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酒结下的安达兄弟

2020-04-11 10:01:03
0.4.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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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春节将至,我驾车载着父亲和发小乌丽雅苏来到了草原。公墓就在草原边上,离市区不远。这里白雪皑皑,满目荒凉萧瑟,与城中热闹非凡的节日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早年,父亲因酗酒突发脑溢血,留下了右腿失调后遗症。但他严词拒绝我的搀扶,缓慢地爬上了公墓进山的台阶,我和乌丽雅苏只能在他身后慢慢地跟着。

“给老乌的酒带了吗?”父亲驻足休息,突然问我。我在凛冽的寒风中冻得直打哆嗦,颤着声音回道:“放心,一共4瓶,都是烈酒。”

父亲叹了口气,望着远处巍峨的群山,“唉,是个好人,只可惜……”

1

80年代中期,父亲来到内蒙古武警消防部队服役,和比他大5岁的老乌成了战友。

老乌,全名乌恩其,蒙古族,牧民出身。他单眼皮、国字脸,肤色黝黑,满身腱子肉,1米88的身高,体重有190多斤。老乌从牧区参军,据说入伍前是当地颇具名气的搏克手(蒙古式摔跤),结实的胳膊比我那时候的腰都粗,以至于小时候每每见到老乌,我心里总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恐惧。

父亲入伍时,老乌已有6年军龄了,是标准的基层士兵骨干,也是当时部队里的“专业技术军士”——就是较为稀缺的大型消防救援车驾驶员。彼时的内蒙,会开车便足以令人羡慕了,会开大型特种车辆,更算得上是稀缺人才。此外,老乌的军事体能在整个支队都是一流的,常在总队比武中获得名次。为此,上级首长破例让老乌带兵“超期服役三年”,不然以老乌小学毕业的文化程度,是绝无可能在部队待这么久的。

身为传统的蒙古族汉子,在牧区长大的老乌性格豪放稳重,自然成为战士们中的“老大哥”。那时,负责政工的首长还专门找老乌谈话,让他不要把“江湖习气”带进部队。老乌不以为然,用他的话说,战友本就是安达兄弟,在救援战斗中,只能将性命托付到安达手中——

草原上,和无血缘关系的人结成生死之交后,便为“安达”(蒙语,兄弟)。蒙古人为了自己的安达,是甘愿献出一切的,这份兄弟情谊极其深重。而消防部队是最能结交安达的地方,因为每次出警都要和战友共赴生死。

即使破格留在了部队,只有小学学历的老乌也知道,自己没文化迟早要吃亏。于是,他对当时的“高材生”——高中毕业的我父亲很是尊敬。父亲刚入伍时在中队部当通讯员,同样仗义豪爽的性格,让他们很快相熟。老乌会时不时地让我父亲教他文化课,可惜那蒲扇一般的手握方向盘还行,握笔杆子坐一会儿,就百爪挠心一般。

父亲说,那时候他常打趣老乌,“乌班长,你进火场救人都不怕,学习文化知识咋就看着这么难受?”

老乌的黑脸就乐起来,对父亲嚷嚷:“学习可比救火难多了!让我进火场可以,学习就太难了。小张,你有文化,会有大出息,将来当个干部,留在部队出人头地,我估计退伍后只能回牧区放羊啦。”

父亲知道,老乌是自谦。那时,市消防支队曾专门开会,讨论“让老乌提干当排职干部”的问题,并向自治区总队进行了汇报。这样,老乌转业以后,不仅不用回牧区放羊,还可以留在城里分配工作。当时正值冬天,消防部队日常的工作以理论学习为主,训练较少,老乌得知自己即将提干的消息,专程去附近的老乡家中买了几斤高度散酒,又找了一个大家都轮班休息的日子,拉着几个相熟的老兵开“庆功宴”。

80年代中期,在部队里喝酒没什么明文禁令。那天在中队食堂,老乌举着60度的草原烈酒说:“我先干了!在我所在的嘎查(内蒙古的牧民聚居区,相当于行政村),我是第一个提干的人,为此,家里杀羊庆祝了好久!光荣啊!”

当时刚到内蒙的父亲只是抿了一小口草原的烈酒,就感觉从口腔到整个食道都是烧灼感,难受得龇牙咧嘴。老乌笑他:“草原雄鹰展翅飞,一个翅膀挂三杯。小张,男人嘛,是草原上的雄鹰!雄鹰不喝酒,怎么算男人?来来来,干了这杯!”

的确,老乌这只雄鹰,是要开始展翅翱翔了——不久前,他委托我父亲给家里写信,说自己已经成了干部。还向副中队长借了身武警干部的常服,站在自己驾驶的大型消防车前拍了照,把照片放在信里,一同邮寄了回去。没过多久,家里的回信送来了,是嘎查的支书代写的。老乌的额吉(蒙语,母亲)并不认识汉字,支书将信里的内容一字一字地翻译成蒙语念给她听,老人非常高兴,特地委托支书骑自行车跑到几十公里外的县城,找了个照相馆,把老乌穿着军装的照片放了好大,挂在家中。额吉在回信中特地嘱咐老乌,要他在部队踏踏实实地服役,家里有哥哥姐姐照顾,切勿挂心。收到回信,这个粗壮的蒙古族汉子竟躲在被窝里哭了。

“在我们嘎查,谁家的孩子当了解放军,就已经能炫耀好久,更何况我要提干!”老乌连干了三杯酒,大概又想到了额吉,眼圈红红地对我父亲说:“咱们当兵的,顾不得家里,只要咱们在部队干得好,全家都光荣!小张,你有文化,将来考军校,当个干部……”

话说到此,我父亲已经开始觉得房子都转起圈来,这番话都没有听全。三杯烈酒下肚,老乌和其他老兵像没事人一样,聊了会儿天就回了营房,我父亲忍不住去厕所吐了好几次。

怕什么就来什么,那天半夜,中队内突然警铃大作,值班指战员迅速登车赶往火灾现场。

起火点位于传媒大楼,是当时整座城市里唯一的一栋十层建筑。原本轮班休息是不用大家去现场的,但中队里的大型救援云梯车只有老乌一个人能开。所有人心里都清楚,饮酒后不许出现场,如果当时就向中队长坦白,一定会挨处分。无奈之下,老乌只能带队出现场,而父亲作为通讯员,也需要跟随。

“情况不严重,有事我担着。”老乌跟我父亲说。

到达传媒大厦,起火点在6楼,一位在7楼值夜班的工作人员被困在上边,内部情况不清楚,贸然入楼可能会发生危险,于是现场指挥员便让军事素质娴熟的老乌指挥操作云梯车,将受困人员救了下来。

一切进展顺利,只剩下进入楼内查找起火点和灭火两项工作了。消防战士纷纷从车内把水带甩出,父亲是通讯员本不需要参与打水带,可他年轻气盛,想和战友一同战斗,便上前帮着拉水带试压。因为喝了酒,水带没端稳,强烈的水压将水带头反射了过来,父亲下意识用胳膊去挡,一阵剧痛袭来,他的胳膊被水带头生生地砸弯了。

父亲被送到医院,左臂粉碎性骨折。这一下,饮酒后出现场的事没能瞒住,父亲、老乌连同当晚一起喝酒的几个老兵都受了处分。老乌执意认为是自己组织战友喝酒才导致的事故,过错在自己,不能连累兄弟,他主动承担了主要责任。

事后,部队领导只批准老乌继续超期服役,提干的事再也没人提起。

老乌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父亲心里很内疚,出院后,他去找老乌承认错误。老乌追悔莫及,却也安慰他:“小张,你不用多想,责任在我。这是教训啊,军纪是铁打的,绝对不能违反。”

“可你提干的事也耽误了,怎么向家里交代?”

“没事,干部和战士都是兵,在部队好好干也能有出息。”老乌安慰父亲,更像是在安慰自己,“我这也耽误了你入党的事啊。”——当时父亲的入党申请书刚交上去,还在考察期。

2

此事过去4个月左右,老乌的探亲假被批准了,他可以回牧区看望额吉了。但老乌却大方地将自己的探亲假轮给了一个天津籍的老兵,并对外称这个战友好久没回家了,自己才将探亲假让给他。私下里,老乌对我父亲说:“提干的牛已经吹出去了,现在我额吉是整个嘎查的荣耀。现在回去说自己在部队犯了错误,没有提干,还有什么脸面?”

中队长和教导员还是给老乌批了3天假,让他出去放松放松心情。出了营房,老乌就一头钻进小饭馆,喝了3天大酒,最后还是父亲叫了战友把烂醉如泥的他给抬了回来。

时间匆匆,就在老乌退伍前,又经历了一场难忘的火灾——市南郊某工厂夜间突发大火,不少工人被困在了火场中。

当时的工厂消防设施并不完善,消防车救援全靠自身携带的水源。由于火势大,现场温度高,我父亲便指挥有战斗经验的老兵在火线前排喷水压制火势,新兵们则站在后面,向火线前的战友们身上喷水,给他们降温。

很快,水罐车里的存水就用完了,火势还没压制住。老乌急中生智,说距离火场不远的地方有条河,可以从河中引水灭火。不过这个工厂常年往这条河里排污,整条河腥臭无比,污水中的杂质也可能阻塞水带损坏设备;但如果什么都不做,原地等待支援,那些被困人员很有可能因浓烟中毒,死在火场里。

人命关天,中队长同意了老乌的作战方案,让他带队去引水。可老乌转过身来,却让我父亲带队去引水,他要和中队长一起在现场实施救援——虽然只是警士,但老乌的服役年限最长、经验最丰富,留在现场更能发挥作用。

河里恶臭的污水及时压制住了火势,战友们趁机救出了被困人员。奋战整整6个小时后,大火终于被扑灭,被困人员虽然有不同程度的受伤,但没有人遇难。等父亲回到现场,战友们正在进行收尾工作,看上去却都不太高兴。父亲一问才知道,山西兵梁子受伤了,已经被送往医院。

原来,水管接通后,火势得到了压制,老乌提出组织突击队进入火场救人。当时,那些被困的工人几乎都要绝望了,一见到消防员就以为自己已经顺利脱险,完全不听指挥向外猛冲。老兵梁子为了追一个不听指挥的工人,在混乱中不幸伤了腿。医生检查后说梁子伤到了肌腱,短时间内无法痊愈,只能选择提前退伍。

老乌一心认为,这次是自己指挥不当才导致战友受伤。父亲前去安慰,没想到老乌没说两句,就哭了出来:“是我要组织突击队抢攻救人的!梁子家庭条件不好,只是个3年兵,从农村入伍,这负伤后退役,他家里可怎么办啊?”

“谁也不能预料到火场里的危险,你没有责任,也不必自责……”父亲的话没说完,便被老乌打断:“我有私心啊!想着进火场救人立功,能提干,没想到却连累了兄弟!我对不起他啊……”老乌沙哑的嗓子发出的哭声很难听,父亲只能继续安慰说,当时如果他不组织突击队救人,也会有别的战斗组去救,毕竟都是用命换命的军人,谁都不必内疚。

可任凭父亲怎么劝,老乌都不听。

事后,消防支队对所有参战消防指战员进行了表彰。由于老乌急中生智引污水灭火,救出不少受困人员,被授予二等功;负伤的梁子被授予三等功,会按照“因伤退役”在老家给他安排工作。

虽然梁子在老家的工作还不错,但是老乌仍然认为,梁子负伤是因为自己想提干的“私心”。于是,他费尽周折给支队写报告,说这个二等功应该给梁子——当时在部队,二等功就意味着有机会直接提干当军官,而老乌的做法,相当于主动放弃了提干的机会——最后,支队党委尊重老乌的意见,将二等功授予了梁子。而老乌则服役期满,等待转业。

等到冬天,老乌转业命令下达,中队给他们这批退伍老兵开欢送会。彼时的父亲已酒量大增,挨个给退伍老兵敬酒,老乌一直一言不发,独自喝干一瓶烈酒后,蜷缩在桌下又大哭了起来。

3

老乌退伍后就地转业,成为某外事部门的专职司机,他跟父亲说:“没脸回家了,要在城里混出个人样。”

因蒙语汉语兼通,老乌不但当司机,有时还兼任蒙汉翻译。每当有蒙古国的外宾到来,领导总会让老乌出车,也因着好酒量和洒脱的性格,他深受领导重用。很快,老乌就升了副科,成了家。他的妻子是一名教师,也是蒙古族人。两人生了一个女儿,便是乌丽雅苏。

生活逐渐安定下来,老乌依旧怀念部队,经常带着家人回部队探亲,也会抽空和我父亲一起喝点小酒。原以为老乌已算“混出个人样”了,没想到有一次,他却告诉父亲,自己想辞职下海,“草原雄鹰不会被困在舒适的小环境中,相比于咱们部队救火牺牲的战友,我有啥理由待在这么舒服的单位里混日子,每天和外宾喝酒?”

没多久,老乌就辞职了,开始向蒙古国和俄罗斯贩运国内的口香糖和卫生纸,以及内蒙特产的棉毛制品,很快攒下了几十万,成为90年代“最先富起来”的那一批人。后来,老乌又买了一辆大客车,自己当司机,做起了客运生意,红火一时。

过了两年,我父亲也光荣退伍,和几个战友一起就地分配至本市某军工企业保卫科担任保卫干事。老乌拉着我父亲喝了好几顿大酒,邀请他一起做客运生意。可我爷爷却不同意父亲辞去稳定的工作去经商,老乌因此很是失望,只能买了部队家属院附近的房子,希望自己能离战友们近一点。

那时候,我父亲的酒量已经十分了得了,几乎每天都要和几个老战友聚在一起喝酒、聊天,大吃炖肉。每次老乌和父亲外出喝酒,老乌的妻子就会带着乌丽雅苏来我家等到很晚,直到二人醉醺醺地回来。母亲和老乌的妻子十分不满,但都被老乌以蒙古人有喝酒的传统搪塞了过去——毕竟老一辈的蒙古族当中,几乎没有不喝酒的人。

2003年,老乌名下已有5辆大型客车了,客运线路也拓展到了陕西、山西。他招募了不少驾驶技术过硬司机,又从老家雇了个老乡负责总管。

那一年,国营工厂下岗已临近结束,我父亲作为最后一批“买断工龄”的下岗职工面临着再就业的问题。老乌再次邀请父亲去帮他打理客运生意。很快,父亲便发现,老乌请来的这个老乡竟然贪污长途车票钱。老乌知道以后很生气,但看重兄弟情谊的他并没有立即开除这个老乡,只是让他从管理人员变成了司机,而客运账目和运营都交给了自己的妻子专职管理。

自从老乌和我父亲又成了“同事”,俩人几乎每天都是酒局不断。等我父亲也买了一辆车跑长途客运后,母亲越发担心,开始每天和醉酒的父亲吵架。老乌的妻子也实在忍受不了老乌酗酒,“离婚”这个词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和乌丽雅苏的世界里。

那一年,我上六年级,乌丽雅苏已经是个高中生了。每天都像姐姐似的带着我,躲到外边去写作业。我曾问她:“姐姐,为啥男人们就喜欢喝酒呢?”

“在古代,草原上的男人只负责打仗和喝酒,家里的一切都交给女人来做。”

“那不打仗的时候呢?”

“那就只剩下喝酒了……”乌丽雅苏叹道,“这是观念的问题,不论是蒙人,还是汉人,还是存在着一种思维,认为男人挣钱养家就该出去喝酒,女人不能说,也不能抱怨,只能默默地照顾家庭。可时代在进步,咱们这一辈可能很少有这种思维了,但我阿爸的思维,怕是很难再变……”

老乌当然不这么认为,那时每当我父母吵架的时候,他都会跑来劝我母亲,“弟妹,咱们受到长生天眷顾,生活富足美满,应该要享受生活,酒嘛,水嘛,喝嘛,高兴嘛!”话说完,还不忘补充乌丽雅苏也到了能喝酒的年龄了,作为蒙古族女孩,也应该学着喝酒。

母亲听罢,气的瞪了老乌一眼,转身便走。很快,我父母就分了居。

4

那真是一段煎熬的日子。年幼的我生怕父母离婚,每天盼着父亲回家;但我又极度厌烦父母频繁的争吵,觉得他们真离了,也清净了。

在这样的矛盾中挣扎了许久,突然有一天,父亲跑回了家,我还没顾得上高兴,父亲便对母亲说:“老乌出事了!”说完他还问母亲要存折,“这次的事出大了,咱们要帮他……儿子,你专心留在家里。”说罢,父亲就拉着母亲出了门。

我隐约觉得,这个事情肯定和喝酒脱不开干系。

那天,母亲直到深夜才回来,说老乌酒驾出了车祸,人在医院,他的妻子当场身亡。

当我再次见到老乌和乌丽雅苏,已是半年以后的事了。老乌全然没有了当年意气风发的神采,他穿着一件灰旧的外套,拄着双拐,提着一个红塑料袋,在乌丽雅苏搀扶下,慢慢地挪进了门。

母亲赶忙上前搀扶,安顿他坐下,又把茶递了过去。老乌坐在沙发上,胡子拉碴,满脸的失魂落魄,对着母亲说道:“嫂子,老张今天出车去了,我先把钱给你吧。”

说罢,他颤巍巍地从红塑料袋里摸出几万块现金放在茶几上,母亲赶忙阻拦:“老乌,你这是做什么?现在你也用钱,等啥时候宽裕了再给也不迟!”

老乌却执意要把钱留下:“嫂子,当初没听你劝,我也不长记性,丢脸啊!现在还用了你家的钱,更是丢脸!这是一半,钱你一定要拿上,剩下的年后把我那2个车卖了就能还。早就听老张说想买房,因为我这事也耽误了……”

说罢,老乌又看向自己的女儿,苦笑道:“乌丽雅苏是女孩儿,将来出嫁,我还能拿点彩礼呢!”我也看着乌丽雅苏,这半年她应该经历了不少事,我不想听大人们聊天,便拉着乌丽雅苏去了书房,这才知道,老乌的车祸,并不是他亲自开车,却又和他脱不开关系。

老乌名下的长途车都是在夏天统一上保险的。运营车辆保险手续繁杂,那天,老乌和妻子开着自家的小轿车叫着老乡和另一名司机同去保险公司办理手续。

事后,老乌邀请老乡和司机去吃手把肉。对于蒙古人来说,吃肉必须要喝酒,老乌和老乡每人点了一瓶,剩下的那名汉族司机也经不住老乌劝,喝了酒。因为还要开车,老乌妻子怕出事,一直劝他别喝了。可老乌就是不听,反倒嫌妻子多事,说自己的驾驶技术绝对没问题,三人喝完酒已经到了深夜,老乌一个人就喝了近2斤的白酒,另一名司机已经喝得醉如烂泥,只有那老乡喝得最少。因为老乌的妻子不会开车,老乡便主动坐在了驾驶位上。

彼时,我们这个城市正高速发展,街面上四处施工。白天还平整的道路,到了晚上可能已经挖出了深沟,车开出没多远,他们便连车带人栽进了沟里。轿车直接倒扎在两根铁管中间,老乌的妻子当场没了呼吸,老乌的双腿被卡在变形的车里拔出不来,另一名司机生死未卜。

开车的老乡侥幸从车窗钻出来后,哆嗦着打了120和119求助。他心知醉驾要判刑赔款,竟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最后,老乌妻子因抢救无效死亡,另一名司机颅内损伤成了植物人,老乌双腿骨折,躺在医院的床上万念俱灰。

那天,老乌趁医生不注意,把玻璃输液瓶拽下来摔碎,想用玻璃碴子割颈自杀,幸亏被医生及时发现。父亲赶到医院后,拉着老乌做了好久的思想工作,才勉强让他放弃自杀的念头,老老实实地接受了手术。

因系酒驾出事,保险公司拒赔,另一位司机的家属跑来索要赔偿。那时候,老乌刚投资买了一辆新大巴,家中剩余的钱不够,父亲才趁着老乌做手术,回到家中向母亲索要存款。

老乌在医院住了将近2个月,期间收到了法院的传票。

那个畏罪潜逃的老乡很快就被公安机关抓获,但他家庭贫困没有钱赔偿,只是被判了刑。变成植物人的司机的家属走投无路,起诉了老乌,有人劝老乌,他其实只需要承担连带责任,不用赔那么多,但老乌心里过意不去,觉得是自己将安达害成了植物人。

老乌将自己辛辛苦苦建立的3趟长途车线路和车辆低价出售,连同家里的存款和我父亲借给他的钱,全部支付了赔偿金。出院后,老乌又把自己手上剩余的线路和车辆都卖了,想还我家的钱。老乌性格要强,趁着我父亲不在的时候才来我家还钱,也是怕父亲不肯接受。

“咱们的战友情谊,还不值这十几万块钱吗?不用着急还钱。”父亲怕老乌想不开再次自杀,便经常在下班后带着我,去他家待着。

“老张,你也不富裕,我现在已经无欲无求了,要钱也没用。”此时,老乌的双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但留下了后遗症,没法再开车。他十分颓丧:“我年轻的时候救下不少人,应该积了不少德。可为什么现在死了老婆,自己也变成了一无是处的废物……我不再受到长生天庇佑了。”

父亲刚要安慰,老乌突然转过头,冲着窗外声嘶力竭地喊:“为什么?为什么我当年没有死在火场里,而是变成这种活法?!去你妈腾格里,去你妈的老天爷!”

这一声怒吼,不但把父亲吓了一跳,乌丽雅苏更是一下就哭了出来。

5

生活总还是要继续的。

战友给老乌找了一份值夜班的工作,工资虽不算高,但胜在清闲,老乌和女儿的生活也还算过得去。父亲也卖掉了客运线路,老老实实找了家企业上班。不久之后,乌丽雅苏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北京的大学。

所有人都在跟着时代往前跑,只有老乌还停留在出车祸的那天。他每晚都炖一小锅羊肉,对着亡妻的照片喝酒。很快,曾做了手术的双腿开始溃烂,但老乌执意不去医院,依然酗酒,父亲又去劝,老乌说:“老张,你是个好人,可我已经废了,去不去医院,又有什么用呢?乌丽雅苏在北京上学,也算是出人头地,我也没啥意义再活着了,又他妈的不敢死。不去医院,早死早超生。”

草原上的雄鹰翅膀断了,开始怀疑人生、怨恨世界,借着酒精,将所有的愤怒和无奈都发泄在虚无的长生天身上。父亲执意让老乌去医院,老乌却始终不肯。

2010年年底,父亲在和战友聚餐时突发脑溢血,被送到医院。当我和母亲得到消息赶到医院时,医生向我们出具了病危通知书,母亲颤抖着在上面签了字。医生告诉我,父亲的脑溢血,和他长期酗酒和喜欢吃手把肉有关。因为内蒙地区的饮酒和饮食习惯,脑血管病发病率在全国名列前茅,医生让我和母亲做好心理准备。

所幸,经过一夜的抢救,父亲脱离了危险,第二天就能说话了,只是口舌不清,还伴有右手、右腿失态。他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联系老乌。

躺在病床上,父亲大着舌头,“乌鲁乌鲁”地对老乌和其他战友们说:“当年你带我喝酒……现在咱们一起戒吧,你我都栽到了酒肉上,今天战友们都在,一起做个见证……”

战友们纷纷表示以后再也不喝酒了,哪怕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喝。老乌看着病床上的人,终于被触动了,他不但戒了酒,还主动去医院接受治疗。只是病情耽误得太久,老乌的双腿被切了很大一片肌肉,只能拄着双拐行走了。

出院后的父亲也丧失了劳动能力,和老乌一起评定了伤残等级,向社保部门申请了病退,在家疗养。

当年同生共死的老战友,又一起以这样的姿态,相互搀扶着,在小区里一瘸一拐地遛着弯。

时间忽然慢了下来,乌丽雅苏大学毕业,在北京找了一份很不错的工作,收入可观,是老乌最大的骄傲;我入了伍,退伍后就回到了小城;老乌和父亲每日遛弯钓鱼,平淡地生活。

距离2016年春节还有半个月,老乌走了。突发心脏病,走得很着急。乌丽雅苏还在回乡的路上,我作为唯一的晚辈,只得按照汉族的传统为他购买寿衣,并联系了殡仪馆和火葬场。

其实,按照蒙古人的传统,人去世后应放在勒勒车上,拉进草原,让狼群将死去的人天葬,魂归腾格里———但在这个时代,已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老乌的葬礼就在3天后,只有几个要好的战友和朋友来到殡仪馆进行遗体告别。遗像是老乌当年士兵证上的照片,放大后摆在灵台上。

乌丽雅苏站在一旁,泣不成声。我想上前安慰,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憋了好久,才想出一句:“乌叔叔的灵魂会庇佑你的,他已经和长生天达成了和解……”

尾声

今年的春节格外早,再一次站在老乌的墓前,墓碑上的老乌依旧英姿勃发。

“阿爸,我想你了。”乌丽雅苏把烈酒倾倒在墓碑前,又说了一句蒙语,是思念的话。

父亲颤巍巍地把香烟点燃放在墓碑上,“老乌,你在那边喝酒抽烟吧,这次不用戒了。”

我看着老乌的照片,眼前走马灯似的回忆他的一生。

我想,他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应该已经和长生天达成了和解,也原谅了自己吧。或许,老一辈草原人的归宿都是相同的,烈酒只是载体,喝下去的,是每个人想要积极努力奋斗的人生。

愿长生天庇佑老乌高傲善良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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