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里结出的服装市场姐妹花

2020-09-01 11:08:28
0.9.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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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 言位于沈阳的五爱市场是中国最著名的批发市场之一,成立之初是为了解决国企下岗职工与社会闲散人员的就业问题。2002年,我正式进入五爱市场做服装批发生意,恰逢她最鼎盛的时期。五爱从不佛系,就是红尘,只要身处其中,几乎每个人的命运都被这个具有“魔力”的市场改变——或是一夜暴富,成就自身和家族;或是折戟沉沙,迅速消失;或是被巨额财富所累,继而吸毒、赌博、直至家破人亡……而此前,他们都只是一群生活无着、走投无路,需要勇敢跟命运叫板、拼刺刀的小人物。大时代的小人物,大市场的小故事,也许可以从其中窥见你我他。

1

2001年夏天,19岁的刘启凡遭遇了人生中第一次抢劫。

凌晨2点,一条人影从闷热的楼梯暗处迅速蹿出,从后面一把勒住了刘启凡的脖子。受惊后,她本能地反抠那人的指关节,发现那是一双冰冷的、骨节突出的男人的大手。男人什么也不说,一直保持沉默,只顾着把刘启凡往更黑暗的地方拖拽。他力道很大,勒得很紧,刘启凡几乎都要喘不过气了,她拼命抵抗,两条腿用力地蹬踹,大口喘息着。

“大哥,”刘启凡终于艰难发声,“我脖子上有一条铂金项链,衣服口袋里有一部手机,大哥,这些我都给你,你放了我。”

双方还没来得及讨价还价,这时,楼梯的斜上方传来一阵沉重有力的脚步声。背后的男人迅速放手,刘启凡来不及多想,没命地朝小区的楼洞跑去。

刘启凡是沈阳五爱市场里的一个服务员,在档口里卖衣服。为了上行(上班)方便,她租住在沈阳大南街胜利电影院附近,4楼,一室一厅,40多平的房子,每月租金400元。这栋楼房虽然临街,但一楼到三楼为门市,里面人员构成复杂,常有偷鸡摸狗的事情发生。

逃过这一劫,刘启凡掏出手机,却并没有报警。“这种事儿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太过平常了。”

在沈阳,五爱市场太有名了,很多人都知道,做买卖的、上行的每天都是那个固定点儿出门,一个女人要是落了单,很容易成为歹徒的目标。有心的盯上两天,就能熟悉目标上下行的路线,只要出手,基本都能下来点儿钱或者东西。就算是临时起意,也能有些许收获。

除非是真见了血,出了事儿,不然被抢的人之后该上行上行,该干啥干啥,基本都不会报警——报警不仅破不了案,还要花时间去派出所做笔录,耽搁生意。

刘启凡的第一个电话打给了老板阿新,第二个打给了档口的老服务员,她的搭档张丹。不大一会儿,阿新和张丹都匆匆赶来,连张丹的男友吴海飞也来了。

见到这些熟人,刘启凡才感觉心稍微托了点底,没有刚才那样害怕和无助了。阿新想报警被刘启凡拦住,其实大家心里都知道,报了也白报,更何况那人是从后面勒住刘启凡的,她无法为警方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挣大钱的舍不下大财,打工的更舍不下几个工钱,在这座拥有600多万人口的陌生城市里,“害怕”对于打工的“刘启凡们”来说,是种多余的情绪。

一行人来到五爱市场,已经错过了上行的时间,阿新的档口晚开门,这个实属少见。张丹拿着钥匙径直朝档口走去,随着“哗”的一声响,卷帘门卷起,几个拿货的客户跟着走了进去。

其中有个人是阿新档口的老客户,这天是来调货的(顾客拿回去的货有的款不好卖,或者有些小瑕疵,来换一下同款同版或者换版换码)。早晨是批货的高峰时段,一般店家都很忙,没时间找货、调货。服务员通常会让老客户先出去转一圈,等档口没那么多人了,再稳当地给他们办事。

张丹忙得一脑门子汗,就转过头来,想让老顾客先出去转一圈儿。但她张开嘴巴、瞪着大眼睛,瞅了对方半天,愣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她越急越说不出话,光嘎吧嘴儿,脸都急红了,最后刘启凡把老客户打发走了,然后随口问张丹:“咋的了?”

张丹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腮帮子,笑着说:“谁知道咋的了,突然间不会说话了。”那时候档口里很忙,没人会注意这点小事,连张丹自己也没在意。

等批货高峰过去了,几个服务员开始分批吃饭,大家坐在一起,边吃边说笑。这时,张丹还惦记着刘启凡早晨差点被抢的事,她主动提出自己下行以后不回家了,去刘启凡家住,这样她俩凌晨2点上行能有个伴儿;而刘启凡则惦记着张丹早上短暂的失语的事儿。

一旁的服务员插嘴开了个玩笑:“天天卖货,说话说得实在太多了,嘴都说瓢了,说都不会话了。”

几个年轻姑娘哄笑起来,很快,这个小插曲就被所有人忘到脖子后面去了。

2

刘启凡跟张丹,是阿新档口里的一对“黄金搭档”,她俩都是那种吃苦耐劳、把老板家的生意当成自家生意来做的服务员。

1997年,15岁的张丹经人介绍来到五爱市场。她是个美女,大高个儿,按现在的话来说,“脖子底下全是腿”,所以穿样子很好看。除了好看之外,她还会卖货,又能吃苦,很快就在众多漂亮服务员当中脱颖而出,在阿新的档口里长干、继而主事了。

当时,所有在五爱街打工的女孩儿都希望自己能在一家档口长干下去,因为等活儿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等活儿得大早上起来,站在一楼中间天井楼梯处。漂亮姑娘们打扮得夸张而入时,各自占据一级台阶,抬头仰脸,像等食儿的小燕儿。老板们站在二楼,趴在楼梯扶手上俯瞰,看上谁,就叫谁上去。

都是十几岁的小姑娘,谁还不要点脸儿呢?有些老服务员自嘲,说等活儿的时候就感觉自己像青楼里待选的风尘女子。

2000年,刘启凡被阿新选中,到他的档口干了几天。阿新并不打算留刘启凡长干,因为她穿样子不好看,但张丹说:“样子是有点儿穿不起来,但是真能卖货。”

于是,阿新就把刘启凡留下了——阿新很信任张丹。

我跟张丹也颇有些交情,她是个热心肠,我刚在五爱街出档口的时候,一过中午,她有时间就会过来帮我挂货。挂货是很有学问的,什么衣服挂上边,什么衣服挂下边,什么衣服挂在色灯底下都有讲究。新手挂货,顾客朝档口里瞟一眼就过去了,但每次张丹给我挂完货,第二天我总能卖得好一些。

我提出给她“多少拿俩儿”,都是行里的,又这么近,张丹家里条件不好我都知道。但张丹不要,再给,她就脸通红地说:“姐,你要是再给我钱,我可急眼了啊!”

既然钱不收,我就买雪糕送过去——五爱市场里很闷,忙活半天,浑身是汗,服务员们都乐意吃根雪糕解解渴。这点小东西,张丹倒也不推辞,但没过几天,这丫头一定会回请我。

张丹就是这样的人,一点儿人情也不落,一点儿便宜也不占。

在五爱市场,档口之间、服务员之间鸡争鹅斗、互相踩狗爪子的事儿时有发生。尤其是老服务员,一般都喜欢欺生。但张丹不一样,她对新人刘启凡很好,从不以“老服务员”自居,也不对她指手画脚的。

档口里的活儿,都是谁闲着谁干,她俩不互相“攀”。到了淡季,阿新的档口只留她俩守着,除了有病不舒服,那些活也都是俩人一块儿干、抢着干,她们都想让对方少干点,歇一歇。

两个同龄的姑娘无话不谈,张丹得知刘启凡有个姐姐也在沈阳,结婚一年多,大着肚子闹离婚,目前和刘启凡一块住,而且快要生产了。不久之后,刘启凡的姐姐在医院生下一个女孩儿,夫家没人来看望。下了行,张丹就跟着刘启凡一起去医院侍候,两个姑娘轮流抱着那个小婴儿,哄她睡觉、喂她喝奶粉,次日凌晨2点多再鸟悄儿地起床洗漱化妆,一起打车上行。

张丹忙前忙后,一个礼拜没回家,她知道那阵子刘启凡的手头紧,她姐姐没有工作,两个人的生活费全靠刘启凡上行,这回生孩子又花了不少钱。张丹没说啥,去跳蚤市场一次性给小婴儿买了8袋奶粉。

刘启凡16岁离开家,在外打拼尝尽了人情冷暖,见过的冷脸简直比吃过的饭还要多。出来混了这么久,从来没有人像张丹这样对过她。刘启凡是那种“见不得好儿”的人,最受不了别人对自己掏心掏肺地好,她也想尽办法回报。

两个姑娘惺惺相惜,迅速在工作之外建立起了深厚而坚实的友谊。

3

日子一直忙碌又平淡地过着,直到2001年7月,张丹的身体再次出现异常。这回她不是突然说不出来话了,而是舌头僵硬、打结,说话像是喝醉了酒。

“当时给我吓坏了。”刘启凡后来对我说。

五爱市场里龙蛇混杂,什么人都有,治安不太好,而且当时外面还出现了一个“扎屁股族”——一个男人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见到独身女子就上前拿针头扎屁股蛋子。

“是上行的时候遇见坏人了?”刘启凡以为张丹遇着变态吓着了,或者让人给下药了。她先给张丹倒了一杯水,又让张丹坐下歇歇。那时候,刘启凡已经在档口里和张丹共同主事了,她吩咐其他服务员:“有活大家上,别让张丹上。”

歇了一会儿,张丹的症状有所缓解,但从此落下一个毛病,动不动就说话不利索。这毛病不是经常性的,只偶尔犯一下,时间一长,刘启凡就觉得不对劲,“去医院看看吧,没啥事儿的话不是也放心嘛!”

“是不是跟海飞分手上火了?”我私底下问刘启凡。

吴海飞也在五爱市场做服装生意。他是个好人,就是运气不太好,在五爱市场大多数人干买卖都挣钱的时候,唯独吴海飞咋干都起不来,有时候还赔。

张丹不是那种嫌贫爱富的女孩子,但是张丹妈不愿意女儿嫁给一个“房没一间,地没一垄”的穷光蛋。吴海飞去她家,张丹妈从来没给过好脸儿,有时甚至故意让吴海飞下不来台。

“你跟他要饭,也得有个戳棍的地方吧。”当着外人的面儿,张丹妈数落起女儿也毫不避讳。

一开始,张丹的态度很坚决,就是要跟吴海飞。后来,张丹妈就给她扣上了一顶“不孝”的大帽子,天天闹,寻死觅活的。张丹是穷人家的孩子,立事早、心事重,凡事宁愿自己多受委屈,也不忍任性伤父母的心。几番折腾之后,她投降了,无奈跟吴海飞提出分手。

大家都在行里做事,难免遇见,有一次我问吴海飞是咋想的。

吴海飞是个实诚孩子,承认自己的家庭条件差:“虽说三穷三富过到老,但我不知道自己啥时候能富,我啥也给不了她。张丹漂亮,如果不跟我兴许能找个条件好的,她能过上好日子,也省得左右为难,也省得她妈天天骂她。”

两人分手后不久,张丹的身体就频频出现异样,我觉得张丹可能是因为分手有点儿上火,毕竟她是个重情重义的姑娘,倒是我店里一个老服务员说“不见得”。

这个老服务员的妈得过脑血栓,发病前的症状和张丹的一模一样。那天批货高峰过后,两个档口的服务员隔着中间狭窄的过道儿唠嗑,她就建议张丹赶紧到正规医院去检查检查。

“不过我妈岁数大了,你指定没啥大事儿,但是检查完了咱不是放心吗?”

张丹一合计,是这么个理儿,鉴于五爱市场离省医院最近,下了行,她和刘启凡溜达着去了省医院。挂号候诊的时候,俩人还唠得还挺欢。

大夫开了单子,逐项检查,结果显示张丹的脑袋里长了一个瘤。

在此之前,我们从来没听说过“胶质瘤”这个词,更不懂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但脑袋里长了个瘤子,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不过年轻有一点好,就是不太知道轻重。张丹觉得把瘤子割了就好了,就像身上长了啥多余的零碎,大夫小手术刀一拿,手起刀落,万事大吉。

工作肯定得停了,张丹一走,阿新的档口就由刘启凡当家。好在平常的工作也都是两个人互相分担,所以也没遇到什么大问题,无外乎再多找一个服务员,帮着卖货罢了。

张丹有个表哥在沈医二院当大夫,忙帮得十分上心。张丹很快住进了医院,表哥又从外面的医院特意请来了自己的老师,给张丹做手术。

张丹手术当天,刘启凡请了假,我把档口扔给服务员,也跟了过去。我们到的时候,张丹刚备完皮,剃了个光头,穿着蓝白条病号服坐在病床上。可能是人长得好,剃了光头也不磕碜,最重要的是,张丹自己也不以为意,她一边摸着光头一边跟我们开玩笑,状态很好。

手术室外,除了张丹的家人,吴海飞也在。吴海飞对张丹妈说:“手术做完了得有个恢复期,我来也没别的意思,她跟我这么多年也没享什么福,现在她有病了,我侍候侍候她。”

张丹妈警告吴海飞,不要再有什么非分之想,“咱家张丹病好了以后还是不可能跟你在一起,你不要想趁机收买人心。”

手术总共进行了3个多小时,出来时,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大家的心都放下不少。之后,张丹就不能活动了,大小便都要在病床上解决,一开始她可能有些不适应,一直排不出来。刘启凡把便盆塞在床下,刘启凡的姐姐就在另外一个盆里放水,然后不停地撩水,用声音刺激张丹。张丹妈坐在病房的一角,什么也不做,嘴里还叨着一根小烟卷。

那天,我和刘启凡一起回五爱市场,忍不住说:“闺女得这么大的病,我看她妈可不怎么着急上火啊?”

这时,刘启凡告诉了我一些张丹的家事。

张丹的老家在彰武县,13岁小学毕业后,就跟随父母来到沈阳于洪地区。当时于洪地区还属于城边子,工厂相对集中,张丹谎报了年龄,在一家家具厂打了2年工,她爸就在于洪卖菜赚钱。

张丹还有个妹妹,正在读书,张丹妈比较偏疼这个小的。后来张丹到了五爱市场,挣的钱一个不留,几乎全部贡献给家里了。父亲卖菜根本赚不了几个钱,可以说是张丹撑起了一家人的日子。

每天,张丹半夜起来上行,回家还不能像别人那样补觉。她得先洗衣服、做饭、收拾屋子,因为她妈既不出去卖菜,也不做家务,天天下楼打小麻将,晚上还得喝点小酒。

听完这些,我不由地叹了一口气:“真没想到还有这种妈,真希望张丹能快点儿好起来,要不然可能指望不上她妈侍候她。”

4

那段时间每天下行,刘启凡都要准时去医院看张丹,我问她天天来回跑累不累,刘启凡笑着说不累,“那时候我姐住院,张丹也是这么跑。”

张丹出院时,我又去了医院一次,她脑袋上只剩一小块纱布了,人也可以下地活动,只是说话还有些不利索,但并不明显。如果不是熟人,可能看不大出来。

五爱市场距离沈阳的慈恩寺、大佛寺都比较近,一天下行后,刘启凡去寺里给张丹请了一个小弥勒佛的佛牌,淡绿色的。第二天她拿给我看,说没几个钱,其实不用说,我也能看出那佛牌不是玉的,摸着温吞吞的,像极了五爱市场里的烦闷而燥热的空气。

刘启凡自嘲:“真的玉的也买不起。”

我拍拍她的手,安慰道:“这份心是最难能可贵的。”

刘启凡听了很高兴,说自己下午要去张丹家里看望,我反正下行也没什么事儿,就准备跟她一块儿去。

张丹家租住在于洪一个老小区里,3楼,是个套间。我们进了小区,早就知道信儿的张丹从厨房的窗子里探出上半身招呼我们,笑得很灿烂。

上了楼,张丹早就把门打开迎我们了,她穿着睡衣,光光的头皮上露出青黑色的发茬儿。张丹让我们坐,然后就拿着我们拎上去的水果准备去洗。刘启凡一把抢过水果:“用你侍候,我们干啥?”她去厨房把水果洗了。

那天,张丹很高兴,偏要留我们吃晚饭,但我注意到地上还搁着一个吃空的泡面桶——那应该是张丹的午饭。张丹妈没在家,我心里有点儿难受,都说病人的心娇,有的人生了病,有人侍候还一天到晚地矫情,可张丹什么都没有。但我什么也没问,怕张丹心里难过。

刘启凡也注意到了,下楼去买了鸡架和两个鸡腿。回来以后,把鸡腿搁在张丹面前。我知道刘启凡的手头不宽绰,平常过日子十分仔细,都舍不得买鸡腿。

张丹拿着鸡腿笑啊笑,一边咬一边说:“香,真香。”大约有10分钟,我们三个谁也不说话,屋子里只有张丹认真咀嚼的声音。

看着张丹津津有味地啃鸡腿,刘启凡的眼圈红了,为了缓解尴尬,我开始提起行上的事儿来,刘启凡知道我的用意,就跟我一起说行上吃的那些盒饭、苞米、高粱米水饭、土豆拌茄子和麻辣烫……

我们又说起行上的一些新闻,比如哪家的服务员换了,哪家的老板又跟服务员扯一块去了,谁又跟谁搞破鞋了,谁家档口跟顾客打起来了,谁家卖得好,一把货又能挣多少钱之类的话。

张丹听了,不时插一句嘴:

“你这么一说,我真想那谁他家的麻辣烫了。”

“啊,她长得多磕碜啊,那个老板怎么看上她的?”

“谁打过谁了?”

“哈哈哈哈哈……”

看着那两个正是花季的姑娘笑着、闹着,我心里不由得再次感叹老天的不公。我想问张丹,“吴海飞有没有再过来?”但看那样子,显然是没有过来。再说,张丹妈也不见得欢迎吴海飞,这是张丹心里的一根刺,最后我忍住了,没问。

从张丹家出来,回程路上,刘启凡在车上哭了,哭得鼻涕大泡的。我没有安慰她,不是不知道怎么安慰,而是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跟“命运”扯上关系,往往会变得复杂且玄妙。安慰在这种时刻,其实是十分廉价的。

“我看她行动还是有些迟缓。”待刘启凡稍微缓过来一点儿,我对她说。

“是啊,她跟我说,有时候转个身转快了会摔倒,毕竟‘开瓢’了,这么大的手术且得恢复一阵儿。”

“良性还是恶性的?”

“我没问,她爸妈也没说。”

5

大概是10月的一天,我看刘启凡下行就着急忙慌地往外蹿,就问她干啥去,刘启凡笑着说:“张丹来了,我去买菜。在家里也没有人瞅她,我给她接来,她心情还能好一点儿,下行我还能陪她看会儿电视,还能唠会嗑儿。海飞这两天也说来看她。”

下行后,我去五爱市场旁边的一家叫“客来多”的大超市。刘启凡比我先到,我远远就看见她在生鲜区晃荡。

我一面朝她走去,一面看见她拿起一盒什么,认真瞅了瞅价签,放入自己的购物车。她推车朝前没走出10米,又将车推回,把那盒东西放回原处。随后,她站在冰鲜区前停留了2分钟,后来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样,又把那盒东西重新放回购物车。

“启凡。”我喊。

刘启凡一回头看见我,笑了,推着车朝我走过来。我看见她的购物车里有饮料、青菜、肉,还有一盒鸡翅中。她特意把那盒翅拿出来,在我眼前晃了晃,说:“我给张丹做可乐鸡翅,我买的翅中。”

我知道,平常刘启凡是舍不得买鸡翅中的。

2002年年初,离春节还有一个月,张丹竟然回到五爱市场上行了。她戴着一顶假发,仍旧爱笑,爱帮人忙,看起来一如往常。

很多人病了以后性情也会跟着变,但张丹一点儿也没变,她脸上的笑是发自内心的,不是装的,也不是那种强颜欢笑。后来我想,可能是有些人吃了太多生活的苦,一点点甜都能让他们发自内心地笑出来。

张丹人缘不错,重新上行后,大家都去档口看她,问长问短的,“身体行不行?”

“行。”张丹的声音很响亮,还拖着长长的尾音,“我乐意上行,在家呆着太难受了。”

但实际上,张丹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有时找货弄得满头大汗,就得坐下歇歇,可还是发虚。如果档口的服务员少,刘启凡就得多干;如果有别的服务员,刘启凡就让别的服务员多干,还会偷偷地让张丹坐着——在五爱市场,服务员是不允许坐着的,但回来后的张丹是个例外。刘启凡和全档口的服务员都在给张丹打掩护,让她坐着。

一天,我在厕所遇见了刘启凡,我说:“张丹身体那样了还上什么行啊?还是劝她回去再养养吧,老话讲伤筋动骨还一百天呢,她这都开颅了,大半年时间太短了,再说我看她也是真拿不起个儿来啊。”

“姐,她家里又没钱了。她妈有一回当着我的面指桑骂槐,说张丹吃白食。”刘启凡点到为止。

穷是最大的恶。可能张丹妈也不愿意对自己的亲闺女这样吧,只是贫穷、困苦、绝望的生活有时会把人压垮。我开始理解张丹的热心和善良----但凡身心受过许多苦的人,后来要么偏激,要么就特别能理解人——张丹属于后者。

6

就要过年了,平常昼夜不停向前推进的五爱市场也会少有的放几天假。

刘启凡跟我说,张丹年后还想回来上行,刘启凡理解她的苦衷,又心疼她天天来回跑辛苦,就让她跟自己一块儿住:“你从于洪来太远了,天天跟我一起上下行,咱俩还有个伴儿,要不我自己走还真有点儿害怕,你这也是帮我。”

张丹答应了。

一天晚上,张丹在卫生间里洗澡,不小心把刘启凡为她那块佛牌弄到地上摔碎了。刘启凡知道了,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但还是笑着安慰她:“明年你这是要转运了啊,岁岁平安。”

一周后,张丹回家取换洗衣服,就再没回刘启凡的出租屋,第二天也没来上行。刘启凡给她家里打电话,才得知张丹又进医院了。

张丹旧病复发,医生说她脑袋里的瘤子又长到鹌鹑蛋那么大了。做二次手术的时候,大家的表情都显得十分凝重,医生开颅之后发现,张丹脑袋里长的是恶性肿瘤,建议她术后接受化疗——这个建议对于张丹一家来说,是难以负担的。不过这次手术过后,张丹妈终于松口了,同意吴海飞来照顾张丹了。

出院一个月以后,张丹可以勉强下地活动,但半边身子僵硬麻木,不好使。此时,张丹妈又恢复了自己从前的作息:每天早上起来不吃饭,就去楼下打麻将;晚上回来,必须喝上二两小白酒。

一天下午,我跟着刘启凡去看张丹,这次去,她没有探出大半个身子喊我们,不过仍旧提前开了门。张丹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从前的睡衣挂在她身上晃荡,大了好几个号。我当时心里一酸:谁会想得到一个卖衣服的姑娘,有一天会穿着如此不对尺码的衣服呢?

见了我们,张丹咧着嘴笑,她眼睛睁着,其实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张丹身体里的癌细胞已经“飞”了,迅速扩散到了全身。二次手术后,继续疯长的瘤子挡住了她的视神经,张丹双目失明已经有一阵子了。

我永远不能知道世界陡然间陷入黑暗时,张丹是什么心情。我不敢问。刘启凡先开了口:“你妈呢?”我们以为她妈又下楼打麻将去了。

“去旅游了。”张丹语气平淡。

刘启凡和我太震惊了。张丹可能没有几天了,可她妈还有心情出去玩儿,我和刘启凡一时接受不了,尤其是刘启凡。

“吴海飞呢?”刘启凡又问。

“过两天能过来。”张丹的声音依旧十分平淡。

这次,张丹的生活境况远不如上一次,她的中饭就放在床头,用一个带把儿的白色搪瓷饭缸子盛着。里面有一点儿咸菜,还有一个啃了一小半的干馒头。

“你中午就吃的这个啊?”刘启凡看了一眼,当下就发了急,我在一旁赶紧捅了她一下。

探望之后没过多久,张丹打来电话,想跟刘启凡借2000块钱。刘启凡说自己不想借,一来她自己也是个打工的,挣的钱都有数儿,房租加上日常开销,一个月也攒不下几个钱。更何况,她对张丹妈出去旅游的事儿耿耿于怀。

“旅游咋有钱呢?没钱了还让一个病人出去借,我没有。”刘启凡气得直对我哭。但哭过以后,她又在第一时间把钱给张丹送了过去。

“她张嘴了,咋的我都得给她拿。”刘启凡说。

二次手术后没多久,张丹就不太行了。

最后一段日子,是吴海飞在贴身照顾她。据说,弥留之际,张丹被癌症折磨得很苦,但这丫头的骨头是真硬,至死都没哼哼一声。

癌症到了晚期很疼,很多人会选择用杜冷丁来减轻肉体上的疼痛,但张丹一直没用过任何止痛药物,因为没钱。再痛苦她都只能咬紧牙关硬挺着,生命持续的每一分、每一秒对她来讲,应该都是煎熬。

张丹咽气前约过刘启凡,刘启凡叫我一起去看她,但我有事绊住了,没有同行。当时,张丹已经不能下地,她拉着刘启凡的手,说:“我可能要死了。”

“你不能死。”刘启凡哭了,呜咽声从她喉咙里压抑地流淌出来。

“启凡,我现在没钱,那2000块钱现在不能还你。”

刘启凡已经哭得不能自已,让张丹别再说这些了。那天,张丹的爸妈、妹妹都在家,张丹就嘱咐他们:“爸,妈,我要是死了以后钱还没还上,你们一定要想办法把钱给启凡张罗上,启凡起早贪黑挣那俩钱儿不容易。”

等我再想去看张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张丹的家人没有给她举行葬礼,不留骨灰,也没有立个坟,听说,是张丹妈坚持这么做的。他们说,按照农村的规矩,没出阁的姑娘是不能立坟的,“立了那叫‘孤女坟’,有可能会让家里不得安生、会闹的。”

我有些无语,张丹13岁就开始外出工作了,虽然没让家里大富大贵,但她真的尽力了。可是谁也没有料到,她生时漂泊,死后还是个大庙不收,小庙不留的游魂。

五爱市场里的很多服务员都知道了这事,对此嗤之以鼻:“张丹能闹什么?她那个家,她又能闹出来什么呢?再说了,她就算是闹,真的会有人在乎吗?”

张丹一生都没闹过,她没有任过性,可就是这么善良的姑娘,居然落得这样的结局,而我们这些外人除了在心里小小地为她鸣一点不平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7

张丹去世后没多久,她父母真把那2000块钱给刘启凡凑合上了。而这也是让刘启凡至今仍感后悔的一件事,她觉得自己跟张丹相识一场,不该收回那些钱。

“张丹会理解你的。”我劝刘启凡:“她那个人那么理解别人,凡事都只会为对方着想。”

可这件事,到底还是成了刘启凡心底里的一根刺。

一天,刘启凡下行前突然跟我说,她头天晚上重新看了一遍《监狱风云》这部电影,里头有个坐牢的“大圈仔”这样形容自己的人生——“生无扎根处,死无葬身地。”

刘启凡说,头一次看这电影,她都没有留意这句话。但再看时,听剧中人说起这句话,她突然就想起张丹了。

没过多久,刘启凡就跟阿新档口里的一个服务员干架了。张丹在的时候,这种事从未出现过。

“我跟张丹在一起打工那么久,从来没红过脸。”刘启凡说。

那个服务员也是五爱市场里的老人了,人不咋的,店里偶尔有零售的客人来光顾,如果没买货,临走时她都要在背地里损客人几句:“长得跟个熊瞎子似的,还穿个貂。这世界真不公平,我不比她好看一万倍?我还没穿上貂呢。”

自从这位服务员来了阿新的档口,一直跟刘启凡很不合,还总期待着自己能取而代之,在档口里主事。一次,两人因为工作上的琐事起了口角,那个服务员说:“谁能跟你处得来?跟你最处得来的都死了!”

我当时正在自己的档口里算账,只见不远处,刘启凡破口大骂:“她哪里得罪你了?!你算老几?你说她?!”接着两人挠在一处,都挂了彩。

再后来,刘启凡在一次下行回家的途中被人拦住。不过这次不是抢劫,而是挨了一顿打。

尾声

2018年年初,刘启凡终于完成了自己多年的心愿,在沈阳的一家寺院里,给张丹立了个牌位。这个地方特别庄严,每到春秋二季,还有僧人给她念经。此时的刘启凡已经在沈阳这座城市扎下根来,虽没有大富大贵,但也有房有车,日子过得尚为体面。

她还记得自己刚来五爱市场的时候,每天都站在一楼的楼梯上,像青楼女子一样被人打量、挑选,是张丹的一句话,让她有了个固定的工作;姐姐生孩子,是她最困窘的时候,又是张丹出钱出力,陪她走过了人生起步阶段一个又一个的低谷。

多年来,刘启凡从没有忘记过张丹,这个在她贫贱时相识相知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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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骨妹》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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