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留在了信纸上的拔丝羊尾

2020-06-21 10:09:09
0.6.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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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一个家庭、一方乡土的膳食,无不透露着那个家族,和那方水土中世代遗传的社会信息和繁衍故事。 即使那些被后人所谓规范了的标准菜谱是如此了无生气,我们依然可以通过食物本身的追忆和田野溯源,考证到菜谱里远至列祖列宗、近至父母亲人的味道与气息。 那些故乡风物以外的故事,也会在往后漫长的人生中,常常出现在梦里。 而蜀南竹海深处,就是我家的味道。

1

蜀南老家的冬天,楠竹湾刮不上三场西北风,外婆的火笼儿罐不上三十回釜炭,小年就到了。

小年的头一天,麻子表嫂的男人来我家杀了年猪。两扇猪肉一下午都挂在寒风凛冽的屋檐横梁下,任由一院子的猫猫狗狗眺望凝视。母亲只顾将猪板油挖走,留一块预备炼油,另一块在滚烫的热水里仔细漂洗,再沥干水分,切成指头大小的条,码上一层白砂糖和少量的细盐,放一晚去腥入味。

次日就是我的生日,亲朋满堂。

其他的菜品如烧白、香碗(蛋皮裹猪肉泥)、鮓鱼都在蒸笼里氤氲润泽,母亲将昨日腌好的猪油条挂上蛋糊糊入锅油炸,起锅再滑糖拔丝,一盘盘外表冷静,内心滚烫的重头菜“拔丝羊尾”快速上桌,宴席正式开始。

大家吃得满腹郁香、甜得满心欢喜时, 母亲将筷子停在眼前,看着咬了一半的金色“羊尾”叹息道:“这算不上正宗的拔丝羊尾哟,大娃要好生读书,二天长大了,要给妈妈买真正的肥羊尾……”

一年里的其他日子,母亲总会依据果蔬节令,做出拔丝南瓜、拔丝冬瓜、拔丝红薯、拔丝梨子、拔丝番桃……用各种食材,反反复复练习着她的拔丝厨艺。也许,她是担心有朝一日,到我买回了真正的肥羊尾时,她的拔丝手艺却回了潮、做不来真正的拔丝羊尾了。

然而,就在我毕业参加工作的前一天,母亲却忽然去世了,她到底都没有等到自己一生追求的肥羊尾。

2

前年,老家的祖屋被“内自泸”铁路征占之前,我回家去阁楼上,找到了父母的十二封书信、两本族谱和六本金单薄。

所有的文字,都在那个下午被我一口气读完。

起初,秋日的光从瓦屋的玻璃亮瓦透进来,纸页、文句和心情都明朗有加,一些思绪和着光柱里的微尘,像花园里的昆虫一样欢悦;读到族谱时,日头大概骑上了西墙,族谱的纸面又打了桐油染过尘埃,一些晦暗也随时涌来;等轮到金单薄时,日下西屋,玻璃瓦只余冷冷的明亮,勉强识得清字形而已。

如今,这些旧物都锁在我书柜一角的小屉里,但里面记下来的每个字句,却总被窗外飞过的蝴蝶或蜜蜂、墙上攀援的蜘蛛或壁虎带到我的眼前,领进我的梦里。那些或明亮或晦暗的文字,逐渐演变成年月,年月之上满溢着人间烟火的气息。

我脑海中越来越频繁地浮现出,老屋里已经消失了数十年的火红灶膛,看见母亲在灶房烟雾里忙碌的身影;我还看见了外公、祖外公,在高山井上放养本地人视为怪物的绵羊……

这些影像逼迫我端坐电脑前,把我看见的历史——母亲和父亲的故事,全部写出来。

1959年,20岁的父亲应征入伍。1962年春,母亲主动给父亲写了第一封信——

村里的曾光荣大姐介绍我和你处对象,你妈妈同意了,不知道他们告诉你没有?曾大姐丈夫的哥哥谭少章,曾是我家的长年(长工),其实我们家就一个长年,因此定的成分是中农。

我家那五十挑水田,还是阿爷给盐商放了一辈子牛羊置下的;前些年,我家还有五只绵羊和一头水牛,不过现在和那五十挑水田一样,都属于人民公社啦。我知道你家是开油坊的,后来开败了,才成了贫农。

曾大姐说,贫下中农都是一个阶级,因此我们是可以在一起的。三年前你当兵离村时,我在大道上见过你。人壮壮的,走的前头。

阿娘叫我了,字就写到这里吧。你在部队安心剿匪,回乡了,我做一大盘子拔丝羊尾给你吃。

母亲写的字像七星瓢虫,圆润而美丽。父亲的回信却简短、字体生硬,就像当时盘旋在他头顶上的那些苍鹰,他说:

我知道你们家,人家都说古家有两朵姊妹花,只是不知道你是大花还是小花。

我们部队驻扎翁达,昨天走了一百多里路到这里。我是机枪手,现在累得话也不会说了。

你说要做一盘啥拔丝羊尾与我吃,这是我第一次听说羊尾巴可吃,冬至我家杀羊时,羊尾巴都是扔给狗吃的。你是饿疯了吧,哪一只羊尾马尾牛尾,不是粘满粪便苍蝇呢?

那一年,人们刚从饥饿里走出来,母亲突兀地说要做羊尾巴给我爸吃,透着信纸,我仿佛都看得见,父亲坐在高原草地上、抠着脑袋一脸莫名其妙。

母亲收到父亲的责怪显然有些呕气,隔了两月,她才像是重拾信心一般给父亲回了信:

端午节时,你妈妈和你侄儿,来我家送了两节阴丹士林(染布)和一只野兔,布料一块是深蓝、一块是鹅绿。我已经将深蓝的阴丹士林,给阿娘缝了一件右襟短服,鹅绿的放在木柜里,留着过年缝新衣。

我现在才知道,伯母原来是尖尖脚(裹脚)。她也在生产队劳作,真是可怜!现在你们两弟兄都在部队里,她的担子可真重啊。

昨天,我去你家梨园锄了一天的草,除去杂草,里面的牛筋草、车前草、泥胡菜、野麦子就有一大背筐,我都送给绵羊们吃了。那些绵羊也可怜,比在我家时小了两三圈,个头和山羊差不多啦。还有,母羊们都不怎么产羊羔啦,羊圈里只有一只小羊,社长却说要发展成羊群,要成立羊毛纺织组,我说他是做梦吧,除非叫我去当饲养员!

最后告诉你:我家做的拔丝羊尾,可不是有毛的羊尾,更不是粘着粪便和苍蝇的羊尾巴。我家做菜的羊尾,是绵羊尾根上的肥油,一只绵羊只有一坨,一坨肥油只做得成一盘子拔丝羊尾。

拔丝羊尾又香又甜,甜会甜到心里,香会香进脑门里,你就在梦里想象吧!

3

父亲在梦里,也许真的想象了拔丝羊尾的模样,但他应该也没有时间想得太久。他到八月里才给母亲回信:

连队里排长徐国军和三个战友牺牲了,我们离开了色达,回到炉霍县。我担任了班长,不过还是机枪手,我们班有九个战士。

在色达的森林里,我们住了三个多月的树兜脚(四川话,大树的根部,一盘直径一米以上的树根才叫树兜),吃了无数的野菜,当然,也挖了雪猪、打了野熊吃,把我们都吃吐了。

听老乡说,雪猪油治疗风湿麻痹,我风干了两个,想给我阿娘一个、给你阿娘一个。希望战斗早日结束,我也早日回家,帮我阿娘种地、打理梨园子。

到时,我去你家送雪猪油,顺便吃你做的“又香又甜的拔丝羊尾”。

父亲显然同意了拔丝羊尾可以是“又香又甜”的说法,母亲很高兴,这种情绪在她的回信里溢于言表。在随后给父亲的五页信纸里,她都在一个劲儿地说拔丝羊尾——她真把自己当成了即将凯旋的将士妻子,似乎立即就要去灶房,为丈夫做一道拔丝盛宴。

我今年二十岁了,最多管过五只羊和一头牛,而你管着九个拿枪的汉子,你真英勇!现在,我的羊和牛都没有啦,我只管得到我家的灶房和生产队的稻田。

不过,时令已经秋收了,稻田里只有一地稻茬;我家灶房也没有什么可管的了,柴火从灶房码到了屋檐坎,一个冬天也烧不完。

我还是为你说说那道拔丝羊尾吧。

在我们村子和我们镇子,知道以及吃过拔丝羊尾的,不上两桌人吧!为什么呢,因为它是一个秘密。

其实,在北方出绵羊的地方,这道菜也不是什么稀奇;稀奇的奥妙就是:南方少有绵羊尾。没有绵羊尾,当然做不出拔丝羊尾呀!

可我家从阿爷起,就一直养绵羊。阿爷自幼失怙,在盐井上长大。盐井上的盐商老爷,有一些是陕西府人,他们不喜欢吃本地的山羊,于是每年叫人翻山越岭,从北方赶上几百头绵羊到自流井,圈在高山井上喂着。我阿爷就是高山井上的牧羊人。

过了许多年,陕西府的盐商都走啦,有的回了陕西府,有的去了下川南,有的去了赤水河;有的继续经营盐码头,有的改行置灶酿酒。主子都散了,我阿爷可怎么办呢?

也是命不该绝,这时出现了大楻桶的曹老爷。曹老爷原先就在和老陕合作经营盐井,他也很喜欢绵羊肉的肥美。老陕走了,他就把老陕的绵羊买过来,又找到荣县高石梯那个凉爽高山的地方,办了个绵羊养殖场。

养殖场是个新名词,是曹老爷的公子曹任远取的;曹任远是留学德国的化学博士,就是他发明了阴丹士林染料,后来还做过自贡市的第一任市长。

曹老爷死后,曹任远只继承了家里的养殖场,他没有做盐场生意,他开的是染料厂。1940年秋,曹任远不想做市长了,他要去大学做学问,于是关闭了养殖场。临别,曹任远问阿爷:你家那几口人,要多少田地多少房屋才养得活啊?

阿爷掐着指头算一阵,说要五间瓦屋四十挑田。

曹任远就说,分你们三百块银元和两只绵羊够了吧,我阿爷一听,欢喜得跳起来。

阿爷阿爹从此才置地兴家。马年(1942年)谷雨的前11天,我在泛着泥木气息的新瓦房降生了。

母亲的信,在这里忽然奇怪地收尾了。

既没有讲完故事,也没有祝颂、署名与日期,我仔细翻寻,但信封里只有这五页。

4

父亲在行军、战斗的间歇,读完了母亲家族的宏大叙事。想必也是不甘人后,于是在膝头上,也许是在弹药箱上,他第一次回了一封长信:

首先声明,我并没有故意冒犯你高超厨艺的想法,但我的确吃过一次难以忘怀的“美味”。

我们整个冬天都在新龙县的大山里转,一个山头转完,我们又转下一个山头,真是比藏胞磕长头还诚心。

我们在寻找最后的叛匪四郎旺青。

晚上,我们还是住树兜。地窝上长满了半寸长的苔藓,我们把毯子铺在树根凹下的地窝里,如果不下雨,地窝真是最美的床,做出的梦更美,都是春天才会发生的事情。

有一天,我们小分队(6人)追踪叛匪的行踪时,不知不觉天黑了,我们不得不停下来宿营做饭。我们摸黑分头找来水和柴火,饭好后拌上盐,大家吃得分外香,米饭里不仅有咸味,还有一股野菜的味道,机枪副射手卓超其说,这是他吃过的最美的白水饭,里面有股自然香。战友们吃完饭倒头便睡,锅碗也没来得及清洗。第二天醒来,我们看见锅沿上一圈墨绿,大家找到昨夜里取水的地方,原来是一个牛屎凼。

牛屎水煮出“美味佳肴”,你该没有这样的本事吧?

4月18日,我们在甲格甲玛包围了四郎旺青。四郎旺青是个头人,任过新龙县的农牧局长,他裹挟的百余名藏胞,大多数没有枪支,有的甚至连藏刀都没有。我们很快打散了他们,但余下的真的是死心塌地要和人民政府作对。

连里安排两个小分队追踪持枪逃跑的叛匪,我们小分队在一条河边发现了叛匪踪迹,立即追过去;另一个小分队也过来汇合包围,我们进行了激烈的战斗。当场打死叛匪4人,我们也牺牲了副排长,排长负轻伤,5班班长脚踝骨被子弹打爆,受重伤。

最后一个叛匪骑马跑了,指导员命令我带一个3人机枪组,一班长带3人步枪组分头追击。追到一座山梁上,叛匪牵着马快要翻山了,我望到了,决定给副射手一个机会,指给卓超其射击,一下子就打倒了。

步枪组也开了枪。后来连队总结,确认叛匪是被机枪子弹干掉的,团部授予卓超其三等功,我受到营部嘉奖。

明天,我们要移驻炉霍县了。传说我们要改建,一部分要去西藏,一部分回康定,不管怎样,听从首长的命令吧。嘉奖的喜报已经寄出,如果你要看,就去找我阿娘要吧。

我曾经在父母房间的黑漆大立柜里,偶然窥见过父亲的奖状、喜报和奖章。一张奖状是三等功、五张喜报是嘉奖令,金底、红旗檐头,大概比A3纸大一些;奖章是五角星型,有别针。

前年回家翻寻时,奖状和奖章踪影全无。

5

母亲许是别有心机,依旧继续讲着那道拔丝羊尾的故事。我不知道如此长信,给雪域高原上的父亲带去的是慰藉、还是军心的离散。

拔丝羊尾又香又甜,可长羊尾油的绵羊,才难得呢。

阿爷讲,从老陕的陕西府走到自流井,要走一个半月;怕北方的绵羊不适应,赶羊的日子要挑在冬月的大雪。

大雪前,陕西府的人就选好了当地健康青壮的公羊,一次选三百只。赶羊的有九个人三条狗,一路上风餐露宿,和你们住树兜差不多吧,到了蜀南高山井,余得下两百头,老爷都要奖赏赶羊人银子。

百多只绵羊,过完春节,只余四五十只了。我阿爷就在高山井的羊圈里,数着绵羊一天天变少。到端午节前,就只十几只了,阿爷把他们圈在凉爽的锅腔岩下,隔上半个月,就给它们剪一次毛。

老陕这时舍不得用绵羊招待客人了,都留着自己一家人吃。吃到七月中元节、八月中秋节、九月重阳节,锅腔岩变空了,我阿爷就拿一根羊鞭子,一个人蹲在岩下哭。

等到我阿爹和阿爷一起放羊时,绵羊队伍里混来了一只母羊,还下了一只崽。阿爷、阿爹和老陕都惊喜万分,后来送羊时特意加了十只母羊,羊群走到高山井,母羊只余下了两只。后来到了曹老爷手上,阿爷和阿爹已经将绵羊繁殖到了三四十只,成了绵羊群啦。

到曹任远掌家时,羊圈迁到了高寒的高石梯,曹家不像老陕一样嗜好绵羊肉,只喜欢绵羊的肥羊尾,所以绵羊只见涨。阿爹说,那时高石梯有一山的绵羊。

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羊吧!

我记事起,家里有一小群羊。母羊也不怎么生育,它们不喜欢我家坝上暑润的气候吧。解放前,我家的绵羊每年都要被保长、甲长,以及你家族上那个匪头潘少仙牵去一只(这里没有指责你的意思)。保长家要羊时,阿爷还要颠着老腿跟着去做拔丝羊尾。

八岁那年,阿爷开始教我做拔丝羊尾,我十岁生日宴席上的拔丝羊尾,就是我亲手做的。也是这一年,我家五十挑水田被土改,我阿爷也去世了。阿爷去世前告诉我说,他的拔丝羊尾是曹老爷传授的,还说曹老爷和曹任远俩爷子都是好人。

今晚就写到这里吧,阿娘嫌我费洋灯油了。这次有了这么多纸,你都看见了信纸的抬头吧?

这是工作组的丘山老师给我的,他比你小两岁,是个大学生,吃住在我们家里。

6

母亲的这封信,落款时间是1963年2月24日,这是她给父亲的信件里、最后一次提到拔丝羊尾。

我心揣疑问,母亲是不是把拔丝羊尾的故事,一咕噜倾倒完了,但从父亲1963年6月12日的回信看,情况似乎并不是这样的。

亲爱的素,我决定退伍回家了,我急切地盼望着吃你亲手做的拔丝羊尾。

我们部队在康定已经整训了3个月。去年底以来,团里已经有两批战友去了西藏,一批去了那曲班戈,一批去了阿里日吐。两次去西藏,连队首长都动员了我,还把尉官的官位诱惑我。可首长在我面前讲话时,我的脑子里只想着拔丝羊尾,首长的话一句也听不进去,他们说我无药可救了,还拒绝了我的入党申请。

藏区平叛大概是结束了,这几天,营部又有新的动员令,希望战士们主动报名到新疆去,“一手拿枪、一手拿锄头”,保卫建设边疆。我又没有报名,首长们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我要回家了,回家不是一样建设祖国么。

我在父亲的“预备役军士兵兵役登记表”上看见,1964年1月25日,父亲离开了中国人民解放军7812部队。母亲的拔丝羊尾,就这样俘虏了一位革命战士。作为家中的长子,我出生于1965年1月25日。

父母亲其他的往来信件里,拔丝羊尾消失得无影无踪——它就像父母爱情的一张船票,船儿已经到达了港湾,船票理所当然“鸟尽弓藏”。

而自我记事的年月,压根就没有看见过我们当地有什么绵羊。

在父母曾经的龃龉里,我也才知道,父亲也没有吃到过真正的拔丝羊尾,原来是母亲对父亲撒了谎——她家上交给人民公社的那五只绵羊,在赶去公社食堂的当日,就被做成了红烧羊肉。母亲信里介绍的生产队羊圈里那“五只绵羊和一只小羊”,其实不过都只在母亲的幻梦里。

我十岁生日后不久,家里接待了据说是来自内蒙古的推销员,他来向父亲的耐火石材料厂推销设备。

那人牛高马大、穿一件棕色长皮衣,咧着嘴嘘着气,一口气吃完一盘母亲用猪腚肉做的拔丝羊尾,又灌满一嘴高粱酒,声如洪钟地说,只要父亲买下他的织绳机,趁着天寒地冻,他回家就背一包肥羊尾来。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不就说我们家乡?我们天天吃手抓羊肉,肥羊尾也就是蘸着盐吃,没有什么稀罕的。”

父亲不敢擅用公款买下织绳机,他和母亲去厨房商量一番后,一致同意用他们两个人全部的积蓄,买下那台织绳机。

织绳机和它的推销员显然沆瀣一气,推销员一离开,织绳机就趴在堂屋一动不动、了无生气了。父亲按照推销员留下的地址写去无数封信,但邮递员从没有捎回一封。

后来的许多年,母亲都不做任何拔丝甜品了,我和弟弟就偷偷拆卸织绳机上的废铁换糖果吃。我们目睹过很多次,每当远处传来邮递员的自行车铃声,母亲就在那“叮铃铃”里颤抖不已。铃声响几次,母亲的身体就要抖几次。

我那时就知道,我永远吃不到真正的拔丝羊尾了。

后记

初中同学向春湘,特级厨师,司厨近40年。

疫情期间某日,在其酒店里,他特意做了一道拔丝羊尾给我,抚以慰藉。

绵羊肥羊尾,料酒去腥,切成3厘米长条状,挂糊,入四成油温至面糊浅黄,起锅沥油;白砂糖入浅油锅中,炒至栗色,羊尾入锅速炒裹上薄糖衣,起锅入盘。

那天,老向喊我“快拈!”我拈起拔丝羊尾闪电般入口,几秒钟呲牙咧嘴,一股肥油,甜腻腻滑入胃中;另外一端,牵连在瓷盘中的金色糖丝,在眼前一丝丝慢慢断落。

想来母亲去世多年后,我曾读到汪曾祺的《五味》,书中说:“我在四子王旗一家不大的饭馆中吃过一次‘拔丝羊尾’。我吃过拔丝山药、拔丝土豆、拔丝苹果、拔丝香蕉,从来没听说过羊尾可以拔丝。外面有一层薄薄的脆壳,咬破了,里面好像什么也没有,一包清水,羊尾油已经化了。这东西只宜供佛,人不能吃,因为太好吃了!”

我心里想,母亲梦寐以求的拔丝羊尾,原来只许神仙吃,人是真不能吃的啊。其时,细雨敲窗,却有一缕阳光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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