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 | 走向无话可说之后,我们仍然是亲人

2020-06-11 13:1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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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国小民》第1099

本文系网易“大国小民”栏目出品。联系方式:thelivings@vip.163.com



1

现在的我一想到表弟,就都是些童年的碎影。

小时过年,三十、初一去爷爷家,初二去姥姥家。爷爷家条件好,有18寸的索尼彩电和罐装可乐。可我还是喜欢去姥姥家,因为姥姥家隔壁就是二舅家,二舅家有与我同龄的表弟铁蛋。

每年初二到了姥姥家,大地红二踢脚之类的响炮都放没了,只剩一小捆魔术弹,铁蛋私藏的,专等我来一起放。那时过年放炮是男孩子们唯一可以在大人面前点烟的时候。我和铁蛋一人一支点上,嘴里又苦又呛,30发响的魔术弹插雪壳儿里,烟头杵上,再叼起,捂耳朵,心怦怦跳,看炮捻子在暗中哧哧冒着火花,再等五彩烟花“噌”地一下喷向夜空。

二舅家那时睡火炕,铁蛋把魔术弹藏褥子下,二舅发现了破口大骂。铁蛋解释说是怕潮,“等我哥来就点不着了”。为此他还挨了揍,却从未跟我说过。

二舅家只有台14寸的小黑白,烟囱上绑一锅盖,只能收俩台,一个台翻来覆去放《赵尚志》,放得我和铁蛋张口就哼:“嫂子——借你一双小手儿,捧一把黑土,先把鬼子埋掉……”如今剧情早忘光了,多年后偶尔想起歌词,倒觉得写得神了。

看完《赵尚志》,我和铁蛋便开始玩儿我们的游戏:他演鬼子,我演花姑娘,或我演鬼子,他演花姑娘,嘿嘿一笑,把对方往炕上一推——当然,推一下也就到头了。而且,这花姑娘的人设是八路,没等鬼子扑上来就一枪把对方轰掉。花姑娘的头巾是红领巾,枪则是放完的魔术弹筒。我俩就管这游戏叫“嫂子”。

30年转眼而逝,铁蛋的儿子庭浩都到了我们那时的年龄。我不知道小庭浩看不看现在的电视剧,是用手机还是用平板电脑。我只知道他在武汉长大,家里既没火炕,也没魔术弹,更没有一个表哥跟他玩儿匪夷所思的“嫂子”。

2

铁蛋于我是这般,至于我于他,很可能是一片挥不去的心理阴影——因为那时我学习比他好,只要凑一起,就会被大人们比来比去:

“你哥来了咋还看电视?能不能问道题?”

“你看看你考多少分儿,看看你哥考多少分儿?”

“有脸跟人说你是他弟弟么?”

更倒霉的是进入青春期,铁蛋的个子又被我甩掉一头。

“完犊子!”二舅咬牙切齿,“个儿头比考那分儿还低!”

二舅这么说没什么道理。那时他翻身成了县里第一批万元户,常年在外跑运输,舅妈又忙着菜市场那一摊儿,家里没个人,铁蛋每天至少一顿饭去小吃铺或小卖部自己解决,个儿能长起来么?

铁蛋倒是不缺零钱,拽我去游戏厅哗啦哗啦买币子,临泡到晚上回家,才磨磨蹭蹭掏出家长通知书,让我帮他签了。我回家翻出账本儿,照我妈的连笔字描了半天,才在铁蛋的通知书上签了二舅的名字。

进入变声期,铁蛋开始蹿个儿了。那时二舅家换上了平面彩电,又装了VCD机,我和铁蛋租了无数王晶的赌片黑帮片,迷上帅的掉渣儿的刘德华。我为此留起能遮眼睛的中分,铁蛋更彻底,还染了层黄色。

二舅倒没说什么,一来他那段时间生意跑得不太顺,二来铁蛋回回考试都是倒数,他早就放弃了,只盼儿子赶紧毕业给他帮忙。

可是没等初中毕业,铁蛋就在游戏厅惹了祸:有个头发比他还黄的小混混问他要币子,不给,外面单挑,铁蛋从裤兜里掏出三叶甩刀,学着偶像的动作扎进那混混的肩膀。

二舅赔上一笔钱,干脆不让儿子念了。辍学在家的铁蛋,对跑长途毫无兴趣,偶然看了《唐山大兄》和《死亡游戏》,迷上李小龙,弄来一支双截棍,整个夏天都光着膀子,院子当中扎起马步,那双截棍甩得密不透风,落下满肩膀的瘀青。再去混游戏厅,他的黄发褪成黑发,夹克里别着双截棍,再没人敢跟他要币子了。

3

等我上了高中,铁蛋除了甩双截棍,还添了对音箱,和家里的彩电VCD拼成一套卡拉OK。

正值香港回归,县电视台举办歌咏比赛做庆,铁蛋要报名唱刘德华的《中国人》。大人们都觉不妥:一个初中没念完的小子,跑电视上岂不自找丢脸?二舅却不这么想,和二舅妈一起听了儿子的练唱,认为“调儿和嗓子都很像原唱”,就是长相气质略差,当下就去县电视台报了名。

到了电视台才发现初赛报名的寥寥无几,只要花钱都能进决赛。

“决赛要是取上名次,有啥说法儿么?”二舅问。

“取上名次就能进市团,跟着下地方演出,包吃包住,还给开工资。”负责报名的人满面春风,言谈滚滚,只略去了市文工团早已黄摊儿的事实。

决赛那天,二舅二舅妈都现场去给儿子加油,我在自己家电视上也看到铁蛋出场了,一身黑的中山装,拿起麦克正要唱,电视台却出了故障,伴奏音突然停了。

铁蛋愣在台上,在镜头前不知所措。主持人救场说,“在这喜迎香港回归之际,有请咱县的华仔给全县父老说几句话”。铁蛋一只手握着麦克,另一只手插进中山装的裤兜,一句也说不出来。台下二舅急了,大衣里抽出儿子平常甩的双截棍,送到台上,铁蛋这才缓过神来,放下麦克,站稳马步,当下甩了一通,伴奏音却突然响了,等拿起麦克再唱,根本找不着调儿。

“这人可丢大发了。”我妈看不下去了,我却觉得中山装配双截棍还是贼帅的。

歌星梦就此打住,铁蛋把歌碟踩个稀烂,在县里一混又是两年。我考上大学拍拍屁股就走了人,他却得直面前途问题。

后来我听我妈说,有天二舅问铁蛋:“你说你想咋办吧?”

“我不想咋办,”铁蛋不看二舅,“反正不想待在县里。”

“你还有脸跟你哥攀?人家能走出咱县,是考大学考的,你凭啥?”

手里的双截棍甩了出去,砸在立柜镜子上,支离破碎中,铁蛋跑出家门。

最后,二舅还是花了几万块钱安排铁蛋去当了兵,一是怕儿子在县里学坏,二来也算满足他走出县里的愿望。只不过是去海南当海军,天涯海角,南天一柱,这愿望也实现得太过彻底了。

4

自从来省城读了大学,我就把老家县城忘在脑后了,更别说远在南海的表弟了。

大二时,忽然收到铁蛋一封信,广州寄来的,说他每次出海回来休假就跑广州,逛华南师大,因为那边“好看的小姑娘贼多”。他还说走在师大校园里,看着来往的大学生,总能想起我,就给我写信。

“哥,你上的大学和华南师大一样么?”铁蛋在信里问,“也有主楼,图书馆,球场,食堂啥的?”

这嗑儿唠的我有点难受。那时的我实在无法想象一个海军士兵生活的单调,只能小心翼翼地在信里回道:“大学应该都差不多,就像你在部队,不也是全国统一着装嘛?”

铁蛋还寄了照片,他在军舰上甩正步,脸、脖子、胳膊,但凡能晒着的地方都晒得黝黑,更显得一身海军服雪白。我对着照片发愣——哥儿俩分隔不过两年,却足矣把眼前这位海军战士和我心中的双截棍少年割裂开来。都说兄弟如手足,可一个南一个北,一个当兵一个读书,还能手足起来么?

我本打算给他回寄一张自己和女友的合影,想想不妥,就换了张军训的照片,附言道:“大学也甩正步,和部队差不多。”

或许是这句话给了他鼓励,铁蛋的信源源不断,说再逛师大,他也不看啥美女了,因为看也没用。反倒是门口那家音像店,碟又便宜又全,科波拉、西科塞斯、库布里克的片子应有尽有,就是繁体字幕太累眼,不过一出海至少个把月,有的是功夫看。

我被这一长串名字吓了一跳——这几位大神的片子我一部都没看过,只是宿舍偶尔有人撇了本《看电影》,蹲厕所时碰巧翻到他们的名字而已。

“这种电影你能看懂么?”我问。

“刚开始也看不懂,”铁蛋在信里喋喋不休,“是我们部队的小领导,多少年的老影迷了,让我给他捎碟儿,我就好奇领导都喜欢看啥碟儿,结果就是《教父》《盗亦有道》《全金属外壳》。小领导自己看没意思,问我看不看,我一想小时候咱俩在我家也没少看李小龙刘德华啥的,就陪着小领导看了两张,啥也看不懂,强挺着没敢睡着。”

“领导没说你?”

“小领导可有耐心了,重放了一遍《全金属外壳》,边放边讲越战史,我才明白这种碟儿得有文化才能看出好来。我连高中都没念过,跟领导看看上档次有文化的碟儿算是一种补偿吧。”

后来我在学校图书馆没找到库布里克的《全金属外壳》,只有科波拉的《现代启示录》,看了封面简介,也是越战的,电脑机房里稀里糊涂看了1个小时,就像铁蛋说的“啥也看不懂”,快进了一会儿,趴键盘上睡着了。

再后来全国用OICQ聊天,我和铁蛋互加了号。那会儿我失恋了,每天魂不守舍,挂着是为了找女生聊天,上线看着铁蛋,打声招呼就不理了,有时连招呼也不打。一来二去他也不怎么跟我说话,兄弟俩反倒比写信那会儿疏远了。

我还记得他QQ号叫“军魂碧蓝”,那时候总嘀咕,叫这种名儿,怎么会有女生跟他聊天?

5

大三下学期我保研已定,暑假回到县里,铁蛋也回来了,士官复员,一身海军服在县里极为乍眼。在南二道街的狗肉馆,我问他有什么打算。他说复员领了笔钱,想做点小买卖。

“哥,听二姑说你保研了?”

“对,算是保了吧。”我嘴上告诉自己要低调,心里却踌躇满志。

“之后呢?”

“那都是好几年以后的事儿了,我也不知道,整好了能出国吧。”

“出国牛X啊!”铁蛋端端正正举起不起沫的扎啤,“哥,弟替你高兴,敬你一个!”

哥俩生平第一次喝酒,谁都没醉,北二道街的游戏厅尚苟延残喘,进去买10块钱的币子,权作怀旧。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这次见面之后,反倒让我对铁蛋产生了“看法”。起因还是二舅,那时他跑不动长途了,二舅妈也不卖菜了,既是身体吃不消,也是县里变化不小,单是卖蔬菜水果的超市就不止一家。二舅的生意便渐渐没落,琢磨着要贩粮,东山再起,本钱不够,想让儿子把复员的钱拿来先用用。铁蛋不同意:“我上学你没管我,我当兵这几年也没让你操心,现在倒伸手跟我要钱了?”

二舅大怒:“你以为那复员费是你的?你当兵不是老子掏的钱?”

因为这笔复员费,爷俩儿差点动了手。我妈跑去劝架,说好复员费一半归二舅,做贩粮的本钱;另一半铁蛋自己揣着,他准备去北京闯一闯。三传两转,等这纷争传到我耳朵里时,版本就成了铁蛋是个不敬不孝的家伙。我心说没出息,这几年兵算白当了。

铁蛋独自来到茫茫北京城,没有文凭,只有一张复员证,哪里有的闯?幸好我妈在北京有位同学,给联系了个门卫的缺儿。聘方一看铁蛋身板儿不错,又当过兵,会甩双截棍,当下就招了。一开始他值夜班,我那时也常熬夜做实验,用实验室电脑挂着QQ,看那“军魂之蓝”也整夜整夜挂着,只是所在地从广州改成了北京。

“在北京还好么?”我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挺好的,在这里打更跟以前出海没啥两样,都跟坐牢差不多,呵呵。”

“我X。”

“呵呵。”

打更那段日子,他应该聊了很多QQ,“呵呵”二字用的又贼又腻。他还在贪婪凶猛地看着电影,有时在对话框里突然说:“哥,我一看库布里克的《奇爱博士》就想到你。”


“为啥?”

“你将来不就是博士?呵呵。”

“博士?我还不知道啥时候毕业呢。”

话不投机三句多,何况我又对他有了看法,此后干脆对“军魂碧蓝”视而不见。隔着QQ,这疏冷也被铁蛋感觉到了,他不再叨扰他的“奇爱博士”。兄弟俩从未如此生分。

6

没等我博士毕业,铁蛋就先在北京混不下去了。也不是真混不下去,而是他一看北京城的同龄人都在干嘛,他自己又在干嘛,这落差让他觉得混不下去了。他给我妈打电话,说再打两年更,人就彻底报废了。

那时我毕业遥遥无期,郁闷中跑回县里休个假,又碰到铁蛋,还领回一个湖北的姑娘,已经在网上处半年了。我问可不可以叫弟妹,铁蛋有点不好意思,那姑娘倒很大方,说行啊,还管我叫哥。

我妈对此不放心:“网儿上认识的,能靠得住么?”

我就笑,给她解释啥叫网恋。

“俩人儿都没文化,以后靠啥养家?”

铁蛋和这位弟妹,以实际行动回答他们靠啥养家:县里领完证,两口子婚礼也没办,铁蛋就把剩那一半的复员费和在北京攒的一点薪水取出来,租下原来北二道街游戏厅的门市房,改成了“湖北酱鸭脖”。

二舅觉得不妥,对儿媳说:“你大老远嫁到咱东北,总不能连个婚礼都没有吧?”

“爸,咱家不是自己小店么,在自己家办,省钱又实惠。”

一句话说得二舅大喜,婚礼当天喝多了,醉醺醺地说抱孙子那天一定给儿子儿媳买楼住。可实际是他的贩粮生意赔了钱,和二舅妈还窝在原来的平房,只好把隔壁姥姥的旧房收拾出来留给两位新人。

我妈看着不落忍,出钱领侄子侄媳去市里照婚纱相,捧着满满一大册子回来,翻给我看:“你瞅瞅,拾掇拾掇都挺上相,跟市里小两口儿没啥两样。”

临回省城,我又去了铁蛋的小店。弟媳端出一大盘鸭脖,一盘拌菜,街对面的烧烤叫了涮牛肚和羊肉串,小两口请我喝酒。我问他俩到底怎么认识的,表弟笑而不语,弟妹笑说:“咋认识的?你弟把我骗了呗!上来就说他在北京,扯了一大通电影,那帮导演我根本没听说过,我还以为他是学电影的,结果是一看门儿的。”

“看门儿的?咋地也是一共和国海军。”铁蛋自己干了一杯。

“你可拉倒吧,”弟妹搂起丈夫的T恤,“你让你哥瞅瞅,这还共和国呢?”

我这才发现铁蛋已然起了肚子。

“在北京熬夜,泡面,电脑前面一坐就是一宿,能不起肚子么?”铁蛋放下T恤,长叹一口气,给我倒上酒,“来,弟再跟你走一个,祝哥早日领个嫂子回来!”

“祝我早日毕业吧还是。”

“祝哥早日毕业,早日出国!”弟妹也自斟一杯满上。

“对,早日出国,别像我啥也不是!”铁蛋闷头干了,弟妹笑着打了他一下。

那天喝到很晚,铁蛋醉了,脱掉T恤,里屋拿出双截棍,边甩边发出李小龙式的啸叫。弟媳也有点多了,一边哭一边笑,说他俩刚认识那会儿正好是冬天,俩人视频,大半夜的他脱了门卫的棉服,哆哆嗦嗦给她甩双截棍。

我心事重重,没跟他俩喝太多。第二天临走前,弟妹给我封了一大包鸭脖,我带回学校,分给实验室的人,都说好吃。自己尝了一块儿,那股香辣的卤味儿确也绵延。只是来自亲人的这点味道,在我对毕业的苦盼中转瞬即逝。

7

熬到2008年,我终于毕业了,回家等赴美签证,这时,铁蛋和弟妹已离开县里,南下武汉了。

“那鸭脖店呢?”我问。

“赔钱,早兑了。”我妈叹口气,“县里年轻人儿越走越少,光剩下我和你爸这样的老头儿老太太,那鸭脖子谁能啃得动?”

他们夫妻南下另一个原因是生了庭浩。弟妹不想让儿子将来窝在县里,读那些让自己丈夫“啥也不是”的学校,更不想让儿子被爷爷惯坏了。我妈说他两口子临走前和二舅大吵一架。

“你二舅也是老糊涂了,自己穷得叮当响,还非要孙子守在他身边。那是你孙子,那不是你家养的小狗儿!”

二舅贩粮被人骗了,赔个底儿掉,血压又高,还烟酒不断,险些没中风,全靠二舅妈在县里打工,守着两间旧房过活。当初给儿子儿媳许诺买楼的话,都打了水漂儿。

我妈说他们吵架也有钱的因素。

“你二舅嫌铁蛋胳膊肘往外拐,儿子白养了,”我妈摇头苦笑,“人家铁蛋自己都当爸了,能不向着老婆?”

我那时满脑子都是出国,对这些家长里短毫无兴趣。签证寄来后,家里请客,二舅拄着拐棍来了,红着眼对我说:“美国虽然牛X,但毕竟不是自己家,你从里到外还是个中国人儿,可别像你弟,跑到武汉就不把自己当县里人儿了,连个音信都没有。”说完落了几滴眼泪。

从饭店回来,我妈偷偷跟我笑:“他那是想孙子想的。”

对孙子的想念碾压了当爹的尊严,二舅到底带着二舅妈千里迢迢去了武汉。临走跟我妈说,“自己那张老脸算是丢尽了”。本打算在儿子家住到4月份,春节刚过完就嚷嚷要回家,给我妈打电话说“水土严重不服”。一路颠簸回到县里,才承认又跟儿子吵架了,原因也还是孙子和钱。

“孙子不让我稀罕,我的房子倒是天天惦念!”

二舅所谓“我的房子”,其实是隔壁姥姥的旧房。姥姥去世后房本改成铁蛋的名字,以后拆迁和二舅的房子就分别算作两套,能多得一些钱。这妙招当初是二舅出的,不想最后用到自己身上,却是这么个效果。

“那铁蛋完犊子,老婆一点火儿他就放炮。”二舅恨恨道。在他看来,对房子念念不忘的人不是跟他对骂的儿子,是每天不着家的儿媳。

当时弟妹在武汉市里一家美容院上班,薪水不错,但离家远,有时早出晚归,有时干脆留在美容院不归。铁蛋找了份推销保险的工作,起薪很低,一口东北话跑满武汉城也卖不出几份,辛苦,沮丧,请二舅舅妈来也是想帮忙照顾儿子。岂知老婆在美容院用手机遥控,千叮咛万嘱咐别让儿子“染上东北那一套”,二舅偏又不听,抱起孙子就亲,亲完就问:“将来长大养活你妈还是养活你爷?”铁蛋夹在中间心力交瘁,便狠了二舅几句。结果二舅二舅妈一走,就只能他自己伺候儿子,保险更推不出去了。

“妈,我要吃早饭了。”跨洋电话这边的我毫无心情听这些唠叨,“先不说啦。”

“庭浩吃喝拉撒都是铁蛋伺候,当妈的一点都不管,谁让他挣钱少了……”我妈继续愤愤不平,“铁蛋总怪他爸小时候没管他,所以他管庭浩很上心,一天三顿饭不说,连作业都陪着做,也真难为他了,自己连初中都没毕业。好在庭浩聪明,每回都考前三,偶尔一次半次没考好,回家没等铁蛋说他,自己倒先哭了。”

“妈,是你自己想抱孙子了吧?我上班去了!”我挂掉电话,恼怒于自己在美国居然还受这些家长里短的牵绊。

微信里,铁蛋给姥姥家这边建了个亲人群。我在里头不怎么说话,别人也不太说话,天天只有铁蛋晒儿子的考试成绩,然后是我妈点赞发红包。我就纳闷了,难道二舅也不说句话?仔细一看成员名单,才发现群里根本没二舅。

我心说越是骨肉至亲,往往越没个亲近。心里要真有亲,何处不是亲?建这群除了走个形式,到底有啥意义?当下就把群屏蔽了。

8

2014年我回国参加武汉一所高校办的学术会议。炎炎夏日,铁蛋带着儿子坐了一路公交,穿过大半个蒸笼般的城市来看我。我第一次见到外甥庭浩,小伙子很结实,也很腼腆。铁蛋让他好好向伯伯学习,将来也去美国闯一闯。

“美国有啥闯的?”我不由苦笑,“其实我这次回来,也是想看看国内的机会。”

表弟一阵默然,我这句苦水显然不该泼在孩子面前。但他脸上还是挂着笑,推了推儿子:“快,跟伯伯说几句话,平时在家伯伯长伯伯短的,见面咋就鼠眯(东北方言,胆怯)了呢?”

庭浩涨红着小脸:“伯伯,我在竞选当班长,美国不都是选来选去的么?你帮我出出主意好么?”

“班长?” 我笑着蹲下来,“你这么小就想当官儿?”

“这不是当不当官儿的问题,”表弟极认真地说,“这是从小给他强化集体主义培养,中国不像美国,离开集体能玩儿得转么?”

这话说得我有点堵。我自由散漫惯了,是那种连博士毕业典礼都要避开的家伙,而铁蛋在朋友圈里转的不是战狼就是老兵,被我屏蔽不是一天两天了,哥儿俩好几年没见,上来就扯集体主义,这咋往下唠?

去街口一家店吃的饭,菜都上齐活了,弟妹才打车匆匆赶过来。看她那淡紫色套裙高跟鞋,再看铁蛋的迷彩短裤人字拖,简直不像是两口子。

“这是我哥从美国送给你的。”表弟把我买的手包递给妻子。

“哥太客气啦!”弟妹对我点头一笑,若有似无地接过包。庭浩坐一旁斜斜地看着自己的妈妈。

菜没吃几口,弟妹敬我一杯酒,在庭浩额头上亲一下,就先走了,说要赶最后一拨客人,里面还有很熟的回头客。

“真忙啊!”我不由叹道。

“瞎忙呗!”表弟也皱眉叹道,又给我满上一杯酒。他很削瘦,坐得挺直,小臂和小腿上的筋脉一看就是长期健身练出来的。庭浩盯着盘里的虾也不动筷,一双眼睛像两颗黝黑的星星,根本就是铁蛋小时候的模样。

匆匆一见,匆匆一别。我回美后又奔忙于自己的生活,而铁蛋也从一个削瘦的中年男人、一个9岁男孩的爸爸,又抽象为我微信里的一个ID“军魂碧蓝”。我虽屏蔽了他的朋友圈,但有一阵手欠打开过,发现他更得很频,而且总是更在国内后半夜:有抖音上翻唱刘德华《回家的路》,有健身自拍:“我独自一人,对自己的灵魂,满怀着巨大的爱情。” 还有《当幸福来敲门》的父子剧照:“借用电影台词:幸福是什么?我人生的这部分,这个小阶段,就叫幸福。”

既不战狼也不老兵,我琢磨他这朋友圈更得有点怪,也没往深里想,又嫌他更的太频,就又屏蔽了。

直到2019年底,我妈才说铁蛋已经离婚了。

“离婚?为啥?”我愕然。

“为啥?为钱呗。他媳妇在网上借贷,欠几十万全买高档品了,看你二舅这边房子拆迁,你姥的旧房也拆了,就想要那笔钱。你二舅二舅妈现在每月就一点低保,那拆迁款是养老救命的钱儿,能动么?两家先是吵,后来他媳妇就说离婚,本以为只是吓唬吓唬,没想到动真格儿了,一个当妈的,孩子都不要就离了,我咋劝也劝不住。”

“那铁蛋呢?还有庭浩,孩子谁管?”

“你二舅二舅妈又跑去武汉跟儿子和好了,关键时候还是亲爹亲妈!帮着给庭浩做饭,让铁蛋在外面专心跑保险。”

“他那保险不是不挣钱么?”

“这不是被离婚给刺激的么?刚开始打击很大,差点没病倒,但上有老下有小的全靠他一个人养,逼着他玩儿命干,慢慢就逼出门道儿能挣点钱了。”

被离婚刺激的?我又翻开铁蛋的朋友圈,《当幸福来敲门》:“幸福是什么?我人生的这部分,这个小阶段,就叫幸福。”坦白讲这种台词我乍一听觉得既做作又鸡汤。可等我明白它背后的分量,不由心生惭愧——铁蛋所经历所承受的,我这个当哥的除了一脑门子偏见,原来一无所知。

9

听说铁蛋离婚后,我一直想和他通语音,却不知如何开口,这语音邀请便迟迟发不出去。直到国内疫情最凶的时候,我总算听到他在武汉的声音了,还有背景音里庭浩和二舅在嬉闹。除了几句嘘寒问暖,我实在说不出来什么,他也没多说,哥儿俩只是互道保重。隔着太平洋,隔着12个小时时差,我知道二舅二舅妈现在白头发很多,我知道庭浩天天在家做题,我知道表弟从未放弃健身,足矣。

疫情期间表弟的朋友圈更得又频了。借着这些图片、视频和只言片语,我试着拼凑出一位单身父亲的隔离生活:

1月25日照片:饺子,酸菜猪肉馅儿,“三个半东北人的年夜饭”,庭浩拍摄;

2月25日铁蛋手机截图“报名成功,等待审核中”:“武汉战疫最关键时刻,报名参加武汉志愿先锋队,贡献出自己一份力量!”

2月28日抖音视频:铁蛋戴口罩,甩双截棍,“哼哼哈嘿,击败病毒!武汉加油,中国必胜!”庭浩拍摄、制作、上传。

3月9日铁蛋自拍:口罩,护目镜,戴“洪山战疫区”的红袖标,以志愿者身份散发物资,“努力协助社区党委,做好居民生活保障工作。不到胜利的最后一刻,决不收兵”。

3月12日汤姆汉克斯《阿甘正传》剧照:“借用你演绎过的阿甘精神,祝你早日康复!”

3月13日抖音视频:庭浩过生日,二舅,二舅妈,铁蛋,庭浩,三个半东北人在武汉拍的第一张全家福,庭浩是大小伙子了,二舅二舅妈都染了头发,铁蛋昂首挺胸,伸开双臂抱着他的爸爸、妈妈和儿子,背景音乐是1995群星合唱的《相亲相爱》。庭浩拍摄、导演、上传。

4月7日父子抖音视频庆祝:“武汉虽明天解除离汉通道,但不可以嚣张,时刻保持高度警惕。”

……

等到4月13日,美国新冠病毒确诊人数超过55万,我所在地区政府终于下令出行须戴口罩,然而所有商店的口罩早被哄抢一空,亚马逊等网店至少要等一个月。

在这个号称自由的国度,没有口罩的我相当于被强制隔离在家了。第二天,我就在家门口收到铁蛋寄来的口罩,国内发货时间是3月31日,武汉市内快递公司恢复运营的第一天。

我终于和铁蛋通了视频,距离上次在武汉相见6年过去了,距离小时在姥姥家放魔术弹至少30年了,可两个奔四的男人依旧没有太多话可说。

也罢,心里要真有亲,何处不是亲?何时不是亲?何话不是亲?

铁蛋,哥很想你们。

编辑:沈燕妮

题图:《我们的四十年》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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