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碗熏豆茶,母亲等了十年

2020-05-17 09:52:50
0.5.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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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子们终于上了大学离开了家,70岁的母亲也像候鸟一样飞回乡下了。对于母亲来说,乡下天宽地广,有田有地,日子过得比城里舒坦。

母亲在城里住了18年,想来有些时候,她定是体会过不自在。可是为了孩子们,母亲从未表现出丝毫对乡下的留恋,全心全意服务于我们的小家庭,只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偶尔回乡下小住几天。

18年的城里生活,几乎把母亲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城里人了。她努力改变自己,适应我们,比如:不吃隔夜饭菜,晚上尽量8点以后睡觉,早上不早于5点起床……唯一没有改变的,是每天晚饭后,要喝一碗熏豆茶。

1

熏豆茶是江南小镇的一种传统食品,据说已经流行了千年。每家每户的熏豆茶都有自己的配方,比如我家的这一碗,除了主角熏豆和茶叶之外,还要加白芝麻、胡萝卜丝和一种自制的陈皮——当然,所有东西都是母亲自产的。

芝麻是一种带有灵气的食物,通常只做点缀用,但不可或缺。没有白芝麻的熏豆茶总显得有些敷衍潦草。芝麻是母亲抽空回乡下种的,秋天的时候再抽空回去收获,在晒场上经过两个大太阳,芝麻咧开,一粒粒蹦出来,收在布袋子里,吃的时候再淘洗晾干,放在铁锅里炒了,噼哩叭啦之后,香溢满屋。

另一味重要的食材就是陈皮。每次我们吃完桔子,母亲都叮嘱我们把皮收好,有了一定数量,就集中清洗放在大太阳底下晒干,煮开,刮去经络,再晒再煮。几制而成的桔皮气味清香,回甘醇厚,味道非同一般。

至于胡萝卜丝,制作就比较简单,腌好晒干即成,色泽鲜红,滋味咸鲜略甜。

烘熏豆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件活计,到了季节,家家户户都忙得热火朝天。先从地里采来新鲜的毛豆,剥出豆肉,再用盐炒了,然后放在特制的筛子上,用炭火烘烤,一般要烘烤整整一个晚上。待熏豆翻起来的时候发出“沙沙”声,就说明水分已经基本烤干了,这时候尝一下,口感Q弹,豆香浓郁。

熏豆做好,母亲就用雪白的纱布把它们一小袋一小袋地装好,再整齐地码放在石灰甏里——小的时候,食物匮乏,乡下的孩子基本没有什么零食可吃,放在石灰甏里的熏豆就是我最惦记的美食。

在那个年代,这些豆子来之不易。田地是集体所有,大家只能在自留地的边角处,以及家前屋后种些毛豆。因着食物少、生存艰难,邻里关系也变得十分紧张,彼此都是“虎视眈眈”的。连一根枝条的朝向,几颗果子落在哪边,都能引发一场争吵。

熏豆自然是极为珍贵的,除了来客时能泡出一碗像样的熏豆茶外,它还可以派上很多用场——比如加一勺生抽,可以做早餐的过粥菜;成色好的熏豆也是乡下人最拿得出手的礼物,城里人特别喜欢这样的农家土特产。

我记得,母亲刚来城里的时候,是不喝熏豆茶的。

那时候,父亲刚刚去世,母亲的神情一直都很木讷。有很多次,我无意间看到母亲站在厨房的窗户边,呆呆地看着外面,一站就是很久,我不敢打扰她。

一天早晨,窗外突然大雨如注,和往日一样站在窗边的母亲突然回过头来,对我说:“老大,下雨了,你爸该知道自己已经离开人世了。”

听了这话,我感觉身上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意思。她接着说:“老辈人说,一个人死后,要下一场雨,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因为人走在湿地上是有脚印的,而死去的人,走在湿地上是没有脚印的。

听了这话,我忍不住上前搂住了母亲的肩。我们一起看着窗外的大雨,大雨中的树梢,以及树梢之上的天空,仿佛父亲真的刚刚离开,向天堂去了,还依依不舍地频频回头看我们。

那天傍晚,母亲解开行李中的一个小布袋子,把熏豆,桔皮和芝麻一一放到了桌子上。“老大,烧壶水,我们喝一碗熏豆茶吧。”

我赶紧应了,架壶烧水。母亲在灶台上将白芝麻炒熟,很快,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熏豆茶上桌了。透过氤氲的热气,我看到母亲低头喝茶时那柔和舒展的面孔,久违了。

整整十年,母亲没有这样平静而悠闲地喝一碗熏豆茶了。家里没有烘熏豆,更端不出一碗像样的熏豆茶。

那是父亲病重的十年,也是母亲最辛苦的十年,是一家人不堪回首的十年。

2

1990年初冬,读大四的我结束了3个月的实习回家度假,读大专的妹妹也回了家,一家人迎来了几年里难得的团聚。

那是一个大晴天,天气十分寒冷,舅舅家要建新楼房了,一船船沙石上岸,我和妹妹坐在北边的河埠头帮忙记账点数。舅舅认为我们是文化人,不会弄错,虽然冻得瑟瑟发抖,但我和妹妹仍然不敢有丝毫懈怠。

母亲帮舅妈准备工人的午饭,父亲则在家里晒稻子,秋天收割完的稻子一直堆在田间,得趁着大太阳再晒一遍就收上来。

午饭后,母亲先回了家,发现父亲倒在稻田里人事不省。她着急慌忙地奔回舅舅家报信,等我和妹妹到家时,父亲已经被邻居们抬上了床,眼睁睁地看着我们,不能开口说话了。

赤脚医生几乎一语断定父亲中风了,是高血压引起的。我那时完全不知道中风是什么毛病,而高血压不是胖子才会得么?我父亲精瘦,小小个子,不足百斤,怎么会有高血压呢?

情况危急,赤脚医生让我们马上送父亲去医院。舅舅们迅速开来一只挂机船,将父亲送到镇上卫生院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卫生院的急诊科医生只看了一眼就叫我们送去苏州,情急之下,我们叫了一辆车,花了200块钱。在上世纪90代初,这真的是一笔巨款。

赤脚医生说对了,父亲的确是中风,要拍CT,准备开颅手术。乡下孩子见识少,我和妹妹虽然都已读了大学,但瞬间就像坠入恐惧的深渊之中。我一边听着医生的话,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医生看了CT检查报告之后说出血量不多,可以自行吸收,不建议开刀,可以保守治疗。我和妹妹这才松下一口气,那时,母亲也从乡下赶来,带来一些日用品,做好了长期住院的准备。

母亲虽然聪明能干,但不认字,我和妹妹必须有一个人留下来。我决定等寒假结束就让妹妹去上学,等期末的时候我再回学校考试。

我陪着父亲在医院住了整整1个月,他脑部控制语言的神经受到不可逆转的损伤,完全失语,右侧身体失去运动功能,仿佛又回到了婴儿状态,吃喝拉撒都离不了人。1990年12月31日,母亲说:“讨个吉利,赶在新年元旦前出院吧。”

出院后,家庭的重担全部落在了母亲瘦弱的肩头上。在乡下,田地里的活儿,没有一个男劳力是无法想象的辛苦。往日勤劳能干的父亲完全成为了一个“废人”。为了不更多地拖累母亲,父亲一直坚持做康复训练。后来,他能一瘸一拐地走路,又学会了用左手吃饭,甚至能在灶头上烧好一锅水,晾凉,等母亲从田里回来喝。

1991年春夏,我和妹妹都毕业了,忙着找工作。母亲每次都在电话里故作轻松地说,父亲好多了,家里有她,一切放心,不用回来。

等工作落定,回家那天,我和妹妹赫然看到父亲倚在村口的小石桥上。他半边严重萎缩的身子让他只能佝偻着腰,所幸的是他可以缓慢走动了,并没有像医生预计的那样瘫痪在床。

因为知道我们要回来,父亲一清早就从家里出发了,走到村口的小石桥,花了大半天。等看到我们时,父亲苍白的面孔泛起了笑容,兴奋得像个孩子,手上比划,嘴里“咿呀”地说着,我却听不出一个清晰的字。

跟着父亲往家走,他走得很慢很慢,我的眼泪就止也止不住。很意外,母亲并不在家,父亲指了指屋后的田野,意思是母亲在田里干活。很快,母亲拖着一身泥水地从田里回来了,身材本来就单薄的她越发瘦弱了,几个月不见,像是苍老了几十岁。

那一年,母亲43岁,父亲48岁,家里承包了4亩多田地,有无数的活等着母亲去料理。每天出门之前,母亲只叮嘱父亲两句话:照顾好自己,不要摔着;给我晾好一大碗白开水。当母亲拖着筋疲力尽的身子回家时,迎接她的,就是父亲忧伤无奈的目光,还有那一碗白开水。

有时母亲会对父亲说,自己实在太累了,不想做饭,只想睡了,“可是你饿不饿?”

父亲懂事地摇摇头,咿呀着表示自己吃过东西了,不饿。

那天,母亲依然很疲惫,她指了指水壶,意思是叫我们自己倒水喝。那是第一次,长时间从外面回家的我,没有喝到母亲泡的熏豆茶。此后的几天,也一直没有喝到。

母亲抱歉地说:“家里没有熏豆了,以后也不会有时间烘熏豆了。”

我和妹妹连忙表示,“没事,我们不想吃。”

3

一碗合格的熏豆茶,色香味俱全,端给客人,是一个女主人的面子,也在相当程度上展示了女主人的持家本领。因此,做熏豆茶也是乡下女子的“基本功”。比起田地里繁重粗笨的农活,母亲做熏豆茶显得更得心应手,这些活儿轻省又富有趣味。

到了农闲季节,主妇们常常围坐在一起喝熏豆茶,也是她们最享受的时光。小时候,我最爱这样的茶会,但小孩子是不配喝一碗完整的熏豆茶的,只能待在边上眼睁睁地看。母亲喝完茶,会把茶底留给我,那里沉淀了一碗茶的精华——碧绿的熏豆,橙色的桔皮,白色的芝麻,有时还有黑色的豆干,嚼起来滋味无穷。

可父亲病了之后,一年365天,母亲耗在田地里的时间大约有300天。她个子小,体力弱,沉重的农活几乎榨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回到家里,面对一个近乎瘫痪的病人,更是连一句抱怨的话也不能说。

对于父亲来说,日子一样难过,病痛不仅损伤了他的身体,还让他的神经更加敏感。每天,他看着疲惫的母亲,想着自己无能为力,内疚就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像生活在沉沉黑夜里的人,见不到一线光亮。

一天母亲从田里回来,父亲邀功似地指着餐桌上的一小摊熏豆,“咿呀”地叫着。他微笑着,却表达不出最确切的意思,听了半天,母亲才弄懂,是邻居送来的新烘的熏豆。

那一堆碧绿的豆子,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堆翡翠似的,熠熠闪光。看着母亲两手的泥水,父亲指挥他仅能挪动的左手,抓了两颗豆子放到母亲的嘴里。母亲缓慢地咀嚼着这两粒熏豆,泪水从她干枯的脸上流下来。父亲惊慌地看着,不敢说话,过了很久,母亲才若无其事地擦干眼泪,对父亲笑了笑,转头去河埠头洗净双手。

后来,母亲对我们描述起那晚的情景,说自己流泪是因为很久没有时间和心情喝熏豆茶了。这熟悉的味道一下把她带回了父亲没有生病的时光,所以没能忍住眼泪。

1993年,是父亲中风的第3年,我和妹妹在城里上班,省吃俭用,只为了早日还清父亲生病欠下的巨额外债。虽然知道父母盼望,但路途遥遥,工作繁忙,除了逢年过节,我和妹妹很少回家。

每到农忙季节,就是我和妹妹最揪心的时候。人在城里上着班,心却全在乡下,想着母亲要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收获和播种,担心繁重的农活会把单薄的母亲压垮。我打电话回去叫她请人帮忙,我们付钱。但那时候乡下还少有来干活的外地人,村上的人,农忙哪有闲的,所以请人做工是不现实的。再说,母亲也舍不得花这个钱。

一天傍晚,快下雨了,母亲实在无力将收割完的稻子挑回家,只得请村上的一个小伙子帮忙。结果,人家要先收了钱再干活,母亲只好放弃。最后,稻子是及时收回家了,可母亲却累倒在椅子上,半天都没有缓过来。在那些年里,这样的艰难日子对母亲来说不胜枚举。

生活艰难地推进着,母亲仍然没有时间和心情坐下来喝一碗熏豆茶,对于她来说,那样的悠闲时光已经永远过去了,偶尔她忙完农活提前收工,便仔细帮父亲做顿饭,洗个澡,陪他说说话。作为多年相伴的妻子,她最明白父亲的有心无力。

熏豆茶,在那样的日子里,成了我们家的一种奢侈品。

4

十年里,母亲只烘过一次熏豆。

1994的秋天,我和妹妹相继定下婚期。来年5月,母亲早早播下毛豆种,家里多年没有烘熏豆,连久病的父亲也孩子似地开心起来。国庆节时,家里堆了小山似的连着枝条的毛豆。

父亲用他唯一可以活动的左手,从枝条上揪下一个个豆荚。父亲多年没有干活,不但手上没劲,皮肤也不像原来那么结实了。很快,他的食指就被磨破了,母亲见了心疼,骂了他一顿,命他只能在边上看着。幸好邻居们来帮忙,才剥得了近30斤的鲜豆肉。

母亲挽起袖子,在灶台上撑勺炒豆子,新鲜的毛豆,略加了盐,翻炒中,空气里立即弥漫了一种独特的鲜香。母亲脸色平静,神情专注,手势娴熟利落,把炒好的豆子盛在筛子里。吃好晚饭后,她将炒好的毛豆摊薄,利用做晚餐时灶膛里的炭火余烬,烘烤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批熏豆就成了。

讲究的人家熏豆用的是老桑树烧火,据说那样烘烤出来的熏豆,味道特别好。可对于那时的我家来说,这将将熄灭的灶火已经很不错了。

30斤鲜毛豆烘成了两大盆鲜熏豆,搁在堂屋里的八仙桌上,感觉十分富足。接下来的几天,饭后的灶膛上总是搁着筛子,进来出去时,母亲总是习惯性地抓几颗豆子吃。到了真正结束的那天,母亲请帮忙的邻居们过来喝熏豆茶。

在我的记忆中,家里请喝茶的这一天,过于美好了。母亲终于恢复了女主人的样子,忙碌中的母亲一直微笑着,谦虚地向客人询问熏豆的味道,“咸了还是淡了?火候是否刚刚好?”主妇们则讨论着各自的新技艺,一种无法言说的轻快气息在周围流淌。

父亲倚着墙,微微斜着身子,安心而满足地看着妻子和客人,也暂时忘却了身体上的病痛和生活的沉重。

对于父母来说,结婚后的女儿才真正长大了。

妹妹结婚前的那个晚上,我们一起回到了乡下的老屋,晚饭后,母亲叫我收拾了饭桌,说泡一碗熏豆茶喝,我看到父亲眼睛里瞬间充满了光亮。

很快,4碗熏豆茶齐齐端上了饭桌,老屋昏暗的灯光晃映着色泽鲜艳的茶水,我抬头看着已经老去的父母,他们瘦弱的面孔,鬓边的白发。那一年,父亲和母亲不过50岁出头,艰难的生活让他们看起来比真实年纪苍老了许多。

我忍不住心酸,低下头喝了一口茶:“这些年,妈妈您辛苦了,如今我们即将结婚成家,是真正的大人了,不用再操心我们,要记得对自己好一点。”

看似坚强的母亲突然将脸埋在手掌中,双肩剧烈地抖动,我忙上前抱住她,说:“妈妈,今天是好日子,应该开心啊……”

母亲在我怀里点点头,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端起茶碗,说:“老大老二,不管怎样,从今天起,你们就是真正的大人了,虽然我们家经历了许多困难,但只要我们整整齐齐的都在,就好。”一旁的父亲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不停地点头。

我们几乎是以豪迈的心情,喝尽了这一碗滋味无穷的熏豆茶。

随着我和妹妹成家立业,家里的生活也渐渐好转,我们都劝母亲不要再这么辛苦,好好照顾父亲就行,田地里的活儿就别干了。母亲当然是不听的,让田地白白抛荒了,她心里哪受得了——料理好父亲、料理好田地、料理好乡下的那个家,不拖累我们,就是母亲最朴素的愿望。

2000年春天,父亲眼见得油尽灯枯了,我却因为工作必须出一趟远差,那是我生命中最难过的7天。在异乡的街头,我天天心惊肉跳,害怕听到电话响起。

父亲还是努力等到我回来,只是已经完全不能出声了,他看着我,略显呆滞的目光里是歉疚、是心痛、是无奈、是期待,还有千万般的不舍。

那个早上,看他的情形还好,母亲就叫我回去上班,说家里有她,放心。年轻的我是如此无知,只想着自己新生的孩子。十年了,我习惯地以为父亲就是这样一直病着。

我去向父亲道别:“我要走了。”

父亲用忧伤的眼睛看着我,这是他唯一可以表达感情的方式了。过了一会儿,父亲眼中的忧伤渐渐熄灭了。他转过脸,示意我走。

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仍在为那个早上没有一直陪着父亲而痛悔。因为,那是他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早晨。

5

折返回来料理完父亲的后事,我把母亲接到了城里同住。母亲将老屋的大门锁上,频频回头,万般不舍地上了车。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强烈的愿望,从今往后,我要竭尽所能让母亲过上好日子,弥补她过往岁月里所有缺憾,让她好好享福。

初到城里的母亲是恍惚不安的,她一辈子生活在乡下,热爱土地和庄稼,却不熟悉斑马线和高楼大厦,我也不敢让她去接送孩子。

我和丈夫早出晚归,整个白天,母亲独自呆在家里,孤单而寂寞,只有孩子放学时,她才真正展开笑脸。但母亲是坚韧而聪慧的,她很快适应了城里的生活,就像她很快接受了父亲的离去,当悲伤慢慢过去,母亲也从沉重的生活中解放出来,整个身心都在从黑暗中慢慢复苏。

在那场大雨之后,每天晚上收拾完厨房,我们都要坐在一起喝一碗熏豆茶,聊聊白天的趣事。我高兴地发现,母亲认识了新邻居,也找到了新的朋友,可以去结伴买菜或者散步了。甚至,母亲还请他们来家里喝熏豆茶。

母亲行李里带的熏豆,很快就喝光了,那年春假,母亲说她要回乡下去播毛豆种子,“今年要开始烘熏豆了,现在有心情喝熏豆茶了。”从那以后,每年的春假,母亲都要回老家去种毛豆,到了国庆节再回去收毛豆、烘熏豆。

因着一碗熏豆茶,母亲和乡下的“脐带”又紧紧连上了。她像一只候鸟,在城里乡下来来回回,我能感觉到她的快乐。只是让我们甘之如饴的熏豆茶,孩子们却喝不惯,说又甜又咸的,不知是个什么味。我们母女三人听了,总是相视而笑。

孩子们飞快地长大,像鸟儿一样飞往外面的天空,母亲以更快的速度老去了。她说,自己想回乡下住一段日子,和老姐妹们一起喝喝茶,聊聊天。

母亲已经年过七旬,虽然身体不错,但让她独居乡下,我还是很不放心。但从心里说,我并不想违逆母亲的愿望。我给母亲买了个老人手机,教她怎样接打电话,怎样充电,并约定每天晚饭时分会联系她,还再三关照了四邻八舍帮忙照看。

回到老屋,开门第一件事,就是烧水泡茶。虽然已经有了冰箱,但母亲还是习惯把茶叶和烘干的熏豆放在石灰甏里,又吩咐我:“老大,去拿熏豆。”

我乐颠颠地去房间里,搬掉压在石灰甏上的石墩子,一股熟悉的辛辣气息冲上来,雪白的纱布袋子里,是母亲早就拌好的熏豆胡萝卜干。我也像小时候那样,解开袋子,先偷偷掏出一小把熏豆,当零食吃。

母亲在城里生活了18年,但不得不说,在乡下老屋里的母亲是更加动人的。她浑身上下仿佛被注入了一股神奇的力量,然后再通过每一个毛孔散发出来。活泼泼的,接近泥土和庄稼的气息,令人亲近。

在往后的电话里,母亲的声音也总是平和愉悦,令人安心。她说的最多的,当然是今天又和谁一起喝茶了,谁家今年的熏豆淡了或者咸了,谁家的新媳妇烘熏豆的手艺出色……

有一次,母亲和我说,如今的熏豆出了新口味,“村上有人烘了甜味的熏豆,味道还不错呢!”

还有一次,母亲说:“村上有人去古镇上卖熏豆,一斤能卖几十块钱,游客们新奇又喜欢。”

我知道,一辈子在田地里劳作的母亲,还是喜欢泥土的芬芳,喜欢田野的气息,喜欢熏豆茶的甘美。因为父亲英年得病,母亲的一生过得极为不易,那些可以放松心情坐下来喝一碗熏豆茶的日子,就像沉沉黑夜里突然拨云见月,清辉遍地一样难得。这令她更加珍爱和懂得一碗熏豆茶的真滋味。

母亲终于能轻松下来,过自己想要的日子了。而喝熏豆茶时的母亲,才是我想看到的模样,她郑重而细致地品尝着熏豆、芝麻,目光安详而平静。这一刻,她不是谁的妻子,不是谁的母亲,不是谁的外婆,就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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