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该改口供救爸爸吗

2020-04-30 10:0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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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张思妍以优异成绩考入了我任教的重点高中。但开学后首次考试,她的成绩就下滑了20多名。

我也注意到,上课时她爱走神,有时还会对自己掐一把胳膊、捶一下脑袋。几次课下来,我以为她有什么隐疾,便在课后找她谈心。刚开始,她不肯说话,我慢慢开导她一阵,她忽然泪流满面:“老师,我快要憋疯了……”

在张思妍接下来的叙述中,我听到了一个让人为之震惊的事:中考结束那天,她亲眼目睹父亲杀死了母亲。随之而来的父母双方亲人间的拉锯,让夹在中间的她濒临崩溃。

1

2015年6月29日,吉林省中考的最后一天。张思妍觉得自己考得不错,交卷后,兴高采烈地向候在考场外的王春跑去:“妈妈,你说话还算数不?考完就给我买裙子。”

“算数。”王春点点头,脸上却闪过一丝郁色。

张思妍忙问:“怎么了?”

王春敷衍一句:“没什么,刚才你爸来电话,让咱们早点回去。”

张思妍心里“咯噔”一下——爸妈不会又吵架了吧?她霎时没了买裙子的兴致。

父母吵架的源头,张思妍是初二下学期才知道的。“从小我爸妈就爱吵架,妈妈还常被爸爸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一次眼见父母再次“战斗完”,父亲张文摔门而去,渐渐懂事的张思妍忍不住问王春:“为什么你们不能像别人的爸妈那样和平相处呢?”

王春只好说出了那个“秘密”——

1999年,王春和张文恋爱结婚,感情甚笃。次年,张思妍出生。2002年,为了给小思妍多赚奶粉钱,夫妇二人做起了蔬菜批发生意。

张文性格沉闷,朋友少,主要负责店内事宜。王春长得漂亮,又善交际,很快就结交了几个同行朋友,她常跟张文提起其中一个叫石宗明的人,说他“会做生意,办事效率又高”。

这年3月,小思妍重感冒。想着张文要照看生意,出于信任,王春便把手里的2万元钱交给了石宗明,委托他代自己进货。不曾想待王春找他要货时,石宗明不仅不承认王春给过他钱,还诬陷王春和他有了私情,想要敲诈他。

王春咨询律师,想把自己的钱追回来。律师却告诉她,因为她是独自将钱给石宗明的,既没人证,也没让对方写下收条,如果对方一味耍赖,是没有办法追回的。为了不让石宗明玷污名声,王春只好认栽,并跟丈夫解释多次。

“赔了夫人又折财”的张文自是恼火,和妻子大吵一架后,抄起棍子就跑去找石宗明算账。谁知见了面,对方却扬言,如果张文再闹,就当着市场所有商户的面将王春给他戴“绿帽子”的事传扬出去。

为了不让“家丑”扩散,张文只好忍气吞声。起初,他也表示相信妻子,然而这事儿却像刺一样扎在他心里:如果王春不与石宗明过于亲近,也不会将这笔“巨款”交给他这样一个外人,“苍蝇不叮无缝蛋”。久而久之,疑窦丛生的张文便对妻子失去了基本的信任,经常为一些“莫须有”的小事争吵,甚至大打出手。活在拳头下的王春,也曾想过离婚,不过,念着女儿尚小,只能放弃这个想法。

思妍说,“听妈妈讲完这个秘密,我一直想找机会说服他俩放下芥蒂,只是不知如何开口”。她上初三时,王春知道了她的想法,表示很欣慰:“这些年,我已经懒得解释了。如果你想到办法,我愿意配合。不过,你现在得以中考为重,一切等考试结束后再说。”

张思妍没想到,她的“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父母间的战争就又一次爆发了,而且,是旧怨未了又添新仇——就在中考结束那天回家的路上,王春告诉思妍,邻居那位好打抱不平的赵大妈,见张文经常家暴,上周碰见自己时说,“他再打你,你就跟他离婚,我给你介绍一人。那个男的个子长得比张文高,人也比他精神……”可好巧不巧,当时这后半截话被外出回家的张文听到了。

“爸爸本来就怀疑妈妈,听到这话就更恼怒了,那几天,他们俩一直为此争吵不休。”张思妍讲到这里,已是泪流满面,后悔自己那几天忙于考试,没有多加注意,酿成大祸。

王春和张文后来在小镇上开了一家针织品店门面,一层是店铺和厨房,二层是卧室。回到店里,见张文正在忙着上货,张思妍忐忑地喊了一声“爸爸”。

张文抬头望她一眼,没有说话,脸色阴沉。张思妍感觉“狂风暴雨”又要来了,便胡扯几句考试的话题想缓和一下。这时,王春把她推上楼:“你刚考完试,先休息一会儿,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当晚8点多,听到父母还在楼下争吵。张思妍跑下去,强行拉王春上楼回了卧室。没多久,听动静,张文似乎也上楼睡觉了。张思妍以为矛盾暂时平息,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一解考试的精神困乏。

夜里11点左右,张思妍忽然被一声哀嚎惊醒,她起来飞奔下楼,却被眼前的一幕怔住了——只见张文正死命掐着王春的脖子,王春的脸已成了猪肝色。

张思妍冲过去想拉开二人,却被张文一把推开。张思妍转身上楼给叔叔张涛打电话,可电话拨过去,却提示关机。张思妍再次下楼时,看见父亲已经把母亲拽到厨房,王春拼命挣扎着却无济于事。张思妍感到一股杀气扑面而来,她急忙打开窗户大喊:“救命!”

夜深人静,张思妍的声音在空旷的镇上毫无回音。再扭过头时,竟看到已经红了眼的父亲手拿菜刀,对着母亲脖子的位置砍了下去。

血飞溅开去,张思妍拽住张文哭喊:“爸爸,求求你了,别砍了,妈妈就要死了!”然而,这时的张文如一头狂躁的猛兽,听不进任何话。张思妍跪在张文身后,抱住他的大腿,哀求道:“爸爸,不要再砍了,再砍我就没妈了……”

不知过了多久,张文才撒开王春,穿着拖鞋和短裤,光着膀子趔趔趄趄地跑着出去了。看着躺在血泊里不省人事的母亲,张思妍浑身哆嗦,颤抖地捡起地上的手机拨打110和120。110提示等待转接,张思妍又给姨妈王秋、爷爷、姥爷家都打了电话。

奶奶接到张思妍的电话,吓得连话都说不清楚,说马上过来。姨妈姨夫先于奶奶赶来,张思妍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已经说不出话来。姨妈和姨夫分别再次拨打120和110,这一次,电话接通了。

2

120赶来时,王春早已没了生命迹象。后来我查警情通报,6月30日零时许,110民警到达后,经法医现场鉴定,王春颈前正中、左颈部等共受10余处刀伤,最终系右颈总动脉、静脉横断失血身亡。

民警随即对张思妍进行了问询,还在惊惧之中的思妍泣不成声,断断续续讲了事情的经过。这时赶来的姥爷姥姥,看到自己的女儿惨死的模样,当场昏厥过去。苏醒后,两位老人几乎没有了行走的力气,姥姥更是爬到王春身边嚎啕大哭。思妍钻到姥姥怀里,泣不成声:“对不起,姥姥!是我不好,没能拉住爸爸,没能保护好妈妈……”

事后,思妍才知道,就在爷爷奶奶准备出门时,警方却先行到了老人家里查找张文的下落——那一刻,奶奶才确认自己的儿子确实杀了儿媳。

然而,张文杀死王春逃走后,并没回他爸妈家,警方找遍他亲朋好友家、附近的村野,都不见踪迹。

奶奶知道儿子儿媳平时爱吵架,但农村人家大都这样,也就从没当回事。两个老人怀着愧疚的心情打车赶往儿子家。一下车,就看到了亲家的人哭得呼天抢地,将近70岁的二老,瞬间也淹没在悲伤里。

思妍姥姥当即就指着奶奶质问:“我闺女究竟犯了什么错,你儿子要置她于死地?你还我闺女……”不待说完,姥姥就又昏厥过去。等姥姥再次醒过来时,思妍的奶奶愁眉泪眼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找不到我儿子,我就替他给儿媳偿命算了……”

姥姥听了,更是一个劲地捶胸顿足,哭声凄厉。

当晚,思妍被接到了奶奶家。一路上,她泪流不止,喃喃自语对不起妈妈。奶奶抱着她,反复念着“作孽啊……”

按照当地风俗,王春在7月1日下葬。姥姥家找到风水先生,坟地选在一处离家很远的地方。那天,思妍的爷爷奶奶也想跟着来参加儿媳的葬礼,却被姥姥家的人阻止了。

下葬的时间到了,捧着骨灰盒的思妍说什么也不肯撒手。直到有人说“时辰到了”,她才不舍地对着骨灰盒亲了又亲,哭跪在坟前,一直念着“我没有妈妈了,我没妈妈了……”

担心张思妍哭坏身体,葬礼后,姥姥将她接回了家。

然而,奶奶在悲伤之余,却想扭转事情的走向。

堂妹告诉思妍,奶奶在王春葬礼的当夜便召开“家庭会议”。奶奶认为,思妍是唯一的目击者,形势对张家极其有利,如果亲家不追究,只要孙女改了口供,再想办法找到儿子,撺掇父女俩口径一致,那么张文就有免除死刑的希望。

在奶奶看来,思妍是一个善良的孩子,“既然妈妈没了,她肯定会答应‘救'爸爸!但她姥姥家就难说了,当务之急,就是说服思妍姥姥”。

于是,次日思妍的叔叔婶婶带着礼品去了王家,替张文求情,见面时,思妍也在场。

思妍姥姥听了对方的要求后义愤填膺:“我女儿惨死在你哥的菜刀之下,我凭什么原谅他?我以生命担保,我女儿是清白的,血债血偿……”姥爷也生气地将思妍的叔叔往门外推。

思妍叔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哽咽着恳求二老:“叔、婶,我哥他是有罪,但你们考虑过思妍的处境吗?她才15岁,刚失去妈妈,不能再失去爸爸啊。”

思妍看向姥姥,姥姥一把将她搂在怀里,随即捂着胸口“哇,哇”大哭起来。受此刺激,有高血压的姥姥再次昏厥,叔叔和婶婶当即把她送到医院。

考虑到老人的身体状况,那天从医院回来,叔婶就把思妍领回了家。刚进门,奶奶便拉住思妍说:“好孙女,你妈没了,当时只有你一个人看到了,只要你改口供,说你妈在跟你爸打架的过程中也动刀了,你爸是在跟你妈扭打过程中失手杀人,你爸就有活的希望,否则……”说到这里,奶奶哽咽起来。

婶婶接着说:“思妍,你去求求你姥姥,让他们别追究了。咱们还要顾活着的,你说是不?”

思妍还没从失去母亲的痛苦中走出来,听到两位长辈这么说,当即哭着质问:“为什么要作伪证?爸爸犯了罪是事实,难道可以不承担后果吗?”

她闭上眼睛,张文残忍地杀害王春的那一幕再次浮现。

见孙女不应允,奶奶只顾唉声叹气。

3

下午,思妍一个人在里屋休息,听见婶婶在打电话,还和对方说:“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了,一点不为她爸爸着想。再说,如果赔偿的话,拿啥给啊……”

思妍心里一颤:没想到平时笑脸相迎的亲人们竟会这样残忍、麻木和现实。

晚饭时,只有叔叔招呼了她一声。饭桌上,奶奶和婶婶垮着脸,都没再像中午那样给她夹菜,气氛很是尴尬。

张思妍说没有胃口,不吃了。

婶婶说:“吃吧,吃饱之后再好好想想……”

奶奶随声附和:“你爸的生死,现在可全在你的手上了。”

两个人一唱一和,让张思妍感到无比难受,一个人跑了出去。叔叔跟了出来,看着叔叔,憋闷已久的思妍声泪俱下:“妈妈死得无辜,如果我按你们说的做了,我会一辈子活在自责之中,我会觉得对不起我妈。叔叔,我这样做错了吗?你们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叔叔赶忙安慰了思妍几句,可随即话锋一转:“孩子,现在你是掌握你爸‘生杀大权’的唯一希望。爸爸只有一个,能帮就帮吧……”

当晚,思妍辗转难眠,往事像放电影一样在她眼前闪现:读小学时,同桌找茬和同学打架,老师调查时,张思妍为了帮助同桌说了谎。回家和母亲说了后,母亲严厉批评她:“做人要诚实,袒护同桌实际是在害他。”

如今,奶奶一家的做法实在让思妍心寒。不知是哪来的勇气,思妍用力咬破自己的手指,疼痛立刻蔓延全身。那一刻,她逐渐清醒和坚定:既然十指连心,伤害哪个都会疼,那就不要袒护了。所有不能暴露在阳光下的真相都是可怕的,害人害己。

第二天,思妍刚吃完早饭,突然接到姥姥的电话:“你奶奶家有没有让你做什么?”

思妍走到屋外,如实相告。姥姥气愤难当,跟她说:“我就知道他们家会这样,孩子,自古以来杀人偿命,他们为了救那个杀人犯,连做人的良心都不要了……”

思妍说:“姥姥,你放心吧,我会做好的……”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大概一个小时后,姥姥竟不顾身体还没复原,就和姥爷一起来到奶奶家。一进屋,她就对思妍奶奶喊道:“你儿子杀了人还想不负责任?!净想一些歪门邪道,你们还有没有人性了?!当初我闺女瞎了眼嫁到你们家……”

思妍的奶奶自知理亏,一句话也不接。姥姥又对思妍说:“孩子,别怕。人在做,天在看。自古以来,邪不压正,我就不信杀人还能白杀!”

思妍点了点头。

姥姥走后,奶奶转身就对思妍说:“你咋把这件事告诉你姥姥了?你咋不知道远近呢?记住,你是张家的骨血,你要听奶奶的……”

听奶奶这么说,思妍再也控制不住,爆发了:“爷爷奶奶,我爸是你们的骨肉,可我妈也是姥姥姥爷的骨肉。你们的心情我理解,但是,你们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们不心疼我妈妈的惨死,反而想着为爸爸开脱罪责,我想不明白。爸爸既然杀了妈妈,就要承担后果,否则,这世上还有公理吗?我上网查了,如果我作伪证,不仅救不了我爸,而且我还要承担法律责任……”

听思妍这么说,奶奶先是一愣,然后激动地说:“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我已经老了,以后你怎么生活?再说了,哪有亲生女儿这么狠心,一心想要置自己爸爸于死地的?”

听了这话,思妍的心里针扎一般难受,嚎啕大哭:“那你们把我也杀了吧,我做不到你们说的那样……”

奶奶的嘴唇动了动,强行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在一旁的叔叔赶紧扶住张思妍:“别哭了,奶奶也是为你好。”

4

因为过度紧张和激动,傍晚时分,思妍发起高烧来,迷迷糊糊中,只听婶婶说:“赶紧找大夫……”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后半夜,思妍才开始恢复意识,微微睁眼,看见叔叔和奶奶守在她的身边,满脸倦容,却还不停地用湿毛巾给她擦着太阳穴。

思妍心疼他们,本想劝他们休息一下,可是想到他们的“私心”,就又闭上了眼睛。

天快亮时,思妍隐约听见叔叔对奶奶说:“妈,公道自在人心,不要难为孩子了,万一思妍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不是更追悔莫及?”

奶奶沉默了。

清晨,思妍体温降了下来。就在一家人要吃早饭时,忽然从院外走进一个人。

思妍定睛一看,正是这些日子失踪了的张文。那一刻,奶奶疯了般跑出门外,而思妍却跑到里屋把门关上,不想面对,外面的动静却通过门缝都传了进来。

“爸、妈,我错了……”

一进屋,张文就“扑通”一声跪下,然后断断续续讲起他这几天的经历。

杀死妻子后,他连夜逃到了妻子老家附近的庄稼地里。他想着王春会葬在附近,到时候他便自杀在妻子坟前——因为紧张和恐惧,他一直带着那把凶器菜刀。

接下来的几天,饿了,他就吃青草和地里没成熟的玉米,渴了,就到江边喝点江水。然而,他始终没等到王春的灵柩,人却渐渐清醒了,追悔莫及,开始想念女儿和家人。

张文告诉老人,“看一眼孩子,就自首”。

思妍躲在里屋,任凭父亲在外面怎么敲,就是不肯开门,直到爷爷流着泪对着里屋说:“好孙女,你出来让你爸爸看一眼吧,如果你不出来,有可能这辈子都见不着他了……”

许久,思妍开了门,看到眼前胡子拉碴、双眼空洞的父亲,心都碎了,但她马上想起了惨死的母亲。张文上前抱住思妍不撒手,而思妍始终说不出一个字。

张文泪如雨下,不住地说:“孩子,爸爸对不起你,你恨爸爸吧……”

半晌,爷爷开口:“儿子,打电话吧,早点自首,早点安心呐。”

奶奶老泪纵横:“吃口馒头再打吧。”

张文咬了一口馒头,却咽不下去,稍后,便打电话自首。不一会儿,警车开进了院子。走出屋子时,张文给二老跪下:“爸,妈,你们的养育之恩,我来世报答吧……”随即泣不成声。

刚刚失去母亲,又要失去父亲,思妍僵在原地。那天留在她记忆里的,是父亲绝望的眼神和奶奶踉跄着扑倒在地的身影。

张文归案后,警方再次对相关证人进行了问讯。张思妍如实叙述了父亲杀死母亲的整个过程。对于女儿的证言,张文供认属实。

此前,因为一直想要坚持正义,思妍心里提着一股跟家人“斗争”的劲。然而,张文自首后,她却发现自己并没有轻松和释然。她每天待在房间里不出门,甚至不吃不喝不说话,谁也不理,晚上经常被噩梦惊醒大哭不止。

看思妍难以走出梦魇般的过往,叔叔非常揪心。见思妍爷爷奶奶年纪大了,照顾思妍力不从心,叔叔便把张思妍接到自己家照顾,每天都会给侄女讲一个逆境中坚强对抗命运的名人故事,让婶婶陪伴她睡觉,拉着她到野外踏青、晒太阳,还带她到省城医院看心理医生……渐渐地,思妍感觉好些了。

2015年8月,张思妍收到了本地最好的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她把通知书复印一份,在叔叔的陪同下,来到母亲坟前:“妈妈,我考了好成绩,我一定会成为你期待的好女儿……”看到思妍悲痛万分,叔叔眼眶也湿了,他同样跪在坟前许诺:“嫂子,我哥对不起你,我来给你赔罪了!你放心,我一定会把思妍拉扯成人,她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好孩子!”

开学后,张思妍进入新环境,尽管她很努力让自己好起来,“可是只要一闭上眼睛,以前的事就会浮现在眼前,晚上睡不好觉,上课就总集中不了精力”。

5

2016年3月23日,长春中级人民法院充分采纳了张思妍的证言,当日宣判,判处张文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本案系家庭矛盾引发,另有自首情节,从轻处罚,缓期2年执行。法庭上,张文表示完全服从,不上诉。

判决书里提到张文从来没有发现王春出轨的证据,多年来只是怀疑妻子。张思妍潸然泪下,觉得母亲是用血换来了这迟来的清白,愈发觉得母亲死得可怜,父亲不可原谅。

判决结果出来,思妍父母双方的亲人无不垂泪啜泣,姥姥在宣判结束后,伤心得一度昏厥过去。醒来后,姥姥的第一句话就是:“我那苦命的闺女。”接着又对思妍说:“那个杀人犯,你永远不要去看他。”

思妍点着头,心如刀绞。

叔叔把思妍接到自己家,家里人再鲜少提起这事。起初,叔叔去监狱探望思妍父亲时,还小心翼翼问她要不要去,但是思妍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道坎,所以每次都只是摇摇头。后来,叔叔便不再问了。

2017年五一节,思妍放假到了爷爷奶奶家。第二日,她才知爷爷奶奶准备去看望父亲。

临走前,两个老人一同把目光聚集到了思妍身上,思妍还是低下头。爷爷奶奶没说什么,相互搀扶着颤颤巍巍地出门了,看着他们背影,思妍心里五味杂陈。

再次见到姥姥时,思妍问:“姥姥,咱们可不可以就想妈妈、不恨爸爸?”

姥姥看了一眼思妍,没有说话。

思妍接着说:“我的身上流着我爸的血,你不恨我吧?法律给了咱们公道,我们都站在了正义的立场上,这就行了。虽然我没了妈妈,可是我有姥姥;虽然你没了闺女,可是你有我啊。我妈能做的,我也能做到,而且,我有知识,我会比我妈做得更好……”

听到这里,姥姥禁不住老泪纵横。

之后的一天,思妍听到姥姥和邻居聊天。姥姥说,外孙女承受了比所有人都大的心理压力,可她却关心开导起自己,让人既难过又心疼。

而后,姥姥接受了法院的调解,在民事赔偿方面,由最初的64万降到20万。然而,因为没钱,奶奶一家只赔了丧葬费2万3千元。姥姥没有上诉,把这些钱给了张思妍的姨妈——她此前垫付了张思妍妈妈的丧葬费。

姨妈象征性地接过了赔偿,而后大部分钱也都用作思妍的学费和生活费了。

2017年6月29日,思妍的母亲去世两周年。

思妍对奶奶说:“奶奶,我妈走两年了,你不想看看她吗?”奶奶湿了眼眶,在叔婶和思妍的陪伴下,买了很多供品,去祭奠儿媳——怕见了亲家尴尬,还特意错开了时间。

为了减轻老人的丧女之痛,思妍的舅舅打算国庆后把母亲接到自己工作的地方,得知消息的思妍,心里万分不舍。

10月2日,张思妍放假回家,对奶奶说:“奶奶,孩子犯错了,作为父母是不是应该给对方道个歉?”

奶奶说:“那是应该的。”

思妍又说:“你的儿子杀了别人家的女儿,你是不是应该道个歉?”

奶奶一愣——发生了那么多事,什么话都说了,却还从未好好说过“对不起”。

思妍接着说:“奶奶,我永远是你们的孙女,张家的血脉。可我希望你和我姥姥和好,我姥姥就要去我舅舅家了,以后可能在那儿定居了。走之前,你给她打个电话吧……”

奶奶点了点头。

思妍叔叔去探监时,曾给张思妍捎回过一封信,是张文的“忏悔书”,信中充满了对妻女的愧疚和无尽后悔。他希望张思妍能够“好好学习,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读着信,思妍既难过心酸,又有些欣慰,但她始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父亲。

2018年春节前,姥姥和她通电话时,终于吞吞吐吐地问:“你去监狱了吗?”那一刻,张思妍不知该如何作答。

高考就要来临,空气中夹杂着离别的味道。思妍又找到了我,说:“高考后,我想要去监狱探望爸爸。我想告诉他,好好改造,才是对自己和家人的救赎。我也不想逃避了……”

听着她这番话,我有些欣慰。高考结束后不久,我接到了思妍的电话,她说去看望了张文。

见面时,是张文先开的口:“孩子,你来了?”而后,思妍在心里呼唤了无数次的“爸爸”,终于艰难叫出。

那一刻,她希望天上的母亲能够原谅她。

后记

高考成绩出来后,张思妍选择了一所二本院校的心理学专业。她说自己无法与父亲为敌,只是关于母亲的话题,成了父女二人的禁忌。她知道,那是她和父亲共同的心结。重塑自己和父亲的关系,还需要时间消化,需要更多的心理指引,“选这个专业,也许,能助我一臂之力”。

高中3年,思妍的学费、生活费主要靠叔叔和姨妈负担。叔叔只是在外面当农民工,姨妈家也不富裕。上大学后,思妍和我偶尔微信联系,听闻她已经能靠做兼职维持自己的生活和学习了。

她说:“我不想再让家人担心,我已经长大,要学会坚强……我想,妈妈也希望看到这样的女儿吧。”

她说每年放假都要去看望父亲,因在监狱里表现突出,张文的刑罚已减为无期徒刑。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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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盲证》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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