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租屋里的战役

2020-02-20 12:2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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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女士来出租屋的那个下午,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到有四五个人的声音,心头漾起不一般的预感。后来隔壁室友告诉我说,她来看房那天,男男女女来了四五个人,嚣张地走进来。

合租的时候,有两样东西能够证明一个人的品行:声音和痕迹。几个人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活动,又尽量避免碰面,这两样东西是大家了解彼此唯一且直接的方式。那天,来看房的四五个人都发出了很大的声音,其中有一位男性的脚步非常沉。我从各样的声音中,知道他们打开卫生间的门,看了看厨房,又到隔壁的屋子审视了一番。他们大声地交谈,语气也并不认真,最后撞上防盗门,走了。

我在心里默默祈祷:这些人最好不要看上这间房。因为声音已经向我昭示,他们绝对不是自己希望遇到的那种租客。

这些人走后很久,我都忘记有这样一个下午。直到后来一天夜里3点多,有人摁了外面防盗门的密码,又摁了旁边房间的密码。我被密码锁的嘟嘟声弄醒,十分惊讶这座城市居然还有人是这种作息。

想翻个身继续睡,但我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这个人进来以后,先是洗了个澡,水声大作;然后又进了厨房开始做饭,锅碗瓢盆一通乱响,洗碗池的水大概开到了最大。等对方洗完澡和吃完饭后,我正在书桌前翻箱倒柜找耳塞。

大学时,我戴了4年耳塞,毕业后,不论是在夜间的火车上,还是在出租屋里,只要这个地方有没有办法控制的声音,就会防御性地戴耳塞。因为在这个房子度过很多宁静的夜晚,疏于防范的我早已不知道把耳塞放到哪个角落。找到它们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想,今夜大概可以过去。

戴耳塞睡觉并不舒服。当时租这里,也是看中了满院子的老人和小孩,觉得这样的一个地方应该理所当然的安静。刚搬来时,这里住满了人,如果下班早,还能听见楼上的人练钢琴。好在大家作息都比较规律,再不济,一两点也都平息下来。

当时我隔壁屋子住着一对夫妻——非常阳光、世俗、正常的夫妻,把杂物摆满了房子的公共空间。我一直以为那些东西是房主放在这里的杂物,直到他们搬走那天整片区域风卷残云一般干净了下来。

下班时,我常看到丈夫坐在门后角落里的一个小板凳上,低头玩王者荣耀,手机声音外放,开很大,从音效上就能知道,Ace 和 Double Kill的时候不多。他玩这个游戏非常频繁,只要有空儿就投入进去,特别是在晚上,好像是在佐证,人不论活多久、活在哪里、以什么样的形态和身份活下去,都注定大多数时候面对的是无趣的瞬间——或者说,是木着眼睛盯屏幕的瞬间。他不玩王者荣耀时,就是抽烟。

这对夫妻搬走没两天,另外一间屋子的姑娘也一并搬走了。我在晚上听见箱子万向轮滚动的声音从门外穿进来,在第二天早晨,就惊讶地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还住在这套房子里,可以独自享用厨房、浴室。

有人摁门铃,我打开门,说是来“配置”的工作人员,一位男士,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也因为这一瞬间,我也一直记着他的眼神。我请他进来后,钻回到自己的屋子,把门锁上。隔了一会儿,听到他走了。

大约过来两三天后,我心血来潮想做西红柿鸡蛋盖饭,在屋里焖好了米饭,下楼买了大颗圆润红通的西红柿,走进厨房,然后——发现自己从家里带来的汤勺、一把很好的菜刀、还有一些零散的厨房用具全部不翼而飞。

我打电话给之前室友们,问对方搬走的时候是否拿错了什么东西。两位室友都一口否认,其中一位说,她甚至连在洗手间的洗发液都没带走。她感到受了冒犯,说自己并不在乎这些东西。我说我也并不在乎这些东西,但是我需要安全,我没法接受一样自己的东西凭空消失而没有任何解释,现在有了你的解释,我就可以去问应该为这些事负责的人。

我联系了租房中介公司,向他们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管家说这不是他们的工作人员做的,并承诺会保障我的安全。几天后,中介的工作人员过来收拾房子,我和清洁工还有管道工聊天,告诉他们我丢了东西。他们告诉我,他们这才赶来清理——也就是说,在这之前,不应该有什么所谓的“工作人员”有理由进到这间屋子里。

就在这时,我想起那个男人在打开门的时候如何正面盯着我,持续一秒有余令人心里发怵的目光。我没有任何证据,不能指正,只能把这个目光记在意识的深海里,连同独自居住的恐惧,一并大而化之地变成我和朋友吐槽时的怪话。

这之后,我买了一个小的红色门挡。

2

我在这间房子里享受了若干个月的宁静,直到陆续来了第二批室友。

依然都是些正常上班的人,大家相安无事。其中一位身体轻微欠佳,总是咳嗽。后来我得知,她的工作和我有一些联系,还成了朋友。她说自己并没有什么重病,会定时熬一些中药,但又会抽很多很多的烟,有几次倒垃圾时,就看到药渣和烟灰卷在一起。

另外一个屋里的女人不常见面,交燃气费和水电费都很干脆利索,不多问一句话,也不介意多跑几步路。除了一天夜里我听见她在门外和什么人吵架,有一句话似乎是——“你看看,你看看XXX说什么,他说要娶我!”——其他时候都风平浪静的。她临走前曾主动敲过我的一次门,问我可不可以在这里养一只小狗,是她从小养到大的小狗,很乖也很亲人,她想要把它从家乡接过来。然后把手机探过来,请我看小狗的照片。

我非常开心,跟她讲最好要跟另外一位室友说一声。我说,如果你带来,我可以帮你遛狗,也可以帮你照料它。聊起宠物,我们俩都非常开心。我问她身体什么样,因为有天夜里我听到她吐了很久,如果还不舒服,我这里有刚买的苹果,吃几个会好一些。她说没事,感谢我接纳小狗。

这一夜后,我短暂地期盼过有一只小动物会闯进我屋里来,甚至在聊天的时候还想象过自己帮忙在楼下遛狗,和这栋楼的其他住户一样,每天抱着自己的狗坐电梯下楼。小区里一个老妇人有一只很老的斑点狗,总是喘气。后来我在电梯里听人聊天,说有个人家的狗去世了,那只狗已经很老很老——写到这里时稍微回想了一下,那之后,我没再在早上上班时见过那位老妇人和她牵着的狗。

总而言之,在那时我想这样是最好的——室友都是安静的人,交水电费也很融洽。那个女人既然决定要把小狗带过来,应该是打算在这里长住,我还可以每天看到一只可爱而亲人的小狗。

可后来有一天,我看见她和母亲一起进门,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第二天,她拖着行李箱在门口,告诉我她要离开了。

我对她说再见,那间屋子于是空下来,一直空到那天凌晨3点,女士进来洗澡做饭。

女士每天下午四五点钟会洗个澡,然后离开屋子,夜里两三点回来,做一顿饭,通常是拿电煮锅煮面条,也许加一些老干妈和鸡精。她长头发,在租客和中介的小群里,头像是魅惑的自拍,但是用滤镜磨掉了岁月赋予的应有之痕,所以见到真人时,会和微信头像略感脱节。做完饭后,有时她精神好,就会顺便把碗筷刷了,如果精神不好,就留到第二天中午起床后再刷。

女士搬进来后第二天,我把碗橱收拾出一格,告诉她东西可以放在这里。她没有说谢谢,只说:哦,那好。她把电煮锅放进去了碗橱里一天,很快又放回了原位,继续在外面飘着。

这个冬天,我的鼻炎很严重,每次躺下后都要挣扎一会儿才能入睡。从躺下到睡着,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让鼻孔恢复通气,经常是折腾到后半夜一两点才有困意。从困意到入睡那一段时间,我的神经半是放松半是敏感——如果不放松就无法成功睡去,如果不敏感,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让入睡的努力前功尽弃。

我对安静的执着和敏锐,是家族里一脉相承的产物。从我记事开始,家里的大人神经总是过分敏锐,敏锐到我穿着拖鞋,如果是趿拉着走过去,都会让他们觉得不舒服。在家里我不可以熬夜,没有夜生活。在学校我不能熬夜,集体宿舍没有夜生活。最后我终于养成了自己独具一格的生活方式,我要安静的夜生活。我不要蹦迪不要外放音乐不要在家里搞私人影院,我有了自己的屋子,要的只是安静地一个人待着。

女士住进来之前,最迟夜里2点,我一般都能顺利入睡。女士住进来之后,如果1点半我还在挣扎,没有熟睡,整个人就会愈发紧张——因为知道自己等一会儿一定会被彻底吵醒。好几次在将睡未睡之间,密码锁突然发出稳定的6次声响,然后就听见厨房里响起声音,做饭,洗碗,有时还会洗个澡。

为了度过这段时间,我可能会看书,刷手机,或者抬头看天花板。鼻炎严重的时候不能戴耳塞,于是就只能听着。因为疲惫无法集中注意力,书多半捧起来之后又放在一边,而手机是个越刷越清醒的鬼物,半夜并不能刷出什么好消息,都是都市里一些无法入眠的人在上面说丧气的话。

而后,睡眠的延迟转化成对新的一天的焦虑,似乎一天还没开始,就已经在凌晨宣告彻底失败。失眠的悲哀会延续到接下来10小时对工作效率的担忧。呼吸不畅的鼻子会让心脏跳的速度加快,又演化成对死亡和不健康的畏惧。

等到女士把一切收拾得干净利索进屋睡觉,我已经在焦虑和恐惧的地狱跑了三四个来回,要再花一会儿才能入睡。

3

生活变得越来越沉闷,晚上和白天都让我觉得害怕,晚上担心睡不着,白天担心起不来,结果步步应验。

归根到底,能怪的好像只有自己的神经太敏锐。

我发现马桶垫和原来也变得不太一样——它以前一直都是白色的,现在则经常有黑色的条状花纹。简单来说,就是一边有一个黑色的鞋印。运气好的时候,马桶前方还会有一口痰。我的膀胱容量并不大,经常会急冲冲地闯进厕所,后来我发现需要在行云流水的如厕动作中加入一个卡顿——停下来检查和清洗马桶圈,确保干净后再坐上去。

这一切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我在心里盘算:我为这房子付的房租并不便宜,这个房子位置离公司和生活区都很近,附近还有一个执法队,安全和便利兼得;每到冬天屋里的暖气烧得很热,有一整面大白墙,有时我会在上面投影看电影。可以说,在刚来到这个城市时,我就租到了自己还算满意的房子——然而这一切似乎连同生物钟一并损毁了,所有的罪状都指向隔壁新来的女士。我望着群里那个妖冶的自拍,感到无话可说又怒火中烧。

就在这时,群里突然弹出了消息,隔壁的室友提醒大家:注意个人卫生,特别是如厕后要记得刷一下马桶里面。

我突然想起自己这段时间好像确实忘记注意这件事,正打算说点什么缓解一下尴尬的局面,女士在群里说话了:就是,真是恶心死了,我都吐了。加了一个呕吐的表情符号。

室友继续提醒:也许是因为身体里湿气太重,可以稍微调理一下身体。

女士发了一堆“憨笑”的表情:没错。

大家说,你可以早晨6点起床吵她,让她也睡不着。

我一开始自嘲时,不是没想过这种解决方法,但是后来又觉得:我凭什么呢?我为什么呢?我就好像必须得像后宫里的妃子那样活着,今天叶赫那拉把钮祜禄给斗得神经衰弱了,明天钮祜禄在叶赫那拉常用的马桶里面下毒?

大家又说,那你就应该停止对她的抱怨。

我说我不是抱怨,而是我没有保障。

我说要把马桶照片全都洗出来贴在门上,第二天我妈就能给我打来电话让我不要这么做,“说话办事小心一些,不要在朋友圈里发这些东西,不然你的同事会怎么想你?不要得罪人”——照片有什么好得罪的?我大声吼:“我那是艺术,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我的屁股遇上你的脚》!”

我去向租房中介举报,你们也要拦我,说我的生命安全没有办法保证——我把她赶出这个屋子,她和出现在屋里的神秘男子们都知道我在这里,等到那个时候,你们又会说我做事鲁莽不考虑后果一根筋。

再说,举报需要证据,但除了目击证据之外,我什么都没有。我安摄像头那是侵犯隐私,我空口无凭那是造谣生事。退一万步,我听见她在屋里用方言讲话了,万一她在家里上有八九十岁颤巍巍的老人家下有七八岁闹哄哄的孩子指着她这样养着,到时候又有一百个角度能把我骂成愚蠢的恶人,因为神经衰弱,就搞得兴师动众的。

我从头到尾,愤怒的根本不是我隔壁住了一位从事什么职业的人,我愤怒的是她举手投足完全不管别人,而没有人可以管这件事。

我越想越气,对着天花板在心里喊:你们这群人到底是不是他妈的现代人?这种事只要彼此都为对方考虑一点就能解决了——写到这里的时候,我一掌拍在桌子上——对,只要多考虑一点就可以解决了,你们只知道不要惹事,可我愤怒的是文明人简直在这个世界上活不下去,我们进化成今天的两腿智人到底为了什么,长了脑子是为了给三体人涮火锅么?

我继续愤怒地想:我在这里住得好好的,到点睡觉,说话走路都尽量做到没有声音。我像个标准的现代人和正常人一样,在这个钢铁和地铁堆砌起来的巨型城市里生活着,从不招惹别人从不挑事。我的理想就是井水不犯河水,如果我有一个男朋友,我也会带他回来过夜,但我不会把用过的计生用品直接丢在公共卫生间的纸篓子里,更不会用两只脚踩在上面抽烟再把烟蒂丢进马桶里面不冲下去。我说,你们懂不懂,合租生活的含义,就是你要在公共空间尽量少留下痕迹以及包容别人的痕迹,但这包容,不包括我必须要用我的臀部亲吻你的鞋底。

那天我没有遏制住怒火,我想,既然我们都这么在乎马桶卫生,既然我们都这么希望这个圣洁的白色马桶像天上的天使一样闪闪发光,那么是不是也应该有人对这些痕迹负责?我把照片一张一张发出去,都是圣洁白色马桶上面糟糕的鞋印子,这些照片和我美丽的自拍混杂在一起,搞得我像闪现在马桶中的奇迹之女。

我说:是不是都得注意一点?

室友陷入了沉默——我们一起住了快一年了,偶尔我们会留下一些痕迹,但不是这样的痕迹。

女士一看我整个人开始炸毛,立刻表示:好了好了,我们都注意一些。

那天之后,我开始像要求工作一样要求马桶,保证自己用完之后没有痕迹。但是女士依然肆意,我依然会看到脚印立在马桶圈上,像两只熊猫眼盯着我。马桶的排水口像个深渊,像这个城市的眼睛,也在凝视我。

我拍了照片发在群里,说:注意一下?

对方说:嗯嗯好的。

于是,我再一次上厕所的时候,发现两个脚印上面盖满了一层水珠——对方会在穿着鞋蹲完马桶留下鞋印之后,用花洒随意地冲洗马桶垫。

我只能再一次停下来,用卫生纸把水珠和脚印一并抹掉。我的心思回到几千年前老祖宗对着牛弹琴而牛没搭理他的那个下午。我想象着青青草地被我的恼火一把烧了个干净,也许有了老公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4

关于马桶的战役到此为止,出现在开头的神秘男子们,又成了新的烦恼。

女士住进来之后,我和隔壁室友召开过几次紧急会面,商量一下到底要怎么办。室友告诉我,她那天早上起床看见一个男人出来了。他们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男人走开了。

我想这有什么,我们都是成年人。

然后室友又说:这和我上一次遇见的男的不一样,那个高高的,这个矮矮的。

几天后,我们又在洗手间发现了一副不属于我们的男士眼镜。又过了几天,夜里4点,我听见有人打开了我们的大门,一个男性的嗓音在我门口旁边咳嗽了一声,摁了密码门,哒哒哒哒哒哒,6下,然后走了进去。

我赫然发现马桶可能还不是最糟糕的事情。

在我刚住进这间屋子的时候,正是互联网上偷拍事件闹得沸沸扬扬的时期。我仔细检查过卫生间的每一个角落,从电源插头到螺丝钉孔。自从发现家里又有不明男士光顾之后,我又恢复了这个习惯,每次洗澡前我清洗马桶垫,然后检查每一处角落。我甚至还试着踩过一次马桶,想知道那到底是多美妙的滋味,最后因为人高马大宣告失败——能够这样做而不摔成脑震荡。也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似乎住处的消沉和工作的消沉总是纠缠在一起,在那个月的一个周末,我在屋里度过了人不人鬼不鬼的3天,蓬头垢面,足不出户,疯狂地看动画和电视剧给自己解闷。周一的早晨,身体不太舒服,请假。

周二,我走进卫生间想要洗个澡振作起来,洗着洗着,突然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汪洋大海之中。我低下头,发现出水口完全堵了。

和室友互通了一下消息,室友感到恼火,去敲女士的门。我在屋里吹头,听见屋外女士表示,这件事和她没关系。她在群里说话的语气像哪个日本动漫的恶女女主角,在现实生活里居然如此低沉、宁静,那顺从的态度就好像所有人在仗势欺人一样。她对着室友说,她都是在屋里梳头的,从来不在卫生间梳头。

我的灵魂感到一阵炽热,推开门告诉她:姐,我3天没洗澡了。

是的,我3天没洗澡了。我很惭愧,失落的情绪让我放弃了个人卫生,但是竟然意外地证明了我的清白。在这之前,我的头和澡分开洗,早上的时候在水池洗头,那些头发根本没可能流进下水道。洗完头之后,我基本都会弯腰把堵在出水口的头发抠出来。

女士弯着腰低着头,不再说些什么,去卫生间,把垃圾袋系好。我说给我吧,我一会儿上班拿下去扔了——她这个样子让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和室友两个人在摁着她的头,要她承认她没做过的事一样。但如果这天早晨我不在,作为唯一一个不在场的人,堵掉下水口似乎就又成了我一个人干的一样。

这些细碎的琐事每时每刻都在阉割我的同理心,这次之后,短时间内风平浪静,只有一次夜里11点我听见大的音乐声和男人的嗓音,不过也就那一次。

我和家里人商量这件事,我妈给我发来一个淘宝链接。我点开后,发现是老人孕妇专用的室内马桶。滑下去看产品说明图,店主为了证明这个马桶承重非常好,还专门拍了图片,两个男人站在马桶上,一人站一边。我把链接关了,我妈催我下单,说这些卫生问题必须要注意。我觉得我的灵魂像是得了花柳病一样,奄奄一息到没有力气可以回复什么。

我说:好。

我没有办法把我紊乱的作息全都归结给女士。我这样的人注定没有办法斥责任何人打扰了自己,我不是8点睡6点起去公园打太极的人,在父母那一辈看来,我这种摇摇欲坠的作息被破坏了也就被破坏了,真的没什么可惜的。

有时候也自问:我这样活在白天的人,有什么资格指摘这些人?生活的辛苦我知道多少?走投无路的人生我了解几分?我这个时候跳出来说什么为别人考虑考虑,简直就像在放屁,根本没有资格。大家都说你要习惯,因为以后的人生全是这样的人,全是这样的事,你结了婚和老公也会作息不协调,你离开这里找到下一个室友也会有矛盾,你……

是的,活着不是为了更好,而是为了承受越来越多这种事。活着就是为了把自己变成一个只老僧入定的王八,每天古井无波,到点上班,到点吃饭,到点睡觉。遇见糟心的室友、生在糟心的家庭、选择糟心的老公,也全都一力抗下来。没有快活,没有秩序,没有情绪,只有在混乱之中咬着牙扛扛扛,扛到这个人嘎嘣一下死了为止。

5

就在11月最后那个周六的早上,我洗澡之前,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我开门,一位个子不高的男士告诉我,他是物业,这家的业主今年的物业费还没交。我说10月份的时候就告诉租房中介的工作人员了。

我加了物业的微信,把他、租房中介的管家、室友和女士都拉进了一个大群。租房中介的管家表示会通知业主——我想上个月他们就已经通知过了,显然没什么用。

我问物业:这个人多久没交物业费了?

物业说:今年正好第5年,如果再不交,我们就有权起诉户主。

下午回到家,又看到一个通知单,显示这家房主欠了两万多的取暖费,上面写着今年的取暖费只需2000多,以此类推,房主大概欠了10年了。

我拍了照片,发到群里。

女士把头像换成了一个帅气的日本卡通人物自拍,说这个的确要问清楚,应该租房中介来解决。

管家表示一定通知到位,让他交钱,妥善解决,不会影响到我们租住。

我说,那是个惊天老赖,物业供暖都没解决,你们也解决不了的。

物业的人赶紧表示,他们不保证自己不会半夜敲门。

管家说,你们有事冲我们来,不要打扰我们住户。

我说,我知道法理上我们受合同保障,核心诉求只有一个,既然今年是他欠费的第5年,如果你们有后续执行,要做到提前通知,协助搬离。

我明白女士其实算是个明白人,她很清楚利害关系如何处理,正如她知道现在这样做我们也没有什么办法。如果不是住在一个屋子,我觉得自己并不介意和她再多说几句话。平心而论,我和她是敌人吗?

不是。

12月,高中的同学说她很快就来这个城市上班,我说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合租。我向室友姐姐告别,告诉她我要走了。

很多人不看好我和高中同学的这次组合,他们觉得这一次我也会把事情搞砸,因为上一次我就没能处理好跟室友的关系,让室友影响到了我。像我这样的人,住进哪一个屋子都永无宁日,遇见的每一个人都会变成我的地狱。在我谴责女士的时候,也应该谴责我自己。

搬家的那天下午5点钟,女士在卫生间洗澡,那天是双休日,我知道她还会洗衣服。等到我晚上9点多回来拿最后的零碎的时候,女士屋子灯灭着。我知道今天夜里两三点,她会回来,也许是自己,也许是和另外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

我已经放弃了向任何一个人证明自己是三好租客的努力,下个礼拜就会从这间房子搬出去,背负着大家的不信任,继续展开新的生活。

没人记得我最初的诉求:只是要一起住的人不要踩在马桶上而已。她做不到不踩,不必受到任何谴责,因为她就是那样;我做不到不受影响,因为没法调整自己,而应受到所有人的谴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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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小公女》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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