脸泛红,做着抹脸的动作:“我早几年就更年期了,有时候会很热很热,你想象不到的那种热,像火着起来那样,热起来就很烦躁,这几年都这样。”

医生听了母亲的描述,诊断这属于更年期综合症:“绝经妇女体内性激素分泌减少,卵巢功能衰退,会对女性生理和心理上产生极大影响。潮热,出汗,血压升高,性情烦躁这些就是典型的症状表现,症状明显的会严重影响日常生活,是需要吃药调理的。”

母亲听了,眼神亮起来了,不住地点头:“我说是更年期的关系吧,他们都不信,说我是喝酒喝的,说我是自己怕热,我就知道是有原因的。”

医生开了两种常规的药,拿到药后,母亲明显轻松了——这个问题困扰了她太久,没想到简简单单两瓶子药就能有效,她一路研究药瓶,虽然看不懂字,脚步却轻快了。

母亲以前常说父亲体质差,感冒头痛胃痛小毛病不断,她就冰的辣的想吃就吃,感冒发烧不用吃药过两天就好。在店里时多的是人夸她皮肤好,白,细腻,不像50多岁的人。除了长期掉头发、长年烧菜导致手臂无法举到头顶、腰肌劳损发作时偶尔直不起腰外,母亲从来是风风火火直爽利落的,熬夜,劳累,什么都打不倒她。

但现在,我意识到母亲老了,她真的老了。我叫她回家休息两天,这里有护工在,我老公不上班的时候也会过来,但她依旧不同意,摆摆手说,反正回家了也睡不着,不安心。我再多说几句,她就说:“就这样吧,过段时间再说。”

回家前,我嘱咐她药要记得吃,有不舒服了给我打电话,她在电梯前冲我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快回去吧。”

7

堂姐在微信上找我,说前两天她去看奶奶,奶奶托她叫我回去一趟,想问问我父亲的病情。我想好了措辞——无外乎就是让她老人家放心,我爸的病不碍事,就是需要休养,一时半会回不来。

我抱着宝宝进了门,奶奶原先是半眯着的,见到宝宝果然很激动,拄着拐杖就站起来了:“这么大了,几个月啦?”

“快8个月了。”

“像你,像你。”

我看奶奶的腿脚站不大住,还努力伸手想抱一抱宝宝,心底有点发酸,干脆将宝宝抱过去,刚放到她腿上,宝宝哇一下哭了,我只好又抱起来转着哄。

“你过来下,走近点。”奶奶突然放低了音量,冲我招招手。

我以为她是想要离宝宝近些,就走过去坐到她身侧。没想到奶奶问我:“你现在钱够不够用啊?你爸看病花了多少钱了?”

我斟酌了下语句:“没仔细算呢,花了挺多的了,在医院开销是大的,现在还够用的。”

奶奶凑近我,音量更低了:“我跟你说,奶奶这还有两万块钱,谁都不知道的。你叔叔婶婶也不知道,只有你爸知道,是你爸帮忙存到银行里的,你家店也没开了,你爸以后做不了事情了要吃老本了,这两万块钱给你爸用。”

我张了张嘴,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

“不告诉别人,这个钱就给你爸,你说你爸腿痛,现在好点没啊?你爸什么时候回来啊?等他回来了给他。”

“还要再过阵子,恢复得再好一点,医院里医生专业,就再住段时间。”我看着奶奶期待的眼神,故作轻松地笑着逗宝宝。

“哦哦,那下个月会回来了吧?”

“说不准。”

“那过年呢,过年总该回来吧?和你爸说,过年得回来,不要在外边过,钱不够用我这还有,给你爸留着。”

推脱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我笑着点头:“嗯,回来了就一起过年,到时候我爸爸肯定先来这看你们。”

奶奶高兴了,握着拐杖絮絮叨叨念开了:“回来就叫你爸爸鸡啊鸭啊都不要养了,你爸以后不能赚钱要吃老本啦,我这边钱留起来给他,我跟你爷爷平时就买个菜,花不到钱的啊。你没事也就别老去医院啦,你妈在就够啦,你在家里带孩子,孩子要带好啊。”

“知道的奶奶。”

“宝宝几个月啦?”

“快8个月了。”

“8个月啦,这么快,记得要多抱来这玩啊,来多了就熟了,要多来。”

……

太阳快下山了,漫漫霞光披洒下来,老屋门前的扁豆长了密密实实一整面墙,翠绿的叶子,紫里透粉的小花,藤条上挂着一簇簇深紫色的豆子。宝宝昂着头看了很久。

入秋后天黑得快,我把宝宝放到推车里,朝爷爷奶奶挥挥手。我推了几步回头看,奶奶握着拐杖坐在老屋门口的椅子上,爷爷在一旁站着,那只黑猫从他们脚边走过。

8

自从吃了更年期的药后,母亲在电话里和我说,不知道怎么回事,整天整天地想睡觉,全身无力。我查了下,发现药的副作用就是会导致口干、头晕、嗜睡、肌肉关节酸疼。看来,这药还是得先停了。

我跟母亲说了爷爷奶奶留了钱想要给爸爸,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才有一声叹息传来:“他们总算还是记得你爸的。为什么要等到你爸变成这样了,他们才想得起来呢?”

“爸爸对他们好,他们心里其实都是知道的。”我说。

“能知道什么呢,有些东西他们这辈子也不会知道了。”母亲停顿片刻,又说,“你去老屋里盛酒,不要给你爷爷奶奶知道,不然又得念叨。”

“我知道。”

临去医院前一天,我又去了趟老房子,带了一个西瓜、几个苹果,还有几条带鱼和一小箱饼干。这些,爷爷奶奶爱吃。

我推着宝宝隔老远就开始叫,奶奶连忙应了,拄着拐杖站到了门槛前。坐下没说两句话,奶奶就唤爷爷去柜子里拿东西。爷爷转身取回一个布袋子,里头是一袋参片,还有一罐子冰糖:“这个啊,是东洋参,去年奶奶90岁别人送的,是好东西,你拿去给你爸喝,苦的话就加点冰糖,你爸甜的喜欢,可以给他多放点。”

东洋参要放在陶瓷杯里盖着盖子隔水蒸,清早蒸好后,我揣在怀里坐车带去医院。参汤可以当水用针筒打进胃管去,参片和食物一起用破壁机打了再喂,这样吃进去,应该能补充些元气吧。

这周开始,母亲在医院订饭吃了,一天25五元,3顿餐。盒饭里大多是大锅炒出来的蔬菜,偶尔有一道荤菜,母亲就把肉挑出来,用开水洗过留给父亲“吃”。她自己在菜场另外买了点豆干和花生米,倒酱油进去,足够做下酒菜。

我带来两道新鲜的荤菜,母亲掐着自己肚子上的肉,悻悻地说:“天天吃了坐着,胖了这么多,见不得人了,不能再多吃了。”

我把父亲的脚用枕头压好,回她:“你就吃点菜吃口饭,胖什么,这个东洋参你也喝,你多喝点,喝完了我再去买。”

母亲抬手抚了抚头上弯曲翘起的碎发,因睡眠不足更显肿胀的眼皮松松地垂下:“头发也越掉越厉害了,梳一次一大把,再这样下去就要盘不住了,就真的见不得人咯,你爸爸又醒不过来……”

我坐她身边,轻声道:“妈,跟你说个事,前两天我朋友和我说咱那边有个辅导班招老师,专门教作文的,叫我可以去试试。”

“真的?教作文啊?你能教吗?”母亲的脸一下亮了,眼睛也是亮晶晶的,带着说不出的欣喜。

“能啊,怎么不能!”

母亲笑弯了眼睛,举着筷子的手在半空划拉:“好好好!教作文好啊!你早就该去教了,教别的不敢说,作文你应该可以啊,你小时候作文还是你爸教的呢!”

“就是得先去听课学习,还没有工资拿,上课主要是周末上,平时也得过去培训,这样子来医院的时间怕会更少了。”

“没事没事,你只管去,这边你不用管,你去上班带学生,不管工资高低都好,你就适合做这个。”

母亲几口吃完饭,俯身弯腰在父亲耳边说话:“阿慧要去教作文啦,以后可以自己带学生教啊,你高不高兴啊?早点醒过来啊,看看阿慧教作文啊。”

父亲睁着眼睛,眼球没有之前那样发炎红肿了,仍是直勾勾朝一个方向看着,右手不时在身侧滑动。我握着他的手,轻声对他说:“爸爸,对不起啊,我这么大了也没有什么能让你骄傲的地方,你放心啊,以后我会好好工作,努力赚钱,你不要再那么辛苦了,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每天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一起做很多很多事,好不好爸爸?”

不知是错觉还是心里太过期盼,我好像看到父亲的眼珠动了动,往我这边转了过来。他的手动得更厉害了,在我手心不断拍打,像要试图和我说什么一样。

我抓紧他的手。已经有150多个日夜没能听见父亲的声音,我每天都在问母亲,父亲是醒着还是在睡。人的适应能力真是强到可怕,原本根本无法想象的现实,竟然也捱过去了。我是,母亲更是。

回家前,母亲叮嘱我:“下次来记得再带瓶杨梅酒来,烧酒装满一些,不然一下就喝完了,省得麻烦。”

我应了。

“没得点酒,日子更难过。但是喝完了,就没有了啊。”母亲悠悠叹一口气。

秋天走远了,马上是冬天了。

愿上苍再多给父亲一些机会,我想在晴朗的天气推他出去晒太阳,看着清晨湿漉漉的空气被上午的阳光渐渐驱散,感受傍晚轻柔的风吹拂在脸上。

阳台上的被子晒松软了,刚刚学会走路的宝宝在咯咯笑,三轮车吱呀从楼下路过,遇到的邻居拉长了声音同你打招呼,远处的卷帘门窸窸窣窣被拉上。穿着校服的学生三三两两走在路上,叽叽喳喳说着笑话。楼房前的巷子安静下来了,大猫带着小猫在灌木草丛里穿行。街边的烧烤香气弥漫,开了盖的冰啤酒涌出白色的泡沫。

家里的灯是晕黄的,光线照在沙发上,有明暗纵横的纹理。柜子上的盆栽吸了水,散开的叶片投下一个剪影。父亲的世界这么小,我还想陪他再多看看。

待到明年的初夏时节,父亲的杨梅酒,我也想试着做做。

本文系网易独家约稿,享有独家版权授权,任何第三方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人间有味”系列长期征稿。欢迎大家写下你与某种食物相关的故事,投稿至:thelivings@163.com,一经刊用,将提供千字500-1000的稿酬。
投稿文章需保证内容及全部内容信息(包括但不限于人物关系、事件经过、细节发展等所有元素)的真实性,保证作品不存在任何虚构内容。
题图:golo

无障碍浏览 进入关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