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味 | 空无一人的集市,本是他们讨生活的地方

2020-02-22 09:5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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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人间有味”连载第79期。



每年正月初九都是太平村大集开市的日子。

这一天,村子周围的买卖人都会从四面八方赶过来,摆摊位,点鞭炮,烧纸焚香,祈求财神爷保佑未来一年生意兴隆,集市火旺。

也就是在这一天,53岁的灵表姐要在天未亮之际,用小木车推着母亲留给她的十把铝壶和五十个暖瓶,摸黑来到大集西北角的炉灶前,点上柴火开始烧水;

卖了整整30年豆腐脑的云舅妈,凌晨2点的时候就会起床,先把淘洗干净的黄豆细细打磨,研磨出来的生豆浆经过1个多小时的旺火煮沸后,借着昏黄的灯光,把备好的卤水撒在热豆浆里,再等半个小时,满满的一大缸豆腐脑就这样出锅了;

还有老宗叔的小乐队——负责打架子鼓的老宗叔、拉二胡的明大爷、弹电子琴的学叔,还有弹吉他的华叔,几位老光棍一起,带着自己的家伙什,开着从遥远县城批发市场淘来的偏三轮侉子摩托车,浩浩荡荡往集市上赶。

只是今年,这些都不能如期进行了。

大集封市,这在太平村历史上还是头一遭。老人们讲,即使在炮火连天的战争年代,太平村大集都会照逢不误。今天的疫情防控任务之艰巨,可见一斑。对于在太平村接近一半数量、需要依靠大集养家的村民来说,封集封市的确让大家感到不知所措。

正月初九,空空荡荡的太平村大集。(作者供图)

老京油条:20年了,第一次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等天明

正月初九这一天,凌晨2点,45岁的老京和京嫂与往常一样准时醒来。两个人辛苦经营着油条馓子生意20余年了,因为要赶早市,凌晨和面是每日的必修课。炸油条和抻馓子需要眼力、火候和耐力的三者合一,这也是老京从少年时代就跟着爸妈学的“家族手艺”了。

只是爸妈急着教,老京却不太想学。

那还是90年代,老京常带领太平村一帮调皮捣蛋的孩子匍匐在怀河岸的沙堆后面,紧瞅着怀河对岸小河村的少年们拿着洋火枪和槐木棒,高喊着冲杀的口号越过清澈见底的小河。随着老京一声令下,我们再一齐冲出去,拼个“你死我活”。

常年剃个光头的老京也会带着我们一起上墙爬屋打花雀。老京眼力极好,尤其擅长抻弹弓。就见光头老京眯着一只眼,左手把住弹弓,右手抻长皮条,“嗖”的一声,弹飞鸟落。每当我屁颠屁颠地拿着被击落的猎物呼喊老京时,他却早已转身离去。追上他的时候,他已经在瞄准高高树梢上的另一只了。

而最让我开心的是,跟着老京不管玩什么,总会有“打赏”——两根油条和一个馓子。每当我吞咽着喷香的油条,看着老京又眯缝起眼睛,无限崇拜便陡然而生。

时光流转,成年后的老京终于不再带着我们四处撒野了,开始乖乖跟着爸妈炸油条、抻馓子、赶大集了。据说,老京和京嫂的结合也正是因为这些油条馓子——当年两人在怀河岸谈恋爱,经常用小绳拴着一捆油条去约会,京嫂会不会也像我们一样,被那喷香的油条“收买”了呢,我不知道。

彼时的老京从未想过自己会那么早继承这门手艺,他更愿意和老婆一起跟在父母后面,当个得力的帮手就好,可父亲力爷并不这么想。

在力爷的眼中,一个男人成家后必须得有养家糊口的手艺才行。于是,从20多年前的那个夏天开始,每天凌晨2点,当力爷和力奶老两口抹黑点着灯笼,在昏暗的灯光下开始一天的工作时,年轻的老京和京嫂也会立刻被叫醒。

若干年后,老京说,每当自己在太平村大集上一边翻转着热锅里的油条,一边看着炉灶里燃烧的柴火时,总会想起自己的老爹来。想起身材魁梧、肩膀上搭着毛巾的力爷在大集上一边为赶集人盛着油条,一边大声开着玩笑。

景深的正中,是老京家的油条和馓子。(作者供图)

命运总会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猛地回过头来。

十几年前的那个秋天,坐在油条锅前添柴的力爷忽然像是睡着了一般,低下头,手里拿着一块长长的木柴用力支撑着身体。老京预感到了不好的兆头,放下手中的油条就跑过去抱住力爷。躺在儿子怀中、仰面朝天的力爷忽然吐出一大口鲜血,那一刻,力奶、老京和京嫂围着气息渐弱的力爷嚎啕大哭起来。生命的遁逝,也就是在眨眼之间。

老京仿佛是一夜间成熟起来的。料理完力爷的丧事,老京和京嫂依旧每天凌晨起床和面、抻馓子、炸油条,吆喝声依旧洪亮有力。卖豆腐脑的云舅妈常说,那吆喝声,就跟力爷一模一样。

生命的传承与轮回也令人惊叹,1个多月前,刚满20岁的儿子和儿媳,就让老京和京嫂抱上了孙子。老京开心得手舞足蹈,踏着积雪、带着儿子徒步走了将近20分钟,来到太平村山后的老坟场,跪倒在父亲坟前泪流满面;初做奶奶的京嫂更是欣喜万分,花了7000块从县城请了个月嫂,按照京嫂的话说,自己还年轻,伺候月子这事儿还真不知道怎么做——要知道在硕大的太平村,农村媳妇坐月子从城里面找月嫂,的确还是头一回。

抱上孙子的老京和京嫂依然和过去一样每天凌晨2点起床。不同的是,不论做什么,两个人都会小心翼翼地,生怕弄出声响惊醒了小孙子。老京明白,自己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年轻的儿子和儿媳尚需要时间的磨练才能承担起一个家庭的重担,而这之前,还需要他和京嫂的无私帮助——为儿子在县城买的房需要月供;嗷嗷待哺的孙子需要照料。

至于这门手艺还要不要继续传下去,老京却有自己的打算——父亲赶了一辈子太平村大集,自己恐怕也要赶一辈子大集了,他实在不想再让儿子、儿媳这么辛苦下去——更何况,老京也曾思忖,假如有一天大集没了,日子该怎么过。

老京毅然决然地把儿子送到城里的吹塑厂上班,并且勒紧裤腰带为儿子在县城买了房子。老京期待有一天,儿子儿媳都能在县城扎根,不再依靠他和京嫂去炸油条抻馓子来养活一个家了。

正月初九,老京和京嫂如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5天一个轮回的大集变成了遥遥无期的等待,夫妻两人就并肩躺在床上,瞪着眼静待天明。

云舅妈的豆腐脑:在春天结束的时候,说再见

吃油条、喝豆腐脑就着小咸菜,是太平村大集的标配。这豆腐脑,就是云舅妈家的。

年后的正月里,云舅妈一个人把用了多年的竹筐、包袱、大锅以及油泥缸细细洗了好几遍。这4样是云舅妈的“武器”——单是装豆腐脑的油泥缸,就用了整整20年了。这个硕大的油泥缸能装100多斤豆腐脑,这还是云舅妈和云舅当年用手推车赶了几十多里地,小心翼翼地从县城运回来的。

大集上的人都知道,云舅妈的豆腐脑好吃。一是云舅妈的豆腐脑里有着黄豆天然的清香,煮沸的豆浆里也不会再添热水,这样才会嫩香劲道;二是云舅妈从不用石膏点豆脑,而是用卤水点;最后,云舅妈极爱干净,又周到活气,因此更是名声大震。

30年一瞬,云舅妈的豆腐脑温暖了无数买卖人的胃腹。尤其是寒冬腊月,天擦亮,云舅妈挑着小咸菜和干净的碗碟,云舅用手推车载着满满的一缸豆腐脑,穿街过巷来到大集上。来赶集的买卖人便哈着热气,闻着豆香聚拢过来。一碗热腾腾的豆腐脑端上来,一斤刚炸好的油条盛上来,一天的寒冷也就被驱散。

寒冷骤聚的冬日早晨,坐着小马扎、低头喝豆腐脑的赶集人思量着一天的买卖,盘算着养家糊口的生意。

这些年来,云舅妈和云舅靠着每天一缸豆腐脑的收入,不紧不慢地安顿着自己的生活。把一双儿女养大成人,再看他们成家立业。若不是云舅中途罹患顽疾的话,这份携手还会继续下去。

生活有谚,有钱难买老来伴,春天里,从病榻上勉强下床的云舅依然会陪着云舅妈一起,推着豆腐脑准时来到大集上。云舅不再跑前跑后地帮云舅妈盛豆脑、拌咸菜了,只是安静地坐在一边看着人来人往,云舅妈也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现实。

在这份隐忍的平静中,云舅妈做过无数次孤独的抵抗。在将最后一缸小麦运到太平村大集上卖掉之后,云舅妈空荡荡的堂屋里只剩下一张桌子和一张木床。最后的日子,已经不能说话的云舅躺在县城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坚持吃完了云舅妈做的水饺,之后安然离世。

云舅走后不久,太平村大集上又飘来了豆脑香,雾霭中,只有云舅妈一个人忙碌而孤单的身影了。

灵表姐的茶铺:在烧茶间隙,母亲会来到我身边

或许,农贸大集是中国农村最为热闹的公共场所,也承载了太多社会功能。当它突然因为某个特殊事件暂停的时候,那种油然而生的失落自然也会爬上人们的心头。因着集市而生的买卖人自不待言,而因它哭因它乐的,也大有人在。

对于52岁的灵表姐来说,大集封市,就如同丢了魂一般。

灵表姐说,她这半辈子一共丢过两次魂,一次是13年前父亲营爷走的那个夜晚,一次是8年前母亲营奶将烧水的茶壶交给她的那一刻。

2007年腊月29日,太平村一年中的最后一个大集。一夜大雪填满了道路,清晨,路人在太平村南边通往县城的柏油路上,发现了已经死亡多时的营爷。身穿厚重棉衣的营爷趴在堆满积雪的柏油路上一动不动,身旁的尼龙口袋里装满了花生和茶叶。

花生和茶叶是前一天大女儿给他带回家过年的礼物。没人知道,那个开始下雪的傍晚,当他走出大女儿的家门后,在空阔的柏油路上遇到了什么。

消息传到太平村,正在烧茶的营奶站在车水马龙的大集上失声痛哭。很长一段时间里,营奶都深陷在营爷死因不明的绝望中不可自拔。

营奶一生都在太平村大集上烧茶卖水,那个头发揝成小鬏,清瘦矍铄的老太太习惯坐在挡风帷帐的火炉后面,一手拉着风箱,一手拨弄着炉灶中的木柴,身旁是10把硕大的铝壶和50个暖瓶。等炉灶上的热水煮沸了,营奶便把每一个暖瓶灌满热水,每一把茶壶里放好茶叶,然后提送到每一个买卖人的摊位上。

春夏秋冬,一年365天,72轮大集,营奶不曾错过一个。

除了买卖人,路过的赶集人也喜欢到营奶的茶铺上坐坐。在唯一的一张木桌前,要一壶茶,看着人头攒动的太平村大集,听着旁边明爷拉响的京胡,伴随着几位老人抑扬顿挫的唱腔,热茶温暖着胃腹,更安抚着疲倦的身体。

营奶一生在大集上度过,不曾离开。营爷走后很长一段时间,营奶都只能依靠止疼片抵抗着关节炎给她带来的痛苦和折磨。直到8年前,到了连喝一碗茶水都会觉得全身骨节剧痛不止,营奶才终于将茶铺交给了灵表姐,溘然长逝。

灵表姐和营奶一样,也总坐在挡风的帷帐后面,一边添柴烧茶,一边遥望着人来人往的大集。她总说,自己常常在烧茶的间隙,疏忽间有时会感到母亲来到她的身边,坐在小板凳上,喝一壶大碗茶,听一听茶铺旁边人们唱的老曲。

两个女儿的坎坷婚事让灵表姐常常夜不能寐,一度不堪重负,在怀河岸上嚎啕大哭。她总说,也只有在大集上,在烧水送茶的时候,她才会暂且忘记自己生活里的烦恼,在氤氲着热气的茶水间获得片刻的休憩。

如今大集封市了,她又能去哪里呢?

佟家餐馆:世间种种,不过是聚散有时

封集的日子,75岁的佟奶奶总是坐在临集的餐馆里,遥望着空旷的土地发呆。桌子上沏好的茶冒着热气,浓郁的朱兰茶苦涩无比。

这段时日,餐馆鲜有人来。每天早晨6点钟,佟奶仍然会如往常一样打开门板,将餐馆的几扇大窗户挨个打开,收拾好炉灶,将煮熟的猪头肉、猪蹄、猪大肠、猪肝等摆放在桌子上,等待人们来购买。

可既等不来人买熟肉,更等不来要上一盘猪头肉、一碟花生米、一盘小咸菜和一瓶白酒,就坐在店里临窗的桌子前慢慢悠悠地喝上半天的人。

硕大的一个餐馆,只有几张桌子和板凳,货架上的白酒和啤酒零零散散地摆放着。一天里只有在清晨点火温肉的那半个小时,伫立在餐馆外的烟筒里冒出了青烟,才知道店里还有佟奶奶在。

如果说太平村大集是一个四邻八村各路买卖人云集的江湖,那么,佟奶奶家的餐馆就是这个江湖的风云驿站。各路买卖人在这里相聚,再分离;推杯换盏中有人成为朋友,有人成为仇家;有人在这里相识相爱,有人在这里斩断情缘……变化的只是来往的客,餐馆却从未变过。

上百年来,太平村大集几经起伏,这个位于三县两市的乡村大集在传统年月里名声响彻上百里,也在一定程度上养活了这个村庄。在大集兴盛的年月,成群结队的买卖人用牛马驮着水果、蔬菜、盐巴和粮食在逢集的前夜抵达太平村,借宿在本村依集而建的十几个乡村旅店里,吃喝就全在佟家餐馆中。

当年,佟奶奶从她的婆婆手中接过餐馆的时候,也不过20岁的年纪,在往后将近半个世纪里,佟奶将这个餐馆打理得井井有条。而她的4个儿子都曾经是佟奶奶最好的帮手:大儿子东哥和二儿子龙哥,一个负责杀猪宰羊,一个负责烧火做饭。

东哥是杀猪宰羊的好手,据说他在15岁的时候,就能一个人将一头300多斤的肥猪生拽到猪床上,捅刀放血,扒皮剔肉。而在灶房里烧火做饭、炒菜温酒的二儿子龙哥则性格开朗,他亲手做的烧肉在大集上无人不晓,尤其是那些赶大集的老客户,最喜欢在卖完货物后,钻进佟家餐馆,要一壶老酒,切一盘龙哥煮的烧肉,吃得流连忘返,喝得酩酊大醉。

而性格刚烈的佟爷最喜欢叼着旱烟在餐馆门口以及大集上转悠——不能小看这种瞎转,所有的人情世故都在这种看似漫不经心的闲逛中得以生长,在看似无关紧要的闲谈抽烟中得以蔓延——在一定程度上,佟爷也算是整个大集各种复杂关系的调理者,没有什么是佟爷不能解决的。

加上一脸帅气的老三,还有全家人的开心果老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佟奶是幸福的,这种幸福也是基于大集所给予的生意兴隆和人丁兴旺。

30年前,佟家大媳妇东嫂跟随着老爹第一次来到大集的时候,还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大儿子东哥一身油腻地出来为餐馆买菜。就这样相遇了。看上东哥的其实不是东嫂,而是东嫂的老爹,而那个一辈子在大集上卖菜的老人一眼看到的也不仅仅是东哥,而是佟家餐馆——有了佟家餐馆这个靠山,东嫂老爹就再也不用担心乡村集霸谢大麻的骚扰了。

当年,谢大麻是太平村大集上名副其实的“集霸”。身高马大、一脸麻子的老光棍谢大麻经常带着一帮闲散游荡的不良少年横行在大集上,收取每个摊位5块钱的保护费。不然就是一顿饱拳,外加没收杆秤和蔬菜。东嫂老爹实在舍不得这5块钱,于是,投靠佟家餐馆成为了不二选择。

在乡村兽医兼职大集媒婆路爷的带领下,东嫂老爹带着女儿,在一个大雨滂沱的早晨忽然出现在了佟家餐馆门口。医术欠佳但说媒在行的路爷当着佟奶奶奶和佟爷的面,直接开门见山——人家女儿看上你家大儿子了,这么好的姻缘,你们两家家长我看还是成全了好。

尽管在大集上见过各种各样的奇葩事,处理过各种各样的人事矛盾,但突然有人带着姑娘直接来餐馆提亲,确实还是头一遭,这让佟爷佟奶全家有些受宠若惊。

据说当时佟家老三铮哥立马从旁边搬来了凳子,毕恭毕敬地让未来的大嫂落座,老四则跑到屋子里拿来了水果,佟爷和佟奶也立刻收拾餐馆,当天下午就谢绝了所有的顾客。在那个大雨弥漫的午后,在乡村兽医兼职大集媒婆路爷的主持下,两家人围着一桌子丰盛的佳肴决定了这桩婚事。

至于当事人东哥和东嫂,则完全听从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个月后,同样是在路爷的主持下,一对新人入了洞房。

很快,三个儿子的婚事似乎也变得顺理成章起来。除了帅气的铮哥挑三拣四、相亲无数,最后被一个身高马大的姑娘降服、乖乖进入了婚姻生活外,佟家老二和老四的婚事和他们的大哥东哥的婚事如出一辙。而且无一例外,都是由乡村兽医兼职大集媒婆路爷统一主持。

若干年后,在佟爷的葬礼上,因脑血栓导致半身不遂的路爷坐在轮椅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着自己和佟家兄弟婚姻的前尘往事,却只字未提佟爷光辉灿烂的一生。引得围观的村民啼笑皆非。

4个儿子相继搬离,佟家餐馆最终还是只剩下佟奶奶一个人了。而大儿子东哥的意外离世,更是让年迈的佟奶深陷在痛苦之中。封集的这段时间里,天气寒冷,佟奶奶一个人坐在餐馆里,喝着苦茶,眺望着太平村大集的对面,和佟家餐馆遥遥相对的一家新馆子,是老四家新开的餐馆。

大集上的巡回演出:没了大集,比断了口粮还难受

开市的日子遥遥无期,最焦虑的应该就是光棍老宗叔了——别人焦虑生意买卖,老宗叔则完全不同,他是焦虑精神生活——对老宗叔来说,这比断了口粮还严重。

一切都要从2年前说起,老宗叔那时集结村子里的几条老光棍组建了个小乐队。

虽然老宗叔多才多艺,无论是二胡、京胡、鱼鼓、架子鼓他都能驾轻就熟,但是组建小乐队也不是老宗叔的本意。这些年,大家常围着老宗叔说 ,组建一个乐队一起乐呵乐呵吧,总比聚在一起赌博抽烟好。在大家坚持不懈地“鼓励”下,老宗叔当仁不让,成了小乐队的领队。

往后的每个大集,无论男女老少,只要喜欢唱歌,就可以在小乐队的伴奏下,勇敢地站在人头攒动的太平村大集上,拿起小乐队准备好的劣质麦克风,闭着眼,扯开嗓子高歌一曲。比如说退休小学教师老盛最喜欢的《牡丹之歌》,剃头匠梁大爷的《南泥湾》,秧歌队的花嫂的《常回家看看》……都是大集的保留曲目。

当然,老宗叔和他的小乐队也有自己的保留节目,《大花轿》、《纤夫的爱》,当风靡90年代的旋律扑面而来,老宗叔似乎也不再是老宗叔、而是一个万众瞩目的摇滚明星了。按照老盛的评价,“老宗他们唱出了自己的心声啊!”

老宗叔自小面相奇特,甚是狰狞。数不清有多少次,这个心地善良、脾气火爆的男人单是走在太平村大街上,就无缘无故地吓哭过身边的孩子。在太平村,若是谁家的孩子哭闹,只要说一声“老宗叔来了”,这孩子保准乖乖地钻到妈妈怀里。

了解老宗叔的人都喜欢和他开玩笑,打趣给他介绍媳妇,每一次老宗叔都会眼一瞪、嘴一歪大喊一声:“多管闲事,我有媳妇,用不着你们给介绍!”

老宗叔的确有过媳妇,不过那是20年前的事情了。

那一年,有人从遥远的南方给老宗叔介绍了一个媳妇,据说只有18岁。作为答谢,老宗叔还给了媒婆8000块钱。很快,人们就看到老宗叔过于频繁地带着新媳妇在村子里招摇过市,逢人都会炫耀一番:“认识一下,认识一下,这是我媳妇。”

很快,在我家的小超市里,我终于得以亲眼目睹了新媳妇的芳容——那是一个面容姣好、看上去温柔善良的中年妇人。站在老宗叔的身后只是微笑。老宗叔则一脸骄傲地跟我说:“来,来,认识一下,这是我媳妇,18岁。”一张棱角狰狞的脸上满是骄傲的笑容。

我先是愣了一下,一把拉住老宗叔:“老宗叔,你媳妇20年前应该18岁,你唬我啊,我不卖你啤酒了。”老宗叔一脸尴尬,一边提着啤酒一边笑着悄声跟我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反正她说她18。”

看着两人消失在大街的尽头时,我突然意识到老宗叔是不是遇到真爱了?

那个夏天,老宗叔几乎每天都会带着那个中年女人到我家的小超市买啤酒和花生豆。每天我都会跟他们开玩笑,说老宗叔多幸福,遇到一个体贴又知冷暖的女人,那个女子听到后,依旧默不作声地微微笑着。

也是在那个夏天,人们发现面目狰狞的老宗叔忽然变得温和起来,不再无缘无故地大发脾气,也不再站在大街上破口大骂。他那临街的小院子里,也时常传来二胡声,声音绵长而温柔。所有人都知道,老宗叔是爱上那个女人了,要知道那把二胡可是老宗叔那当了一辈子人民教师的老爹临死前给他的唯一物件。

等到初秋,当街头巷尾都在谈论着老宗叔这段美好姻缘时,一个下午,村子里突然传来老宗叔的老婆跑掉了的消息。我至今记忆犹新,那个初秋的雨天,喝得酩酊大醉的老宗叔在易大娘家的小火炉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着他和那个“18岁”的中年女人的爱情故事:

“你们知道吗,这两个月我是怎么过来的吗?”这是老宗叔后来常用的话头。可往往这一句才说完,老宗叔就已泪流满面。

老宗叔抹了一把鼻涕,顿了顿,“每天晚上,吃完饭,要上床睡觉的时候,那个娘们啊,衣服也不脱,手里还拿着一把菜刀蹲在床上看着我。我刚要上床,她就挥舞着菜刀要砍死我……”

在描绘这些个可怕的夜晚时,老宗叔的眼里充满了莫名的无奈和恐惧,而我们却怎么都忍不住笑得呼天喊地。

“老宗啊!你也算个大老爷们,就不能硬气一点啊!还给那媒婆8000块钱,你让人合伙给骗了啊!”易大娘实在忍不住,说了他两句。

老宗叔却还在那儿止不住地流泪,一边哭一边说:“你们就知道说我,你们根本不明白,我是不舍得啊!”

那一刻,喧嚣热闹的屋子瞬间变得十分宁静,一夜的露水夫妻,照出的却是老宗叔的赤子柔情。

从那以后,面目狰狞的老宗叔便爱上了酒和二胡。通过宽大的门缝,人们总会看到老宗叔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身旁放着一瓶劣质老白干,翘着二郎腿,脑袋微微一歪,拉弦的手一抖,当弓毛轻轻滑过琴弦,哀怨的琴声就流淌出来,飘荡在村庄的上空。

后来,易大娘告诉我,她曾经去过一次老宗叔家。在他家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醒目地摆放着一个陈旧的相框,相框里是20年前年轻的老宗叔和那个中年女人的婚纱照。

尾声

再往后,我离家上学工作,回家时日短,和老邻居们也不常相见,直到今年封了村封了集。

这些日子,老宗叔的小乐队没法再轮回演出了,大家都各自回到自己孤独的屋子里倒头闷睡,老宗叔索性直接把乐器堆在屋子的角落里。有人说,大清早看见老宗叔骑着侉子摩托车在大集上转了一圈,很快就消失了。

前几日,我陪着母亲一起去看望云舅妈,坐在云舅妈空阔的堂屋里,冬日阳光斜照在水泥地面上,清冷而温暖。云舅妈说自己还想坚持再做一年豆腐脑,就一年。至于开市要等到什么时候,云舅妈笑着说,自己已经老了,一个集而已,不赶也没什么,都没那么重要了。

这一天,在空旷的大集上,我远远地看到了老京,手里拿着一把弹弓,逡巡在大集的树林中。光头老京,就像20年前那样,左手握住弹弓,右手抻长皮条,半眯着眼睛,“嗖”的一声鸟飞弹落,花雀飞走了,徒留老京仰着光头望向遥远的天空。

编辑:沈燕妮

题图:go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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