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 | 抢来抚养权的母亲,能给孩子该有的庇护吗

2020-04-16 10:2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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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国小民》第10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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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7月3号,我去看望当事人杜瑶家的孩子,小男孩叫辰辰,今年刚满13岁。

敲门后,屋里传来吼声——“你不说你是谁,我是不会开门的!”

我大声回答,“辰辰,不要怕,是我。”

门开了,辰辰径直往我身上扑,“大人说话都不算数!你到底还是来了。”

我曾许诺过常常去看他的,时间一晃而过,9个月了又过去了。也不是忘记了,只是我太害怕看到他妈妈又一次重蹈覆辙。

1

家里没有人,我摸他的头,问他在做什么。

他委屈地抱住我的腰,头不停地往我身上蹭。辰辰,长得像个小女生,长睫毛、高鼻梁、小嘴巴,皮肤很白,抬起头来和我说话,不停地眨着眼睛,“我还能做什么,都快要饿死了。”

接着又拉我去厨房,指着锅里的蛋炒饭低着头说,“你看,还能做什么。”灶台上、地上撒的全是饭粒。

草草吃完饭,我带他出门,路上碰见他同学的妈妈,对方和辰辰打招呼,温柔地笑着问:“这是你爸爸吗?看着好年轻,辰辰原来像爸爸。”辰辰也没有否认,只往我身上靠。我也没有否认,跟那位妈妈点了点头。

等人走远了,辰辰才回过头看了又看,自言自语道:“要是爸爸也像你一样戴眼镜,会不会就好了……”

我们一路走到附近的广场,恰好看见杜瑶家和一名男子在不远处散步,有说有笑的。我连忙带着辰辰走了另外一边,掏出手机给杜瑶家打电话,问她在做什么。她说一个客人买了她两个钟,出来散散心。挂了电话,辰辰问我是不是妈妈,我没有作声。

“我都看到了,没什么的。客人买我妈妈的钟,她就轻松点,不用按摩,只要出来说说话就行。以后我有钱了,就把妈妈的钟都买了!”辰辰说。我问他,妈妈最近怎么样,他就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子扔向湖里,“她不太懂事了,越发没追求了,我劝不动她。爸爸再也没有给过我们钱,亲戚们都不管了。”

“还有,那个叫李剑彪的叔叔后来还是经常来,说是照顾生病的妈妈。其实我都可以照顾妈妈了。我压根就不想看到他,可妈妈却总是有理由,我有什么办法?”

我没答话,陪辰辰玩了一会儿,就得走了,我嘱咐他好好学习,不要忘了自己之前说的,“长大想做警察”的梦。辰辰看我要走,一下哭了起来,“我不要你走,我想当警察,可是你说当警察要读书……我不想待在学校,回到家里也烦,我没有地方去……”他哭得越发伤心了,断断续续地一直说着自己“长不大”的话。

我心如刀绞,恨不得立刻去向法院申请撤销杜瑶家监护人的资格——她曾口口声声地说,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只要为了孩子我什么事都愿意做,什么苦都能吃。”——2016年,她当我的面这么说;2018年同样声泪俱下;这次,不用说,我再去找她,肯定也是一样。

我快走了两步,辰辰就在后面追我,“要不你等我妈妈下班了,吃完饭再走,劝劝她……”

我回头对辰辰说,“你这么大了,不用怕,以后自己戴眼镜,做一个好爸爸。”

“我真的还可以做爸爸吗?还是你安慰我的……”直到最后道别时,辰辰还这样问我。

2

2016年,辰辰父母感情生变,经熟人介绍,我接受了杜瑶家的委托,成为她的代理律师。在接手这个案件之前,我了解到的情况是:杜瑶家自幼丧父,13岁出门打工,后来丈夫是没什么大出息的人,生气时喜欢砸东西,或者拿刀自残。

当时我想,既然是熟人的亲戚,杜瑶家遇人不淑、带着两个孩子也着实不易,于是没谈律师费就先去了。等见到他们夫妻俩,我却有点惊诧——

杜瑶家五官端正、化了浓妆,讲起话来也十分有条理。相反她丈夫却显得有些寒碜,穿着破烂、满面尘土,裤管上的泥巴还没干,说话磕磕巴巴的,也不敢抬头,见面时正蹲在路边随手拔着草。

见我来了,杜瑶家打完招呼,瞥了一眼路边的男人对我说,“就这样一个废物,别带坏了孩子。”

当时辰辰也在旁边,上前拉住他父亲的手肘,“爸爸你站起来说……”

男人推开辰辰,嘴里只嚷着,“两个小孩,你总得给我留一个。”

说实话,和这一家人相处了一会儿,我就明显感觉,两个小孩比大人要懂事得多,尤其是大儿子辰辰,不仅对弟弟多有忍让,关键时候还能指出父母的不是来。我悄悄问辰辰,怎么看得懂大人的事,他就面无表情地回答,“可能是见他们吵架吵多了,谁对谁错,该怎么做,自然就懂了。”

我也懂这种感受,很多小孩总是在一片混乱之中默默成长。

眼下,见父亲一直无动于衷,辰辰只是摇了摇头,“我很多时候都只能看着你们干着急。”

这些年来,杜瑶家夫妻之间一直矛盾重重。

用杜瑶家自己的话说,她的婚姻就是一场失败的交易。只因自己从前与人同居过,几经蹉跎,实在周旋不动了,才想着生儿育女,“不能拥有金钱和爱情,至少得有自己的孩子。”

她本想着自己最大的妥协就是随便嫁个人,至少能保证她在家里过生活,让孩子接受良好的教育,然而现实却令她十分失望——男人在工地上做着脏兮兮的活儿,也没什么钱,下班回家不说一句话倒头就睡,鼾声如雷。

“我就想要这么一点小精致,却不得不自己出去找工作补贴家用,给孩子存点钱。”她找了一家还算正规的按摩店做技师,家里人却认为她在“败坏门风”,丈夫更是强烈反对,说如果她坚持去那里上班,就离婚。

杜瑶家听了说,那马上就去民政部门办手续吧。丈夫愣住了,又向她示弱,说只要杜瑶家不去按摩店上班,就不提离婚。杜瑶家说了一句,“谁稀罕你。”男人听了,就当着两个小孩的面拿起菜刀,在砧板上砍下自己的左手小拇指,两个孩子吓坏了,哭喊起来。男人也疼得大喊大叫,但就是拒绝去医院,最后还是辰辰去药店买来纱布给他包扎的。

我对杜瑶家丈夫说,因为有严重的自虐及家暴倾向,就算上了法院,孩子也不一定能判给他,所以还是希望能协议离婚。男人则反反复复一句话,“小孩一人一半的。”

杜瑶家不同意,说他家就养不出什么好人,“就算给他,也会被带坏,不是杀人犯就是窝囊废,孩子跟着我方能有出息,为母则刚,我会给出自己全部的爱。”

那天,我看着杜瑶家没有她说的那么无助,便借口有事先走了,她虽然不高兴,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3

1个月后,杜瑶家又联系我,言语里满是得意,“离婚也不是什么难事,我自己就能搞定。他愿意签字,两个小孩的抚养权归我,他每月负担3000块钱的抚养费。”

我听了一点都不意外,给她说,既然“自由”了,就带着小孩好好过日子。她让我先不要挂电话,说虽然没有钱付给我,却总该请我吃顿饭的,“最主要是想请你写一份离婚协议,得给孩子一个安定的成长环境,保障他们最基本的生活,我再苦再累都受得住。”我答应了。

见面那天,她穿了一件蓝色套裙,脚踩高跟鞋,手上拿了一个文件袋,走路很快。落座后,熟练地给我倒上红酒,还对着小镜子补了一下唇釉。

我问了她一个问题,目前她一个月的工资4000不到,两个小孩要上学,加上房租水电以及其他日常开支,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如何保障小孩的生活品质呢?

“车到山前必有路,我自信能够找到更好的,这个社会男人多的是。”她翘起二郎腿摇晃着眼前的高脚杯,抿了一口红酒,杯子边缘立马出现一个唇印,她尴尬地笑了笑,牙齿上也沾着口红。

杜瑶家丈夫过了半个小时才赶过来,穿了一双高筒雨靴,身上沾满泥土,不知道该坐哪,双手也不知该往哪摆。我把离婚协议书递给他,让他看一下,哪里不满意我再改。他没有看,只问签哪里。我告诉他签右下角,他又问了3遍,“这里?是这里吗?是不是这里?”我说是的。

“是这里吗?”他又问了一遍。

“你好歹也上过初中,是不识字还是怎么的?”杜瑶家忽然用手抓住杯子,脸色铁青。

签完字,男人的手一直在抖,把协议书递给我后,端起桌上的一杯红酒一口灌了下去。他说下午还有事要做,趔趔趄趄地出了门。

过了一会,杜瑶家的母亲领着辰辰和弟弟过来,说以后她再不管杜瑶家的死活了,也不再帮着带小孩了,说完扭头就走。杜瑶家过去抱着两个孩子就哭了,“你们以后要听话,妈妈真的不容易。”

辰辰还安慰她,“离了就离了,反正你们在一起经常吵架,我们总是担惊受怕。外婆不理解你没关系的,我们不会嫌弃妈妈的,我自己也可以煮饭炒菜了。”

我本想多嘱咐杜瑶家几句,让她以后就算改嫁,首先要考虑到孩子,而不是自己,辰辰是一个敏感的孩子,小小年纪什么都懂,这种孩子很容易受伤。可最终我也没有说出口,觉得不该对人家的生活评头论足——以至于后来,我常常为此自责。

之后的两年时间,我便没有任何杜瑶家的任何消息了。

4

直到2018年10月2号,我才再次接到杜瑶家的电话,她说自己被人打了,想让我过去一下。我许久反应过来是她,还以为是她前夫打的,问她是不是感情纠葛。她说一两句扯不清,碰到了一个恶棍。

我不太想去,建议她先报警,如果她实在不方便,我可以帮忙报警,因为律师是不管这些事情的。

“我报了警,警察说是感情纠纷他们不管的,我现在真是众叛亲离!两个孩子还小,没有人可以帮我了……”话还没说完,她就把电话递给辰辰,“辰辰,你帮我求求蔡叔叔,只有他能救我们,你求求他呀——”她的声音由抽泣变成了呵斥。

辰辰在电话里止不住地哭,“他不是第一次打妈妈了,蔡叔叔就看在我的份上过来吧……”最后他还加了一句,“我的日子真的没有越来越好……”孩子的声音真切又无奈,我连忙答应了。

那天杜瑶家早早地在楼下等我,穿了一件臃肿的棉衣,重重的黑眼圈,额头上隆起几个大包,缩着身子,倚靠在门边。见到我时,她右手拍了拍胸口,停了一会儿才对我说,“我浑身是伤,没法大声说话。”

她住在2楼,才十来级的台阶,走了十几分钟。房间里一片狼藉,空旷的客厅里到处都是砸烂了的塑料凳,角落里放着一辆拆了锁的共享单车,辰辰和弟弟趴在折叠桌前做作业。

刚进门,辰辰就拿着作业本过来缠着杜瑶家问数学题,两位数与两位数的乘法,他说自己会列竖式,但是不知道怎么乘。杜瑶家忍着疼痛教了辰辰四五遍,他还是虎头虎脑地看着她,说自己听不懂。杜瑶家便直接把答案写在了上面,然后去给我倒水。辰辰抢过水杯,将茶水递给我,“叔叔我告诉你,我要做警察,以后保护我妈妈。”说着,就往我怀里钻,“我去跟我爸爸要钱,他说我早都不是他的儿子了,让我去法院告他去。可他还是我爸爸,我怎么能告他?”

辰辰说话比以前更像一个大人了,我抱他的时候,他万分委屈,“到底什么是命啊?我得认了又认,没完没了。”


我以为是家暴导致辰辰有如此想法,让他带着弟弟去卧室。等孩子们走了,才转而问杜瑶家,到底是怎么回事。杜瑶家立刻泪如泉涌,然后闭着眼睛拉下衣服,只见她肩膀上全是淤青,手臂肿得厉害,又指了指自己脖子,“他掐住我脖子按地上,不停地捶打。”

辰辰应是一直在偷听我们的对话,忽然跑出来说:“我都吓得躲了起来。”杜瑶家让他赶快回房间继续写作业,“你好意思说!这么胆小,你弟弟还知道帮我打他。你以后要当警察的,都不敢出来说一句。”

“我要被打死了就不能当警察了。”辰辰,丢掉作业本,转身回到卧室。

我跟杜瑶家说,辰辰的想法是对的,他很聪明,以后最好不要当孩子的面大吵大闹,大人打架不要让小孩卷进来,以免给他留下阴影或不好的认知。杜瑶家捡起辰辰皱了的作业本,将纸张一张一张地抚平了,“辰辰现在的成绩一塌糊涂,班上都是倒数,不知道该怎么办,要不要带他出去玩几年再说。”

这时候,辰辰又从卧室跑出来,拿出一瓶红花油摆桌上,“我不想上学!”杜瑶家拿起红花油往受伤处擦,夸辰辰懂事,说学校很好的,“蔡叔叔以前当过老师,你问他学校是不是很好?”

辰辰垂下眼睛,“他又不能来家里教我读书。”

5

我无暇细想辰辰的话,继续问杜瑶家打人者是谁。杜瑶家皱眉忍住疼痛认真地回答我,“就是嘴巴会说,有情调一些。”

“他多大,做什么的,做了哪些有情调的事?”杜瑶家捂住胸口,至于怎么有情调她好像也说不出来什么。

那个男人叫李剑彪,40岁,是杜瑶家所在按摩店的服务员,她吞吞吐吐地告诉我,“我们好像是后来才在一起的,之前只是普通的同事关系,比一般同事好一点。”

“你是否还喜欢他,会不会气消了就和好了?”我大概猜到了,杜瑶家是婚内出轨,难怪她当初那么决绝地要离婚,便没有兴趣继续听下去。

杜瑶家撩起她的打底衫,肚子上被打得出现一大片疤痕,一层一层的皱褶,肚脐眼外面也是一圈一圈的疤痕,“都是被他用烟烫的。你觉得我还会跟他好吗?他有性虐倾向,每次做完事,他就烫我,再跟他有牵扯,我就是找虐的畜生!”

我看着那些吓人的伤疤,还是相信了她能痛定思痛——这些年,尽管当事人们总会好了伤疤忘了痛——但在伤痛面前,我总是会先选择相信,生怕他们觉得孤立无援。

我用杜瑶家的手机给李剑彪打电话,电话接通后,我没有说话,电话里传来吊儿郎当的声音,“宝贝,你终于肯原谅我了……”我说自己是杜瑶家的律师,正在代理关于她被故意伤害的案件,希望他能认真配合,积极悔过。

“你少管闲事,信不信我弄死你?随你想怎么搞都可以。”李剑彪先是这样吓唬我,然后故意对身边人交代了几句话,明显是说给我听的,“你去叫几十个兄弟过来,我要弄死一个人,有枪的带枪,没枪的带刀,也不看看欺负到谁头上来了。”

我见多了这般虚张声势,告诉他我就在杜瑶家的出租房里等他。杜瑶家赶紧起身去反锁了门,过一会儿又看了看有没有锁好,“你对他好像有点言辞过激,他很恐怖的,发起脾气来不顾后果的,这是他第4次打我了,我们要不要先安抚一下他再作其他打算?”

我实在忍不住又想撂挑子走人,转头看了她一眼,她就不说话了。过去辅导辰辰做作业,辰辰听了七八遍还是在摇头晃脑,她依然不愠不怒,拨了拨头发,讲了一遍又一遍。看到这个场面,我又心软了,在家里东瞧西看,目光落到了那辆共享单车上,问她,“这辆单车你搬回来的?”

“不是我搬回来的,他说是给我送的礼物,让我有时间去湖边转转……”

我让她有时间把单车还回去,继续放家里涉嫌盗窃,又问她,李剑彪这样的人品,到底图什么呢?如果不能自力更生,还不如找个有钱人,让孩子过好一点。

“他哪里有钱!”杜瑶家显然没认真听,一时间很激动,“房租水电都是我出,平时他最多偶尔买个菜。”

辰辰头也不抬地说,“爸爸可从来不打人,就他经常把我妈妈打得哇哇叫。叔叔你帮帮我吧,妈妈和他纠缠不清,都没空关心我了,只是嘴上说说。”

我联系了派出所民警,质问他为什么不受理杜瑶家的案件,也不做伤情鉴定,民警表示自己也很无奈,“我们当时想带她来所里她自己不肯,伤情鉴定我们可以现在约个时间。”

挂完电话,我告诉杜瑶家,只要鉴定结果为轻伤,差不多就能让他坐牢。

“要不还是算了吧,没必要把事情闹这么大啊。”杜瑶家给我递来一袋橘子,“这个你拿回去吃,很甜的。”

我气坏了,没有接,起身就要走。

辰辰提着橘子往我手里塞,“叔叔,你是好人,看着你,我觉得自己能长大。”见我接了,他又拿起一个橘子扔地上,很大声地对杜瑶家说,“我不知道是你活该,还是我活该。”杜瑶家过去抱他,他跑进厕所,将门反锁了。

我在杜瑶家的声声呼喊中走了。

6

仅仅过去9天,2018年10月11号凌晨1点,我的电话又响了。听筒里尖锐的声音划过我的耳膜,彻底将我惊醒,是女人的叫喊声,“蔡老师,你来救救我,救救我的小孩,救救我们……”后面几句,声音都是颤抖的。

又是杜瑶家,我不耐烦,让她有什么事情等天亮了再去律所办理相关手续,先付费再提供服务,大半夜的有紧急情况就找警察,说完我就挂了电话,准备关机的时候,发现她往我微信里转了7000块钱,附上一句话,说自己的全部家当都在这里了。

我没有领她的钱,正准备回消息拒绝,电话又响了,“他这次还打了辰辰……不管你要多少钱,我都会去凑,只要你肯过来帮我的忙……”杜瑶家又让辰辰说话,但是辰辰一言不发,任由杜瑶家怎么劝说,他都不肯出声。

我到底不放心辰辰。在赶去的路上,杜瑶家依旧不停地打电话催我,“李剑彪让你有本事快点过来。”我听了很生气,骂杜瑶家说,都这种时候了,怎么还要受他驱使。

快到她家楼下时,我看见李剑彪正对着杜瑶家指手画脚,我打开远光灯照他,然后熄火下车,车门没有关。李剑彪看见我后也走了过来,满身酒味,看了看我的车,想跟我握手,“律师你好,我和她说不清楚,你来了正好,这事警察都不管的。他们刚走,谈可以,不过你吓唬不了我。”

我当着他的面与一名警察朋友开了视频,他当时正在巡逻,说先尊重我的意思和解,和解不了再按法律程序来,该抓人就抓人。

李剑彪给我递来一根烟,“我这样和你说啊,我练过武,真要打女人和孩子,他们娘俩受得了吗?还能站在这里跟你告状?”他穿着一件破皮衣,边角磨损得像鱼鳞片,个子1米6多,背微微有点驼,皮肤又黑又皱,看着除了稍微干净一点,从过日子来考虑,远不如杜瑶家的前夫。

李剑彪噼里啪啦地说了杜瑶家不少坏话,说她在外面勾三搭四,洗衣做饭都丢给他,他不过是在教育小孩,就被诬陷成家暴,“小孩子不打不成器,我能文能武,道上不少生死兄弟,却是讲道理的,偏偏杜瑶家是这样一个蛮不讲理的人,还把律师叫过来了……”见他还是话里话外拿社会上那种不三不四的人来威胁我,我便跟他说自己也想见识一下,刚好这个小区有个前几天刚出狱的“大哥”,我以前是他的辩护人。

然后他拉了拉自己的破皮衣,转而跟我讲起了法律,“我只是个在外面苦苦打拼的普通打工者,现在是法制社会,你是文明人,不至于让社会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来为难我吧?”他有些害怕试图去拉杜瑶家的手,“我平日待你怎么样,你自己说说。”

杜瑶家用力甩手缩到了一旁,把头埋在墙壁上不敢看他,不停地干呕。我望向李剑彪。他赶紧向我摆手,“还好她上环了的,应该不是这个问题,绝对不可能的。”

我实在看不下去他那副嘴脸了,告诉他,要是杜瑶家被打出脑出血或者内脏破裂的话,那就不只是坐几年牢的事情了。李剑彪找了各种理由,口口声声说自己的责任一定会承担,转而又说现在很晚了,医院急诊太贵,“专门坑人的”,又说自己摩托车没有油了。

我拿出电话,说那让警车带杜瑶家去医院吧。李剑彪赶忙改口说,马上就去。

我和杜瑶家走到他旁边,他又说再等1分钟,就1分钟。我见他打好几个电话,只是为了借500块钱,都没有人肯借,打了快10个电话,好话说尽,才有人答应下来,他趁机又改口说要600块,人家给他转了过来。

临到出发前,又把我拉到一边,“要不还是你开车去吧,我的摩托车真的没有油了,叫车的话毕竟难等……”

7

杜瑶家在CT室做检查时,李剑彪又向我说了杜瑶家半个小时的坏话,解释自己上次打人,是因杜瑶家去外面喝酒,带男人回来留宿,被强奸了,床单上有东西,“我原谅了她,却有了在床上虐待她的想法,法律应该不会管这个的。”

我警告他性虐待也算家暴。

很快杜瑶家的检查结果出来了,除了软组织受伤,其他无大碍。李剑彪又突然神气起来,“我就说了我没怎么打她的,轻伤都不是。”

回到杜瑶家住处,李剑彪去开他那辆摩托车的锁。杜瑶家瞪他,“这就想走?”李剑彪拿起U型锁冲过去就想打,“你还想怎样?一定要把你砸到住院才甘心?”

杜瑶家的意思是李剑彪还欠了她一些钱——自从他们俩在一起后,李剑彪就再没有去上班。我问杜瑶家到底借给他多少钱,杜瑶家支支吾吾地说,就那么一点,也不多。李剑彪听了非但没有觉得不好意思,还锱铢必较起来,说自己买过菜、交过电费。杜瑶家也一点一点地和他算了起来,说哪天给他买了烟,几次给了他50块钱打牌。

我听他们这样算来算去,只觉得头昏脑涨,干脆就去车里坐着。他们又在楼下吵了半个小时,杜瑶家哭着过来敲我的窗,“我别的都可以不要,赔偿不要,医药费也自己认了,唯独那5000块钱啊,他必须要给我,那是辰辰的钱。”

我听着有点不对劲,问辰辰哪里来的5000块钱。

这时李剑彪马上过来点头哈腰,“你不要再问了,我欠的钱我一定会给,就这样了。”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问杜瑶家那5000块钱是不是辰辰遭遇过什么给的赔偿金?杜瑶家就蹲了下去大哭起来,“就是孩子被性侵得来的钱,这个钱我死都不会用的。”

眼下也不是解释这件事的时候,我只能先拿出手机对着李剑彪拍,“就这个钱你也有脸开口要,还有脸赖账?”李剑彪双手交叉在胸口,似乎早就想好了应对措施,嘴角还有笑意,“我欠的钱当然要还,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也就是说她欠我的钱那也得算,扣下来就算两清了。”

李剑彪说他们刚认识的时候,杜瑶家向他借了1000块给小孩做学费,后来送了一台3000块钱的手机给她,“其他七七八八的就算了吧。”他想了想又说,“我再给她1000吧,就这样了。”

我恨铁不成钢,瞪着杜瑶家不想说话,她就是为了这样一个男人离婚,将小孩置身于危险之中,还自以为是个伟大的母亲,口口声声说为了孩子愿意付出一切。

我一脚踢倒了李剑彪的摩托车,指着他说,如果这个钱他不还,我就曝光他。他不再狡辩了,说身上实在没有钱,可以写个借条,1个月后还。我说那你就写。他挠了挠头,说让我帮他写。我说你什么意思,让我帮着写欠条是要收费的。他这才摇了摇头,“我有些字不大会写。”我说你在逗我吗?还想耍什么花招?

杜瑶家忍不住笑出了声,“有些字他确实不太会写。”

我只得写了让他照着抄,有些字他完全就是在临摹,歪歪斜斜的。杜瑶家拿到借条后说,“你可以走了,只要你以后不要再纠缠我,我这次就放过你了。”

李剑彪听说自己可以走了,赶紧去扶摩托车,打不着火,最后推着车跑了。

8

我跟着杜瑶家上了楼,杜瑶家从柜子里翻出一份协议书和一张收条。

协议上写道,“2017年下学期起,XX通过诱导胁迫等手段在厕所与辰辰‘玩游戏’,经双方监护人协商,自愿达成如下解决协议:一、依据事实,双方家庭共同协商,由XX同学家庭一次补偿给辰辰家庭慰问费壹万元整;二、此解决为此事的最终解决,辰辰家庭就此事不再对学校和XX家庭进行其他任何诉求。”上面有双方家长、校长,以及辰辰的班主任的签名。

杜瑶家说辰辰从四年级就开始厌学,时常回来说不喜欢自己的同学,想要一个人坐一间教室。有时裤子后面是湿的,她还以为辰辰尿裤子,笑话了他几次。说了好几次,杜瑶家都没有太在意,辰辰也就不再说什么了。直到2018年6月14号那天,杜瑶家才过去摸了一下,发现辰辰裤子上的东西是精液,她才问辰辰是不是在学校有人欺负他了。

辰辰才哭着说,“我都说了每周四都会被人欺负,你还强迫我和同学处好关系。以前屁股被他捅得痛死了,烧火棍一样,你不管,现在都不痛了却来问东问西。”

老师安排辰辰负责周四下午的教室卫生,一个六年级的男生经常趁着这个机会来逼辰辰和他“玩游戏”,否则就逼他喝尿。有次,老师发现这个男生在走廊上抓辰辰的屁股,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告诉那个男生要注意形象,辰辰以为,这个世界没人救他了。

杜瑶家知道这事后,没有选择报警,哭哭啼啼地跑去问辰辰的班主任该怎么办。班主任告诉她,为了两个小孩和学校的名声,不要把事情闹大,建议双方协商处理。

杜瑶家提出要20万的赔偿,对方拿不出来。杜瑶家减到10万,对方说自己也就是个打工的,真的没有。最后杜瑶家问他们能拿多少。那对父母跪了下来,“只有3000块。”杜瑶家跟着跪下去。

校长发话了,说鉴于双方家庭都比较困难,多少加一点,“5000块钱一瓢水舀了”。杜瑶家说要是10000都不给,就抱着辰辰从学校跳下去,“我已经很对不起他了”。

杜瑶家的打算是把钱存着等辰辰长大了再给他,却经不住李剑彪的软磨硬套,这笔钱最终也进了李剑彪的口袋。

第二天下午,我拿着这份协议去找学校的校长。校长一来就质问我什么意思,“事情过去这么久了,难不成杜瑶家还想抵赖不成?她已经没有诉诸法律的资格了。”

我不禁替辰辰感到憋屈,就连他的校长和老师也没想过要关心他。我来只是想让学校出钱给辰辰找个好一点心理医生,因为除此以外,没有更好的处理方法了。

校长说他也咨询过律师,“男性对男性构不成强奸,最多算故意伤害,撑死了算猥亵。那个作案的学生才13岁,你能拿他怎么样?辰辰的名声不要了?”

我几番争取,最终校长同意了我的条件,答应给辰辰安排心理医生。不过后来被杜瑶家拒绝了,“辰辰还小,等过几年他就会彻底把这件事给忘掉,不提就没事。”

我尽力了。

身为母亲,杜瑶家没有虐待小孩,没人能申请撤销她作为监护人的资格,辰辰只能在她似有若无的庇护下,艰难成长。那天我离开时,辰辰把我喊去房间,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你知道吗?一个男人就算有小鸡鸡也可能是个女的,你信不信?”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告诉他,路再难走,回忆再难堪,总要踏过去的,只是比别人艰难一点,只要走过去了,就是一样的了。辰辰又说,好在男人不会怀孕。

2019年7月3号当晚,辰辰给我打来电话,哭得很伤心,“我还有事情没有告诉你,怕你对我们一家子都失望,那个姓李的又来我家了,妈妈现在直接让我们叫他爸爸。我想如果爸爸可以随便叫,那我叫你好了。”

我无法给辰辰希望,只能说,“就只当那是一个称呼,以后当了警察,就没人逼你了。”

辰辰哭得更凶了,“我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弟弟,现在又多了一个爸爸,只要有一个人懂事我就好过。那么多的人,都靠不住。”

“我可能当不了警察了,再说吧。”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编辑:沈燕妮

题图:《第四张画》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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