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深处的放牛班,也有春天

2020-03-21 10:10:28
0.3.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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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打磨得光洁齐整的竹筒放在托盘里,竹子表面呈现出被反复蒸煮后的微黄;1/3处剖开作盖,尾端用麻绳打了个小巧的结,配上一旁的调味碟和和雕花原木筷,精致得就像一套摆件儿;小心地打开盖子,竹筒里有红火腿丁、青豆粒、白香米和鸡丁笋——干荤素搭配,调味考究,最后散发出一种复合、霸道的香气。

当我第一次在餐馆看到这种蒸出来的竹筒饭,心里竟有些小小的失落。它确实好吃,但终究不是我记忆里最怀念的味道。

记忆中的竹筒饭,得现砍新鲜的青竹,装上自家种的白米,混些路边摘的胡豆,再塞一把随手薅的红苕叶。捡石头垒灶,用干竹蒿烧火,灰头土脸之后,“砰”的一声闷响,米饭夹着胡豆和红苕叶一起冲出竹筒。

这时候,就能吃到一口热腾腾的、半生不熟的竹筒饭了。

1

1994年,我刚念初一,小陈老师是我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之所以叫他“小陈老师”,是因为学校早有了一位陈老师——他的父亲,不苟言笑的教导主任。

小陈老师是那个偏远乡村难得的大学生,而我们班,是他从师范大学毕业后带的第一届学生。

我还记得小陈老师第一次走进教室的情景:白衬衫,黑长裤,浓眉大眼,脸上带着青涩腼腆的笑容。不过二十三四岁的他,和班上发育早的男孩子相比,勉强算得上是哥哥模样,完全没有师长的威严。

但我还是很怕这个新老师。我小学五六年级的班主任,也是一个年轻的男老师,和小陈老师差不多年纪,却已经教了五六年的书了。大人们都说他会教,再调皮的学生在他手上都老实得很。小学毕业的时候,还有家长去问,能不能让他一路教我们到初中毕业。

这个提议,让我整个暑假都过得提心吊胆。这个老师脾气大,总换着法子惩罚学生:他经常让全班倒数10名的同学在讲台前跪成一排,听他讲完整节课;没交作业的,放学之后会被留在教师宿舍的阳台上补作业,有次我蹶着屁股趴在窄窄的阳台上努力赶作业,面对着学校操场上往来的师生,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动物园里的猴子。

所以,哪怕小陈老师时不时地把“教学相长,平等交流”挂在嘴边,我还是不敢轻易相信这个年轻的男老师,直到他给我们上了第一次体育课。

我们中学的操场是黄泥地,晴天灰大,雨天泥泞,体育器材也有限,几块棕垫、十几条跳绳、几副胶皮都脱落了的乒乓球拍,就是全部家当了。大多数老师认为体育课没有存在的必要,反正不是教广播体操,就是跑圈儿和自由活动,还不如上节正课还能提升分数,唯独小陈老师坚持要给我们班上。

我们的第一节体育课要学习打羽毛球,两副球拍是小陈老师自掏腰包买的。他用一个石块在操场的泥地上划出界线,我们才知道,原来打羽毛球是有场地规则的。

同学们都很兴奋,我却很害羞,球拍一次都没有摸过。我对跑跑跳跳不感兴趣,但每次上体育课都会很开心,因为终于有时间看小说了。

从小,我就听大人们念叨,“只有拼命读书,考出去,才是走出这个山旮旯唯一的出路”。所有与课业无关的东西绝对不准出现——小说、杂志、连环画,统统都是“闲书”。

而我偏偏最爱看闲书。

学校附近有一家租书店,武侠言情什么都有,大部分书的封面都被翻烂了。我的同桌刘特是班里最大胆的学生,他打探一番回来,告诉我:租书5毛钱一本,押金3块钱,可以租3天。

我盘算了一下,父母给我一天的生活费是2块钱,三餐节省些,每天就能攒5毛钱。要是看得快,还可以和别的同学交换着看,不过要想快点看完,就得挤时间——课间、副科课、加上我们班独有的体育课,都得用上。为了看闲书,我把所有的课本都放在课桌上,竖起了一道“屏障”——刘特租的《七剑下天山》该还了,我没看完,大半节语文课都在想:楚昭南死没死?飞红巾最后和谁在一起了……想着想着,手忍不住摸进课桌,翻开了折页。看到楚昭南被人斩断左臂时,刘特用胳膊肘碰了碰我,我没反应过来,还高兴地往墙角让了让。

耳旁突然响起小陈老师的声音:“你下课来办公室一趟。”

我吓得猛抬头,就看到他冷着脸:“带上你桌子里的书。”

不久前,隔壁班的一个同学上课看小说被老师抓住了,书被老师当场撕得粉碎,说“再有下次”,就要叫家长。我一下就慌了:小陈老师会咋批评我?要写保证书吗?要叫家长吗?叫谁来……

下课后,我挪着小步进了办公室,小陈老师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喜欢梁羽生的小说啊?”

“啊?”我愣了。

“这本书是梁羽生写的,很经典。”小陈老师从我手里拿过小说,随手翻了几页,“这是个系列,有好多本呢,你看过几本啊?”

我答不上来,小陈老师笑了:“武侠小说呢,我推荐金庸的,他那句‘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实在是对‘大侠’这个称呼的最高注解了,你听过吗?”

我说没听过,小陈老师就随手把书还给我:“喜欢看小说不是坏事,但要会选、会看。”那天,他还说了许多话,我现在已经不记得了,但这句话,却印象深刻。

正当我以为自己逃过一劫的时候,小陈老师突然严肃了起来,和我立约:课堂上不准再看小说,如果期末考进年级前三,就借我一套他收藏的小说。

我半信半疑,又心怀期待。剩下的半个学期,我就像一只前面挂着胡萝卜的小毛驴,努力向前追赶。我自己都想不到,我在学习上会有这样的上进心。

2

重庆山区地广人稀,方圆几十里只有一所中学。住得远的同学,每天天不见亮就得打着火把出门,一路狂奔才能踩着上课铃声进校。为了方便学生,初一上学期,学校就要求我们住校。

宿舍是教室改造的,高低床一排排摆过去,一间房里住40个人。每天早上6点半到7点10分是早操时间,全校400多名学生起床围着操场跑圈儿。场地小、人多、灰大,刚开学的时候,还经常有人进错了班。

跑了几天,小陈老师对这种小锅里下饺子的做法很不耐烦,吹着哨子领着我们班往校外跑去。出了校门,穿过竹林,我们在薄薄的晨雾里顺着乡间公路放肆奔跑。乡村还在沉睡,没有路灯,没有手电,唯一的光亮是天边泛起的微光。陈老师吹着哨子在前面跑,我们在他身后紧紧地跟,看不清路也不害怕。小陈老师开了头,别的班级也跟着我们,乡村公路边的晨跑队伍越来越长,越来越热闹。

小陈老师太有趣了,在语文课上走神的学生越来越少,我们班的语文单科平均分总能拿第一。除了课内知识,他教我们“顾影秋池舞白云”,“人生几度月当头”,他还写得一手好字,批改作业的时候,看到我们哪个字写得漂亮,就会在本子上画个红圈儿以示鼓励。

乡村中学的老师少,课程多,几乎每个主科老师都得“代”一两门副科的教学。很少有老师按课表上课,通常音乐课就改成英语课,美术课改成数学课……只有小陈老师代的地理课,是真的地理课。他拿着地球仪告诉我们,哪里是北极,哪里是南极,七大洲四大洋在地图上长什么样。又不知从哪里寻到了一张旧旧的中国地图,指着上面弯弯扭扭的线,说:“我们在这里,首都在这里,这个边边上是云南……”

我们第一次知道世界原来那么大,我们眼中的“大城市”重庆这么小,平时那些走不完的山路,在地图上找都找不到。

小陈老师说,云南,是“彩云之南”的意思。那里有一道美食叫竹筒饭,“就是把米呀、肉呀、菜呀、统统放进竹筒里,然后放在火上烧”。大家对他口中的“竹筒饭”都很神往,不单是好奇它的味道,更好奇这种做法。

我们那里,江河两岸遍植青竹,用来防涝固堤。山间林地里竹子随处可见,背篓簸箕、凉席桌椅、筷子以及戒尺,都可以做,唯独不见有人砍竹子做竹筒饭——我猜,大概是我们这里的人觉得这种做法既不省事,也不省心,纯粹是闲的。

做竹筒饭,要砍竹子,用火烧,感觉像野炊。在全班同学无数次恳求下,小陈老师终于答应选一个好天气带我们去秋游。目的地,就是学校500米外的河畔竹林。

秋游那天,全班40多人浩浩荡荡地扑向河边,惊起了一群飞鸟。小陈老师眯着眼睛说:“我以后要在这里修一座小房子,不必大,三五间青砖黛瓦,再种几株美人蕉,那就是我梦想的家了……再给屋子取个名儿,就叫‘白鹤山庄’。”

说完,他在竹林里寻了块平缓的沙地,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指挥:“按照班上的座位顺序,6人一组,1个人捡石块垒灶,1个人去河边打水洗米,剩下的4个人砍竹子削竹筒。材料准备好之后,我教你们煮最好吃的竹筒饭!”

分组迅速完成,我们组的2个调皮鬼男生一溜烟跑了,只留下4个女生不知所措,只模糊记住要削竹筒、捡柴禾。一个女生气呼呼地说:“他们跑了,我们自己搞!”说完就去找垒灶的石头了。

竹林里多的是干竹篙和笋壳,轻便又好烧,石头却不好找,两个女生跑了好远,才捡了几块。我们把石头围成一圈,小陈老师看了之后说,圈子围得太小,放不下竹筒,我们只好继续去找。

山里的孩子野性,爬山下河不在话下,难就难在工具不趁手。拿着借来的两把砍刀,男生们一窝蜂地扑进竹林里砍竹子,吓得一群野鸭子“嘎嘎嘎”地狂奔,正值变声期的男孩们也“嘎嘎嘎”地笑起来。他们砍回来的竹子大多都裂纹了,完整的竹子边缘也不平,狼牙犬齿地支棱着。小陈老师不嫌弃,指挥我们在竹筒上挖洞,用细竹桠当刷子,把内壁刷洗干净,再塞进米和清水。

一切准备就绪,小陈老师像变戏法一样拿出一团报纸,里面包着一捧胡豆:“这是从吴师傅的案板上抢来的下酒菜,放进竹筒饭里好吃得很。”

他得意地抓了一小把胡豆,在各个竹筒里放几粒,再洒一撮盐,最后又把竹叶团成团,用力塞紧筒口。我们学着他的样子,忙活起来。

点燃笋壳和干竹篙,把竹筒架在石头灶上烤。小陈老师说,要记得翻转,这样才烤得熟、烤得均匀,“等竹筒表面有点儿焦的时候,饭就熟了”。

我们争先恐后做起了“看火娃”,守着热烈的火苗,不停地添柴。没一会儿,只听见“砰”的一声,有竹筒的塞子被热气冲开,米饭夹着胡豆喷了出来。

“快点快点,快去砍几张芭蕉叶来垫着,要不然没得吃啦!”小陈老师连忙说,“刚才忘记提醒你们,米别塞得太满,这下子麻烦咯,蒸汽跑不出去,还没熟就放冲了……”

当有的小组的竹筒饭可以吃了,别的组就没什么耐心再慢慢翻滚竹筒了。大家拼命添柴,生怕火不够旺,只要听到“呯”的声音,就当饭熟了。

女生们把饭从竹筒里扒出来,用芭蕉叶当碗,细竹枝当筷,勉强保持斯文;男生直接拿起竹筒,用柴刀一劈两半,捧起烧得黑漆漆的竹筒就开始吃。他们脸上又是灰又是汗,手一抹,就是一张大花脸。

可能是翻滚得不够勤快,也可能是火烧得太大,我们组的竹筒饭到吃的时候,还有一半还是夹生的——但我依然认为,小陈老师说得对,竹筒饭的味道无与伦比。

3

因为这次秋游,小陈老师被他老子训斥得惨兮兮的,整层楼都能听见。老陈说他是个“娃儿头”,贪玩好耍,“没得一点为人师表的样子”。我们听了,觉得同情又好笑。

但情况似乎被老陈言中了——过了大半个学期,班里几个上学晚、留过级的“刺头”就认为亲切随和的小陈老师不足为惧,开始“放飞自我”了。

刘特就是一个典型。每天,他和几个刺头像推土机一样在班上横冲直撞,不是把文丽的课本文具扔了一地,就是把冬梅的校服丢进了垃圾桶。值日的时候不见人影,等别人打扫完,他们又把教室当成战场,搞得满地狼藉……

一开始,小陈老师苦口婆心地劝,“男生要有绅士风度,不能欺负女生”,“同在一个班集体,每个人都要承担该有的责任”,“校规校纪不是摆起好看的”……

“唉呀!小陈老师不要这么严肃嘛!我们就是开玩笑的!”他们几个嘻皮笑脸的,甚至一把勾住小陈老师的脖子,亲热地凑近,“是不是兄弟?是兄弟的话一点点小事情就不要说了嘛!说起臊皮得很!”

有好几次,我都看到小陈老师气得一把推开他们,像是准备要狠狠地教训一番。但不知道为什么,又忍住了。


一天,这几个刺头又把一个瘦弱的男生夹在墙角,准备“挤油渣”——这是一种很粗暴的“取暖游戏”,把一个人逼在墙角,几个人用力向那个人的身体上冲撞挤压取乐。没想到,那个一向逆来顺受的男生趁他们使劲儿的时候,突然从墙角溜了出来,离他最近的刘特收势不及,人直接撞在了墙上。

男生慌忙解释,说自己被挤得太热了,出来吹一下冷风。刘特嘴里喷出一连串的脏话,揪起男生的衣领往操场边拖:“晓得你热得很,好,我就送你到河沟里降下温!让你好生爽一下!”

已经是腊月,气温接近零度,操场边的河沟里,水寒冷刺骨。那个男生拼命挣扎,几个刺头抓手的抓手,捉脚的捉脚,哄笑、谩骂着把他扔进了河沟。虽然浅水刚刚漫过小腿肚,但那个全身湿透的男生还是站在水中直打寒颤。

刘特得意洋洋地问:“怎么样?凉不凉快?安不安逸?”

“凉不凉快?你们自己下去试一下就晓得了!”说话间,闻讯赶来的小陈老师突然出现在几个刺头的背后,把他们一个个全推进了河沟里,“凉不凉快?安不安逸?”

几个刺头猝不及防,一下水都成了落汤鸡。第一个落水的刘特还没认清说话的人,爬起来就骂:“哪个龟儿子搞我?老子上去弄死他……”

“你要弄死哪个?!”小陈老师拖过一把竹扫帚,劈头盖脸地打下去,“听听你说的话!你是什么人?你是学生!这里是哪里?是上课读书的地方!动不动就要弄死这个弄死那个,你跟社会上那帮混混有啥子区别?今天敢把人扔到河里,明天是不是敢拿砍刀来砍人了?好哇,来呀,来弄死我啊!”

我们从没有见过小陈老师发这么大的脾气。他的脸煞白,说话又快又急,手里的竹扫帚毫不留情地打在刘特他们几个的身上、脸上。被欺负的那个男生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你还站在水里面干嘛?还没泡够吗?还不快点给我滚上来!”小陈老师把竹扫帚扔给班长,弯腰把那个男生拉上岸,脱下自己的外套给他胡乱套上,恨铁不成钢地说,“嘴巴长来是干啥的?是说话的!一看就知道这种事不是头回,早干嘛去了?不晓得跟我说吗?!”

说完,他又转过头对嘀嘀咕咕的刘特他们说:“火子儿没落到自己脚背上不晓得痛,你们就在水里站着,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上来!”

他板着脸交代班长:“你就在这守着,谁要敢上来,就用这个竹扫帚给我打下去!”

说完,他拉着那个男生就走了,还亲手给他煮了一碗姜汤驱寒。

这件事之后,那几个刺头老实多了,再看到小陈老师,也不敢勾肩搭背了。

期末考试临近的时候,我们迎来了中学时代的第一场家长会。

我们班的英语老师是这次家长会的“明星教师”——他的英语课纪律是最好的,考试成绩也是年级最好的。他“为人称道”的教学方法是:单词默写,错一个打一下手心;短文背诵,错一处打一下手心;每次月考前,每人定一个目标分数,差一分打一下手心。会前会后,父母们围着老师殷勤嘱托:“不听话就打,没得关系!黄荆条下出好人,只要是为他好的,要打要罚都可以!我们没有文化,啥子都不懂,娃娃成不成材全靠老师用心教了。”

相反,也不知道家长们从哪里听说,小陈老师正课不上,带着学生出去祸害别人家的竹子,“小陈老师什么都好,就是玩心重了些。到底还是年轻人嘛!就是不如老教师沉稳。”

听到评论的小陈老师呵呵一笑:“幸好成绩还是过得去的。”

期末考试在即,小陈老师却说,上次秋游时的竹筒饭没煮好,这次他要亲自动手,让我们吃到最正宗、最美味的竹筒饭。不过他表示:精力有限,只能请期末考试总分排年级前10名的同学,“拿通知书那天,就是我请大家吃竹筒饭的时间”。

看见平时最喜欢凑热闹的刘特蔫了,小陈老师又说:“本学期进步最大的5个同学也可以来,所以,你们懂得起噻?”

刘特突然跳起来大声喊:“懂得起!要雄起!兄弟伙们要扎起!”

期末考试成绩出来的那天,小陈老师真的要给15个同学再做一餐竹筒饭,我也是其中之一。他借了把小锯子,切了腊肉、香菇、红萝卜碎,还提前泡好了糯米,是认真的。

上次垒的炉灶还没拆,我们几个人各司其职,拣柴火、打清水、洗竹筒……这一次,食材丰盛,大家又有了经验,最后做出来的竹筒饭,晶莹软糯,还带着一股竹叶的清香。

刘特捧着半边竹筒,手被烫得来回倒腾也没舍得放下。他找了块略平整的石头,折了双干净的竹枝做筷,吃得心满意足。

这次考试,刘特依旧是班里的倒数几名,但至少他有两科的成绩在及格线附近了。

4

“你还有哪些同伙?!”食堂的吴师傅揪着刘特,冲进我们班的教室大喊,把全班同学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刘特又犯事儿了。

吴师傅说,头天晚上下了晚自习,刘特和几个同学摸进学校食堂偷东西,用试卷包了些腊肉和豆角。“小小年纪就敢溜门撬锁偷东西,长大了还得?肯定又是一群社会渣滓,你做老师的一定要严加管教!”

“对对对,我一定要严加管教!”小陈老师狠狠地剜了一眼刘特,又给吴师傅陪笑脸,说肉和菜的钱都他来补。

吴师傅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是行为作风的问题:“这是偷,你明白吗?要是放在以前,是要被抓去劳改的!”

“一路上都是喊我赔钱,现在又不谈钱了。”刘特站在一旁小声嘀咕。小陈老师一把抓过他,在他的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你给我闭嘴!”

吴师傅说,这事就应该记大过,再喊家长来,当面锣对面鼓说清楚——“还有,昨晚上的‘偷儿’有三个,问清楚走脱了的是哪两个,不要以为没抓到就算了。”

“你看错了,只有我一个,要打要罚冲我来,我不怕!”刘特梗着脖子说。

吴师傅冷笑了一声:“好,我看你在派出所里头还讲不讲义气!”

小陈老师握着戒尺,神情非常严肃,他劝吴师傅不要麻烦警察,为了不扰乱教学秩序,有啥事到旁边的教导处说。他们几个去了教导处,我们就在教室里伸长了耳朵听:

“学生犯错该罚,既然学校有校规,就按校规来罚,吴师傅说是不是这个道理?”这是小陈老师的声音。

“是是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嘛……”吴师傅附和。

按照我们学校的校规,学生偷窃他人财物,首次予以警告处分,检讨书500字,再赔偿相应的经济损失。但吴师傅不依不饶,他觉得这个处罚太轻了,最起码得记个大过——那会儿我们还懵懵懂懂,根本不知道档案里有“记大过”的处分到底有多么严重。

小陈老师绕过了这个话题,他喊刘特过去,问他是哪个手拿的东西,“伸出来,受罚戒尺50下!”

那把戒尺我们见过,轻薄细长,打人省力,挨打的人的手就像被刀割一样疼,却不会伤筋动骨。小陈老师被惹急的时候,就会打学生平时不写作业的那只手。

还没挨完30下戒尺,刘特就哭着把“共犯”抖了出来,但小陈老师的手还没停,真的打足了50下。另两个“共犯”也没能逃过惩罚,老陈小陈父子齐上阵,教导处里的哭喊声都传进了教室。

刚开始,吴师傅默不作声,中间他阻拦了一回。惩罚结束后,他似乎有些不高兴:“陈主任这是罚给我看呢!”

老陈郑重地回答:“不全是,教不严,师之惰!家长把娃娃交到我们手上,就是我们的责任。”

吴师傅走了,老陈立即通知了3个犯事学生的家长来学校,然后又开始责骂起儿子:“孩子不吃点苦头永远不长教训,上学期把同学扔进河里也是他们吧?你身为老师,对家长负有告知的责任,应该让家长知道孩子的真实情况,而不是隐瞒和包庇!你懂吗?”

从这件事之后,温和的小陈老师仿佛变了一个人,戒尺用得越来越频繁了。我们中学3年,戒尺被他打断了好几根。

初中3年,竹筒饭被我们吃出了各种新花样。我们往里头加辣椒、加鸡蛋、加土豆、加玉米粒,加一切我们能找到的食材。等田坎上的胡豆都快被祸祸完了,我们这个班,小陈老师带的第一届学生,创造了这所乡村中学有史以来最好的中考成绩。

毕业的那天,大家难分难舍,小陈老师哭得形象全无。我们说出了真心话:“竹筒饭早就吃腻了,陈老师教下一届的时候记得要换个花样啊。”

5

时间就这样慢慢地过去了。

当小陈老师变成“陈老师”的时候,我已经在外地工作多年了。偶尔听到他的消息,也是说他依然坚守在那所小小的乡村中学里。我不明白,陈老师明明有学历、有资历,还有拿得出手的教学成绩,为什么一直没有调到更好的学校去。

2013年,新一轮的“教改”辐射到了我们那个偏远的乡村。为了资源整合,生源不足的学校逐步关停。我的母校,陈老师坚守20年的中学,在送走最后一届毕业生之后,也停止了招生。学校里的老师被分配到周边各学校里,极个别的老师被调往城区或条件好的学校,更多的老师是“低就”。

陈老师被分到了四中,重点中学。

陈老师一进去,教导主任就让他带初一。这是一件好事,新学校、新环境,他正好可以和学生们从零开始一起成长,不管是感情和信任度,接下来的3年时光都是值得期待的。

陈老师不是第一次带新生,带班带课游刃有余,讲课深入浅出,挥洒自如,与市里的优秀教师不遑多让;在班级管理上,他依然遵循“胡萝卜加大棒”的原则,班里学风纯正,秩序井然。唯一让他感到遗憾的是,除了在课堂上,他和学生相处的时间几乎没有了——这次学校合并,导致四中在校学生人数远超出了原有的计划,初一初二的学生只能走读,早上由家长送来学校,下午就被家长接走。

到四中工作的第二年,从教20年的陈老师,第一次被学生举报了。

那个学生考试作弊,被陈老师发现后死不承认。陈老师带他去了办公室,拿戒尺打了他10下手心,并罚写了一份检讨书。不久之后,这个学生写了一封举报信送到上级部门,信中还附带了几张照片,是自己红肿的手掌。

让陈老师难过的不是学生举报他,而是这封举报信末尾的签名,不止那一个学生的名字。

我再听到陈老师的消息,是在2018年的国庆回老家。

当年教我的老师们大多都不在本地了,只有一个老校长念旧,还住在学校原址附近的老房子里。我照例去拜访老校长,才知道陈老师在那次“举报信事件”之后,离开了学校。老校长问我:“他一心一意教书育人,却换来这个结果。你也是他的学生,你说,他做错了吗?”

我叹了口气,苦笑——时代不同了,家长和学生对好老师的评判标准也不同了。

老校长接着说,陈老师不教书了,后来干脆开了一间农庄,几年苦心经营下来,生意做得很不错。我松了口气,笑着问陈老师的庄子在哪儿,老校长淡定地指路:“你顺着马路,沿着竹林走,路边有条围着竹编栅栏的小岔口,走进去就是了,好找得很。”

去农庄的路上,我的心里半是忐忑,半是疑惑,多年不见,也不知道陈老师是否还和当年一样。不一会儿,我走到了一个小岔口。再往前,就看见一个飞檐斗拱、涂了金粉的门廊。门廊正上方,用金漆写着四个大字:“聚龙山庄”。

我忍不住笑出声:“这是哪位取的名字啊?真够接地气的。”

陈老师的农庄开在一片竹林里,国庆正是生意兴隆的时候,各种车辆把这里塞得满满当当,为了辟出两排停车位,砍了不少的竹子。

再往里走,有七八间房,里面隐约传出猜拳、劝酒的声音。我绕开前厅,穿过天井,一排美人蕉开得正盛,后院中间有棵巨大的玉兰树,树下摆了石桌石凳,几个半大的孩子正在那里头碰头,叽叽喳喳地讨论怎样撑着竹筏过笋溪河。

很不巧,陈老师不在家,我只看到了师母。她手里正拿着一把戒尺,把石桌打得“啪啪”响:“陈老师马上回来了,布置的作业做完没有?你们陈老师说了,这次的模拟考谁要是没有90分,差1分打1下手心!听到没有!”

师母是一位温婉的女子,从云南来重庆很多年了,哪怕她嘴里说着吓人的话,声音也是又脆又柔的。我笑着说:“这么多年了,陈老师的手段真是一点儿没变。”

“就是呢,上次来的几个学生也这么说他。”师母说。

我看着眼前的那些孩子,听师母说陈老师是去二中拿测试卷了,心里有些疑惑。

师母说,这些孩子家在附近,平时都在邻镇的镇中学读书。他们有心上进,家长又没有门路把孩子转到城里的学校,只好在假期想法子把孩子的功课补一补。

“才上初二呢,在班上也算是中等偏上成绩,可一拿到区里比,差距就很明显了。”她叹了口气,“没办法!好老师都调走了,好学生也被挑走了,还留在‘镇中’的大多是为了应付九年义务教育的。”

一开始,是陈老师的两个朋友把孩子送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帮着看看作业。”陈老师碍于情面,只好带着,哪知道后来又陆续来了好些孩子。

“他这人心软,跟我说,反正农庄也走上正轨了‘一只羊也是放,两只羊也是赶’,就干脆都收了。他说再过几年环境好了,也用不着他这种业余老师了——你不知道吧?他把不在学校上课的老师叫‘业余老师’。”师母说。

我仔细琢磨着“业余老师”这个称呼,刚开始心里堵得慌——正经的师大毕业,教龄超过了20年,怎么就成了“业余老师”呢?但我再一想,又觉得这个自嘲里,似乎又有一种通透和豁达。

看着师母手中的戒尺,几乎是崭崭新的,我笑着问:“这戒尺是第几把啦?”

“自从搬到这来之后,一次都没用过呢!哪敢真打呀?现在的孩子一个个金贵得不得了,还没动手呢,讨饶认错就来了,不过是放在这里当摆设罢了!”

师母说话的时候,有个孩子悄悄地向她招手,再指指桌上的课本。一会儿的功夫,就有两三个孩子跑过来请教课业了。

我靠坐在高大的玉兰花树下,听着师母给孩子们轻柔的讲解,恍惚间听到了一句熟悉的“诱哄”:“你们乖乖的,二中的试卷要是能做90分,我亲自下厨,给你们做竹筒饭吃!”

“好哇好哇!你做的比陈老师做的好吃多了!”

我微微一笑,不忍打扰,打定主意,继续厚着脸皮等陈老师回来,希望能再吃到一份怀念已久的竹筒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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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go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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