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 咬牙向上爬的她,被15张假钞打落了

2020-07-21 10:4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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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4月,我在医院精神科见到了雁姐。40岁不到的她很显老,有点驼背,有白发,还能认出我,说话很慢,“你来了啊,我现在不喂猪了……有人给你做蛋饺吃吗?”

听到她的这句话,我难过极了。好好的日子,怎么就过不下去了。

1

雁姐比我大4岁,住在我家后面的山上。

小时候,我们俩都是要喂猪的小孩。不同的是,我讨厌喂猪,雁姐却将喂猪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喂猪能改变我的命运。”

那时,村里家家户户都喂猪,大人有时忙不过来,就让孩子顶上。而我与其说是讨厌喂猪,其实是讨厌不负责任的母亲,自从父亲在我5岁那年离世后,她时常自己出去潇洒,让我包揽家务。久而久之,家里人不像人,猪不像猪,成了村里的一大笑话。

总有人跑到家里来,或是大笑,或是叱责:“你家的猪又跃过栏板跑出去,吃我们的庄稼和菜叶了。”我只得连声给人道歉,自己提着棍子去寻猪,好不容易寻到了,它也是极不听话的——只顾着自己吃,用棍子抽也不怕疼,让它往东,它偏要往西,很气人。

我经常被猪气得坐在地上哭,认定了猪是最无情的动物——蛇知道报恩,牛会流泪,狗念家,猪就知道吃——直到有一天,我在寻猪的路上遇到了雁姐,她告诉我,“猪只是笨了点,但喂好了,是家里出力最大的,你家的猪经常往外面跑,是因为饿得慌,人饿了也得跑的。”

这一年我才7岁,雁姐不过11岁。她父母双亡,跟奶奶相依为命,奶奶偶尔会挑一些菜去10公里外的镇上卖,家里的主要收入还是靠她们喂的那两头猪。

雁姐在学校一直是年级第一,懂事得体,嘴巴又甜,村里好多大人都夸她,说自家孩子若有她一半就好了。不过说归说,他们从未伸出过援手。

雁姐相信自己能改变命运,“我有聪明的头脑,能吃苦耐劳,熬过这几年,等上了大学,一切就都改变了。贫穷啊什么的,还有奶奶的晚年生活,就都迎刃而解了。这一切的前提,只需要我把猪喂好就行了,多简单。”

那时候,即便自己饿着肚子,雁姐也不会让猪挨饿。她经常一个人清理猪栏,挑猪粪。她家的猪也从来不会跑出去,吃饱了就睡在一旁,很乖巧。

一开始我和雁姐不熟,我们院子附近的小孩很多,雁姐住在山上,很少下来玩。

后来还是因为我家的猪经常跑出去糟蹋别人家的东西,村里人忍无可忍,上门让母亲赔钱。母亲就转头要求我,无论去不去上学,每天必须割满一篮子猪草才能回家,我犯了难——当年家家户户都养猪,田埂上、菜地里都是光秃秃的,几乎见不到杂草。经常是眼看着天黑了,我还在提着空篮子满山游荡,虫子“呜呜”地叫,听了瘆人。

有时为了能早点回家,我只得在猪草下面垫一些树枝,再将它们尽量弄蓬松些,看着勉强也有一篮子。母亲总是一眼看出我的心虚,双手往篮子里一按,下去老大半,我就免不了一顿揍,还没晚饭吃,“下次再这样,你给我死外面得了”。

直到有一次,我下午放学后满山找不到猪草,坐在原地哭了起来,雁姐闻声赶过来,问清原委后,说包在她身上。从此以后,一放学我就背着篮子跟着雁姐去后山。

2

一开始在雁姐面前,我说的最多的就是各种抱怨。

比如我把猪草割回家还要剁碎,一不留神就把自己的手剁伤了,来不及止血,就要先挨母亲一顿骂。雁姐却说:“你就是为了躲懒,故意的。”

又比如,煮猪食也很难熬,外面小孩在吵闹,隔壁的武侠片放得正起劲,我却要蹲在灶台前,等着烧几个小时的火,将一大锅红薯和猪草煮烂,“猪真的是蠢透了,明明看着我端着一大盆猪食过去了,偏偏要跳上来将猪食拱掉”;还有更难过的,每次猪贩子来,钱总是被母亲全部拿走,我央求她给我做一碗猪肉蛋饺,她就推说要等过年,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猪圈里新来的两头小猪,感叹何时是个头……

每次我抱怨个没完,雁姐总会微微一笑,“我只要有书读,什么苦都愿意吃。”

雁姐说她喂了好几年猪,也从来没有吃上一口肉——“卖猪的钱除了给奶奶买药,剩下的全部都要拿来读书,一分钱都不能用的。我从来都不怕吃苦,就怕没有改变。”

相处久了我才知道,雁姐根本不用奶奶管,每次自己都会主动将篮子里的猪草压紧,篮子底部坏了,也舍不得换新的,缝上蛇皮袋继续用。她每天晚上只有红薯吃,手上的疤比我多多了,“你喊妈妈还有人应答,我呢?对着这大山喊,只有空荡荡的回声。”

雁姐在家自己煮饭炒菜,晚上还要帮奶奶洗脚,等晚上10点后才有时间做作业。但她却从来不抱怨,还总会劝我,“要快乐。你不要想太多,不要管别人怎么看你,快乐不需要钱的,别人见你快乐了,说不定还会羡慕你,因为你做到了对自己好。”

自从和雁姐在一起割猪草,我开朗了很多。

她喜欢唱歌,也喜欢讲故事,《新白娘子传奇》就是她讲给我的,“我也要像许仕林一样,有朝一日考中状元,也许我爸妈也在天上做神仙看着我。”

还有《猎人海力布》,“我以前一个人割猪草也有些孤单,想听鸟儿说话,当然我也愿意为了救全村人的性命而变成石头,无怨无悔,只要大家帮我把奶奶照顾好就行了。”后来学到这篇课文时,我脑子里一直想着雁姐,她真是厉害,比老师讲得好太多。

雁姐爱笑,笑着笑着就像唱歌,雁姐有时会教我唱流行歌曲,“天不下雨天不刮风天上有太阳,妹不开口妹不说话妹心怎么想。”我觉得太拗口了,她就一字一句地先教我读,再一起唱。

最重要的,就着满山青草和花香,雁姐一路教我认各种猪草——“油麻草到处都是容易割,可如果不搭配烂草(牛筋草),猪基本上不长膘,还不如多花时间割好一点的草。”

之前偶尔和其他小伙伴一起割猪草,他们经常会和我抢肥沃的地方,有时他们割满了,就把我一个人丢在一旁。雁姐却从来不这样,自己割满了,也一定会帮我割满。

若这天两人早早完成了任务,就一起在山上疯跑、玩游戏,有时咬住两根马尾草的中间,用两头将眼睑支起扮鬼脸;有时将红薯杆折成一截一截做项链。天边夕阳点缀着云海,一阵山风掠过雁姐的发梢,锁骨上的“项链”闪着金光,比风景还要好看。

3

不割猪草时,雁姐常带我去河里玩,她和奶奶很少买荤菜吃,除了青菜就是豆腐,想开荤,只能去河里捞鱼。

从前村里河水清澈、水草丰盛,偶尔见鱼儿成群结队地跑出来;翻开石头,下面准有螃蟹。不过也有为难的时候,有一次在河里抓螃蟹时,雁姐的凉鞋不小心被河水冲走了,她不要命了似的往河里扑,即便水流湍急,也不管不顾,最后碰的鼻青脸肿才捡到鞋子。

那时候,我们丢不起任何东西,雁姐说自己若是把凉鞋丢了,一整个夏天都只能打赤脚了,平时她的凉鞋坏了,都是把烧火钳烧红,将坏了的地方烙好。

我也一样,赶鸭子时发现少了一只,整晚不敢回家。找鸭子时,母亲也不准我用手电筒,只能就着月光,走过田埂跨过河岸。直到听到“嘎嘎嘎”的叫声,才松了一口气。这件事,雁姐也安慰了我,“在妈妈那里不是鸭子比你重要,是属于我们穷人的本就只有这么多。”

总是这样,每当我绝望时,雁姐总会“发现”我的幸福——

“你爷爷家有那么多的书,我好羡慕。你想吃冰棒,爷爷就会给你买。有次我抓到一条蛇,卖了10块钱,才敢给自己买根牛奶雪糕,故意吃得满嘴都是,显得自己好富有,还能在嘴角浪费一些。”

有一天,为了买一本参考书,她将自己的头发卖了,毕竟是女孩子,剪头发的时候一边求阿姨一边哭,“我也想漂亮……给我稍微留长一点。”过了一会却又说,“也没事,春风吹又生,头发剪了还能长,等我上了大学,就能留的住自己的头发了,现在丑一点也没关系。”

像是一种如何熬过苦难经验的传授,雁姐告诉我,自己难熬时就盼着过生日,“不为别的,早一天长大,就能早一点脱离苦难,等完全长大成人,就不要这么小心翼翼地活了。”

后来,我人生中的第一份生日礼物就来自雁姐:一个印着“奖”的笔记本,还有一支英雄钢笔,都是学校奖励给她成绩优异的奖品,笔记本上面写着:“这支笔可以写天下呢。”

童年的时光一晃而过,雁姐都读初三了,出落得越发漂亮了,即使生活那么苦,也没耽误学习。那时已经有男生给她递情书,村里大人知道了就说,“这个妹子以后大有出息,你们留不住的。”

雁姐喂的猪总是长得快,眨眼就200多斤了,那一年,卖猪那天刚好是雁姐生日,见她一直是背着自己缝的书包,我送了她一个印有《还珠格格》的红色双肩书包,她很高兴,“以后上高中书应该挺多的,我要背到上大学。”

那天的猪贩子是从市里来的陌生面孔,但价格比以前每斤高出3毛钱,3块3一斤,雁姐和奶奶在笔记本上算了又算,两头猪可以多卖100块钱,为此她们还打了酒,热情招待了猪贩子,怕菜不够,自己不敢先上桌,只吃他们剩下的残羹冷炙。

两头猪总共1600块,拿着钱雁姐兴奋地对我说:“这次我想奢侈一回,明天逛集市我要带够钱,想吃水果就吃个饱,要买一双小白鞋,一条荷叶裙,再买个风铃挂在家里……”过了一会,她又看着我说,“我还要买点肉回来,给你做蛋饺吃,让你吃个够。”

可等到第二天,我没有吃到蛋饺,雁姐来找我时,还是穿着那双破波鞋,不停地说“对不起”,“我要食言了……而且,我以后都没办法带你去割猪草了……”

那一次,猪贩子见雁姐家是山上的独门独户,只有一老一小,给的16张百元大钞票里有15张是假的,对于雁姐和奶奶来说,这简直是晴天霹雳。

当年没有人记得他们的车牌号,没有监控,即便报了警也无济于事。村里人骂归骂,可也基本都是自身难保,没有人出头为雁姐做打算,包括村委会,尽管大家都知道她爱读书,会读书。

几天后,雁姐就退了学。

4

那时候,学校老师几次来家里,可是当雁姐问学校,能不能借钱给她上学时,老师又都沉默了,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雁姐便说:“不要再让奶奶为难了”。

有人趁此上门给雁姐说媒,说她有一副好皮囊,还能找个人嫁了过好日子。雁姐用棍子将他们赶了出去,“我就算出去打工,自学也要把书读出来的。”

我劝雁姐不要这么早就出去打工,她就像往常一样对我笑,“你说不去,那就不去,继续喂猪、读书、唱歌,好不好?”然后,就像往常一样背着篮子,带上镰刀,扎着马尾,拉着我走到山上,“这块地是我的家的,你来割没有人说你;那几块是一位奶奶的,她很凶,拔她一根草都能骂上半天;落水洞旁有很多野生猕猴桃,茅根和映山红要少吃……”

在小河边,她又唱起了歌,“朝花夕拾杯中酒,寂寞的人在风雨后,醉人的笑容你有没有,大雁飞过菊花插满头……”可是等歌儿唱完,天色暗了,雁姐却将割来的猪草一点一点地扔了下去,最后连篮子也扔了,“猪真的是蠢哦,人家给假钱它们也不吭声,枉我对它们那么好。”

那天晚上,雁姐让我陪她去外村看唱戏,“我最爱看电影,见你们搬着凳子到处跑,我好羡慕,今天也想去瞧个热闹。”我记得很清楚,那晚表演者在装有土壤的盆里种下一粒种子,给它浇水施肥,5分钟不到,就能看到开花结果了,最后“长”出一根小黄瓜,主持人将黄瓜丢往人群中,最终落在雁姐手上,大家都夸她好运气,让她咬一口。雁姐转头给我分了一半,对我说,“我真的会有好运气吗?若是我也长得这么快就好了。”然后笑着告诉其他人,“是真的。”

回家的路上,雁姐不停地对我碎碎念,“你要吃饭,割猪草时先捏个饭团在路上吃也好……那种绿色的胖胖的毛毛虫你不要捉,很痒……若是有人欺负你,你就给我打回去……”

我知道,雁姐这是要走了。

第二天凌晨4点,去县里的班车响起了喇叭声,车子通常会在村里跑两个来回。我隐约觉得雁姐要走了,连忙爬起来追到马路上去,追着车子喊——“你才15岁,要去哪里?”车子一直没停,我追得头发都湿了,瘫在地上哭。过了几分钟,车子又响着喇叭回来了,在我面前停了,雁姐背着我送她的书包走了下来,摸了摸我的头,“我见过你追着车子喊妈妈的样子,知道你倔,才不想告诉你的。”

我拉住雁姐的手,不让走,也不说话。这时,售票员从窗口探出头对我说,“你养得活这个姐姐吗?能供她上学吗?”我这才松开手,雁姐理了理我的衣领转身上了车。

望着驶离的车子,我突然明白了课文里那首诗,“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雁姐喂了那么多猪,很少能吃上猪肉,还要背井离乡。

5

雁姐走了以后,我好一段时间都习惯性地背着篮子来到她家门口,每当准备喊她出来时,才恍然想起,雁姐已经去外面闯荡了。有时见到奶奶,她会主动告诉我雁姐的一些消息,“她托人带信回来,说进了厂,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再也不要喂猪了。”

我总是在心里默念,雁姐这么好,肯定能赚到钱,继续读书,再也不要喂猪了。

2年后,17岁的雁姐带回来一个男人,为了不让奶奶担心,她准备结婚了。

其实,雁姐去广东的第3个月,奶奶就又开始喂猪了,说接到雁姐的汇款心里很惭愧,没能给雁姐攒到钱读书,总要给她攒点嫁妆,“攒一分算一分,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奶奶本来就身体不好,在一次喂猪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从此卧床不起。雁姐回来一趟又匆匆走了,说自己再不想读书的事了。

奶奶生病后,要请人照顾,还要买药,雁姐一个月的工资根本不够用,只能选择两班倒,有段时间一天只睡两三个小时。奶奶在床上自怨自艾,“我这个要死不死的,没一点用,就知道祸害孙女。”后来病情越来越重了,又整天念叨着雁姐还没有成家。

雁姐的老师看不下去,劝雁姐说奶奶病入膏肓,说胡话了,让她不要听,以后奶奶不会拖累她了,还想读书的话,攒点钱就回来。

雁姐却说,她在外面混了1年多时间,知道权衡利弊,“但绝不会把奶奶算进去,任何东西都不能跟奶奶相比,奶奶没有了,就真没有了,我想最后听她一回话。”

雁姐结婚时,主事的人安排我和她坐一桌,由我送她出门。

那天雁姐一直在和我说话,说她在广东的生活。说奶奶生病前,她一直会买书和试卷自学,周末还会去大学校园逛逛,“大学真的很好,学生们懒洋洋的样子都好可爱,我经常梦见自己也在里面上学,醒来才发现自己趴在流水线上,再后来奶奶病了,我只能把书都丢了。”

我跟雁姐生闷气,说她哪里都好,就是不该就这么把自己嫁了,那个男人比她大8岁,满脸络腮胡,再说了,如果他真的爱雁姐,就该供她上学。

雁姐说她看上了那个男人有学问,上进又踏实,“他曾经考上过大学,也是因为妈妈生病才被迫辍学,他会唱好多英文歌,尤其是那首《昨日重现》,唱的特别好听。”

由于奶奶时日不多,雁姐出嫁后也没有远走,穿着一身红裳,我和新郎领着她在村里转了一圈就回来了,路上有很多小鸟在树上叽叽喳喳,我又想起了海力布,捡起路上一粒好看的石子含在嘴里,想听那些小精灵告诉我,雁姐以后一定会幸福的。

我问那个男人,“我雁姐很聪明的,你会供他继续上学吗?”男人支支吾吾,说什么“小孩有小孩的想法,大人有大人的打算”。我还想继续逼问,雁姐打断了我,“他是老实人,不要欺负他。”

喜事办完第4天,奶奶走了。男方给的1万礼金雁姐全拿来给奶奶办事了,守灵的时候雁姐才告诉我,奶奶后面几年,只要哪家有白喜事,就会去守灵,回来就念叨,说吹吹打打好热闹,她中年守寡,后来儿子儿媳又走了,一个人冷清了几十年。她就想让奶奶瞧个热闹,也不管值不值了。

奶奶走了,雁姐就和男人一起走了。

6

再见雁姐已是6年后,而雁姐孑然一身,身上只有500块钱。那时候我已经读了大学,雁姐来学校看我时,硬要塞给我200,我没要,只让她告诉我那个男的在哪里。

这些年来,雁姐把打工省下的钱都给了那个男人,却从未去过他老家,男人总是说家里没有房子,爸妈都是寄居在亲戚家,所以才要攒钱盖房子,雁姐就说是得有个家。

男的把家里的房子盖起来以后,雁姐提出要去领证,男的又百般推诿,最终在民政局的门口跑开了,在雁姐的一再逼问之下,男人才承认自己在老家有妻儿。

雁姐没有哭闹,只是说,那我和奶奶欠你的人情还了,然后跳了河,被人救起。

无论我怎么劝说,雁姐一直守口如瓶。我说去查他户籍资料,让我老师帮忙打官司把钱要回来,然后申请来我们学校自考部上学,雁姐就生气了,说如果这样,“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毕竟最难熬的那几年,是那个人在身边,好不好另说了,我最需要的时候他在身边。读书的事,是伤心事,我不会再想了。”


“娘家是真的没人了,我来看看你就安心,就是这样。”

我拧不过她,没几天她又走了。几个月后,雁姐打电话说,她要结婚了,“这次有红本本,是救我的那个男人,对方人很好,他没有结过婚的,家里我也去过了,父母是老实人。”消息来得突然,我有点担心,劝她慎重考虑,“反正你总是爱替别人说好话。”

雁姐却说她依然相信,“不能因为受过一次伤,就怕了,自从跳河被救后,我就想啊,不能停留在这里,要往前走,才能看得到前方,定格在这里,就真没以后了。”还是像小时候那样,雁姐总是往幸福处看。

领证那天,雁姐什么都没有操办,说踏实过日子才实在,没有戒指,甚至连新衣服都没有换,就穿了件旧T恤,请我和几个朋友在出租屋里吃了一顿便饭,桌子上有一大碗蛋饺,“外面的猪都是饲料养大的,没有家里的猪肉好吃。剁肉馅时我不由地就想起了从前,是苦了一点,但日子总是好日子,过来了……”

雁姐那天喝了一点小酒,不停地跟在场的每一个人保证,“我一定要万分努力地经营好一个家,过上幸福的小康生活,自己的孩子只要想读书,就一直供他到底。”

我终于知道雁姐的真实想法,她已经没有家了——曾经和奶奶住过的木房子塌了,那块地被他们那里已经出了五服的叔叔霸占了,还振振有词地说,他家里有几个儿子——她好想要一个家。

散场以后,雁姐特地叫住了我,往红包里加了500块钱还给我。我拒不接受,两人一直推搡,最后她眼泪掉了下来:“要不你带我回家看看吧,我们去看看奶奶。”

我答应了,雁姐却在临行前改变了主意,“村里人现在个个有点钱了,就这样回去有点难堪,我不要闹这个笑话。”看着雁姐尴尬的笑容,我莫名心酸,曾经无所畏惧的姑娘认清了生活的面貌,开始在意人情与面子,渴盼着衣锦还乡了。

不过,本该如此吧。我们都是俗人,这个世界本就俗不可耐,大家朝着世俗的方向奔波,追求有脸有面的成功理所当然,只不过生活不是菩萨,没法有求必应。

7

又过了一年,雁姐生下一个男孩,给我发消息,“果然幸福总是要来的。”我真心替雁姐开心,该轮到她好好体味一下生活的甜了,喂猪的我们也该学着去喂饱自己了。

有了孩子以后,雁姐觉得打工不是长久之计,想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小店。为此她干劲十足,没出月子便执意跟着丈夫去了工地,两口子一起刷墙,工地上没有活干的时候,便去外面摆地摊,还做过家政,最终因遇到一些心怀不轨的雇主而作罢。

只要手头现金超过500块,雁姐就要去银行存起来,她认为老话是没错的,“勤劳便能发家致富,奶奶到死都在干活,积少成多,日子总会由量变到质变好起来的。”

知道雁姐虽然过得辛苦,却有奔头后,我放心了,渐渐的我们联系便少了,再后来她电话便打不通了。

一晃就到了2014年。元旦,一个陌生号码发来消息,祝我“新年快乐,步步高升”。我直接问,是不是雁姐。雁姐马上打来电话,问我怎么知道是她。我告诉她,已经4年没有她的消息了,这期间也没听说她回老家给奶奶扫墓,今天刚好想起她。

雁姐没说话,气氛有点尴尬,雁姐东西一句西一句地问,一下提到村里都传说我买房了,一下又问我收入如何,然后说她的小孩很可爱,不过够折磨人,接下来就全是抱怨,“日子真难过啊”。

我问她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难处。雁姐叹了叹气,问我能不能借600块钱给她。我说没问题,她赶紧又说,600块钱其实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问我有没有2000块,我说有的。

我给雁姐打了3000块钱过去,雁姐收到后问我为什么不问她缘由,我说只要是在过生活,总会有难处,她不说我就不去问了。雁姐夸了我好一会儿,“还是要读书,你现在说话都有底气了,从容了很多,不再是那个找不到猪草的孩子了,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成功了你的钱也能还了。”这一次,雁姐说,希望我能陪她去前任那里把钱要回来,我终于忍不住问她出什么事了。

雁姐带着哭腔说,小孩出生后一直生病,不是心脏有问题,就是肺部出了毛病,为了治疗花了好几万,差不多都是借的。她换号码是有人催债,她拿不出,觉得没脸见人,心理压力很大,只能赚一点还一点,这才知道钱很重要,她后悔自己以前故作大方了。

我告诉雁姐,走诉讼程序是不大可能了,不说诉讼时效,眼下已经没法取证了,只能看他是否会顾及情面多少退回一点。雁姐点头,“我们去吧,要回来一点是一点,不过你千万不要打他,不然理亏一分都要不到。”

8

我终于还是见到了那个男人,尽管他看着像个小老头了,我也还是恨他糟蹋了雁姐6年青春。

雁姐异常冷静,说当年工资600块钱一个月,后来涨了也不过1000块,她省吃俭用,给了那个男人3万多。

男人叫苦连天,说老婆跟着别人跑了,儿子进了监狱,房子还是当年那个架子,要钱没有,我们实在要逼他的话,就把那些砖块拆了搬走。

雁姐还是面无表情,“你哪怕拿几千块钱给我也行。”

扯皮到最后,男人也只给车费钱。在火车上,雁姐终于止不住地掉眼泪,“原来真正的苦是从长大了才有的,现在才发现从前的日子有多好,有奶奶在身边,有书读,去山上随便溜一圈就会有收获……”

我安慰雁姐,说我这里还有点钱,如果她要的话,可以先拿去用。雁姐拒绝了,“再怎么不知趣,也不该再麻烦你了。你没有靠别人走过来了,我会把债还了的。”

2016年下半年,雁姐打电话问我要卡号,说要还钱给我,我没有理会。她一再坚持,说她的日子又好过了,债务基本还完了,还托关系在银行贷了10万块钱,打算自己创业,“干老本行,办个小型养猪场,现在喂猪不比我们那个时候了,市场火爆,还能卖得上价钱,我算了一下,能喂20多头猪,没两年就回本了。”

见雁姐又恢复了力气,我便说,“这最好不过了,那点钱就当我给雁姐的红包了,等我结婚的时候你给我准备一头大肥猪。”雁姐在那边哈哈大笑,说给我单独喂头肥猪,吃猪草的那种。

那时的我怎么也想不到,再次见到雁姐会是在医院里。

2020年4月,我去医院路过精神科,很偶然的,碰到了雁姐。

她说了好多话,先说只是来做个检查,“我犯病了去县城的精神病院,不用交钱,现在倒也好多了,政府还是好的……”

我才知道,2017年,雁姐费大力将小型养猪场建好,刚买好了母猪和猪崽,村干部忽然来通知她,养猪场必须要拆除,会有补贴,不过为了响应政策,个人总是要亏一点的。雁姐老公气不过,和村里带来的那些人打了一架,被拘留了10天,回来后便意志消沉,一次酒后走路不小心摔断了小腿。

雁姐终于受不了这一连串的打击,精神失常了,好一段时间都把自己锁在拆掉的猪圈那里,一动不肯动,说着各种胡话。本来为了办那些贷款,才在酒桌上打通好了村干部们的关系,想不到他们转头就要令行禁止。

雁姐思维还算清晰,说自己没有生在好时代,“你看现在几乎不用现金了,若是那时候扫个码钱就能进来,就不会有假钱了,那我可能就上了大学……还有啊,现在网络那么方便,我做个直播或许就有学费,有人会帮我吧……”

我满心惭愧,这么多年了,每当雁姐站在人生的岔路口,我都没能帮到她。我们都是一样,历经满目疮痍终于熬到了中年,生活它想要吃蛋饺时,从不事先通知的,冷不丁地就将我们剁碎给包了。

这次我仍然是事后才问,能为她做点什么。雁姐连连挥手,说不用,“我要回家了,你再也不用喂猪了,我也不用喂猪了,我和猪没有缘分,还好你也没缘分。”

雁姐挽着她夫家嫂子的手走的时候,转过身来对我笑,嘴里唱的是她小时候自己编的曲,“裁缝铺里哟,烂裤脚;木匠厅堂里呀,没凳坐;还有那和尚庙里呢,鬼唱歌呐……”

编辑:沈燕妮

题图:《喊山》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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