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儿报仇,是舅舅一生的执念

2020-08-11 10:0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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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公外婆早年在岸上没有土地和房产,全部家当只有一条木船。他们受雇于几家商行,通过水路,把浙江西部大山里的茶油、茶叶、笋干等土产运到杭州,再从杭州运火柴、肥皂、煤油、布匹等日用品到山里。一年四季,都在钱塘江上撑船。

1940年,我母亲在船上出生;1941年,舅舅也在船上出生。到了1950年,水运逐渐萧条,外公只好弃船上岸,在森工站谋到一份职业,养家糊口。

由于没有房子,一家四口只能租房过日子,受够了四处搬家的苦。母亲18岁那年,外公外婆就把她嫁了,看中的是我父亲在县城东门外有几间破房。

外公外婆上岸后,还有一件要紧事,就是逼舅舅去学一门手艺。都说“手艺在手,吃饭不愁”,以前,舅舅经常看木匠师傅修木船,觉得这门手艺吃人热的,拿人硬的,还受人尊敬,就拜在一位木匠门下做学徒。他手勤嘴甜,讨人欢喜,师父也毫无保留,把全身本事都传给了他。

3年后舅舅出师,能给人起新屋、架房梁,还能打家具、做棺材,挣口饭吃不成问题。后来他进了县木器厂,成了一名工人,眼见着日子越来越好,外公外婆却因病相继去世。

舅舅26岁那年依然单身,这在同龄人当中是很少见的。他长得不难看,浓眉大眼、身材匀称,侧面看还有点像一位叫“达式常”的演员。我母亲为他的婚事愁白了头,托媒人张罗了好多姑娘,但都没有结果,媒人如实相告,说人家嫌弃舅舅连一间躲风避雨的房子也没有。

后来,舅舅的婚事解决了。他有一个工友与县城北门利水弄的刘家相熟,刘家夫妇都是老实本分人,老刘在一家中药店帮工,妻子纳鞋底卖,他们有一个独女,20岁,长得白净秀气,初中毕业后学成裁缝手艺。刘家的三间平房专门腾出一间让她开制衣铺,她又收了两个乡下的女徒弟,每个月挣的不比工人少。

两个年轻人见过面,彼此满意,刘家夫妇高兴得合不上嘴。可我母亲知道这事后,既高兴又心酸。

我们县城不大,有两条笔直交叉的街道将县城划分为东、西、南、北四个片区。本地有句顺口溜形容四个片区的人:“东门怂、西门笨,南门疯、北门穷。”

听老辈人讲,利水弄在北门,原叫“井水弄”,因为附近有个掘于明朝的老井,遇到干旱的年份,井水也不枯,县城里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打水,队伍排出很远。上世纪60年代规范地名,才改叫现在的名字。

早年在利水弄落户的,大都是打杂卖艺的穷人。他们看到这里有块空地就砌砖、垒墙、竖柱子,再在上头盖几捆稻草,就算扎下了根。刘家祖上是从江西南丰迁居到利水弄的,好几辈子嗣都不算兴旺,到了老刘夫妇这儿,晚年得女,香火都没续上。

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但老刘夫妇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招个“上门女婿”——这样既有人养老送终,刘姓也可以往下传,而且不会再出现因为没有儿子在弄堂里抬不起头、被原住户排挤的情况了。

为了结婚,舅舅只能答应了老刘夫妇开出的条件。我母亲无奈,带舅舅去给外公外婆上坟的时候,姐弟俩都哭了,觉得给祖宗丢了脸。

1970年1月,简单办了几桌酒席,舅舅正式“入赘”刘家。按老规矩,舅舅从此得改姓“刘”,但刘家老两口人好,说不必了。

刚开始,舅舅进出于利水弄总有些不自在,特别是看到有人在窃窃私语,总觉得他们是在议论自己。好在岳父岳母对他很好,妻子也知冷知热,舅舅慢慢地把自己从“上门女婿”的卑微中解放出来,开始体会家庭生活的幸福。

年底,舅舅的女儿出生了,随母刘姓,取名刘婕。刘婕满月时,刘家夫妇抱着她,给利水弄里的每户人家送上1斤扎了红纸的挂面。

2

利水弄整体呈东西走向,长七八十米,里面的路弯弯曲曲的。两边的房子墙靠墙紧紧挨着,狭窄、破损、简陋。

住在这里的人家只要打开大门,私人生活几乎暴露无遗。弄堂前面有个动静,不到一支烟的功夫,后面的人们就都知道了。而且弄堂里的人喜欢添油加醋说闲话,“弄堂口倒了一瓶油,弄堂尾死了一头牛”。

在逼仄狭小的空间里生活,催生出了一种奇特的人际关系——大家彼此亲近又相互提防,有时好得不分你我,有时又会因为一件小事大打出手。

1973年8月,南方的午后异常闷热,弄堂口传来了卖冰棒的叫卖声。3岁的刘婕开始掉口水,舅妈摸出3分钱,刘婕拿钱就朝弄堂口跑去。拿到冰棒,她正要舔上一口,站在她背后的小男孩突然伸手一把抢了过去,几口就吞下了肚。这个顽皮的小男孩叫黄猛,8岁,是利水弄里黄家的小儿子。

这一幕正好被从外面回来的舅舅看见了,他当然不至于跟一个小孩子计较,只是为了吓唬一下黄猛,喊着:“你这个兔崽子,敢抢我女儿的东西,我打你!”他在原地快速踏脚,假装追赶,黄猛撒腿就跑,可慌乱中被绊倒,摔掉了一颗要换的乳牙。

舅舅走上前扶起黄猛,发现孩子满口是血,就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了。于是,他和四周的邻居们调笑:“大家都看到了,这叫‘自取灭亡’。”

黄猛哭着回了家,不久之后,他爸爸黄汉成带着另外3个儿子气势汹汹地出现在舅舅家门口,骂他自降辈分年岁,跟摸鸡屎的小孩一般见识:“你还真下得去手,不就是3分钱一支的棒冰吗?”

黄家与舅舅家门对门,两家人路上遇见会打个招呼,但交往不深。黄汉成前些年没有正经工作,靠打零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下面又有4个好像永远也吃不饱的儿子,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所以偶尔会干点偷鸡摸狗的事,利水弄里的人都有些不待见他。黄汉成也识趣,跟人交往总显得低眉顺眼的。后来,黄家有个亲戚当了官,把他安排进了机械厂。加上大儿子参加了工作,手头顿时宽泛了许多,于是黄汉成走在弄堂里说话的嗓门都大了起来。

舅舅感到冤屈,向那些目击的邻居求证自己并没有动手打黄猛。然而那些邻居们竟然全部言辞含糊。

当年的市井生活单调无聊,不少人抱着看客心态,总希望周围发生一些事,好给自己平淡的日子增添一些乐趣,为此不惜煽风点火。那个假意追赶的场景,后来被邻居说成了舅舅追上黄猛,把他按在地上往死里打。

黄家父子4人向舅舅扑过去,胆小怕事的刘家夫妇早被吓傻了,根本不敢上前帮忙,舅妈和刘婕只能哭。舅舅被打得在地上足足躺了十几分钟,才在家人的搀扶下起身,一瘸一拐地走进家门。

在那个年代,打架是利水弄里的居民高效解决纠纷的方法,很少有人会找警察。打完架,吃亏的一方要么咬碎牙齿吞下去,从此认怂;要么凭血性打回去,一洗前耻。

半个月后,舅舅身体恢复过来,一天见黄汉成独自走在弄堂里,走上去将他打翻在地。第二天,舅舅遭到更猛烈的报复,黄家父子齐上阵,连8岁的黄猛也加入进来,他们围住舅舅痛打一番,之后舅舅就住进了医院。

从此,两家人结了仇。

3

几次正面过招,都以舅舅完败告终,这让他满腔愤怒又无可奈何。他家老的老,小的小,在县城除了我父母就没有其他亲戚,没有人可以帮衬。而黄汉成正值壮年,再过几年儿子们长大了,就更可怕了。

此时,舅舅才意识到“儿子”的重要性,他跟舅妈商量:“至少也要生5个儿子,比黄家多1个。”

1973年年底,舅妈怀孕了,非常喜欢吃酸的东西。老人们常说酸儿辣女,八九不离十是儿子。舅舅高兴坏了,对我母亲说:“我快有儿子了。”

可最后,舅妈生下了一个女孩。舅舅决定把这个女儿送人,舅妈舍不得,舅舅扯起裤子露出大腿上拳头大小的疤痕说:“这个伤留在腿上,痛在我心里,我只要儿子,不要女儿。儿子能给我报仇。”

舅妈拗不过他,第二天天没亮,舅妈把女儿喂得饱饱的,给她穿上新衣服,还把一张写有她生辰八字的纸条放在她怀里。舅舅用一只竹筐把孩子提出了家门,舅妈在后面追了几步,又停住哭了起来。

那天,舅舅偷偷将竹筐放在菜市场大门口,然后站在十几步开外的暗处装着等人的样子。没一会儿,竹筐前就围了好些人,他们议论纷纷,都骂这孩子的父母的狠心。

舅舅叹口气,扭头走了。

舅舅年轻时学做家具连接处的榫头,连做几次都没成功,被师父打了一尺子。第二天师父去木工房见他还在做榫头,满眼血丝,一夜没睡,师傅见了直摇头。他固执、认死理,认准的事一头牛也拉不回。为了生儿子,舅舅经常带着舅妈看医生、吃中药,听说哪里的菩萨灵验,不管多远都要去拜。

2年后,舅妈再次怀孕,又生下一个女儿。满月后,舅舅就把这个孩子抱给别人。对门的黄汉成知道了,得意洋洋,在弄堂里说:“刘家风水不好,绝对生不出儿子。女儿有什么用,以后都是要嫁出去的,撑不了门面,最多招一个上门女婿充充假。”

这话触碰了刘家最疼痛的部位,这次,连老刘夫妇都冲进黄家拼命,结果全家人都被打了。那次是我去派出所报的警,警察把双方教育了一番就走了,警察告诉我:“这种事多去了,所里人手少,真的管不过来。”

以前,舅舅下班会给别人做做木工活,赚点外快贴补家用,可自从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生儿子”这件事上后,其他事情就都耽误了。舅妈也一样,她的制衣铺半开半关,几个女徒弟散去,几乎没什么生意。老刘夫妇年纪越来越大,干不了活,家里的生活条件一落千丈。

可对门黄家的日子却越过越红火,大儿子找好了对象打算结婚,房子不够住,黄汉成就把原来的平房拆除,在原址上造起了一幢两层的楼房。

以前黄家与舅舅家是门对门,但准确地说,门是错开的,一个偏左,一个偏右。但这次造新房,黄家的大门比舅舅家的门大了许多,而且是正面相对。过去的人迷信,认为邻里门对门不吉利,造房子时会有意避开。利水巷里有人偷偷对舅舅说:“黄家的大门就像一张血盆大口,你家以后别想有好运气。”

可人家的大门想怎么开,这是人家的自由,舅舅知道来硬的不行,就去街路上买了两瓶酒,第一次低声下气地找黄汉成协商,希望他把房门往左或往右挪一挪,尽量不要正面相对。谁知道黄汉成把舅舅赶了出去,两瓶酒也摔在路中间。

舅舅气得全身发抖:“这辈子你也别想好过!”

在道士的授意下,舅舅在自家门楣正上方挂了一面镜子和一把剪刀,以求避邪镇恶。可这年秋天,不好的事还是发生了,他的岳父老刘被查出食道癌,拖了半年,人就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

按我们当地的风俗,老人咽气前,儿孙要上床把老人扶起靠在自己胸上,意思是:“放心上路不用怕,有儿孙做靠山。”老刘临终前靠在舅舅的胸前拼尽力气,指着对门说:“斗不过,就别斗,自己过日子,更要紧。我走了心里也不踏实。”

老刘去世后,按风俗要给他做“七”,也就是每隔七天,亲属要奠祭一次。期间,舅妈劝舅舅把门上挂的镜子和剪刀摘掉,舅舅想了想,只用一块红布把它们遮了起来。

舅舅家门上挂的镜子和剪刀,多少年过去,镜面脱落,剪刀生锈(作者供图)

4

在刘婕12岁那年,舅妈再次怀孕。为了提前鉴定胎儿性别,舅舅又是托人又是送礼,最后B超结果显示还是个女孩。舅舅面无表情,让舅妈把胎儿打掉,这次引产对舅妈的身体造成了很大的损伤。

我的父母再也看不下去了,再次劝舅舅不要斗了,干脆把利水弄的房子卖掉,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如果缺钱,我们先给垫上。”

可舅舅一口回绝,仇恨像一颗种子,扎根、发芽、开花、结果,已经占据了他的心。他不走,就要留在利水弄:“看他们能把我怎样。”

两个家庭的矛盾不断升级,愈演愈烈,刘婕像是路边的一株小草,在夹缝里慢慢地成长。她逐渐懂事,越来越觉得自己对不起家里,认为全家人的痛苦,全是因为她。

女儿的心理的变化,舅舅完全看不见,但他知道黄家每一个人的岁数,甚至知道他们喜欢吃什么,平时跟什么人来往。

1985年,刘婕以非常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县重点高中,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舅舅才认真看了看这个女儿。更让他感到兴奋的是,10月,39岁的舅妈终于查出怀孕了。

可那时计划生育已经被定为基本国策,对超生的打击异常严厉。舅舅舅妈是城镇户口,按规定不能生二胎,为了不走漏风声,舅妈关了制衣铺,每天足不出户。

一天,舅舅专门来到东门外,偷偷告诉我母亲,说死去的老刘托梦给他,说舅妈这次怀的是男孩。可舅妈怀孕6个月的时候,一天中午正吃着饭,家里的大门被人使劲推开,十几个男女把舅妈拖出门,塞进了路边的一辆面包车。

等舅舅赶到医院时,舅妈肚子里的胎儿已被引产了,是个男胎。舅舅的眼珠子血红,一个像个小领导的中年妇女怕他闹事,就解释说,他们也很无奈:“要不是有人举报,我们也不会知道,既然有人举报,我们就要有交待。”

舅舅问举报人是谁,中年妇女没有明说:“这个你心里面比谁都清楚吧。”

回到家,舅舅拿出自己做木工时用的斧子,冲进了对面的黄家——不久前舅妈被人拉走,黄汉成夫妇在门口看热闹,分明还露出了笑意。

“你这个杀人犯!”舅舅指着黄汉成的鼻子,流着眼泪,“要不是你举报,我儿子就不会被引产,你杀了他,你欠我一条人命!”

说罢,舅舅抡着斧头把黄家的东西劈了个稀巴烂。第二天,黄家作了回应,把舅舅家烧饭的灶头也挖平了。在我们当地,挖灶跟挖人祖坟一样,被视作最恶毒的报复。

经历这一次的闹腾,舅舅元气大伤。他开始酗酒,用酒精麻痹自己,试图从无尽的痛苦中短暂地解脱出来。

1988年,刘婕考上大学离开了家,42岁的舅妈再次怀孕,又一次燃起了舅舅的希望。被强行引产的那次,她本来要做结育手术,但由于身体的缘故被耽搁了。

刘家在江西那边还有几个远房亲戚,舅舅想让舅妈到那边“躲生”,等生米煮成了熟饭,再把孩子抱回来。我母亲知道后,竭力劝他们慎重考虑,毕竟舅妈是高龄产妇,比较危险,而且那几年很多人因为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受了处罚。可舅舅根本听不进去,他还想再赌一把,我母亲也不好再多说,只能偷偷塞给舅舅200元钱。

1989年5月,舅妈在江西南丰生下一个女孩。得知消息,舅舅似乎已经麻木了,瘦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回,轮到舅妈想把孩子抱给别人,但舅舅坚决不同意,满月后就把她们母女接回了家。

毫无疑问,舅舅被开除了公职,丢了工作。原来在木器厂,舅舅工作认真、技术过硬,一直被领导赏识,还把他列入培养对象,准备未来提拔他当车间主任。可是因为超生,一切都泡了汤。

从此,舅舅只能开木器铺养家糊口,他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在利水弄显得垂头丧气。对于黄家人有声无声、有形无形的欺侮和伤害,他无动于衷,甚至都不会抬起头来看一眼。

黄家的儿子一个接一个长大成人,连三儿子都要结婚了。婚礼那天,黄家摆了好多桌酒席,邀请了弄堂里的很多邻居。当然,舅舅被排除在外。舅舅不吵也不闹,只是把木料和工具都搬到自家门口,开始“乒乒乓乓”地敲打——他在打一口棺材。

黄家人气得不行,但也不好发作。然而这件事,却让利水弄里的舆论风向发生了巨大的转变,那些原来同情舅舅的人开始心生反感,觉得他采用这种手段报复实在太过分、太阴损。

说来也巧,从这之后,黄家人的运气似乎都不太好:先是黄汉成的妻子生了一场大病,住了3个多月的医院;接着,黄家大儿子跟妻子离了婚;不出几个月,黄猛骑自行车经过十字路口,被一辆进城拉化肥的拖拉机撞断了3根肋骨。

黄家把这一系列的厄运都归罪于舅舅的诅咒。报复、反报复,在两家周而复始地上演着。

那段时间,母亲让我去舅舅家看看。我无意中注意到,舅舅的小女儿刘姣有了令人担忧的变化,在家人数落、诅咒黄家人的时候,小小年纪的她会拣起小石头,扔向对门。

“可别把孩子给毁掉了。”母亲跟舅舅舅妈商量,把刘姣接到了我家生活。每到了星期六把她带回去,跟爸爸妈妈一起吃顿饭。

一天傍晚,我带刘姣走出利水弄,在晚霞的余晖里,我回头望了一眼。弄堂里的人在吃饭、乘凉、拉家常,热闹又寂寞。

5

1992年刘婕大学毕业后本可以分配在杭州的一个行政部门工作,但舅舅坚决不同意,让她必须回来。我去劝舅舅:“刘婕有机会在省城工作,这是天大的好事。”

舅舅看我一眼:“我家的事情我做主!”

我从凳子上“腾”地一下站起来,冲他吼道:“舅舅,你会毁了她一辈子的。”

最后,刘婕还是回到本地,在一家国有企业当技术员。她是大学生,长得又漂亮,很快就成了很多男青年追求的目标。可她早就心有所属,对方是她的高中同学,师范毕业后在本地的一所中学教书。这个小伙子我见过,长得斯文,性格坦诚直率,应该是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人。

刘婕的自由恋爱遭到了舅舅的激烈反对,他抛下了一句话:“要是你还继续跟他交往,以后就不要再进这个家门了,当我没生你这个女儿。”

刘婕没办法,只好哭着和恋人分手,再次接受舅舅的安排。

舅舅看中的人姓胡,叫胡进,长得人高马大的,在一家工厂当机修工,算是县城里的一个“人物”。胡家三兄弟在社会上结交了一帮小兄弟,偶尔打群架,下手还特黑。

和刘婕交往的那段时间,胡进经常带着一帮小兄弟在利水弄里进出。后来,黄家的窗玻璃和屋顶的瓦会莫名其妙地碎掉,黄家四兄弟走在路上也会被人偷袭暴打,他们心里都明白是谁干的,但无可奈何。

那段时间,舅舅显得扬眉吐气、得意洋洋。他已经初步通过刘婕的恋爱,改变了自家与黄家的力量对比。只是他可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利水弄里的人孤立了。

舅舅想让胡进跟自己当年一样当个上门女婿,可胡进一听,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绝对不行,这让我以后怎么在社会上混?”

1995年5月,刘婕嫁给了胡进。一年后,胡进为了替一小兄弟出头,参与了一次群架,把对方的一个人打成了残疾,被法院判处有期徒刑2年6个月。宣判当天,黄家人在自家门口放起了鞭炮。舅舅躲在家里,半个月没有走出大门。

南方的冬天阴冷彻骨,利水弄里的老人们总爱在午后坐在自家门口晒太阳。自从老伴去世,舅舅的岳母就像被抽去了魂魄,变得木木的,连饥饱都不知道。一天,她竟坐到了黄家的大门口,弄堂里来往的人都觉得奇怪,直到她从椅子上滑下来,有人过去扶,才发现老人已经没了气息。

人死在自家门口,黄家人感到非常晦气,又觉得十分害怕。这件事情发生后,黄家的四个儿子先后从利水弄里搬出去住,屋里只剩下黄汉成夫妇。

过了两年多,胡进从牢里出来了,就像变了个人,再也不去社会上混了,在自家兄弟的帮助下凑了一笔钱,开了一家餐馆。后来生意越来越红火,又盘下了一家酒店。

刘婕所在的国企越来越不景气,2001年,她干脆辞掉工作和胡进开起了“夫妻店”。几年的时间两人就攒下一笔钱,在新开发的城南小区买了一套跃式房,精心装修,打算让舅舅舅妈从利水弄里搬出来,跟他们一起生活。

舅妈心动了,但舅舅死活都不肯。那天晚上,我去劝舅舅搬家,他说:“我就住在利水弄,要看着他们一个个不得好死。”

对于利水弄,对于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舅舅都充满了埋怨和仇恨。换作别人,恨不得尽快远离伤心之地,而舅舅仿佛是自虐一般,依然要直面这些人和回忆。他的话让我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昏黄的灯光把我们的身影映照在老屋的墙壁上,显得十分空荡、冷清。

2005年,刘婕生下了一个儿子,舅舅知道了又笑又哭。刘姣大学毕业后,考进了一家事业单位,2015年结婚,现在她的儿子也4岁了。随着年纪增大,舅舅舅妈会经常想起那当年没留下的女儿们。

我帮着到处打听。据说,第一个孩子多年前就迁到金华生活了;第二个孩子直接被抱到了安徽,没有任何线索。舅舅叹口气说:“现在她们应该都结婚成家了吧?”

每到双休日,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刘家两姐妹就会拖家带口回利水弄陪父母吃顿饭。舅舅把两个外孙叫到跟前,一手牵一个,要在弄堂里慢吞吞地走上两个来回。

两姐妹无奈地摇头,舅妈说:“由着他吧。”

后记

城市向外拓展,利水弄被高楼大厦围在中间,年轻人满世界讨生活,纷纷在外面买房搬走了。原来的住户,只剩下像舅舅舅妈、黄汉成夫妇这样的老年人。

好多次,我去利水弄看望舅舅舅妈,会与黄汉成夫妇正面相迎。他们满头白发、表情痴呆、双眼浑浊、步履蹒跚,有时候还会跟我打声招呼,声音沙哑又缓慢,透出一丝慈祥。我不知道,他们现在还会不会经常回忆往事。

直到利水弄拆迁前,两家人依然对门住着,只不过都安分了许多。有可能是由于多年斗下来,累了、倦了;也可能是年纪大了,都想开了。

要拆迁的利水弄(作者供图)

今年7月初,政府要对城北的“利水弄”进行拆迁改造,我舅舅也是拆迁户之一。舅舅搬家那天,我去帮忙了。狭窄破旧的弄子里被进出的人和车子挤满,十分喧闹。几十年的老邻居们相互大声问好,有的在互留电话号码,有的在拍照留念。

只有舅舅站在自家门口望向弄堂尽头,目光空洞。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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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作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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