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 卑诗省爱情故事:娶个白富美,再把她掏空

2020-09-14 11:2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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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加拿大疫情爆发时,加拿大政府官员的“操作”可谓十分“奔放”,三级政府官员都去中餐馆吃饭、拥抱加拍照,号召民众不要排斥中餐厅。新闻照片中,总理杜鲁多在中餐厅露出标志性的帅哥微笑,想鼓励国民:“到中餐馆吃饭,不会传染!”

政府官员这样作秀,除了安抚民众,也是因为中餐已经算是加拿大的一个“支柱型产业”,特别是在温哥华的列治文,这个城市被戏称为“两岸四地”,满街的中餐馆创造了当地1/3的GDP。

但列治文的中餐馆联盟并不买政府的账,从2月开始就连续开会,决定休市,并强烈呼吁政府发补贴。

在“呼吁政府支持中餐厅休市”的新闻发布会上,一个西人记者心怀叵测地问:“对中餐厅的补贴,是不是应该以去年报税的营业额为依据?”

会长回答:“这是当然的!”

记者又问:“您知道列治文的中餐馆行业是‘现金为王’吗?”

会长答:“我不知道,我不了解,我从不知道哪个餐厅收现金。”

记者继续咄咄逼人:“最近一个华裔开办的肉联厂爆出税收诈骗案,老板年收入160万,报税却只报5万/年。他隐匿的现金收入,就是多个本市的中餐厅在他这进货用的现金。”

场面一度变得十分尴尬,会长和副会长只匆匆回答了一句“我不知道这家肉联厂”,就掉头走了。

当时,我在报社翻译到这条西人媒体的新闻时,脸上热辣辣的。华人社区很小,大家从街头巷议中早知道了这起税金诈骗案的大概:这个给外国媒体递刀子的肉联厂老板姓方,岁数不大,他来加拿大后迎娶白富美,创业成功,走向人生巅峰。后来和妻子闹离婚,打了几年官司,跌落云端,蹲了监狱,拖下的债不知道啥时还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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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高在中国是个成功的商人,2002年,全家投资移民加拿大,把家安在温哥华。他在温西买下一栋大宅给妻子和独生女茜茜住,自己继续做中国的生意,太平洋两边飞来飞去。

茜茜在加拿大念完高中后,考上了东部的一个大学,念了4年都没毕业,便在2010年转回温哥华的一个大学继续念经济学。就在这年年底,21岁的茜茜遇上了真爱——穷,但是上进的好青年小方。

那时的小方还是个货车司机,在一家华人开的肉联厂打工。小伙子意气风发,他告诉茜茜,自己是从计算机系毕业的(后来小方父亲说,他没毕业),梦想是开一个自己的公司。他还说,自己在好多公司都有10%到15%的股份。

相比起富家女茜茜,小方的成长经历要复杂得多。他父亲是在2003年以难民的身份来到加拿大的,等拿到身份后,就以“家庭团聚”为由将妻子、儿子和女儿都从中国“申请”了过来,一家四口先在多伦多安了家。

虽然方妈妈后来说,他们在中国时阔得不得了,有好几套房子,在多伦多也阔得不得了,买了好几栋楼,但在2004年,方家搬到温哥华的时候,小方带着新婚妻子和新生的儿子,和父母、妹妹一起租住在温东的地下室里。

随后几年,除了还在念书的女儿,方家的每个成员都在为生计奔波。小方和父亲做货车司机,方妈妈做保姆,小方妻子生完孩子不久就出去教钢琴——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小方和妻子离婚,妻子带走了小宝宝。

认识茜茜时,打工几年的小方已经小有积蓄,在2011年7月还给自己置了一套列治文的“城市屋”(就是国内说的townhouse),算是完成了阶层跃升的第一步——在温哥华,许多西人若没有父母的帮助,四五十岁才能混到这个份儿上。

这房子一楼是车库,二楼是客厅,三楼有3个卧室,家具都是小方从Craigslist上买的,这个网站像国内的“58同城”,又像是“闲鱼”。

根据法庭资料,小方的房子在这个街区,类似的格局。(作者供图)

茜茜对小方的话压根没核实,交往一段时间后,她就蹦蹦跳跳地带着小方见家长。

虽然两人的家只隔10多公里,可若开车从温西往温东走,仿佛穿越了两个世界——温西的独立屋街区,绿树婆娑、鲜花盛开,路边剪草的老人笑容亲善;车子越往东开,路两边越变得破烂,没精打采的流浪汉就坐在街边,入夜后的人行道上,会展开无数的铺盖卷。疫情期间,温哥华政府花了血本把这里的流浪汉都请去住酒店,预防聚集性传播,却没料到流浪汉们拿着政府发的钱,在酒店里各种嗑药,往死了嗨。最后嗑药造成死亡率创了历史性新高,比新冠的死亡率还高。

见面后,小方用自己的能力和才华,迅速征服了茜茜全家。老高夫妇表示无条件支持女儿的选择。或许是见时机成熟,几个月后,小方才向老高夫妇和茜茜“坦承”了自己那段伤心的婚史。

老高只问:“结过婚,那有没有孩子呢?”

小方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真的吗?”

“确定!”

于是,小方这“短婚未育”的过去就算翻了篇儿,小两口就开开心心筹备婚事了。

这桩婚事的筹备阶段,一直是老高一家在买买买。老高先给小两口5万加元的现金,又送了他们10万加元的手表。茜茜的亲友们也纷纷给小夫妻写礼物支票,在结婚当天,小两口往自家账户上存入了6.3万加元。

2

最初,小两口将小方的房子做婚房,还摆了进屋酒,请了好些朋友来玩。不过现实生活并非有情饮水饱,在温西住惯了“大屋”的茜茜,很快就觉得自己住不惯温东的“城市屋”了——毕竟,老高的豪宅跟孟晚舟的洋房只隔了几条街而已。

老高见不得宝贝女儿受委屈,就带着女儿成天看房,过目了二三十套房之后,在自家住的那条街隔壁,“一碗汤的距离”,看上了一栋售价210万加元的独立屋。那栋房子的外表虽然不起眼,但房主在内部装修下了血本,装修款都顶小方房子的一半价值了。

小方跟茜茜说:“(虽然我们家庭经济状况相差很大,但是)我什么都不想要。”还很磊落地跟老高提出:“我和茜茜现在买不起这个房子,但是有一天我会有钱买下它,不如爸爸来买它,放在我的名下,这样会帮助我建立商业信誉,做生意方便。如果以后房价涨了,我就按照涨的价格向爸爸买下它,如果房价跌了,我也按照每年10%的增值来买下它,还爸爸的首付。”甚至还说:“我和茜茜可以还按揭,就算给爸爸房租了。”

老高家信奉“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女婿一身傲骨,无论房价涨跌都愿意自己扛,老高觉得也没道理不同意女婿将房子挂在他名下的“唯一要求”,就当是“代持财产”好了。

于是,房子的首付老高来出,房子是小方和茜茜住,按揭也由小两口来还。老高给女儿转了85万加元,小方自己去申请贷款,对银行声称:“我月入1.8万(实际上他月薪3000加元),我妻子在一家企业工作,月入4千(实际上茜茜没有工作,这个企业的老板,是小方的客户),我开着一台奔驰,价值9万(这辆车确实他开了一两次,不过车主是他岳母),首付款,我在银行账户有85万。”

银行问:“你有债务吗?”

小方回答:“没有任何债务。”

在加拿大的银行贷款,表格的最下方有一行字:“我声明我所说的都是真的,如果有假话,我承担责任。”申请贷款的人签个字,就表示这都是真的了,银行也不会喊你去找单位盖个公章,找一堆什么证明材料。信用社会,就是这样。

小方打肿脸充胖子,骗了银行迅速放款,但茜茜有点发愁,跑回家问老高:“按揭办下来了,可月供怎么还?”老高二话不说,又拿出1万加元,贴补小两口去付头3个月的月供。

接下来,小方全心扑在事业上,扩展自己的公司业务,开始频繁指使茜茜回家要钱:

2012年9月,茜茜跟老高说:“小方需要4万刀(加元),钱要不能到位,他的公司就要死了!”

2012年10月,茜茜又回家,向父亲又借了4万加元。

2013年2月,茜茜说,还要再借钱……

总之,只要小方叫她去跟父亲要钱,她就照做,至于钱啥时候还、有没有抵押、算不算利息,她都不去想,在岳父家,反而小方总是显得更懂事的样子:“爸爸,你借给我的钱,我都会每年算10%的利息给你。”

宠爱女儿的老高也没多想,有时直接说:“你自己到家里去保险箱里拿,有2万刀现金在里面,先拿着,我再安排其他的钱。”后来见女儿总来要钱,干脆说:“我已经做好准备借给小高更多的钱了,要支持他的事业。”

一般茜茜拿了现金,都是先存进自己账户,再给小方写一张支票。就这样,陆陆续续,小方从岳父家借走了22.8万加元,没打过一张欠条。一次家庭聚餐,老高开玩笑说:“哎呀,小方啥时还钱呀?”茜茜立刻排揎了老爹一顿:“人家都说了,要给你10%的利息的嘛!公司要运作,没钱怎么行?”

当然,小方并没告诉岳父,他“代持”的豪宅,已经拿到银行去抵押贷款了,套出50万。小方喊茜茜去银行签抵押协议,茜茜也痛快签了,一句也没跟父亲提过。

后来,茜茜在法庭上说:“我签字,因为我从没有想过我们有一天会离婚。”

3

有了岳父的资金支持,小方的“信用”一下就建立起来了。他本来也能干,很快在列治文打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他创办了一个肉类加工厂,没过多久,这个肉联厂就成了列治文的不少中餐馆的供货商,还是一些华人的肉类食品采购地。

列治文的中餐代表了加拿大中餐的最高水平,餐厅数量多,菜品价格贵,生意火爆,随便找个小馆子吃碗牛肉面,加税加小费,也要20加元(折合120人民币),还得等位。中餐厅利润高,进货量也大,给他们提供原材料的肉联厂,生意自然也不差。

我去过工业区里的两家华人肉联厂,进门一个小开间,门口停着几辆冷藏货车,办公室有巷道连着冷库,牛肉、猪肉各种肉制品堆到天花板。小开间多半是老板坐的,三面都是玻璃,方便老板眼观六路——往里看,能观察到员工是不是在埋头工作;往门口看,能看到顾客是不是要出门、手上提了多少肉;往外看,看车子是不是老老实实待在车位上。

这类肉联厂,往往有一张白纸贴在墙上,写着各种肉类的价格和“只收现金!”不管顾客买多少货,都不能刷卡。但这并不会减少顾客,因为一些只有华人才吃的东西,像大肠、蹄子、猪肚、猪板油、火锅肉片,只能在这种地方买到。

小方的肉联厂(图源:Richmond News)

小方把家人都安排在肉联厂里工作,妹妹是会计,爸爸帮着打理,妈妈也领工资。

他曾意气风发地告诉茜茜,肉联厂一天就能卖出8万加元的货,有时候能到10万。每天小方带着当天收讫的现金回到家后,累得人往沙发上一瘫痪,钞票一扎,就往保险柜、往床头柜里一甩。等到要用钱时候,直接从抽屉里拆开一扎钱用。每天出门时,小方的钱包也总是鼓鼓囊囊装着3000元以上的现金。

小方有时让茜茜帮着点算家里的现金,但从不让她帮忙记账,小方用收据来记录这些不入账的现金,茜茜常常在家看到收据,有3位数的,也有4位数的。

后来茜茜在法庭上对这段婚姻生活做的陈述(作者供图)

有一次,茜茜听到小方抱怨:“我爸太不像话,在厂里帮我忙,就把收的现金拿走了!”茜茜后来听丈夫讲,那天出纳把现金一收,晚上给公公交账,没想到公公立刻揣着现金直奔赌场。自此后,小方吃一堑长一智,再不让父亲碰钱。

小方还曾经带着茜茜去收账,他开着车,一家家中餐厅收货款,都是现金,茜茜就坐在副驾驶座等着。

从2013年7月开始,小方让妹妹做账:每个月给岳父付800加元的工资,给岳母付1200元的工资。陆陆续续,工资“发”了2万多刀。

后来有懂财务的朋友给我说:“小方造工资单有经验,算计的是真精明。”亲爹亲妈、岳父岳母、妹妹都在账面上帮公司打工,还给从没进过厂门的前妻发着一份工资,厂子工资成本高,交给税务局的税就少了。他一边“收现金”开源,一边“发工资”节流,税务局要收点小方的税,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那大约是茜茜婚后最舒心的时间——眼看着丈夫走上了成功的道路,虽然不知道他到底赚了多少钱。

尽管小方的肉联厂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但每个月他只给茜茜1000加元的生活费——这笔钱,连交他们温西大宅的水电、燃气、垃圾费都有点勉强。好在娘家有钱,茜茜的生活也不窘迫。

家里的现金多得发毛,但小方没还岳父一分钱,还有空就带着妻子去说服岳父:“爸爸,我们一起投资个房子吧,温哥华房子要火。”

老高想必对女婿的商业眼光的“前瞻性”表示了肯定——后来,看了几十套房后,小方选中了列治文的一栋独立屋。他写下一个协议,自己先签了字,交给老高,协议上建议:“我们一起集资买房,房子写我妈妈的名字,由我妈妈向银行贷款。”

老高对写亲家母名字倒没有意见,还好心地问:“写在你妈妈名下,又要你妈妈去贷款,那你妈妈的利益怎么体现呢?”

小方大方地说:“没事,不用给她什么回报。”

老高说:“那不行,如果亲家母来贷款,那么这房子以后要是卖了,要给她5%的利润作为报酬。”

老高将自己的建议添加进了协议,便给女婿转了钱,小方再转给自己的妈妈,当首付。

这栋价格147万加元的独立屋,便挂在了方妈妈的名下。

然后,小方还专门成立一家新公司,买下了肉联厂的厂房。他自己只占公司10%的股份,剩下90%的股份写成了父母和妹妹的。小方还用自己父亲的名义买下了库房,每个月“给”父亲一笔租金。通过施展财技,小方做到了“一人致富,带动了一家致富”。

4

2014年,茜茜生了个女儿。

生了宝宝,茜茜也生了疑心病,总怀疑小方在外面有女人。她刷Facebook时很认真,终于翻出一张照片:“这个男孩是谁?为什么和你一起合影?”

小方只好承认,这是他儿子,就是过去“短婚未育”那场婚姻的结晶,也住在列治文,跟着妈妈,快上中学了。

解释完,小方拂袖而去,茜茜还没决定是吵还是闹、要不要马上回家告诉母亲,却听见手机一响,婆婆发过来一条短信:“抱歉,是我让儿子不要告诉你这件事,我怕你们因此走不到一起。”

方妈妈说来说去,总之,“他是有娃娃,不过这个娃娃一直跟着妈妈,所以从技术上来说,相当于没有娃娃。”

如果遇到不较真的中国姑娘,估计男方家哄一哄、跪一跪,这关也能过。但对于加拿大人来说,在子女问题上说谎,相当于把天捅了个洞。

在前年,加拿大移民局曾将一个已经都拿了枫叶卡的中国男士遣返——这个中国男士在移民时无论填表还是跟海关、移民局,都掩盖了自己和一个已婚女士婚外情产下私生子的事实,说自己没有子女。等若干年后孩子妈妈离了婚,跟这位男士再婚,想“配偶移民”时,移民局查了孩子的DNA,判定该男士“欺骗加拿大”。

在加拿大长大的茜茜自然不能原谅小方,两人越闹越僵,终于闹到了离婚的地步。但因为没有签婚前财产协议,婚后的财务状况又混乱得一塌糊涂,小两口各执一词,连谈判基础都没有。

茜茜以为,他们夫妻俩的共有财产包括有3栋房子,1个肉联厂(1个厂房和1个库房)。

但小方却亮出了底牌:列治文的小房子,是自己婚前买的,在自己名下,是婚前财产;他们住的温西的大宅,写两人名下,已经被拿去做贷款抵押,他一断供,银行就有权利收房子;列治文新买的大房子,写在他母亲名下,算他母亲的财产。

至于厂房,是小方和父母、妹妹合开的公司名下的,他只有10%的产权,分给茜茜5%可以了;

库房在方爸爸名下,方家的公司为了避税,除了要给家庭成员开着很高的薪水,还要给方爸爸的库房付不菲的租金,“保本微利”,年收入多少、利润率多少,茜茜从来没有碰过账本,怎么可能知道?

见小方原形毕露,茜茜于2015年底向法院起诉离婚,要求小方按照100万加元的年收入付“配偶赡养费”和女儿的抚养费。

我查过一篇加拿大律师写的关于“配偶赡养费(spousal support)”的普法文章,“人到中年就想换老婆”的人看了,会哭晕在厕所。

配偶赡养费有两种,第一种是补偿性质的compensatory support,“如果一方曾经因为要带娃,要做家务,要配合另一方的工作调动,到另一个城市,放弃自己的职业,放弃自己的学业,那么离婚时她/他应当得到经济补偿”;第二种,是劫富济贫性质的non-compensatory support,“离婚双方更富有的一方,有责任保证另一方的生活水平不出现断崖式的下跌。”

在加拿大,按照“配偶赡养费指导(spousal support advisory guideline)”,离婚时一方给另一方的费用,最高可以达到收入60%到70%。

我曾经看到一个西人男士在社交媒体上@了一大堆律师,含血喷天:“我60%的薪水都划给了前妻和孩子,我怎么活?这个法律还让不让人活!”一个离婚律师凉凉地回了他一句:“天平的另一头是2个甚至3个人,你怎么活,他们就要怎么活。”

所以,加拿大的西人是谈离婚色变的。多数情况下,离婚不但分走一半身家,给配偶赡养费、抚养费,还要扒掉一层皮。常有收入颇丰的西人在社交网站上征友时心慌气短,先标注一行小字,给未来女伴说:“我要付前妻的赡养费和抚养费。”

5

当然,精明如小方,是绝不会让自己落到那步田地的,对于他来说,婚姻是只能赚,不能赔的事。

小方两手一摊,在法庭上甩出自己的报税单——他年年给税务局的报税的收入都是5万加元,因为妻子指出他做生意使用现金交易,他还给自己的收入增加了一点,承认实际收入有6万加元——按照小方这个收入,配偶赡养费和抚养费,顶天了也就2000加元一个月。

除此之外,小方打出一套组合拳——他让他母亲上法院把自己给告了:“还钱,他欠了我70万,这是个共同债务,该他和茜茜一起还。”

母子二人对法官说,小方为了做生意,在2011年向母亲借了36万,这笔债务越拖越大,到了2016年,已经有70万。方妈妈还出示了两张新鲜打印的表格,记录着儿子借了自己多少钱。

法官问:“当时打过借条吗?”

方妈妈说:“我本来每次借给儿子钱,都在笔记本里记了的,但是这个笔记本现在找不到了。”

过几天,法官再问方妈妈:“你的笔记本呢?”

方妈妈估计已经忘了上次自己随口扯的“笔记本”一说,答:“我是记在纸条上的,我的纸条找不到了,我每次出庭带的大包,纸条肯定就在里面。”

可她是从哪儿来的钱借给儿子的呢?方妈妈在法庭上发了誓后,开始痛说家史:“方家是很富的,我们在中国有几套房子,多伦多买过楼,我还曾经开过炸鸡店,做过生意。我们家当年移民的时候,有几千万人民币的资产。”

茜茜的律师问:“多伦多的几栋楼,和您做生意的炸鸡店,我们是否可以看看证据?”

方妈妈反手就亮出几张炸鸡店的照片,可谁也看不出在哪儿拍的。

“营业执照呢,账本呢?”

没有回答。

“那你们当年为什么要申请难民,而不是申请投资移民?”

没有回答。

茜茜律师又追问:“当年入关的时候,有没有申报过你们的财产?”

(注:按照加拿大政府的规定,移民登陆的时候,或者是第二年报税之前,要向税务局披露自己的所有海外财产,包括动产和不动产。这是个“交家底”的意思,银行里有多少钱,在原住国有多少房,都先说清楚。如果不说,一声不吭的从国内转钱过来,那就会被税务局当成收入了。)

还是沉默。

律师:“你借给儿子这么多钱,这些钱从哪儿来的呢?”

方妈妈:“朋友给我的。”

法官:“那把朋友喊来作证!”

又是沉默。

“为什么方在向银行申请温西房子的贷款的时候,没有声明过自己欠你的这笔债务?”

没有回答。

律师转头又对小方出示了他当年贷款时的申请表格:“那,当初向银行申请贷款时,你为什么没有提过这笔债务?”

小方说:“这申请表格不是我签的。”

律师目瞪口呆,说:“这表格是从你的贷款文件file中拿出来的。”

小方看了一眼,只答:“只有签字是我的,其他的话都不是我说的。”

法庭上下,被方家母子的魔幻表演惊得鸦雀无声。法官沉默了,在后来的判决中,他幽怨地写了一笔:“反正,方的父亲已经回到了中国,也并没有被审判。”

面对丈夫和婆婆的无耻行径,茜茜气急败坏地对法官说:“这些年,婆婆一直住在我丈夫婚前买的房子里,这房子租出去至少是5万刀一年,婆婆并没有给过租金。婆婆每个月还在公司里领工资,她不吭气地全收了——难道这些补贴都没有还清婆婆的钱,居然还冒出来新的欠款?”

法官一翻工资单,在家带着3个孙子的方妈妈,一直在公司里领着薪水,真不知道她老人家什么时间来上班的。

小方的前妻也被当作原告方证人传上法庭,但她的证词却是:“我嫁到方家的时候,全家过着斯巴达式的生活,每个人都在努力工作,我从没有听说过方妈妈借给我前夫钱的事。我和他离婚的时候,也没有分过债务。”

因为加拿大打官司贵,80%以上的案件是根本不到开庭就结束了——在开庭之前,两边把证据拿出来往桌子上一摆,大概就知道是谁输了谁赢了。然后,赶紧在开庭之前和解。如果非要上法庭,通常也不敢“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而是两方律师坐下来,有商有量地拟定个庭审计划,快快审完,可以省钱。

可如果到了法庭上,一方面对白纸黑字还抵死不认,谎话连篇,那庭审会被拉得长之又长,搞出来天文数字的律师费,原告或被告,总有一方最后必须买单。

小方和茜茜这场离婚官司,光是质证就开了31天庭。

说到离婚原因时,小方的回答也是亮了。

茜茜的律师问:“你为什么不告诉茜茜你已婚、有孩子?”

小方答:“我早就告诉过茜茜我有孩子,她一直知道,是她让我瞒着她父母的。”

律师出示了方妈妈的短信,问:“那你妈妈为什么给茜茜发短信,说孩子这事是瞒着茜茜的?”

小方:“我也不知道。”

而后说到温西的大宅,小方称“房子是岳父给我们的结婚礼物”,再说到婚后他不断指使妻子向岳父借钱时,小方却不承认了:“这些钱是我妈妈借给我的。”

律师说:“这是你的银行记录,其中,XX年X月你存入的2万,是茜茜在父亲保险柜里拿的,然后给你的,你存入了你的银行账户。”

小方:“这就是我妈妈给我的钱!”

律师拿出茜茜开的支票留底:“这是茜茜当时付款给你的支票存根。”

小方:“那好吧,就算是吧。”

后来,看着岳父打出来的一笔笔转账的银行对账单,小方又信口开河:“我从岳父这儿拿走钱,是因为我和他有个‘现金协议’,他在加拿大给我多少加元,我就在中国给他多少人民币,是我要帮他。”

这套说辞不由让很多旁听的人哑然失笑:老高那里有一大叠汇款单,都是从中国把人民币换成加元汇款过来的,每一次汇款的汇率损失和汇款费用,都是自己承担——如果按照小方的说法,老高先把人民币换加元汇给女婿,损失一笔汇率和费用,再让女婿从中国给自己人民币,再损失一笔钱,这是何苦?

茜茜气得给小方发过一条短信:“你说我爸爸要和你加元换人民币?他是关心你,要帮你才汇款给你的,他的钱并不是闲钱,换起来也很麻烦。你要用钱赚钱,我爸爸也知道怎么用钱赚钱,我宁可他是把钱拿去赌,拿去输光,也不要借给你。你太卑鄙了!”

6

小方的生意虽然以现金交易居多,但自知还是不保险。在和茜茜离婚后、等待财产判决的那段时间里,他迅速又注册了个公司。新公司用老公司的办公场所、设备、员工,依旧是父母和妹妹都弄来当股东。

小方忙着通知之前有业务往来的餐厅和老顾客,以后就从新公司拿货——老公司从此变成个“扛活”的,出品的肉,用很便宜的价格卖给新公司,然后再卖给餐厅和顾客,利润就算在新公司了。

这样,即便到时老公司被茜茜分走一半,也损失不了多少。

但高家毕竟是个移民快20年的、根深叶茂的富商家庭,他们很快就找到了有力的证人。列治文一个餐厅老板站出来作证:“XX年X月,方的妹妹通知我,以后就从新公司拿货了。”这个餐厅老板还证实,每一个老顾客的迁移,都是几十万的进货额度。

小方公司的出纳也出来作证:“公司里有一本发票,是千位的,凡是不入账的钱,都记在这本发票上。我收了现金之后,每天会把它们都交给老板,老板会记在一本手工账本里。”

见自己的伎俩被识破,小方搬出了温西的大宅,开始每日流连赌场,一方面是给自己减压,一方面是给茜茜示威:他宁可进赌场也不付赡养费和抚养费,法官2015年底发给他的支付令,每个月8000加元,他付了2个月就不付了。

而且,他搬出温西的房子后,就停止支付房子的按揭款。几个月之后,茜茜收到信——这栋房子就要被司法拍卖!

加拿大的司法系统在“配偶赡养费”和“子女抚养费”的这件事上,历来只怕一种人:真·穷人。

在卑诗省,有专门的立法来给单亲父母讨债,省政府有专门机构来管“拖欠抚养费/赡养费”的追讨,申请简便,手段凶狠,免费服务。单亲父母只需要给该机构寄一封信,填一个表,把当年法院登记过的离婚协议附上,这个机构就如狼似虎地来讨债了。

不给抚养费/赡养费?

一张notice给银行,银行就乖乖把钱划走了;一张notice 给雇主,雇主就老实把欠债这方工资扣下来划走了;一张notice给政府部门,政府部门就把欠债这方该领的福利直接划走了。

驾照?取消!各种职业执照?取消!有房子/车子/船?lien (留置权,相当于冻结令,不结清欠款不能卖)!只有老赖的银行里没有钱,没车房,没职业执照,没工作,也不指望政府的养老金、残疾金、失业保障金,那加拿大司法系统才拿他真没有办法了。

尽管小方“坚壁清野”,给自己的财产设下重重防火墙。但他还要做生意、收现金,就不是真穷人。被逼急了的茜茜,翻来覆去地跟法庭申请:“他自己开公司,一定藏了很多现金。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是满屋都是现金。我不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我申请要搜查证据!”

法官回顾了之前31天质证的艰辛,想起自己在法庭上好几次命令方家母子说真话,法槌敲了又敲,然而并没有什么用,母子两个心理素质好得很。法官也领悟了:“方是这样的人,他只承认被查出来的东西,他对法庭的蔑视,令人震惊!”

既然小方不见棺材不掉泪,那就进他公司去搜!2015年11月25日,法官给出了搜证令,允许茜茜的律师和一个中立的律师一起,去小方的肉联厂搜财务室和厂房,寻找隐匿财产的证据。

律师手拿搜证令走进肉联厂时,小方正在门口的玻璃小开间里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里录入票据,他一眼认出来茜茜的律师——毕竟是法庭上大战了好几十个回合的——马上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说时迟,那时快,隔着玻璃墙,律师看到小方往窗前一扑,抓起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票据,还有一把车钥匙,往窗外呼地一扔,哐当一声,笔记本电脑在地上砸得粉碎。

被小方这个举动惊住的两个律师们,与小方面面相觑。震惊过后,恢复了语言功能的律师立即质问:“刚才你扔了什么?刚才你桌上是有个笔记本电脑吗?”

小方也恢复了镇定:“没有笔记本电脑,我只是有点气闷,我打开窗子透了个气。”

听到律师的描述后,法官愤怒了。

2016年,小方没能在家过年。他因为“伪证和蔑视法庭,判处监禁6个月,执行1个月监禁,其余5个月缓刑。”

按照加拿大的“家庭法”,当事人最多被羁押30天,法官的缓刑,是想在小方头上悬把刀,指望着他洗心革面,不要再满嘴跑火车。

然而威慑没有达到效果,接下来进驻肉联厂的法务审计师的工作,依旧陷入了僵局。

7

2018年,再次经历了13天艰苦的搜证工作,法务审计师终于走上法庭:

“我没办法知道我的报告是否完全正确,我只能说,欺诈是大规模的。我查出隐匿的270万现金,而这只是隐匿现金的冰山一角。我没办法知道,我是不是看到了全部的账本。

“我派出的说英文的手下,在肉联厂里待不到一天。

“销售员去拜访餐厅的时候,我的人根本跟不上,所以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从餐厅老板那里)收了现金。”

“货车司机出门送货,我的人跟不上货车,所以无法确定他们是不是送货时就(从餐厅老板那里)收了现金。

“方的母亲没有来上班,我就算待到11:30,也没见她人影。

“我看了大量的账本,但是没法知道缺失的账本在哪儿。

“我找公司要每个人的岗位说明,一直到结束审计都没有拿到。

……

“我只知道,有的事情十分荒谬!”

法务审计师的陈述记录(作者供图)

审计师发现,小方妹妹做的那本现金账和总账对不上,卖掉的肉,总账上很多都没有出现过,而收来的钱,现金账本上也没有记全。肉联厂的利润率时高时低,在小方和茜茜离婚前,年利润率有8%,在他们离婚后,利润率从8%掉到了5.3%,最后跌到2.6%。

这个肉联厂,有的人工资很低,例如老板小方——2017年,按照账本上看,肉联厂盈利230万,但是发给小方的工资只有5万;而有的人工资很高,例如小方的新伴侣——她只在周六来上班,月薪却有4000元。

最后,审计师得出结论:小方的肉联厂,营业额约2400万/年,估计至少有270万左右的现金被藏起来了。

The Mirror的报道:离婚案涉及税务诈骗,按揭诈骗、伪证和回扣!新闻题图为挂在方母名下的那套房子

此时,高家再一次找来了同业证人,当年小方打工的那家肉联厂的老板自愿出来协助调查。

老板说:“我的公司和小方的公司,在产品线和价格上,不说是完全相同,也是相当水平了。在餐厅里,顾客现金付款是很普通的。饭店里的员工、厨师,都愿意公司以现金方式发工资。肉联厂的高层管理人员年薪应该在10到11万(加元)之间,我的公司净利润率在6%以上。”

所以,小方的肉联厂,货不比这家肉联厂的便宜,生意不比这家肉联厂的差,那么,小方“少赚”的钱,自然就是藏起来的钱。

看到“现金收入”已经被坐实,小方在法庭上开始沉痛承认:“我是收过现金,现金都是我一个人收的,我的妈妈,我的妹妹,他们都不知道。我愿意把我收的现金,都向税务局主动披露,披露之后补税就是了。”

可他“主动披露”的,还是比查出来的少。他说公司有12个客户是给现金提货的,可工作人员说,至少有20到30个客户是现金交易的。

审计师推测,小方的公司有大量的发票被销毁了,而这些发票都是小方保管的。小方也承认:“笔记本电脑硬盘摔坏了,我也没备份,我也没辙。”

即便如此,法官还是拼凑出了小方公司收现金的操作流程:

列治文有20到30个中餐厅,在小方的肉联厂现金拿货——送货的司机送货时从餐厅收现金,回来后直接将现金交给出纳,出纳清点现金之后,交给小方,由他亲自在现金账上记账。

此外,还有证据显示,肉联厂的出纳被法庭命令要交出票据的时候,方妈妈曾挡住监督人员视线,让她去销毁票据,可能有一麻袋票据被偷偷运出去销毁掉了,其余的大量记录,则在那台被小方摔坏的笔记本电脑硬盘里。

8

2020年2月,卑诗省高等法院的法院,法官终于做出判决:“方的一家,毫无信用,持续的说谎、编造,用尽手段来延误诉讼。我并非对原告的证据完全地满意,但他们的证据确实拼出了大部分真实的情况。”

小方的肉联厂作为夫妻共同财产,估值240万加元,一人一半,茜茜应当拿到120万。如果茜茜怕收不到钱,可以直接坐镇小方的厂,来行使一半的股东利益。

小方的收入,法官裁定是160万/年,按照这个数字付配偶赡养费和子女抚养费。其中,子女抚养费1.2万/月,茜茜应当拿到80万的一次性赡养费。

小方从老高那里借的钱,和10%的利息,必须归还。

列治文挂在方妈妈名下的房子,到了2019年价值245万,必须卖掉,收益87%归老高,其余归小方和他母亲。

温东小方的城市屋和温西的大宅,一起被税局加了lien。两套房子都得拍卖,卖掉的钱先还小方欠税务局的税,再还小方向银行借的50万贷款,最后才是老高的首付款。

对胡搅蛮缠、把诉讼越拖越长的当事人,卑诗省的民法有个特殊的谴责方法:“special cost”。法官为了表达对不诚实的当事人的鄙视,直接判一大笔对方的律师费给他。在法官看来,在法庭上一方故意做伪证,就是让另外一方不得不花大量的律师费来揭露真相,那律师费得归做伪证的一方出——41万的律师费,小方必须马上付清。

眼见半生奋斗要化成灰,小方第一时间上诉到卑诗省Appeal court(上诉法院),申请对一些金额进行重审。几十万的律师费换来一箱箱的证据,估计还要花几十万律师费,这场战争才能真正结束。

他的上诉,让列治文的中餐馆集体躺枪。媒体又开始夹枪带棒地讨论,言下之意,希望税务局要严查中餐馆。

随着讨论的发酵,一大波中国的投资移民也开始被波及。早在2016年,加拿大税务局就开始招募懂中文的雇员,目标是核查“隐匿的现金收入”。

2019年3月到9月,卑诗省被查出漏报税款就有1.5亿。UBC大学的一个学者提供数据称:列治文是投资移民定居率最高的城市,2014年的国家统计显示,这里的投资移民在定居10年后,收入低于难民。

一家媒体也写道:“我一直很奇怪,列治文有最多的中国投资移民,最高的房价,居民报税的中位数收入却是6.5万元/年——加拿大的中位数收入是7万元,大温哥华的中位数收入是7.2万元。”

小方这些年撒过的谎,像他搬起的一块大石头,重重地砸在他自己、列治文中餐业和“年收入在贫困线以下”的投资移民的脚上。

判决那天,出了法院,茜茜一家向左走,小方一家向右走,没说一句话,也没人回头去看一眼。

英语有俚语说:Law can never protect one’s heart, law can only protect one’s right(法律维护权益,却从不维修破碎的心)。如果上帝能够大手一挥,把这两个人放回到2010年,枫叶染红的温哥华的街巷,白富美遇到俊朗的货车司机,司机真心诚意地说:“我离过婚,有一个孩子,我可以追求你吗?”

白富美会掉头就走吗?

(文中的当事人均为化名)

编辑:许智博

题图:《彩虹的重力》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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