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粉教不会的人生

2020-04-05 09:30:23
0.4.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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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粉,就是江西米粉——米做的干粉条,需久煮才能食用,软中带韧,细嚼有甜味。

碗底一坨猪油、放些许盐与味精,浇上酱油与葱花,再舀一勺热腾腾的大骨汤,把煮熟的扎粉捞起放入,酱色的汤底围着雪白的粉,再舀一勺肉丝——全瘦肉,怯生生的几根堆在粉上,有条件的再加个煎蛋,就是张文记忆中的扎粉。

至于为什么叫扎粉,张文没有深究过,或许是因为一捆捆用绳扎起来卖,又或者因为它吃下去比米粉更饱肚,显得扎实。

张文幼时,家里是没吃过扎粉的,母亲也没买过。那时有工作的主妇们常觉得工作大过天,晨起后每一分钟都宝贵,买菜、操持一家人的饭食,做不完的家务,时间如兜里不多的钞票,分配得明明白白之余还力求俭省,抠下一分都有用处。市场上买的鲜米粉过一遍沸水即可,面条也快,至于扎粉,实在耗不起多那几分钟的时间。

于是,印象里关于扎粉的记忆都是零星的,那味道随同幼时的某些人,定格在许多年前的某些场景里。

1

1992年的冬天有一个盛大的开局,一场初雪将小城装点得银装素裹。张文日日穿过一条小巷上学,在冷冽的空气中,数着檐下的冰棱子,等待过年的快乐便完全覆盖了期末考前的不安。

张文已经上初中了,自那一年夏天起,随着学子入学,仿佛一夜之间,学校周围沉寂的小街小巷全都苏醒了,原本没有的各种店铺纷纷开了张,做学生生意。对街巷子里,光是早餐店就开了七八家,炸油条、糖饺子的,卖米粉的,卖包点的。张文上学路上,总会遇到揽客的店主——那些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阿姨们,趴着自家靠巷口的窗户,热情地呼喊——“学生仔,吃早餐不?”“学生仔来咯,我搞碗枸杞面给你呷咯。”——热情得好像不要钱似的。

听到揽客声,张文总是脸颊发红,快走几步,急匆匆地脱离阿姨们的视线范围,他书包里有些钱,攒着有别的用处。被人招揽却不能拿出来,心里似有歉疚一般。

家庭饭桌上,父母也聊起小城各类生意的陡然火热,跟邓公南巡有关,“那可真是有魄力的人啊!”父亲叹道,“上面有精神,百姓就有谋算。”

“是咯,以前哪里敢。”母亲说,“怕割资本主义尾巴呢。”

“老黄历了。”父亲笑道,“如今是真的开放了,咱们革命老区都准做生意,不怕老百姓赚钱。”

学校周边的店子,有同学请张文吃,张文也不客气,只是绝不回请。

朋友里有那么一两个豪客,带着张文将学校周边的店子吃了个遍。张文发现,那些新开的粉店有一个统一的调性——抠门,粉下得太少,几筷子扒完,汤喝尽了能撑个肚儿圆,课间一泡尿,肚子就又瘪了。张文早上在家吃过,吃请不过是过嘴瘾,在外吃早餐的同学可就惨了,下课得偷跑出去买个包子打腰餐。一来二去,也摸熟了一两家不抠门的店,譬如开在斜对街自家院里的斌少面馆,店家是个年轻小伙,人很实在,在他的店里,一切皆可干拌、可免码,量扎实,价钱实惠。

同学栋仔曾请张文在那吃过一碗干拌扎粉,猪油、酱油、味精做碗,再洒上辣椒碎与葱花,煮一份扎粉平平盖上,扎粉需久煮,等许久才能等到,看着白碗配着白粉条,盖一个溏心煎蛋,筷子一通搅,雪白的粉条沾上酱油的暗沉、蛋液的金黄,星星点点地缀着艳红的椒碎与翠色的葱碎。猪油的香味被热粉一激,随着蒸腾的热气悠悠地散发出来,扒一筷子到嘴里,粉糯软,带些韧劲,蛋液、酱油与油脂略浸润着,带着恰到好处的咸鲜,辣椒与葱花再提一层味,越吃到碗底,味道越浓,像一首曲子由舒缓到高潮,最后一口吞下,戛然而止。

栋仔吃完米粉早跑了,张文横起袖口一擦嘴,抄着书包奔出门去。远远的,上课铃声就响了起来——这是张文与扎粉的第一次相遇,急匆匆的。

因了这一次,张文倒起了意头,央着母亲做给自己吃,母亲听了直摇头,“要煮很久的,太费工了。”见张文不语,她又耐着性子劝,“没鱼,肉也好啊。煎个荷包蛋打个豆豉汤,煮一把碱面放里头也香啊,你妈小时候想都不敢想的呢!我去修铁路你外婆才煮了一碗给我,哪像你现在,常常吃。”

张文兀自腹诽:面条是常吃,荷包蛋可没有。

“过日子啊,眼睛要往下看,往上看,要的就没有边了。”母亲皱着眉说。张文没有跟母亲争辩,实为自己想吃一碗扎粉扯出一篇道理感到不值当。从前母亲生气了总是体罚,打手心、扒了裤子打屁股、气急了还能用上缝衣针。等张文上了初中,母亲也开始学父亲,跟他讲起道理来,做家务也不耽误,手下不停,口里不停,絮絮叨叨一不小心就从60年说起。张文立在跟前,进不得、退不得,心里难受,恨不得跟母亲挑明:“别说了,打我两下算了。”

唠叨完了,扎粉还是没得吃。只是没承想,小城的经商大潮潮涨潮退,市场考验着生意人的良心,那一年到了冬天,学校对面的早餐店就只剩下两家了。

2

一场小雪接着一场大雪,从腊月连绵到正月,转过年来,大人们要上班了,张文仍有假期,七里桥大舅家的二表哥便来了,接张文回乡小住。

大舅是乡上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八十年代末鼓捣着开了家花炮作坊,一年下来就发了家,起了二层水泥小楼,电视、冰箱一应俱全。大舅嘚瑟,还想买辆摩托,先借了别人的练手,摔了,从此断了念想。“那东西猛,一拧就蹿,刹不住。”有一阵,他挂着绷带逢人便说。

去大舅家玩,张文顶乐意的。

大舅家在禧和岭下的一座小坡上,洋楼依山而建。屋前一块水泥坪,屋旁有竹林,竹林前一条路,往北通往山的另一端,路对面零星立着油桐与柿子树,再往后,是稻田环绕的一眼水塘。在这里,春天在稻田里盘泥鳅,夏天折根细竹绑上线钩就能钓鱼,秋天掰根蕨杆喝茶花蜜,冬天扛着锄头挖冬笋,或拿长竹篙打柿子,四时皆有无尽的乐趣,到处都是张文撒欢的场所。

大表哥去当兵,张文便跟着二表哥混,二表哥黑黑的,话不多,对这个弟弟倒是悉心照顾。张文过去的第一天,二表哥便带着张文去爬禧和岭看雪,山道弯弯绕绕。彼时的张文还是个小胖子,个子全班倒数,身胖腿短,爬起来够呛。走到半程,二表哥索性背起了他,二表哥有股子力气,脚下也踏实,张文仍提心吊胆,扭头望望。斜斜的山势,绵延的白雪与灰黑的树,再远处,是红的(红砖)、黄的(土砖)村舍,炊烟直直向上,抬头望,看不见山顶,纯白的雪连着灰白的天。

“你别乱动啊,背起来费劲。”二表哥抱怨着。

“我怕咧。”张文嚷嚷。

“怕什么,”二表哥嗤道,“大爷爷在山上,他会保佑我们的。”这个张文知道,他说的大爷爷,是外公的哥哥,早年间死在广州,前两年已经迎回故土了。

二表哥上高中了,爱看武侠小说,张文平日里跟着他看了许多。有些小说武打片段轻描淡写,“做坏事”的情节倒许多,看得人口干舌燥。许多年后,张文回头想想,那怕是自己人生最初的性启蒙吧。而在当时,张文却对二表哥打着武侠小说的幌子看黄书很不齿,在某次写信给大表哥时,忍不住添了两句。远在广州的大表哥很快回了信,直接将状告到了大舅那,二表哥扎实挨了顿打,书也给烧掉了。

那是此前的夏天,兄弟俩冷了几天,一个屋檐下各玩各的。张文挺尴尬,总想着找二表哥解释,又不好意思,没等张文找,二表哥倒来找他了,“奶奶让我陪你玩。”二表哥板着脸。

“你不生我气了?”张文小心翼翼地问。

“你别告黑状啊,”二表哥轻轻拍了拍张文的头,一脸懊丧,“挨打小事,书的押金全赔掉了。”

“哥哥(大表哥)晓得什么嘛?”二表哥愤愤说,“他又不看书的。还不准我看了。”

果然,正月到大舅家,二表哥又是一床书了,还是武侠小说居多,“大舅不管吗?”张文诧异地问。

“他会抽查的,没有那种情节就还好。”二表哥嘿嘿地笑。张文也跟着笑。

第二天一大早,二表哥唤张文拖他去打鸟,知道张文要来,二表哥早早地借来一把气枪。“我踩了点的,那里麻雀多咧,”二表哥拉着张文起身,“不在家里吃。”二表哥冲张文眨眨眼。

他们要去东边的焦溪岭,有点远,二表哥骑车驮着张文。马路上没有车,行人也稀少,二表哥把车骑到了路中间。道两旁的树已经秃了枝丫,笔直地挺立,像在接受检阅。路面之外,是裸露着黑土的田,远处的农舍冒起炊烟,再远处,山在云雾间。天地间一片萧索,只有风穿过无边的寂静。

张文开始怀疑,这种大冷天,真有鸟打吗?

二表哥显然没有这种担心,兴致勃勃地跟张文说着几天前看到的一只岩鹰,“那只鹰飞得好高,我们可能要爬到山顶才能打到它。”

公路在山脚下拐了弯,直直骑过去,就插到了小路上,往山里走,路越走越窄,一边是田,一边是山,山上密密的茶林,把大片大片的墨绿色染进晨雾里。绕过两道弯,豁然开朗,眼前一片低洼地,围成几丘水田,水田的后头是个小山坡,坡上大片竹林掩映下,影影绰绰看到几间矮房。

张文下了车,上坡的土路有些湿滑,他攀着车座,走得踉踉跄跄,土路一直延伸到竹林里,二人循着路往里走,倏然闻到香味了,是炸油货的香味与隐约的肉香,在清晨的竹林里悠悠发散,特别醒神,张文被馋虫勾着来了劲,倒跑在了二表哥的前头。林间小路拐个弯,几张小桌、几把条凳,一个早餐摊摆在了民居门口。

“知道为啥叫你不在家吃了吧。”赶上来的二表哥摸了摸张文的头。

“在这摆摊,谁买啊?”张文带着疑问上前去,摊子虽小,东西挺多。一口汤锅下面条,旁边的小火炉上煨着肉丝,另支了一口油锅,炸油条和糖饺子,摊主是夫妇俩,只看见老板娘在忙活,黑壮的老板坐在椅上喝茶、抽烟。

“吃点什么?”老板站起来招呼。二表哥把车停好,拉着张文大咧咧地在桌前坐下,底气十足地点着餐,“两根油条,两个糖饺子,两碗面。”

“有米粉不?”张文问,“我不想吃面。”

“那要到县街上去买,”老板乐了,“有扎粉,吃不?”

张文一个劲地点头。

糖饺子是糯米粉做成的小粑粑过油炸,炸好后扔糖碗里裹一层糖衣,吃起来又甜又糯;刚出锅的油条膨膨的,一股面的焦香,张文吃一半留一半,预备米粉上来蘸汤吃;二表哥的面倒是上来了,吸溜得正带劲,张文巴巴地看了一会,悄没声地将油条伸进了表哥的面汤里。

忽然,远处传来隆隆闷响,山林飒飒,桌椅震颤,一大群鸟从林中呼啦一下飞上天空。张文骇得不轻,跳起来拉着二表哥没口子地喊,“地震了吧?”

二表哥慢条斯理地喝着汤,老板娘仍在灶上忙乎,老板抽着烟,大茶碗刚续的水,端起来,吹一吹,嘬一口。

“焦溪岭修隧道呢,这是在放炮。”二表哥笑眯眯地解释。

“是咯,修路去长沙。这里通了,长沙就近了。”老板搭着话。

小城是山城,离长沙虽近,路却一直弯弯绕绕,没个半天到不了。“我知道,我去过,早上出发,在跃龙(浏阳的一个乡)歇脚,那里鱼好吃。”张文应道,他已经13岁了,最远的,也就去过长沙,还回回晕车。纵是如此,不改吃货本色,倒记住了跃龙的紫苏煮鱼。

张文的扎粉终于端上来了,粉下得多,在碗里堆起。老板娘心好,多舀了些码子,酱色汤汁绕着雪白的粉条,顶上铺一层肉丝,肉丝和着姜丝豆豉炒熟熬汤,连汤带料浇在粉上。张文又舀上一勺干椒粉,姜丝提味、豆豉提香,肉煮得绵软,汁水侵进粉里,扒上一口,带着扎粉的韧与甜,辣味也无处不在,刺激着味蕾,入喉入胃,激得人浑身通透,额前就渗出密密的汗来。

“看你们背了气枪,只怕会走空噢。”老板噱笑着,“炮一放,鸟都吓跑了。”

“修路好咧,”老板自说自话,“路修通了,我就不是山民了,开个店在路边,来往的车,都可以到我这里歇脚。”他眯着眼望前方,忽然站了起来,“婆婆子啊,下面条噢,他们来了。”

张文转过头,顺着老板目光所视的方向望去,看到三三两两戴着安全帽的工人,从远处坡上迤逦而下,走上通往此处的田埂。

那一天,张文吃完那碗扎粉,下起了雪,落在竹叶上沙沙地响,张文央着二表哥带他去看了隧道。穿过竹林与一堆坟茔,在另一座坡后头,一条宽敞的泥石路直插山前,一溜简易工棚,升着炊烟,笔直的山壁上,一个骇人的大洞沉默地显现,像山妖的独眼。

自行车寄在早点摊了,返程时,再次穿过那堆坟,张文看到一只彩色的鸟,停在不远处的一座坟头上。它比麻雀大多了,有冠,尾羽细长,头一点一点地旋转着,对着周遭打望。张文望向二表哥,二表哥望着那鸟,背上的枪口低垂,他没有动。

“它真好看。”二表哥喃喃地说。张文扔出一粒石子,看那鸟振翅而起,惊飞在雪中。

3

三年后,靠村村派人,几乎没用机械、纯人工打造的焦溪岭隧道通了。

国道从大舅家旁边通过,原本的小山坡被一劈两半,大舅家的二层小楼立在了人工打造的悬崖边上。此时的张文已完全陷入紧张的学业中,他很不喜欢,只能阳奉阴违,背地里反抗着,买来大量的杂书看,并尝试写作,也开始在不起眼的杂志上发表不起眼的文章。

二表哥高考失利,招工进厂,他依旧喜欢看书,交好了几个朋友,张文去厂里看他,他带张文出去吃小炒,与张文讨论文学与写作,也说说他喜欢的姑娘。

他给厂里刊物写稿子,让张文修改,张文看不上,给他重写一遍。刊物每月一期,稿子连着发表几篇,姑娘却成了别人的女朋友。

再吃饭时,二表哥表情闷闷,张文就着小炒肉扒下三碗饭,愣怔了半天,期期艾艾地劝,“我在想,追女孩可能还是要直接点、主动点,不能写这写那的显能耐,等着别人来倒追的,”张文故作老成,看着肉碗里还有些油汤渣剩,自顾着拿过来,又装了些米饭拌上,“你老弟我这么优秀,也没人喜欢。”

“一脸的青春痘,谁敢找你啊。”二表哥被气乐了,“会上火的。”张文听得不明所以,还是跟着一起傻乐。

少年的心性总是不可理喻,对于世界的认知一步步拓展,对于自我的喜好却总是一点点被否定的。眼见着身边物质丰富、一切向好,却满心的愤懑,总觉得生活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样子。

那一年秋天的某个清晨,张文拉着二表哥去爬了禧和岭,在山的顶端,他将自己写过的所有称之为文章的东西——哪怕只字片语,全都一把火烧掉了,再挖了个坑,将自己写秃噜了的几支钢笔扔进去,“要不要许个愿,可能会实现噢。”封土前,张文嘻笑着对二表哥说。二表哥应是被张文的壮举吓住了,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傻子。

那之后的某一天,张文起了个绝早,他家早已经搬到了城东宿舍,他蹑手蹑脚地偷偷出门,爬上了顶楼,沿着露台水泥围栏爬上露台入口门楼顶,那是这栋楼的最高处。坐在门楼顶的边沿听着随身听,他双脚垂下,一晃一晃,对面是城东的老樟树,晨光熹微中,挺直着巨大的身形,像在与张文对视,在它身后,是一弯黑水,浏河后的天马山如静卧的巨人,山后有微光,逐渐蓬勃,在曲子的又一个转折间,一轮红日探出头来。

“世界没有变得更好,也不会变得更坏。”张文暗暗地想,压抑着一跃而下的念头,缓缓地爬下了门楼。

他下了楼,走到外头。院前的路上,陆续有人的身影,倾着身子拉着板车,前人拉、后人推,沉默地前行,车轮压过马路的声音低沉又压抑,那是城东的菜农,因大棚技术的发展与各种药物的运用,时令菜与反季菜逐渐丰富,几日一丰收,供应给小城居民各式丰富的菜肴。兄弟花皮告诉张文,“现在自家卖的菜可不敢吃,黄瓜结果后上点药,几天就长成了。”

对街有间小粉铺,等一碗扎粉的过程,陆续有卖了菜的菜农踅进来吃面。

如今的早餐,较以前丰富了许多,油条、糖饺子、包子、米粉、扎粉、小机面、面条,原来不多见的牛肉码子也成了标配,不止于饱腹,更重于口味。

张文叫的是牛肉扎粉加煎蛋,一碗扎粉端上来,热气腾腾,酱色的汤底飘着翠绿的葱花,银白的扎粉蜷卧汤里,顶上盖着褐色的牛肉丁与金黄的煎蛋,蛋黄搅散了煎的,煎至全熟,一股焦香。舀一勺干椒末到碗中,筷子抻入一通搅,扒上一口,烫又辣,粉糯蛋鲜肉烂汤稠,吃一口,就停不下来了。

4

二十世纪末,小城的商业化步伐一往无前,心思活泛的人们蠢蠢欲动。母亲与父亲在饭桌上也开始热烈地讨论,父亲说着国家的大政方针。母亲说着自己的小算盘,说在建的小城步行街开始卖门面了,她看中了一处,100平方的门面搭着楼上的三居室总价45万,家里存款不够,得贷30万。

父亲慑于如此高的门面价格,说自家有十来万,不如换套好房,加上装修也够了,把家里的居住条件提高一下。

二人的分歧越来越大,某一日,执拗的母亲硬拉着父亲去签了门面合同。一周后,父亲说服了母亲,左右托人,毁了约。

一家人最终在城西买了套大房子,在某个楼盘的顶楼,没有电梯,二层复式带个小阳台,入住后,父亲兴致勃勃地在阳台上种上了铁树与玫瑰花。

“你爸是怕欠债,”母亲后来某次跟张文聊起,笑嘻嘻地说,“没鱼,肉也好啊。换个大房子,一大家子也住得舒服些。”那时,张文的爷爷奶奶早已被父母接进城奉养,原来的房子,确实小了些。

步行街的门面,大部分落入了外地来的炒房团手中,这桩事,倒成了小城居民们茶余饭后的笑谈,“几十万买下来,一年的租金3千块,多少年才回得本噢。”一边倒的评价是外地人是冤大头。

那之后,张文有许多年都没再吃扎粉。倒是越来越频繁地穿过焦溪岭,319国道早已贯通,这条创全省“国道县修”先河的道路,将通往省城的距离缩减至70余公里,车程约1小时。城东开通了往长沙的快巴,在没学会开车之前,是张文去长沙的首选。

好多次,张文坐在快巴上,想念着跃龙乡的紫苏煮鱼。

国道通行之后,初时总有事故,乡民们抄近道,将护栏扒开口子,高速行驶的汽车常常对斜刺里插入的单车避之不及,后来,斜插入的单车变成了摩托,再后来变成小车,政府索性重新规划,将一些乡民自开的口子纳入管控道路,拓展驶入区,设立警示标识,减少事故发生率。

张文从这条路离开家乡,求学上班,又从这条路回来。四时景物变换,路旁的风景更是一时一换,眼看着农舍变小楼,农田成厂房。不知道几时起,连遍野的油菜花都成了一道风景,引得城里人来踏青游玩。

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发展于他们是被动的,被裹挟其中,推着向前走。在周遭急速的变化之中,许多人曾经灵光一闪的创业冲动无奈地成为事后的喟叹,雪泥鸿爪。

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很快就过去了。

大舅的厂子早已关停,随着城市扩张,原来的集里乡并入城区,所在村组列入拆迁范围,大喜之事大舅却高兴不起来。上世纪九十年代,他跟随潮流,给三个孩子缴了不菲的增容费,买了城市户口,如今拆迁,孩子们再计不入拆迁户头。

二表哥的厂于本世纪初改制、破产,他早已下岗,寻了个司机的活,表嫂打着临工,加上父亲、哥哥的接济,搂着一家四口的生计。二表哥早已经不提写作,沧桑爬上了他的额头,他越来越沉默。

张文也是如此,许多年没有再写,内心浮躁,随时代潮涌,浪掷着青春与才华。

某次回乡,与二表哥相聚,聊起从前,张文说到二表哥带他去打岩鹰的场景。那天张文喝了些酒,回忆得具体详尽、绘声绘色,二表哥一直沉默地笑着,望着张文,没有应合。直到张文讲累了,他才期期地说,“我不记得了。”二表哥顿一顿,轻声说道,“岩鹰,现在没有了吧。”

2015年,股灾之后,张文重新提笔,发现在回忆的欢乐中能寻求内心的平静,那就且用过去的暖慰藉现在的寒吧。

后来某一日,张文回乡,去一位朋友开的二手房中介公司小坐,赫然发现,母亲当初看中的那个签了合同又撤销的步行街门面挂牌转售,转售价格980万。而此时,同类门面年租金已近30万元。

“这个门面,我们家当初也想买过。”张文一笑,对朋友说。

“现在买不?”朋友却认了真,“可以讲点价,十来万,我的面子。”

回家跟母亲提及,母亲惊讶地捂嘴叹道,“这么贵啊,”她笑嘻嘻地,“哎呀,那买不起咯。”

5

2020年,疫期未过,张文在2月3日返工,老婆、孩子送去岳母家,每日下班,在家自行隔离,煮碗面吃。

兄弟花皮做着微商,商品中有一款即食的浏阳剁椒米线,经快递给张文寄来30盒,满满一箱。“我知道你懒,这个是即食的,料包热一下倒在上面就可以了。”花皮在电话里说,“干米线跟扎粉一样,要久煮。按说明弄咯。冇出正月咧,一个人在家,要好好吃饭。”

“即食的,还要煮?”张文嚷嚷,“这不科学。”

张文嫌麻烦,一直没吃,箱子没开封,放在客厅角落里。长夜无聊,看书追剧,一天天地过着,前几日看书到夜深,上床后全无睡意,腹鸣如鼓,披衣起床寻吃的,方便面吃完了,茫然四顾,瞥见了那个箱子。

打开来,即食米线一盒盒的红色包装,他开了一盒,牛奶汤锅接了水,干米线如扎粉一般硬硬的一撮,冷水下锅,大火煮。开锅后仍煮了六七分钟,总算软了,煮粉的水倒掉一多半,将牛肉包、酸菜包与剁椒包撕开倾入,牛肉粒分量不少,辣煮的、颗颗饱满,浓稠、结冻的汤汁在开水中化开,酸菜与剁椒都散了,随着沸汤四散开来。关火时,张文打了一个鸡蛋进去。

偷懒,不另寻碗盛了,隔热巾端着汤锅上了桌,蒸腾的热气里,银白的米线上酸菜与剁椒是星星点点的深绿与浅红,褐色的牛肉粒散落各处,一个敦实的溏心水煮蛋静卧在锅边角落,将蛋戳破,蛋液裹上米线吸一口,喝一口汤,肉汁般浓郁的口感里带着些些的酸,扒上一口,还是停不下来。

在那个深夜里,张文吃着,不自觉地回想起许多年前,栋仔带他去吃一碗扎粉的那个时间紧张的早晨,几十年过去了,世界都变了,味道仍旧没有两样。

在不同的时空里,幼时的张文与现在的张文吃着同一样食物,心境却是两样。这令张文感到沮丧,他蓦然醒觉,在变化的表相之下,一切并没有变得更好,世相荒诞,被欲望裹挟的内心满是浮躁,五感混沌,难觅旧时欣喜。而简单快乐,终需要一颗童真未失的心。母亲教了一世,自己怎么就没学会呢?

张文懊丧地、近乎无赖地对着空气呢喃,“妈妈,你打我两下吧。”

那夜有月,清辉洒下,交融于万家灯火,匀到每个人的景色都是一样。而在低处,城市的某扇窗内,那个抱碗呆坐的胖子,他有些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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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go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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