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田螺姑娘被抛弃之后

2020-09-29 13:23:44
0.9.D
0人评论

1

周姐来给我送保险单时,我正好不在,托同事代收的。周姐特地打电话给我:“你的同事xx帮你代收了,给你放左边抽屉里了。”

“谢谢你啊。”周姐又说。

多年来,我的车险一直在周姐的手上买,之前年年买全险,如今也省事了,商业险少买了些。偶尔也找她问问其他保险,她总说,“你们有五险一金,保险嘛,理财类的不要买,你和太太合计下,总要看怎么以最低的金额,买最大的保障。”

这么多年,她倒从来没有向我推销过任意一款保险产品。

其实最早,我跟周姐是通过广告业务认识的。那时单位在搞文明创建,需要制作楼层宣传,经过一轮招投标,发现有一家公司报价特别低,请过来面谈,来了两口子,是周姐与李哥。

细谈之下才发现,说是广告公司,原是个家庭作坊。两口子经营,请了几个帮工,公司正是拓展期,白菜价拉业务,设计师就一位,是周姐的弟弟,正牌本科生,学的广告设计,毕业后回来帮姐姐。他们的价钱之所以能拉低,是把设计费给省略了。

初谈时都是李哥在说,一些关于节约开支、省成本、材料环保之类的细节。周姐不插话,怯生生地跟在先生后面,低眉顺眼的。两口子衣着朴素,略有些脏,像刚从上一个施工现场赶来的,衣襟上沾灰,发上有尘。

我没急着讲需求,毕竟省钱只是一方面,质量与设计相较而言更关键。谈到末了,周姐从斜挎包里摸出个U盘,郑重其事地放在桌上,“我弟弟学设计的,他之前打过不少暑期工,设计了些东西,我看着挺漂亮的,您看看效果,合意不,给个机会吧。”

这时的周姐尚年轻,看似腼腆,做起事来却是一把好手。作为乙方,自我评估精准,态度不卑不亢,思路也十分清晰。那个U盘里有近百张图,不能说特别有创意,但是规矩、灵动,倒是十分符合我们的要求。

2

初次合作,这一家人的卖力劲倒把我吓住了。

作为甲方,我偶尔有一个想法,自己脑子里都没有画面感,说出来,要他们成图。设计稿反复改,增减内容,等内容过审了,就上墙施工。为不影响办公,工程都是夜间进行,两口子带着帮工晚上赶来,叮叮当当地忙到半夜,可以将将弄完一个楼层。如果验收不合格,还得返工。

周姐也是劳力,小小巧巧的一个妇人,帮着搭架子、递钉枪、校位置,偶尔接个电话,是家里的小孩想妈妈了。周姐有两个孩子,姐弟俩,彼时姐姐上小学,弟弟才上幼儿园,两边老人不帮忙,两口子晚上出门干活,姐姐带着弟弟呆在家里。弟弟想妈妈,哭得哄不住了,姐姐才给周姐打电话。周姐在电话里哄几句,挂了,又接着忙活。

“你先回去,讲了要你莫来,你不回去细崽不得睡。”但凡家里来电话,李哥便劝她,“你也累了。”

“我不放心啊,”周姐轻声说,“都忙起来,谁顾得上帮你扶梯子。”

“两口子蛮恩爱呐。”二人的私房话某次被我撞见,我调侃了一句。

“过日子是这样的。”周姐大大方方地答,“文哥你是还没结婚。”李哥倒害起臊来,一张瘦脸涨着黑红黑红,转身忙活开了。

正值夏末,夜渐凉,办公楼空荡荡的,只有工人们忙碌的身影,瘦小的周姐始终守在李哥旁边,或扶梯子,或帮李哥扶着广告牌钉钉子,李哥前头忙碌,她在身后亦步亦趋。

李哥性躁,对着帮工呼来喝去、颐指气使,周姐总会打断他,再给帮工们赔小心,“只你惯他们!”李哥的火转向周姐。

“做得不好搞过就是,莫骂人啊。”周姐低声劝着,“都累,你也累,喝点水咯。”

他们都带着水壶,李哥和周姐二人共用,一壶泡好的绿茶,周姐搁包里,不等李哥喊渴,时不时拿出来,揭了盖,催他喝一口。

“鸡鸣出去,平早潜归”,忙前顾后,洗手羹汤,这大约就是现代版的田螺姑娘吧,“李哥该知足了。”当时的我曾这么以为。

凭着低廉的价格,还过得去的设计,以及材料的扎实、过硬,这家小小的广告公司在外面接了不少活,我这的工程,不过是其中一块。

初创时期热情满满,也不敢多请人,帮工就那么几个,没有休息,轮轴转。单位工期漫长又繁琐,且都在夜间,帮工们开始骂骂咧咧找两口子撒气。周姐会说话,低声下气地安抚,斜挎包里常备香烟与槟榔,时不时拿出来散一散,帮工师傅们嚼起槟榔、抽起烟,止了抱怨,略歇一歇,又干起活来。

夜深了,周姐便买些宵夜给大家,不过是一人一盒炒粉,给我也买了一盒。众人都饿极,蹲在走廊狼吞虎咽地吃,吃前,周姐总拉李哥去走廊尽头的卫生间洗手,吃时,自己饭盒里的粉也要扒一多半到李哥盒里。李哥埋头扒粉,旁边的帮工望着打趣,“周姐好疼老公咧。”

“我吃不完,莫浪费哒不。”周姐眉一挑,面带笑意地嗔道,“你吃你的,有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众人吃完盒一撂,又复干活。周姐总细心地把饭盒收拢,去走廊尽头,扔垃圾桶。便是干完活了,她也请大家多留一会儿,将装修垃圾装袋带走,又自去寻了扫把,将楼层走廊打扫干净。

装修时间交错漫长,近一个月的工期里,眼见着周姐两口子黑眼圈越来越重,李哥早已经胡子拉碴不修边幅了。我也有些担心,跟他俩开玩笑,“不必这么拼的,我跟着你们耗也累。”

“今年发利市,接的单多,做完你的,还没得歇啊。”李哥未曾梳理的头发支棱着,呵呵地笑,返身又往梯上爬。

“你噻,赚点钱就发豪。”周姐在一旁皱着眉,低声呵斥着,面带歉意对我堆起笑脸,“搭伴你们关照,以后有活还找我们啊,保证便宜,又做得好。”

3

第二年,多项政策出台,宣传内容需要更新,又与周姐的广告公司合作了。这一次,周姐只带着弟弟出来,帮工还是旧面孔,唯独不见李哥。

“家里起新屋,搞装修,他盯着呢。”周姐解释着。

弟弟望着周姐,皱了皱眉,没有出声。弟弟长得像姐姐,瘦瘦小小的,是个精致帅哥,小小脸,高鼻深目、浓眉大眼,说话慢条斯理,活干得更精细,宣传牌之间的距离拿卷尺量,铅笔标记,确保工整。

工程质量一如既往,姐弟俩分工明确,仍是夜间施工,仍要安抚一众帮工,帮工们起哄时,姐姐将斜挎包里的槟榔、烟拿出来散;偶有活干差了,弟弟督着卸了重来,帮工起高腔,弟弟也不急,眼神不避、不畏地迎着对方,话说得不卑不亢,有理有据,帮工师傅也只得嘟嘟囔囔着返工。

到第三年,不单李哥,连周姐也不来了,弟弟一人带着几位帮工师傅来干活,那一年需调整的内容不多,一晚上的工作量,弟弟闷头做着,工歇也没了。

那一夜收工早,不到十一点就完成了,验收完,弟弟督着帮工师傅收拾完装修垃圾,又自去寻了把扫帚扫完走廊。最后,他跟我打个招呼,欲待要走又返了身,“文哥你以后有事找我吧,我姐准备不搞这个了。”弟弟说,“我自己开家小公司,你放心,质量跟以前一样,能做好的。”

“怎么了?”我一惊,问道。

“我姐可能要离婚了,”弟弟顿了顿,期期艾艾地答,“姐夫哥,”他摇了摇头,皱起了眉,“那个姓李的赌钱,欠一屁股债,事不做事,成天问我姐要钱,不给就打,那个家里鸡飞狗跳的,”他轻声叹着,“日子过不下去了。”

我们单位跟弟弟的公司又辗转合作了两年,价格质量都很优,人也听调派,合作倒也愉快。后来我调了职,将他推荐给了后任者。

4

再见周姐,已经是几年后,某一日午后,手机响起,拿起一看,来电显示:“广告公司老板娘”。

“文哥,您还好不?”话筒对面传来轻柔得有些小心翼翼的话语声。

“挺好的啊。”我有些错愕,“周姐你好啊。”

“我现在做保险了,您看有什么需求,关照一下啊。”听得出她有些不好意思,电话里说得艰涩结巴,“那个……拜托您帮个忙。”

当时,我的车险正好快到期了,便找她买了。

周姐第二天就做好险单送到我办公室,还带了一盒小蛋糕,分给办公室的同事们吃,名片掏出来散了一圈,“想买保险可以找我的,保证优惠,花小钱,做大保障。”周姐的话术一般,穿着不合身的工装,始终躬着腰,卑微的态度惹人怜。

大家都接了名片,有几位想买保险的,当场咨询起来,直到我打断他们,“上班时间,做事吧,真要买,下了班打电话咨询。”

此后,一直沉寂的周姐的朋友圈精彩了起来,一日几更新,或是保险宣传,或是培训实况,宣传的标题都耸人听闻,“为什么要买保险,央视给我们上了一课”、“有一种遗憾是被拒保了,有一种幸福是核保通过了”诸如此类,偶尔也会晒晒她的一双儿女,趁着工休带着孩子去哪儿吃了好东西,或者是孩子期末考之类的生活琐碎。照片里,没有李哥,也没有其他男人。

自从在周姐那买第一份车险,以后每年的车险都在她那买了,从最初的手签付现,到如今的网签网付,周姐都会在第一时间给我将保单送来。

某一次,我忍不住问她,“你们家的广告公司没做了?”

“我弟弟在做呢。”她笑着说,“有什么生意关照一下啊。”

“李哥呢?”

“我们早就离了啊,”周姐一愣,声音低下来,“他赌钱,改不了了。女儿归我,儿子归他。离婚他没给我一分钱,也没关系,我自己能赚,怕孩子吃苦,我想两个都跟我的,他不肯咧。”周姐摇摇头,表情闷闷的。

我接不上话,起身给她泡了杯茶,问起了孩子的近况。见我工作忙,没聊几句,她怕打扰就起了身。送她出去正值午间,等电梯时,四周无人,空荡荡的走廊只有电梯上下的机械回响,“他没赌前待我很好的,”周姐忽然说道,续而哽咽,“我读书少,文化差,他也不嫌我,很疼我的呢。”

“周姐你宽宽心。”我急忙劝道。

电梯“叮”的一声响,周姐走进去,返身挥了挥手,“文哥,谢谢你关照。”

门关上了,我返身走回,内心没来由地苍凉。可能感情本无胜负,在乎用什么来衡量,有人坚持本心,有人一落千丈。

后来,我所在的部门有一项小宣传,请了周姐弟弟,工程小,完工快,弟弟来时,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青涩的少年,眼神里带着世故,说话仍旧慢条斯理的,做事依然细致。

“文哥我结婚了,年前生了个女儿呢。”弟弟眉眼中掩不住的喜悦,“有什么活,介绍一下啊。”

工歇时,我们闲聊,说起李哥与周姐。弟弟一脸愤懑,“姓李的不是人咧,滥赌,公司都赌垮了,一天到晚问我姐要钱,不给就打,有一回好过分,脱了我姐的裤子,把她推到街上,我姐就是那一次下定决心要跟他离婚的。”

“离了也好,为了我姐,我都跟他打了几次架了,别看他高,打不过我,帮工们也不帮他。”弟弟说。

“你说天底下哪有这种事,他赌钱败家,倒让我姐净身出户,还带个女儿,他一分钱都不给咧。我姐是放不下脸跟他打官司。”弟弟愤愤地说。

那一刻,我有些为周姐感到不值,想着田螺姑娘都成了弃妇,相濡以沫又多么荒唐。

5

前几年,因缘巧合,与周姐在业务场合之外碰过一次面。

那夜,我约了朋友在侯家塘某茶座聊天,经过卡座时听到有人叫我。“文哥,你好啊。”周姐从一间卡座里立起身来,她着一身合体的套装,笑靥如花地打着招呼,凑近了一身酒气,“来喝茶吗?”

“是啊。”我望向卡座,对面坐着一位中年男子,身衫整洁,略有些谢顶,“这是老曾,”周姐给我介绍,“今晚陪客,喝多了点,老曾来接的我。”

正中桌上,小火炉上煨着一壶桂圆红枣茶。

保险年年买,年年与周姐见一面,倒没想到她看似柔弱的一个人,有着不小的爆发力,把保险业做得风生水起。她是我唯一没有屏蔽朋友圈的一位销售业朋友,虽然她的朋友圈里尽是广告与鸡汤,却从来没有私下向我推销过一份保险,偶尔我自己起了意,找她咨询,她也总说:“文哥你要慎重,需要才买,不要浪费钱。”

而断断续续的接触中,我大致了解了周姐的状况——经过几年的努力,她在保险公司做到了金钻销售。与李哥除了电话联系,老死不相往来。滥赌的李哥一直想在赌场上翻身,日子越过越差,儿子也无暇养了,去年,周姐终于将儿子也接到自己身边。而那个她姐姐介绍的朋友老曾,处了几个月后,没有再走下去,“拖儿带女的,让别人都接受也难的。”

寒暄时问起,周姐也不愿意多说,只说,“他对我还是挺好的,没办法的事。”

“电话里问还是不太好,您保单收好了吧。”今年收到保单后不久,周姐又来了我办公室一趟,她着一身合身的工装,化着淡妆,人显得十分精神,还未坐下就急急地说:“交强险的那张,车子年审要用的,不要丢了啊。”

“哪能啊。”我笑着,招呼她坐,给她倒了杯茶,“我收好了的。”

“家里都还好吧。”我问。

“挺好的,搭伴你关心。”周姐笑吟吟地答,“女儿上高中了,学校还不错呢。”

“前一阵管她爸要学费,她爸微信转了一百块钱给她。他(李哥)的钱都扔在牌桌上了,只想一口吃个胖子,连以前许诺留给儿子的房子都卖了,那是我俩一砖一瓦建的咧。”周姐摇了摇头,像在说个笑话,“孩子我养,我放心些。”周姐顿了顿,又说,“学费我出,什么钱都我出,我都出得起,只要他们肯读。”

“我发点狠啊,两个孩子我带得出来的。”自信的笑容漾在周姐脸上。

说到末了,我们又聊了几句保险,“你想清楚,不着急,小花费,图大保障。”周姐依然不急着推销,又说了几句,匆匆走了。

又过了几日,接到周姐的微信。

“文哥,给个地址好吗?自己老家种的芒果,发点给你家吃吃。”

“谢谢,不用了,您客气。”我回。

“没关系的啊,吃的东西又不贵重。”她说。

“是的,我明白,心领了,谢谢。”我说。

好半天,周姐又发来一条微信,“好的啊,谢谢你一直关照。”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并享有独家版权。
投稿给“人间-非虚构”写作平台,可致信:thelivings@vip.163.com,稿件一经刊用,将根据文章质量,提供单篇不少于3000元的稿酬。
投稿文章需保证内容及全部内容信息(包括但不限于人物关系、事件经过、细节发展等所有元素)的真实性,保证作品不存在任何虚构内容。
其它合作、建议、故事线索,欢迎于微信后台(或邮件)联系我们。
题图:《婚纱》剧照

无障碍浏览 进入关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