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推课员亲历的“0元学”陷阱

2020-08-17 17:2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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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我在微信上认识了天天妈妈。她在朋友圈里售卖书籍,主打儿童英文绘本和阅读,品种丰富,价格合理。不同于常见的“微商”,她从不拉所谓的上下级,也没有各种花式炫高收入的内容,只是安静地发布着各种书籍小广告,偶尔分享一些教育心得。我尝试着在她手上买过几次书籍,发现质量不错,偶有小问题也能及时售后。

后来,她渐渐开始推荐一些儿童在线课程,从几十元、几百元到几千元不等,在她的介绍下,我也买了一些,有的课程确实不错,有的却鸡肋。

然而就在上月,我和天天妈妈联系时,她却沮丧地告诉我,她之前推荐的某款“0元学”课程出了问题,在事情解决之前她不会再建议任何人购买任何课程。

以下,是天天妈妈告诉我的,关于她和“0元学”的故事。

1

在朋友圈里卖书,是一个心血来潮的决定。我本职工作比较清闲,收入不高,看到身边朋友的副业每月能挣几千元“零花钱”,我也抓住机会成了一名“书商代理”。

缴纳完代理费,我只需在微信朋友圈发布广告,有人来买书,我就直接在书商的系统中下单,由书商仓库发货,我赚中间的差价。这样既不用花钱囤货,自己买书也可以享受代理价。

因为代理的儿童读物物美价廉,不知不觉,我通讯录里的顾客名单也越来越长。但日子久了,我渐渐觉得不满足——书籍市场的利润空间几乎是透明的,大部分时候,我卖一套书利润不过10元左右。所以2019年初夏,当同行牛牛妈喊我去做“课程推广”时,我很快就同意了。

我们口中的“课圈”,指的是现在势头正旺的“在线教育”。大概从2017年开始,各个课程方都使出浑身解数推广自家的课程,2018下半年左右,等到大众对于在线教育比较接受了,各个“推课平台”也横空出世。

市面上常见的推课平台大大小小有十来家,它们像一个个超市,售卖的是五花八门的“在线课程”。课程方与这些平台合作,通过它们销售课程,平台抽取佣金。

这些推课平台的运营模式大同小异:招募各种“推广员”,让他们在自己的朋友圈发课程广告和推广文案,客户购买课程后,再由平台付给推广员佣金。

课程方大多会在多个推课平台同时投放广告,推广员也很少只在某一家推课平台做。同样的课程,推广员通过哪个平台推荐给顾客,取决于推广员对平台的认可度和平台给出的佣金水平——当然,对大多数推广员来讲,佣金是最重要的。

但平台对推广员的要求比较严格——微信上至少有1000到2000人的好友,同时建有200到300人以上的群,提供截图给分销平台,严格审核后才能通过申请。即便通过了审核,也不代表一劳永逸:不少平台要求每月至少“10单”或者“不低于2000元”的销售业绩,否则就会降级甚至取消推广资格。当然,如果业绩达到“升级”标准,就能拿到更高的佣金。

牛牛妈鼓动我说:“推课真好,佣金比卖书的利润高得多,花同样的精力,为什么不卖挣钱多的东西呢?‘站在风口上,猪都能飞起来’,在线教育,就是现在的风口。”

于是,研究了几个平台的背景后,我加入了“优选”平台。提交资料48小时后,后台显示我已通过了资格审核。之后,平台客服将我拉入一个名为“优选新手4群”的微信群。

群里成员的昵称,有的如我一样标着“XX书屋”,但更多的则是“XX妈妈”。我估计,推广员的主力之所以是宝妈群体,可能是因为她们本身有共同话题、比较容易“聚集”;可能是妈妈们对孩子的教育更用心,有兴趣去研究这些课程,推广起来也更有说服力;当然,更大的可能是,这个工作满足了不少全职宝妈们兼顾带孩子和挣钱的需求。

群主(平台工作人员)发给我一堆操作说明,显得还挺正规的。包括如何推荐课程、获取素材、提取佣金,以及各种规则:不得在群内私加其他推广员为好友,销售课程的时候不得私下给顾客发红包返利扰乱市场价格……

按规则,推广员的“级别”根据销售金额及累计的客户数,从新手合伙人、黄金、白金、铂金、钻石一路上升,佣金比例也依次增高,最高级别的“黑钻合伙人”,累计销售金额竟要达到20万。

我觉得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牛牛妈笑着鼓励我:“也别觉得那么遥不可及,据说‘黑钻’已经有好多了。你看我,轻轻松松,就做到了‘铂金’了。”

借着以前卖儿童书籍时打下的客户基础,我没费太大力气就在两个月内升到了“黄金”。此后每月我业绩稳定,每升一级,平台推广员就会把我拉入相应更高级别的“推广群”。每次退掉旧群进新群,我心里都会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成就感。

这些群里,群主和管理员除了信息发布,很少说与课程推广无关的话题,偶尔有人聊起,很快就会被他们温和地打断。每天,他们都会推送当日上新的课程,或提醒我们需要重点推荐哪些课程;偶尔会邀请课程方进群,对他们的“课”做重点的讲解。

“你知道吗?那些课程方想在群里做讲座,可是要额外交钱给平台的,平台这笔钱可是坐在家里稳赚!”牛牛妈偷偷告诉我。

每次讲完,课程方便会热切地邀请我们加入到对应的“课程群”——因为平台每日上新的课程非常多,推广员们也只能有选择地去了解和推广。吸引推广员的关注,是各家课程方推广的第一步,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我又陆续加入了其他几个推课平台,课程大同小异,偶有“独家课程”或是少许佣金的差别。经过几个月的磨合,我觉得“优选”相对专业负责,只要佣金没有太大差别,我都主推它上面的课程——而且,将业绩集中在一个平台,也有助于自己“升级”。

在线课程的销售小高潮出现在疫情期间,那时,许多课程几乎不用我介绍,仅仅发几句简介,就有家长毫不迟疑地下单。那几个月,除了推课的佣金,我每月还能拿到一笔额外的“业绩优秀奖”,我信心满满,一路向钻石级别冲去。

2

去年9月,“优选”平台重点推荐了一款名为“五色猫”的英文绘本APP。

刚一接触,我就立刻被这个APP吸引了——都说英语启蒙需要海量阅读,为了培养儿子的阅读习惯,我给他买英文绘本从不手软。但买多了,也发现了问题:这些绘本(尤其是低阶段的)都比较简单,很多时候孩子读过一两次就没兴趣了。除了少部分绘本能转送给朋友,更多的都如鸡肋一般堆在书房一角,每次做大扫除时都让我头痛不已。而且,绘本大多不便宜,闲置的多了,每次瞥到,我都忍不住心疼钱包。

而这款APP,号称上面有10000多册电子儿童绘本,囊括了市面上80%的主流产品:兰登,海尼曼,甜心,大猫……按官方的宣传语,有了这个APP,孩子在12岁前就不用再买绘本了。

这让我很是心动——300多元的会员费,放在平常,只够买一套纸质绘本的。而更有吸引力的是,它还推出了“打卡0元学”的活动,承诺在“1年之内打卡满300天”,就能“全额返还学费”。

这个“0元学”精准地击中了我。市面上类似的英语绘本APP也有好几个,但这么干倒还不多见——只要每天读完一册绘本,坚持300天,既让孩子养成坚持阅读的习惯,还能拿回学费——想到这儿,我毫不犹豫地先下手抢了一份。

儿子试用后表示喜欢,我一反自己往日“佛系”的推课风格,开始热情地向身边的好友和顾客们推荐这款APP。因为是发自内心的认可,所以言辞之间就加了不少情真意切的话语:

“相信我。”

“这个真的不错,我强烈推荐你买一个。”

……

或许是很少见我如此推荐一个课程,出于信任,不少朋友和顾客都买了“五色猫”的会员,我一下搞定了十来个单子。

“优选”的推荐高峰过后,其他几家推课平台也开始陆续推广,“五色猫”的“0元学”迅速打开了市场,到去年年底时,官方宣传称“注册用户已超过百万,付费用户超20万”。它还获得了不少教育类的奖项,以及“XX省行业十佳诚信品牌”等称号。

我儿子用着这个APP,也慢慢养成了良好的阅读习惯,每日不需我提醒,就主动打开APP,阅读、配音、打卡一气呵成。可我没想到,不久之后它几乎让我的“推课”生涯戛然而止。

今年5月下旬,一天,儿子突然嘟着嘴拿着手机走向我:“妈妈,这个‘五色猫’变了样子,好麻烦啊,我不想打卡了。”

我疑惑地接过手机,发现APP进行了改版,增加了不少内容,比如一个绘本要增加七八个单词的预习环节,阅读之后还有配套的习题,唯一让我觉得不好的,是增加了一个“预览环节”:在绘本的每一个页面,都需强制停留数十秒,只有图画,没有文字和声音,这样一册绘本读下来,在这个环节要浪费不少时间。

我满头雾水,赶紧登上“五色猫”的“课程群”,点开一看,群里已经炸开了锅。大部分推广员都和我一样满腹疑惑,向管理员表达对此次改版的不满,“产品经理”小静则不断安抚大家。

看了半天,我大概了解了前因后果。按小静的说法,“五色猫”准备推出一个“SVIP(特别VIP)”系统——不同于之前一般的会员,SVIP着重于绘本“精读”,也就多了我所见到那些单词预习、课后练习等环节。

小静用兴奋的语气发着语音信息,反复强调:“这个是‘五色猫’的唐总特意给老会员的福利,让你们不用额外花钱也能升级成SVIP,享受诸多的新功能,还有‘阅读规划’。”

“精读,精读啊!不是每一个英语绘本APP都能实现这个功能的,你们知道要卖多贵吗?你们赚大发了!”

“这是一个严密的阅读系统,新顾客购买要卖498元呢,现在对之前的老用户,免费赠送,‘五色猫’真的好大气,你们不知道我有多开心呢。”

可是推广员们完全不买账:“不用费心,我们就喜欢原来的版本,不占这个便宜。”

“不是说‘五色猫’觉得新系统好就必须让我们使用吧?我们有权利选择自己喜欢的版本,起码要给我们选择权吧。”

叽叽喳喳之间,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常规的APP升级,用户是可以自主选择升级与否的,但“五色猫”的这次升级却是强制的,而且更新得无声无息。我发问之后,又引发了大家新一轮的声讨。

小静在大家的责怪和催促之下,渐渐不再出声。突然,一个叫玲玲的推广员开始发言,她用夸张的标点和表情包表达着愤怒和不理解:

“为什么你们都觉得这个改版不好?我觉得超好诶,我家孩子也喜欢得不得了。”

“这就是‘精读’啊,比之前那样的打卡有意义多了,这样才能达到学习的目的啊。”

“APP是用来学知识的,一心只图打卡容易,那就是‘羊毛党’,不是真正想学习的。”

……

“那个漫长的‘无声预读’也是学习吗?就一张图片能学到什么?”有人反驳。

玲玲很快回话:“我在那个预读的环节,就陪着宝贝,和她讨论图画,引导她,‘What can you see in the picture?’‘What is the boy doing?’‘what's in the box?’——正好练练亲子口语,增加孩子输出,多宝贵的机会啊。”

玲玲连珠炮似的说完,口气略带鄙夷:“真正用心的妈妈都是想尽各种办法陪伴孩子、引导孩子学习的,不是老想着占便宜。大家都要积极一点,不要那么多负能量。”

玲玲的话音落下,群里一时安静了下来。我并不认可玲玲的话,尤其不喜她给大家身上扣“占便宜、撸羊毛”的帽子,但却找不到合理的措辞去反驳她。

小静见有人帮腔又露出了头,继续安抚说“五色猫”的改版真的很好,只是突然改变,新事物新理念,让许多人一下子适应不过来。说着说着,还叹了口气:“哎,唐总是个性情中人,之前和我们说,免费把SVIP的系统送给老用户,不用额外加钱,结果好心被大家这么说,唐总大概是不愿意再送了。”

话音未落,玲玲赶紧接话:“别啊别啊,我超级喜欢这个新系统,不能说有人不识货就拖了我们喜欢的人的后腿啊。”

顺着玲玲的话,下面就有几个推广员表示赞同:

“不懂教育的可能看不明白它有多好,懂教育的一看就知道是好东西。”

“我挺喜欢的,我孩子也很喜欢,比起干巴巴的打卡,这也是个难得的亲子时光呢。”

“如果买个课只是为了‘撸羊毛’,那我们真的不是一类人。”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舆论的风向似乎一下子就变了。

闹腾一会儿后,终于有口齿伶俐的推广员们反应了过来,一时群中你来我往,双方几乎要吵起来。直到小静最后发声,让大家“接龙”提意见,承诺以平台的身份和“五色猫”沟通洽谈,这场争论才算告一段落。

两天后,小静回复我们:“五色猫”答应将在10天后对APP进行再次升级,届时会对大家提出异议最多的“无声预读”环节进行整改。

我们以为这事终于解决了,可谁也没想到,这并不是麻烦的结束,而是漫长折腾的开始。

3

等待APP整改期间,不少推广员被顾客们投诉,安抚得心力交瘁。我看了看手机,在我这儿买过“五色猫”的顾客还没有人找来抱怨,我有些忐忑,既想主动沟通一下,又怕她们觉得还不错,搞得自讨没趣。思来想去,我决定等10天,看整改效果再说。

挨到了“五色猫”约定改版的日子已是6月,我充满期待地点开APP,却惊诧地发现,虽然去掉了“无声预读”,操作却更繁琐了:类似“刮刮卡”一样的界面,必须用手将灰色涂层全部刮掉才能看到图片。其他环节也变得更复杂了,原本10分钟能完成的打卡,现在折腾半个小时还不行。

群里再次哗然,这次连小静也无法再向着“五色猫”说话了。在我们的强烈要求下,“优选”的CEO“皮特爸”答应亲自出面与唐总交涉。有推广员在群里特意点了玲玲的名:“请问‘正能量女士’,你还觉得这个改版好吗?”

问话如石沉大海,玲玲没有回答。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没等来交涉结果,却等来“五色猫”频繁到匪夷所思的升级——从第一次偷偷摸摸的改版开始,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APP共强制升级近70次,每一次升级,打卡难度就上一个台阶。

儿子早已经不愿意打卡了,为了完成学习任务、实现学费返现,我只能硬着头皮“代打”,于是,家里常常飘荡着我大声跟读英语的声音。即使我的英语过了六级,在“配音”时也常常被系统评为30来分。一个环节不及格便不能打卡,我只能一遍遍大声嘶吼着:“E、E、Elephant!”——“大声嚷嚷”,也是群里推广员们总结出的经验,据说用吼的方式能让评分高一些。

老公和儿子看着我声嘶力竭的样子,都忍俊不禁,老公调侃我:“怎么,准备重新学英语了?”我恨恨地瞪他一眼,不出声。老公劝我:“算了,别折腾了,就300来块钱,不返现就算了,看每天把你折腾的,每天花这么多时间去做一个没意义的打卡,值得吗?”

其实,我多次想放弃,可内心深处就是憋着一口气,不愿向这样不守规则的“课程”妥协。到最后,除了打卡流程繁琐和配音难度加大之外,APP还增加了一系列无底线的操作:强制要求实名认证,必须上传孩子的身份证信息才能继续打卡;限制打卡时间,超过一定时间段便无法打卡;泄露用户信息,坚持打卡的用户们开始频繁接到各种骚扰电话;有些已完成打卡的用户,被各种理由“审核不通过”……

一波又一波的妈妈们无奈地放弃了打卡,后来听消息说,“0元学”的近20万收费用户在这套花式操作下,差不多有近10万放弃了打卡,不再对学费返还抱有期望。

有人在群里发声:“你们还记得年初‘五色猫’玩过的那次花招吗?”

她的话提醒了我:在今年年初,“五色猫”曾在首页用醒目的弹窗打出“提前返现,赠送动画外教课”的广告,这样含糊而诱人的字眼,让许多用户第一反应理解为既能提前返现、又能多赠送课程,便毫不犹豫地点击了“领取”,完全没注意到在冗长的条款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备注着:“提前返现”指的是放弃返现,换取动画课程。

我们赶紧叮嘱自己的顾客不要点击“领取”,一片哗然之后,维权也就没了下文。

直到这时,大家之前的猜测终于可以确定了——“五色猫”刻意提高打卡难度,真正的目的是逼“0元学”的用户放弃完成打卡计划,他们就可以不返学费了。

我们不由感叹“五色猫”的算盘打得如此之精:我记得有一份统计报告,目前国内K12(0-12岁)学生在线直播“大班课”市场规模达800亿元,以行业投资人的算法,一个正价课学生,获客成本大概率是2000到3000元之间。这么一看,“0元学”这个看似让顾客占了便宜的方式,却大幅降低了获客成本。

“五色猫”推出“0元学”之后,在线教育市场上的“打卡返学费”的课程越来越多,有的教育机构本身财大气粗,有巨额的市场推广预算,“0元学”就当成为增加美誉度的广告好了;有的创业公司是不得已而为之——竞品做了“0元学”,如果不跟进,顾客就流失了;但更多的课程方,还是视“0元学”为一个重要的引流和获客途径。

此时,从我这里买过“五色猫”的妈妈们纷纷找我抱怨,我非常不好意思,也只能一一安抚。有位顾客性子急,见我回复缓慢,便不再私聊,转去我建的顾客群中发泄怒气。

这是我最害怕的事情。这个200多人的顾客群,我维系得十分不易,平日里精心把控节奏,有时发一发上新或促销的小广告,有时发一些学习资料,有时挑一些教育话题和群里的成员们聊一聊,还得时不时发一点红包活跃气氛。

可“社群运营”是把双面剑,一旦有某位顾客在群中发出不满,杀伤力也远远大过私聊。这位顾客在群里刚抱怨完,其他几位购买了“五色猫”的顾客也忍不住附和,带着许多原本不知情的顾客们开始讨论:

“是课程出了问题吗?”

“哎呀,这些课这么不靠谱啊,我们买的不会也有问题吧?”

“现在骗子多,以后买课还是得谨慎。”

……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场面渐渐失控。我只得小心翼翼地组织措辞,既不能生硬地反驳,也不能任由情绪蔓延影响更多人。我私下找到几位意见最强烈的顾客,一一好言求助,拜托她们有意见尽量私聊,承诺会及时通报事情的进展、一定会负责任到底。

好在平时关系维护得不错,她们都纷纷爽快地同意了,最先在群里发难的那位妈妈,还不好意思地向我道歉。我的鼻头忍不住一酸,内心被内疚感充溢着。

不过有的推广员就没有我这般幸运了,她们愁眉苦脸地说,自己的顾客群已经彻底因为这件事沦陷了,每天群里吵吵嚷嚷要求给个说法。有的推广员为了安抚愤怒的用户,甚至不得不要来顾客的账户号,每天从早到晚替她们一一打卡。

4

在数次与“五色猫”沟通无果后,一个推广员终于向“优选”平台发难了,希望平台能再次出面给课程方压力,至少先给出一个解决方案。

可无论大家怎么呼喊,消息都像石沉大海。以前那个反应迅速、态度温和、半夜12点都在回应咨询的小静,就像消失了一样,怎么也不肯出面了。

几天后,平台的反馈姗姗来迟——宣布下架“五色猫”APP,将通过法律渠道追责。群内顿时热闹起来,玲玲大声喊道:“‘优选’真是个负责任的平台。”接着就有几个人附和:“平台和推广员的利益是一致的,不要内讧。”

我能明显地感觉到“下架”只是安抚推广员怒气的一种手段,心中也起了疑惑:下架出问题的APP不是一个最正常的行为吗?怎么就能歌功颂德说成这般?这个玲玲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果然,APP下架后,事情又没有进展了。耐心耗尽的推广员们又开始骚动起来,言辞也开始越来越激烈。此时,一向以“温和,负责”形象出现的皮特爸,开始频频和推广员们辩论:“课程出了问题,不能来找平台吧?”

“平台也不是保险公司。”

“你们拿佣金的时候不感谢平台,出了事怎么就记得找平台兜底?”

之前,皮特爸作为平台的CEO,给大家的印象很不错。无论是什么群,只要群主或管理员忙不过来,他都会主动回复关于产品的相关问题,答得清晰又专业。在疫情最严重的时候,他还组织购买口罩等防护物资捐赠给医院,这让许多人对他以及平台印象加分,推起课来也更加卖力。

皮特爸的变脸让我们颇感意外,群内一时沉寂了。安静了一会儿,一个叫“青青”的推广员打了个圆场:“大家都消消气,皮特爸也不容易,平台也难,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互相体谅吧。”话音落下,玲玲和其他人也接上了话头,许多意见激烈的推广员被挤兑得说不出话来。

突然,一个平时说话泼辣的推广员在群中甩出一张图,那是“天眼查”上关于“五色猫”的资料,注册资金才30万,群内立刻一片哗然——“五色猫”收的会员费,平均下来约为300元/人,按目前20万会员的人头,吸纳的会费也有6000万了。“有限责任公司”一旦宣布破产,按注册资金来算,只需赔30万,挨过一两年,风头过后再开一家公司,啥事没有。按这个逻辑,“五色猫”破产跑路的可能性非常大。

我忍不住问:“平台在挑选课程时不考察机构的吗?做这种需要返现的课程,平台不收保证金的吗?有没有想过一旦出事,怎么保障啊?”

皮特爸愤怒地回复:“你在想什么呢?太天真了吧?这种可笑的问题就不要拿出来发问了。”

玲玲、青青等一干人也将矛头指向了我:“这问题太好笑了吧,不懂就别乱说话啊。”

我实在没觉得自己的发问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正要追问,刚才那个发图的推广员私信我:“你不要硬怼,否则会将你也踢出来的。我们几个说话冲的推广员,都被从群中踢出了。你不要再被踢了,不然平台接下来有什么安排,就都没信儿了。”

平台规定推广员之间不许私下加微信,防止抱团,我也一直遵守,但鉴于维权的非常时期,前几天我还是通过了她的请求。她的提醒让我一惊,我这才发现,她也不在推广员的群里了。我诧异地问:“你是因为发了那张“五色猫”的公司情况刚刚被踢的吗?”

“大概吧。那个破群,如果不是为了跟进进展,我早就不想待了。”说着,她就将我拉进了一个“维权5群”。

群里的有许多熟悉的ID,几乎都是频繁质疑平台被踢出群的推广员,还有源源不断加入的顾客,他们大多被打卡折磨得怒气冲冲,通过各种渠道找到“组织”。这样的维权群不断满员,现在已经有9个了。有人告诉我,那些玲玲、青青虽然也是推广员,但同时还有另一个身份,“是平台的‘维稳员’,会在群里把控言论风向。”

我第一次意识到,作为一名推广员,我与平台的关系竟是如此脆弱:不是员工,甚至不是劳务关系,连基本的合同都没有,无法保障任何权利和义务。我开始认真考虑,等“五色猫”事件处理完后,这样的关系,是否还有继续的必要。

拉锯战持续了好几天,皮特爸收起了之前的强硬,略略透出口风:“兜底退款是不可能的,考虑到大家的感受,平台现在在做评估,之后会给出一个合理的补偿方案,请大家耐心等待。”

一天后,几家主流平台前后脚宣布了临时解决方案,口径如出一辙:因为“五色猫”打卡流程变得复杂,平台出于对顾客负责的态度,赠送一门同等价值的课程。

在“优选”推广员的群中,皮特爸反复强调:一定要跟顾客说清楚,是平台出于善意给出的安抚,而不是为“五色猫”擦屁股。我明白,此刻对于平台来说,最重要的是要把自己与课程方割裂干净。

没两天,各个推课平台列出一堆大同小异的赠课,每个课程前都标有“价值399”“价值699”之类的字眼,煞是醒目。我粗粗瞟了一眼,不禁哑然失笑——按经验稍稍估算,赠课的价值大概也就在50到100元。

我们私下讨论,这些平台应该是联合起来与那些课程方谈判了,平台用垃圾课程安抚顾客,课程方借此机会做“引流”来增加用户,算是双赢。

也偶有一两个平台单独列出高质量的赠课,这样的举动打破了平台间脆弱的联盟,但能赢得用户的好感——给“五色猫”的善后,已转化成了平台间的一场暗战。

一向标榜自己是推课平台排头兵的“优选”行动迟缓,半个多月后,才拿出4门课,而且全是最不值钱的。群里有人抱怨赠课没诚意,小静居然出现了,语气带着不屑:“哎呀,他们(其他平台)的套路,你们还看不出来吗?那是‘送人头’(帮助相关课程增加注册用户)的啊。”

我忍不住,顶了句:“‘优选’也没给我们选择的权利呀,就算‘送人头’,也要送去好一点的地方吧?”

这话一瞬间引发了不少共鸣,见群里情绪激动起来,小静赶紧转换口气安抚:“亲们,我们的课程虽然不多,但是还会给顾客们同步赠送400元的代金券啊。真的特别用心了,你们这么说,我真的好委屈。”说着,还配上了一个哭啼啼的表情。

我的心微微颤动了一下:“优选”上的课卖得最多的就是200到400元区间的,如果真有400元的赠券,挑一门喜欢的课也算挺不错的补偿,顾客们应该会满意的。我甚至盘算用那400元买课后,就放弃“五色猫”的打卡——每天打卡实在太痛苦了。

谁知点开代金券的细则一看,我的心凉了半截:这400元的赠券是“定向”的,只能指定购买几类课程,每门课程价格近2000元。原来所谓的补偿,只是给新一轮收割蒙上的面纱。那些辛苦为孩子挑课买课的妈妈们,在平台眼中,也许只是一波波待割的韭菜。

5

推广员和用户们最开始的维权,是一致指向“五色猫”的,大家联合起来,在微博上喊话当地教育局、工商局、各大媒体和自媒体,在应用市场给APP打低分,拨打12315,各个投诉平台进行投诉,期待以此来给“五色猫”压力,废去那些繁琐的打卡流程。

最先收到的反馈,是来自当地消协的短信,长长的短信,概括出来只有一句话:“五色猫”拒不配合,但因为偶尔有返现,公司也尚未倒闭,对于更改规则他们能给出自洽的逻辑,这种经营上的违规,工商权责不到,消协拿它没办法,建议走司法渠道。

消协的短信反馈(作者供图)

在此之前,我们从来没有想到消协会对一家企业束手无策。许多人的怒火都被点燃了,大家所计较的似乎已经不仅仅是这个课程的300多块钱能否返现了,而是在于课程方恶劣的态度——“五色猫”显然是咨询过律师,在不触碰法律的前提下,将“劝退”的手段运用到了耍无赖的地步。

“五色猫”似是拿住了妈妈们的软肋:一是推课平台本身没有实体(不需要租用办公场地),推广都限于网上联系,想找人也找不到;二是课程金额不大,不少人懒得为几百元钱付出太多精力,算一算就放弃了。他们频繁恶意地变更规则后,一句“解释权最终归于企业所有”的霸王条款便能搪塞一切。

“0元学”作为引流手段,一定得在后期吸引用户转化、续费,企业运转才能继续。可回想起来,“五色猫”在长达半年多的时间里,除了“0元学”,就再也没有推出过任何其他收费课程。没有引流,也没有有效的课程转化,现在全网恶评,加上各个推课平台依次下架了它的产品,资金的进项几乎被齐齐斩断。它倒闭、卷款跑路,大概是迟早的事了。

这样的胶着状态持续了没多久,有人突然在维权群内放出一张截图:一个名为“爱心社”的推课平台发出一则公告,宣布为了保障用户利益,承诺给所有在该平台购买过“五色猫”的用户全额退款。“爱心社”发出公告不久,另有一家叫“亲亲家”的平台也迅速跟进,宣布为所有“五色猫”用户全额退款。

一石激起千层浪,顾客们的信息一条条地弹出问我:“‘优选’也会退吗?”

我点进“推广员群”里时,皮特爸正在群中慷慨陈词:“那都是他们耍的花样,你们不懂!”

有人反驳:“我们是不懂,我们只知道人家退了款,真金白银地拿了出来。”

皮特爸不屑一顾:“要不说你们就是不懂这些商业规则呢,他们那样的小平台,压根没卖出多少‘五色猫’,100单不到吧。”

“那‘亲亲家’呢?他家不小吧?据说卖了2000多份呢。”

“‘亲亲家’是做社交电商的,利润足够支撑啊!”

这个群里,除了那几个“维稳员”,越来越多的推广员已经不愿说话了,我也是。皮特爸早已变了模样,每句话都带着戾气,刺向提问的推广员,群成员的人数从500人掉到了400人。

一个推广员还是忍不住开了口:“许多顾客都说,能退款的平台都是有担当的好平台,‘优选’现在不退钱,就眼睁睁看着顾客流失吗?”

皮特爸反问:“你知道我们平台卖了多少‘五色猫’吗?1万5千份!要退款,大概要退四五百万,那是那些小平台能比的吗?!”顿了顿,他放出狠话:“这样的事情,是没有一家大型机构能答应退款的,平台卖了那么多‘0元学’,如果今天我给‘五色猫’兜了底,今后别的‘0元学’出事,我们怎么办?拿平台的身家堵他们的窟窿吗?——之后哪个和我们一样规模的平台能退款,拿出证据和明细,我他妈出双倍捐给慈善机构!!”

这句看似豪气冲天的话把大家都镇了一下,但很快有推广员们反应了过来:

“捐慈善机构?为什么宁可捐给慈善机构也不退款?”

“把用户的货款拿出去捐款,问过我们和用户的意见吗?”

“捐给慈善机构?谁知道你捐了没有?”

皮特爸回答很蛮横:“钱是‘优选’的,我愿意退就退,愿意捐就捐,一旦捐了,我肯定能把捐款证明拿出来!”几个“维稳员”一片赞同之声:“良心平台。”“老大豪气,值得追随。”

几天后,“维权群”里有一个陌生人主动添加我微信,通过后,他开门见山:“亲,我是‘爱心社’的,我们平台虽小,但是却很有担当,现在平台的推广人门槛也很低,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呢?”

我忍不住笑出声——“爱心社”发出退款通告后,我上网查了一下他们的资料,这个平台去年12月底才成立,那时“五色猫”的销售已到了尾声,皮特爸所说非虚,这样一家小平台大概也卖不了多少单,赔不了多少钱,却赚到了好口碑——几家头部平台早就垄断了大部分市场和优质推广员,倘若“爱心社”借这事情来撬墙角,倒让我生出几分不屑。我毫不犹豫地拉黑了他。

除了“爱心社”和“亲亲家”,其余各家平台都咬紧牙关坚持不松口,攻守一致。这一波指向平台的争议,便渐渐没了下文。

6

群里日日吵嚷,一天,皮特爸突然怒斥:“请你们珍惜你们作为推广员的身份!”

有人迅速反驳:“推广员的身份?这是我今年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看到口水战又起,我把手机扔进沙发里,满心的无奈与烦躁。我始终有点疑惑,大部分的推广员都同时为几个平台干活,侧重主推哪个平台,选择的自由度很大,能力强的推广员通常是各个平台争相抢夺的资源。“优选”这样没有诚意的方案,这样恶劣的态度,真不怕失去推广员的心吗?

还是别人一语点醒了我:“忘了吗?‘优选’推出了新平台——‘全晶’啊,现在皮特爸已经将主要的精力移到‘全晶’,‘优选’对他们来说已经是无所谓了。”

我恍然大悟——

市面上大部分的推课平台是“扁平化管理”,推广员之上至多还有个拿几块钱二级佣金的“邀请人”,大家都是直接与平台方对接的。可到了去年年底,一个叫“向阳花”的平台横空出世,他们号称“人人分销”,玩起了分级销售“拉人头”的把戏。

相比之前各平台对推广员严格的资格审查,“向阳花”几乎是“0门槛”,只要买一个99元以上的课程便能成为“分销员”,之后对业绩也没有考核。“向阳花”鼓励分销员拉“下线”,下线买的每一单课程,都有不菲的佣金归于“上线”。此种管理架构下,分销员们赚钱的重心便不再是卖课,而是“拉人头”——下线是“终身锁定”,一旦绑定了分销关系,上线便可以啥都不干躺着收一层层的卖课佣金。

“向阳花”创立之初,牛牛妈便请我一起去做,我弄明白它的模式后很是不屑:“这不就是传销吗?”

“别乱说,这是‘人人分销’,顾客想着自购课程还能拿佣金,肯定乐意,我估计啊,这个平台以后会抢走我们大量的老顾客,你不去,顾客就丢了。”

我拒绝加入。但果然如牛牛妈所言,“向阳花模式”非常适合病毒复制,我身边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成群结队的“向阳花代理妈妈”们。

许多推课平台对“向阳花”嗤之以鼻,“优选”尤甚——据说“向阳花”挖走了“优选”最老牌、最得力的产品经理,一开始就结下了梁子。皮特爸和其他工作人员都轻蔑地称呼他们“传销平台”。

可现在,“优选”号称为了抵抗“向阳花”推出的全新推课平台“全晶”,用的却是几乎和对手一模一样的套路。皮特爸在群里号召我们同时推广两个平台:“我们不认可、并尽全力抵抗‘向阳花’,不能将市场就如此拱手相让,还请大家行动起来,夺回被他们占领的区域。”

大概两三天后,皮特爸在各“级别群”中郑重地对所有推广员宣布:“大家不用再继续打卡了。”

大家本已脆弱的神经瞬间又被撩拨起来了,纷纷追问是什么情况,皮特爸笃定地说:“‘五色猫’没有钱了,即使打卡够300天,也不会有钱返给大家了,何必浪费那个时间。”

虽然大家都做好了思想准备,但一时都还是无法接受。我已放弃了打卡,但每每有顾客询问时,我都不敢轻易建议她们放弃——因为维权尚未有结论,若自己放弃,没有达标300天,那不正中“五色猫”的下怀?

我不知道皮特爸究竟是不是真的是出于好心——毕竟,这个打卡现在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种折磨,如果不是坚持要一个结果,大概没有人会愿意继续了;如果事实是返现已经绝对无望,停止打卡确实是最划算的选择。

有人对皮特爸的说法嗤之以鼻:“谁知道呢,搞不好‘优选’和‘五色猫’是一伙的,只要有越来越多的人放弃打卡,他们就能全身而退。平台和课程方,就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蚱蜢——记得前几天小静怎么劝我们的吗?让我们不要把‘五色猫’逼急了。”

没想到,我们认为的“优选”和“五色猫”之间坚不可摧的联盟,两天后就轻易被击得粉碎。

“维权群”持之以恒的投诉终于有了结果,“五色猫”所在城市的一档知名电视栏目前往他们公司采访。可看完报道,所有人都傻了眼。

电视里,我们第一次见到唐总的模样,原本以为他会沉重地卖惨道歉,痛哭流涕诉说自己创业失败。可镜头中的他轻松自在,摇头晃脑地笑着,说话的口气仿佛只是在谈论昨天不小心摔碎了一个碗一样:

“我不知道啊,我是初次创业,没有经验。推课平台找来让我做‘0元学’,说这样能快速增长用户……他们说他们有经验,历来‘0元学’都只有20%的打卡完成率,那我就相信他们了嘛。”

“提高打卡难度的这个馊主意也是平台给我提出的。”

“我哪有钱返啊,95%的收入都分给平台了呀……”

报道仿佛向热油里扔进了一块冰块,“维权群”中冒出了不少声音:

“平台是‘吸血鬼’,榨干了‘五色猫’,才让他们无法正常运营,平台应该负责任。”

“看来这‘五色猫’的老板是被平台坑了啊。太可怜了,初次创业没经验,就碰到了这些无耻的平台。”

“现在有些同情他了呢,怪只怪平台太无耻,我们还是集中精力找平台去退款吧。”

有人私下告诉我,这些说话的应该就是“五色猫”的卧底,“看来‘五色猫’和各个平台都撕破了脸。”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早就听说“维权群”里人员结构复杂,既有各个推课平台的“维稳员”,也有许多“五色猫”的卧底,他们时不时冒出来说一些引导舆论的话,真假互掺,极有煽动性。好在我们也有分辨能力了,卧底的话被人毫不客气地呛了回去:

“他是三岁小孩吗?投放前不做市场调研吗?人家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95%的收入都给了渠道?是当他做慈善还是当我们是傻子呢?”

唐总的那句“95%的收入给了平台”,成了大家最诟病的一点,这显然不是一个正常的公司会做的行为。但当我们拿着这段视频去让皮特爸出一个声明时,他先怒斥了唐总一番,却始终没有拿出一纸澄清公告。

维权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在投诉“五色猫”的同时,大家也将注意力转到了推课平台的身上,迅速找到了他们的软肋——成千上万的用户,在各家平台上少则买了两三门课,多则十余门课,因为是“自用”,且是“虚拟商品”,所以绝大部分人都没有索要发票。现在大家各自奔向自己常购课的平台,要求开具发票,形成了挤兑效应。

平台应对倒是非常迅速,“优选”的客服在收到紧急授意后,用标准的话术答复:“可以的,不过因为发票易丢失,我们将采用顺丰到付的方式。”

这样的小伎俩确实有效,不少计较小钱的人愤怒地骂了几句就放弃了,但更多的妈妈们坚持不依不饶:“我们几千元的课都买了,还会在意你这十几二十元的快递费?”

有推广员忍不住骂道:“原来平台有那么多发票没开啊,扣起我们税的时候倒是毫不手软!”

这句话提醒了大家,用户们开始向税务机关举报各家平台偷税漏税。一些文件开始在群内流传,图片上列出了各家平台的公司信息,包括公司主体、法人以及公司信用代码。大家纷纷根据这些信息在各类投诉页面上填写。

众人正填得起劲,一个妈妈在群内突然猛叫一声:“不对,信用证的代码号应该是18位啊,你们看看,现在这张图里面怎么只有17位了?!”

我们定睛一看,才发现文件图片上“优选”的公司信用代码号不知何时被P掉了一位。这张被P过的图片不知在群里传了多久——最开始的图片里,号码是完完整整的18位数,可在一次次的重复发图中,不知在哪个时刻被人“狸猫换太子”了。

群内一时被一种低落又愤怒的情绪笼罩着——在投诉页面上填了错误的代码号,就意味着无法查到对应的公司,不合格信息往往被视作无效投诉,只会被放置在一边废弃。

想想无数妈妈们的心血都被白费,我们气得浑身发抖:

“内奸,做这种缺德事!”

“平台给你们这种‘维稳员’多少好处?值得做这么下作的事情吗?”

我们骂累了,停下了,直到最后也无从得知到底是谁偷偷替换了那张照片。

7

好在,持续不断的举报终于让数家平台分别被工商部门约谈,事情终于从僵局中走出了一小步。各家平台貌似又达成了联盟,他们依次宣布,将再次拿出一门赠课来补偿顾客。这一轮的赠课价值明显提高,发送很快到位,疲倦的顾客们情绪终于渐渐和缓了下来。

皮特爸和善的面孔又转了回来,情真意切地告白:“大家这阵子受委屈了,平台永远做你们坚强的后盾。”

看着群内又响起了欢呼声,我苦笑不已——“维稳员”们还在不知疲倦地骗人骗己。

之后大家偶尔追问进展,平台只是搪塞:“一直追责中,放心,平台肯定会坚持和大家在一起。”

平静还没持续几天,又一个重磅炸弹爆了——“向阳花”突然发了一则通告,宣布将开展“五色猫”的退款行动。

之前,“爱心社”和“亲亲家”这两家销量小的平台退款,并未对“五色猫”的处理有什么决定性影响,两家销售的单子加起来不过几千单,在20万的付费用户中显得轻如鸿毛。如今剩下10万左右的维权用户,大多都集中在几个“头部平台”上,我们以为“优选”的1.5万用户已经很多,没想到跟“爱心社”差不多时间成立的“向阳花”,依靠着“拉人头”居然是全网销量最大的,多达5万!

因为之前大平台们订下攻守同盟,大部分顾客也不再指望平台能为“五色猫”的欺骗买单。可“向阳花”的通告,一下摧毁了平台们合力搭建起的默契堡垒。

通告中,“向阳花”将自己描述成了一个尽职尽责的渠道商——去到“五色猫”总部与他们“进行了5天4夜的谈判”,然后豪气地宣布:“对于所有用户,无论打卡多少天,将由平台出面,按照已打卡天数折算相应金额补偿。”

“向阳花”这番声势,震住了所有的平台和用户,一时圈粉无数。此时的维权已经成了各平台之间明面上的博弈了,大家的矛头迅速指向其他几家大平台,目光灼灼:“‘向阳花’5万的用户都赔了,你们呢?”

“优选”等大平台们猛然陷入被动,纷纷破口大骂,没过多久,网上流传出一封出处不详、却言辞犀利的檄文,直指“向阳花”。说本来几家平台约好联合找“五色猫”谈判,“向阳花”虽同意参加,谈判期间却未出现,反而是在事后单独与“五色猫”私下达成协议,拿了对方的补偿款,引导顾客终止打卡并放弃对“五色猫”的维权与追责。这样,“五色猫”能省下大量的返现费用和维权麻烦,“向阳花”能博得用户好感,可谓“双赢”。

这篇文章在各家推广员的朋友圈刷屏。我仔细看了看文章,倒觉得并非空穴来风:“向阳花”上大量的“五色猫”用户都是在去年12月至1月间“入坑”的,人均打卡天数仅在150到180天,按照“打卡天数”赔偿,每个用户的赔款不过200元左右——而当时用户的购买“0元购”的价格已涨至388元,屈指一算,相当于返现金额减了一半。而且,按照“向阳花”的赔偿方案,用户在获取赔偿前需要先行签订“放弃打卡”脱身的条款,放弃向“五色猫”和“向阳花”追责的权利——如此一来,倒真不失为这两家骗子公司的一招好棋。

在这样的压力下,所有推课平台退款大概已成定局,销量大的平台,起码要拿出数百万,但以“优选”往日的做派,这笔钱,应该不会拿得那么容易。果然,许久没有发声的小静在“级别群”里冒出了头:“被‘向阳花’这么一闹,平台肯定得兜底了。可是平台退款,我们的佣金肯定也得退回去,哎。”

玲玲赶紧接上了话:“是啊,这一下要退好多呢,哎,我当初一口气推了近40单,这下可好,一口气退出这么多钱不说,之前辛辛苦苦地推荐,还有后期的售后、服务,可都白费了。小静,你和皮特爸沟通一下,我们的佣金能不退吗?”

小静停顿了一下,迟疑着说:“如果平台要退钱,推广员的佣金肯定是要退的,没理由全由平台承担啊,平台本来也没这个义务——最开始大家都说要‘平台负责’的时候,不是有好几位都拍着胸脯说‘宁可自己退佣金也要平台负责退回全款’的嘛?现在可能真的只有这一步可行了。”

虽然明知这俩“维稳员”是在一唱一和,但推广员们还是都爆发了:

“课程出了问题我们就要退佣金吗?”

“我们是担保人吗?”

“我们付出的劳动就不值钱吗?”

“卖房子出了问题也没见售楼小姐退提成啊?”

“花时间花精力推课,各种答疑售后,不是我的责任,为什么要我退佣金?我没有那么高尚!”

小静的声音很冷静:“平台也没有义务啊,你们当时还不是一直吵吵着要平台负全责?”这话却激怒了更多人:“平台怎么没责任?你们有连带责任啊,平台应该把好关!”

在同一时间,“维权群”中的战火也烧到了推广员们的身上——有一家推课平台已经出了“非正式政策”,承诺退还用户“部分款项”,至于中间的差额,“请直接找推广员索取”;另一家平台也迅速跟进,宣称只有当推广员退回当时所领的佣金后,才会给用户退款。

这两个平台的口风一出,曾经团结的“维权群”迅速分化,曾携手并肩一起维权的用户与推广员,瞬间成了对立面,开始反反复复、不知疲倦地争论“推广员的佣金到底该不该退回去”,原本同仇敌忾的氛围,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情。

我烦躁地反扣上手机,一时有些恍惚。

那么,问题究竟是出在哪里呢?

尾声

尽管百般不愿,各家推课平台的赔款方案还是陆续出台了,基本都给了用户一些交代。拿到赔款的用户点评着各家平台“靠谱”与否,陆续退出了“维权群”,曾怒喊着一定要让“五色猫”付出代价的人们,如傍晚的潮汐迅速退去。而这场骗局的始作俑者“五色猫”,似乎已没有多少人在继续关注和追责了。

一个妈妈垂头丧气地跟我说,她推过的另一款“0元学”产品,现在好像也出了问题。我知道那款产品,相较于“五色猫”的课程,它有实物—一一款“儿童熏教机”,同时配套“会员资格”以及相关音频资源。这款产品曾热销许久,但打卡条件太过苛刻——需要每天在朋友圈发布打卡标签,并配上30字以上“不重复”的文案,我觉得太麻烦,便一台也没有推广过。

现在,这款熏教机也被频频投诉:最开始是因系统问题常常导致打卡失败,课程方却不愿承认那些打卡天数;再之后,这款机器被爆出是库存的旧款。

“他们的算盘打得可真精明!拿着库存机,让顾客连续给他们打上200多天不重样的广告,本来就赚翻了,最后还可以‘打卡失败’。”那位妈妈愤愤不平,“我看他们大概就是看着‘五色猫’有样学样吧!”

如无意外,那款熏教机也将迎来漫长而疲惫的维权。我联系了几位购买了“五色猫”的顾客,告诉她们除去平台赔偿,我将给她们补上剩下的差额,并赠送一点小礼物聊表心意。

“之后你还会推‘0元学’吗?”我问那位妈妈。

她苦笑着摇摇头:“肯定不了,你呢?”

我也笑了:“别说‘0元学’,我连所有的在线课程都不想推了,退出‘课圈’吧。”

本文中所有课程及分销平台、人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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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V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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