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记忆:从车站到医院

2020-10-09 10:59:54
0.10.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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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稿无论主动还是被动,城市正成为我们最为主要的生活空间。一代又一代的人,被城市所塑造着,也塑造着城市,审视着生活,也被生活审视。我们每个人,都因不同的时代与个人遭际,在心底建构出城市的万般模样。2020是个被迫禁足的年份。无论我们人在何处,是淡定、是烦躁,是一筹莫展、是心有余悸,都是一个适合的机会,让很多人重新审视自己与“一座城市”的关系。眼下,人间编辑部大型征文再一次开启——「人间· 人在城中Living in City」。记录下你与自己现在或曾经所处城市的故事,记录下它对我们每一个人所提出的,关于梦想、爱与希望问题的答复,记录下所有你在此处念念不忘的人与事,记录下它只属于你的、独一无二的模样。征文长期有效,投稿发邮件至 thelivings@vip.163.com,并在标题标注「人在城中」。期待你的来稿。

1

2017年10月初的南京依然很热,从医院出来,整条马路被晒成一道白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我忙把木愣愣的老公阿文拖到阴凉地,然后站到马路边打车。也许是因为太热,路上车少人少,好不容易才打到一辆出租车载我们去南京站。

这是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南京站人山人海,到处都是准备返程的人。下了车,我搀扶着阿文穿过人流,来到空无一人的售票窗口。显然,窗口已经没有票卖了,但阿文不接受这样的结果,他紧紧皱着眉头,像个倔强的孩子,又沉默地在自动售票机前捣鼓了好久。

其实在医院的时候,我就在手机上查过了,当天早就没有回苏城的高铁票了。可阿文不信,认为手机上查到的不能作数,“这才3点多,怎么可能没有票呢!”我只好跟着他来到车站探个究竟。

不远处,车站保安一直盯着售票机前捣鼓的阿文,一定以为他是个潜在的破坏分子,准备随时采取行动。

“要不,我们住一夜,明天再走?”我低声,小心地央求。

“住一晚?你是不是很有钱?”阿文转过头,用凶狠的目光死死盯着我。

“有。不就是住一晚么?不就是最后一次来南京了么?”我崩溃了,一屁股坐在售票机前,痛哭失声。

阿文有些无措,尴尬地四下里望望,脸上的表情渐渐柔和下来。但是骨瘦如柴的他已经没有力气将我拉起来了。

自从2016年生病以来,一向好脾气的阿文几乎变成了火药桶,一点就着。我除了忍耐还是忍耐,有时候实在忍不住了,就找个朋友倾诉一下。但这并不是生活中最令我痛苦的事,就在刚刚,我对医生说:“不管花多少钱,多少努力,请一定救救他!”医生无奈而抱歉地摇摇头,劝道:“回去吧,吃点好的,尽量开心,想干嘛就干嘛。”

此刻,在异乡的售票大厅里,没有力气拉我的阿文也坐在了地上。做了20多年的夫妻,多少有些心意相通,我俩泪眼相对,无语凝噎。我平静了些,抹了一把眼泪先站起来,又把他拉起来,强颜欢笑:“我知道附近有一家酒店,五星的,看上去不错,要不就奢侈一把?”

阿文还是不说话,不说话就等于默认,我知道,他有限的体力快耗尽了——他苍白的脸上汗涔涔的,这不只是因为热,还因为癌症晚期的疼痛。这时候,人是无法继续倔强的,我必须尽快找个舒适的地方让他躺下休息。

搁在平时,五星级酒店,我们想也不敢想。这两年为了看病,我们在南京也住过几晚,都是200多一晚的经济连锁酒店。一来,我们节俭惯了;二来,阿文的病已经掏空了家里的积蓄,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

可今天不一样,天气实在太热,我怕刚才一路打车把阿文给折腾坏了。还有另一个在心头起伏的念头我无法明说——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来南京看病了。

2

我带头,阿文跟在后面,穿过五星级酒店富丽堂皇的大厅,从电梯直达28楼。拉开房间的窗帘,远处巨大的水面直扑眼帘,那是夕阳下的玄武湖,波光粼粼,仿佛触手可及。

我忍不住唤他:“老公,快来看,玄武湖。”没声音,我回头,发现阿文已经躺下了,他的身体蜷缩成一只虾的样子,整张脸都皱着,好像每个毛孔都在痛苦地抽搐、呻吟。

我赶紧拉上窗帘,帮他把汗湿的衣服换下来,又轻轻地替他擦身子,可是疼痛并没有得到丝毫的缓解。我只好说:“换张芬太尼贴(强效阿片类镇痛药)吧,别强忍着了。”

“可是还没到时间,昨天才换了新的。”阿文有气无力地回我。按照说明书上写的,芬太尼贴每次贴3张,能管72个小时,可这贴贴上还不到30小时,他就疼成了这样。

“别管了,人舒服最重要,这么疼,吃不下睡不着的,如何熬到明天?”我开始在包里翻找。

“也是,反正也是最后关头了,舒服最重要,管他72小时还是24小时。”说服了自己,阿文居然笑了一下,语气轻松。

阿文生病的这段时间,我好像已经习惯了他在肉体与精神双重折磨下露出的痛苦状态。他这样故作轻松,反而让我心酸难忍,我转过头,假装用力撕开包装,怕他看到我眼里的泪。

换了止痛贴,药效和心理安慰同时涌上来,阿文终于沉沉睡去,我独自倚在窗边,见天色慢慢暗下来。这是秋天黄昏最好的时刻,太阳已经下山,黑夜还未真正到来,天上有星月淡淡的影子。远处的玄武湖边依然浓荫叠翠,微风过处,湖水荡漾,一波又一波,记忆也拍岸而来。

2016年4月29日,我在下班途中接到婆婆的电话,一向果断爽利的她有点语无伦次,说阿文不舒服,在人民医院拍了胸片,医生还建议他马上去苏城检查。

婆婆说自己的腿都吓软了,我的心也是一阵惊跳,赶紧给阿文打电话询问。他倒镇定,轻描淡写地说自己的胸腔有积液,准备去苏城检查,还叫我不用担心。前两个月他一直在重感冒,估计是肺部有炎症。

5月如期而至,万物勃发,阳光炙热,渐渐有了夏天的味道。五六天后,阿文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我们一家人却都跌入了寒冷的冰窟——放在我们面前的医院诊断书写着:胸腔积液达93%,右肺完全浸没在积液中,充分怀疑是肺癌晚期,预后不良。

天地顿时倾覆了过来,我只记得自己当时麻木、绝望,站在阳光底下都背脊发凉。可躺在病床上的阿文没有丝毫病态,轻松地说:“怎么可能,一点感觉也没有,一定是误诊了。”

我们又做了各项检测,坏消息纷至沓来,阿文到底是“中奖”了。医生无奈地表示,阿文这种情况不能做手术,化疗也不会有太大的作用,恐怕只有半年的时间了。

那天,阿文给了我这辈子最难看的一个笑容:“别人的人生都是起起伏伏的,为什么我的人生只有伏没有起?以为到最坏了,没想到还有更坏的。”

2008年,我们经历了一场投资失败,背负了巨大的经济压力。为了尽量弥补损失,8年来,阿文不分昼夜地努力工作,想早日把外债还清。总想着还没到50岁,我们再艰苦奋斗几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谁知平时连感冒都少得的阿文,会遭遇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

还记得我陪阿文去做脑部CT的时候,这个穿着夹克衫和牛仔裤的男人,依然像20年前一样英挺秀气。我隔着门,看他慢慢在CT床上躺下,像一只突然被驯服而显得软弱的小兽。

等最初的绝望、慌乱过去,我们终于冷静下来,决定依着我们的方式,和时间来一场赛跑。当人开始寻医问药,生活马上就变得魔幻,像有一条巨型的鞭子用力抽打着往前走。

由于不能手术、化疗,我们只能选择中医保守治疗,四方打听,最后选了南京的一家民营的中医院。南京是省会城市,但对于我和阿文来说,并不比其他大城市更熟悉。因为许久不出门的缘故,难免木讷,我们两个在火车站摸索了半天才办好了各种手续,准时坐上了高铁。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到达南京站,车站颜值很高,简直就是建在景区里。站在广场上,可以清晰地看到玄武湖的景色,但我们却无心欣赏。

我们要去的这家中医院离南京站很近,出租车司机好奇地看了看我们俩,关心地问:“去医院,谁看病啊?”估计,在外人看来,我和阿文都足够健康。

虽然推荐的朋友早就给我们打了预防针,但到达医院时,我还是吃了一惊——这个医院的大门像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旧工厂,走过一个水泥地面的小院,老式楼房的阴冷寒气扑面而来。东北角挂号的窗口,清溜溜的,没人。

这里与一般的医院截然不同,我心里不由得涌起一阵失望,回头看阿文,他也疑惑:“就是这里吗?”

取了号,我们上了一部“哐哐”作响的老式电梯,3楼楼梯口,一位护士笑容满面地表示欢迎,帮阿文量了血压和体重,让我们在大厅候诊。大厅里除了几排椅子外,另放了一张桌子,上面没有饮水机,只有热水瓶。

等待期间,我上了一趟医院的洗手间,发现里面异常洁净,连放在水池上的拖把滴下来的水都是清澈的。这时,我那颗微微忐忑的心才放了下来。再四处打量,我发现除了干净,这家医院所用的桌椅板凳都是旧的、不成套的,向病人收取的检查费也十分便宜。

和我们一样,大部分来这家医院的病人,都是冲着创始人张院长来的。他是名医,号很难挂,在每个病人身上花费的时间都很多,所以等我们见到张院长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

年过古稀的张院长穿着一件短袖白大褂,脸色苍白,目光严峻,动作如机器人精准、规范,一丝不苟,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古朴做派,如今已经很少见了。

我和阿文都很紧张。不过,张院长一开口,我才知道他并不古板,反而言辞幽默,妙语连珠。他对阿文的病情和预期表述也十分客观,先给我们普及了肺癌的成因与治疗流程,然后说阿文的病情虽然已经严重到无以复加,但只要他配合治疗,希望还是有的。

最后,张院长又语重心长地对阿文说:“石先生,你年龄还小,许多社会与家庭责任都还没有履行,所以你必须要好起来,我们一起来努力。”

那些天一直被坏消息包围着的阿文似乎很受鼓舞,认真地点了点头。

一切办妥,已是下午2点多,不知不觉间,我们在这家医院待了4个小时。打车到南京站,买好票,我看着阿文苍白的脸,心里刚刚升起的那点希望的光亮又暗淡了下去。我知道,对于他,对于我,这都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以后还有漫长的路要走。我们也愿意有漫长的路要走,哪怕余生都奔波在寻医问药的路上。

“吃碗鸭血粉丝汤再回去吧,这可是南京的招牌啊。”我勉力微笑着,征求阿文的意见。他的眼神似乎亮了亮,说:“好。”

我们走进了一家店面不大但十分整洁的店。一口标准南京话的老板娘热情地迎上来,末了问我们:“哈要辣油?”我们吃得满头大汗,阿文的不适感好像也因此减轻了些。

3

从这以后,每隔30天左右,我们就要去南京一趟。每天两大碗中药喝下去,阿文的病情慢慢有了起色,至少在大半年里,没有再恶化,生活质量也没有下降。希望的火花再次被点燃,南京之行对我们来说就像短途旅行,充满了喜悦。

很快就到了冬天,日头变短,早出晚归两地奔波连好人都吃不消,何况是阿文这样重病的人。一次,我们到达医院时已经没有号了,张院长看我们远道而来,不忍心,又添了一个号,看完病已是晚上9点。

也正是这一次,我们遇到了妙姐。

候诊的时候,我和妙姐坐在相邻的位子上,我的脚边有个电源插座,妙姐要给手机充电,我顺手帮她插上了插头,接着就攀谈了起来。

“是你老公生病了?他看上去很年轻。”妙姐看了阿文一眼。

我点点头:“是啊,他一向身体很好,没想到查出来就是晚期了。”

妙姐按了按我的手臂,以示安慰,并说要相信张院长:“有很多人在这里起死回生的呢!”

“姐姐你是?”我委婉地问。

“哦,我啊,我就是来配点中药,没有什么大事。”妙姐笑笑。

我心里轻松了一下,心想:如果我们也是这样该多好啊!

妙姐50岁,身材高大,相貌美丽,在一个中学当校长,家就在医院附近。我们说着话,妙姐不时拍着我的背安慰。这突如其来的温暖让我泪目,也让内心积压的委屈几乎要喷涌而出。

最后,妙姐得知我们拿号困难,就十分热心地说,以后她可以早上来医院帮我们拿号:“我住得近,多早都没有关系,或者你们可以头天晚上来,住在我家里。”

大冬天起大早,任谁都不情愿,我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妙姐却豪爽地说:“完全没关系,反正我上了年纪,起得早,举手之劳。”

我自然对她千恩万谢。

下次,妙姐果然一大早就帮我们拿了号,是我们从未拿到过的3号,也就是说上午就能看病。她把号码票和3本关于癌症治疗方面的书放在个布袋子里,关照了窗口的工作人员,再去学校上班。

过去一直紧赶慢赶的我们,因此心情轻松了许多。在南京寒意刺骨的清晨里,我们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

张院长的办公室与其说是医生办公室,不如说是一个艺术家的工作室——房间很大,里面满满当当,迎面是一幅花鸟屏风,四壁都挂着书画卷轴,屋子里还有几十盆绿植。他的办公桌超大,桌面右上角放着一排十来支削好的铅笔——他用铅笔开药方,写楷书,每个字都像印刷上去的一样。

我们进了办公室,张院长正在看阿文的CT片,神色严峻。我不敢说话,他不忘回头请我们坐,然后慢悠悠地取下片子,踱到我们面前说:“石小先生啊,病情有进展,但你的身体机能仍然健全,心肺脾都好,肝肾功能也完好,这一路大军的任务完成得不错。但癌症本身有发展,说明敌人的势力太强大了,所以你必须要强大起来才足以抵抗。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增加你自身的免疫力,激发你的免疫系统奋起战斗。这是一场谁也无法预测输赢的战争,我们精诚合作,走出一条具有石先生特色的光明的生命之路。那样,你将不输于一个奥运会冠军,或者创造一项吉尼斯记录。”

张医生不仅医术精湛,还是一个情感沟通的高手。虽然知道阿文病情有进展时内心惶恐又沮丧,但因为张院长施了“魔法”,我们从办公室出来时,内心还是满满的信心、希望还有温暖。

在回程的高铁上,我给妙姐发了一条微信,告诉她今天看病的情形。她热情地叫我们坚定信心,又转来2000块钱。在这场艰辛的战役里,我们已经得到太多亲朋好友的帮助了,妙姐与我们萍水相逢,我没有收钱,只收下了她对我们的鼓舞和希望。

这时,苏城医生之前预计的半年存活期已经被超越了。我对阿文说,现在的每一天对他来说都是新生,阿文也信心满满:“现在的每一天都是赚来的,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活着呢?”

4

可是到了2017年1月,也就是确诊的8个月后,癌痛突然加剧,这表明阿文的病情有了迅猛的发展。也正是从那时起,脾气温和的阿文开始变得喜怒无常,有时还十分暴躁。

因为距离下一次去南京还有很多天,我避开阿文,到阳台打电话咨询要怎么处理疼痛,张院长说可以吃些止痛药。

一开始,止痛药是管用的,但它严重副作用会导致内分泌紊乱,阿文的吃喝拉撒睡全部乱了套。他胃口差到连饭菜都吃不下,更何况是中药。上厕所是每天最头疼的事,阿文往往在马桶上一坐半天没消息,各种治疗便秘的方法都不管用。有天早上,我突然听到卫生间传来“呯呯呯”的声音,开门一看,阿文正拿自己的脑袋往墙上撞,我忙抱住他,两个人以别扭的姿势拥抱在一起哭了好半天。

从早到晚,每一天都开始过得异常艰难,如此恶性循环,阿文整个人很快垮了下去。好不容易挨过春节,大年初三,我们不得不去南京住院。因为是春节期间,医院住院部就只有我们俩。阿文开玩笑说:“这是什么待遇,总统?”

等我们办好手续安顿下来,一个壮实的中年男子就微笑着走进来,操着一口浓重的南京口音说自己是医院的厨师,问我们晚饭想吃什么。

无事寒暄了一会儿,我就说到阿文的癌症指标不好。

“不要说癌症指标。”厨师看了看阿文,轻声示意我,又一板一眼地说,“说肿瘤指标。”

“有什么不一样么?”

“癌症指标太难听了,肿瘤有可能是良性的。”厨师笑着解释。

我愣了一下,一时没有会过意来,看了看床上的阿文,又转头对厨师说:“好,听你的,肿瘤指标。晚上吃什么都行,能让他多吃点就好,但要清淡一点。”

厨师点头说他有数,然后拿着记菜单的小本子出去了,看着他的背影,我沉思了许久。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我虽然关注阿文的病情,但很少像厨师这样注意自己说话的细节,注意病人的情绪。

我真的有些精疲力竭了,转头看床上的阿文,他已经沉沉睡去。

可能是住了院,心情安定了下来,阿文的病情也稳定了些。我们常常在晚饭后去散步,有一天傍晚,阿文的兴致特别好,我俩就打车去了玄武湖。

那天天气虽然冷,但公园里的人很多,除了观光客,大多是附近来做运动的居民。趁着天光还亮着,我们像外地游客那样在城门口拍了照,阿文在小摊上给我买了一杯果汁,我们在湖边坐了很久。

面对着一塘残荷,回顾已经走过的路,憧憬着完全未知的明天。风过耳际,寒意渐浓,我想,如果一切重来,我们又会选择怎样的人生呢?

元宵节那天,在上海实习的儿子要求来南京陪爸爸过节,让我回家歇一歇。那天,他们居然在南京的街头吃到了美味的汤圆,还看了一场小型的烟花秀,父子俩都很高兴。

出院之后,阿文的病情稳定了一段时间,到了夏天,又是断崖似的下滑,只好又去南京住院。这次,张院长的助理来通知我,说院长晚上要找我谈话。我心下惶然,知道事情不好了。

当我忐忑地来到院长办公室,张院长热情地招呼我坐下,我一颗心“呯呯”直跳,仿佛即将聆听上天的宣判。

“你辛苦了,这一年多来。”张院长说。

我低下头,勉强笑了一下,在张院长面前落泪不丢脸,我又抬起头来。

“情况不太好,癌细胞已经通过胸膜转移至本来完好的左肺,接下来,会很快了。”张院长沉吟着,说得很慢,好像在考虑怎么说才能把带给我的伤害压到最小。

我感觉自己的脸都是苍白的,连忙问我还能做什么。张院长说,像原来那样就好。

“我只是想,你心里有个准备——估计半年吧。”张院长摘下眼镜,又戴上。

我心里瞬间平静了下来,距离一开始医生说的“半年”已经过去了一年多,我们应该知足了。正是这一点信念,让我有力量对张院长微笑,说了声“谢谢”。

那次出院以后,阿文的情形果然如张院长所料,疼痛加剧,身体迅速瘦弱下去,生病以来一直努力保持着的140斤体重也开始明显下降,精力一天不如一天。伴随而来的,是越来越恶劣的心境。我知道,哪怕我再感同身受,也无法体会到他绝望心情的万分之一。我所能做的就是包容再包容,完全以他为重。

2017年9月底,我俩商量着再去一趟南京。南京,这座并不熟悉的省城,给了我们动人的温情和难忘的记忆。虽然结局无法改变,但近两年的南京之行,一次又一次给我们前行的力量和战斗的勇气。如果没有医院和张院长,没有妙姐等人的帮助,我们也走不到如今。

这次出行与其说是看病,不如说有很大的告别的成分在里面。

“你在看什么?”身后传来阿文的声音。我扭头,看他笑意晏晏地坐在床上,与刚躺下时痛得扭曲的样子截然不同。我心头一松,忙问他,是否好些了?要不要吃东西?一看手机,已经快11点了,我居然对着玄武湖站了几个小时。

“想喝点粥。”他说。

这两年来,我已经没有了自己的心情,好与坏,都围着他转,他笑我也笑,他哭我也哭,现在,他想吃东西,我才意识到自己饥肠辘辘,腹鸣如鼓。

深夜11点,楼下的麦当劳还是人声如沸,站在充满活力的年轻人中间,我感觉自己的心情也松快了不少。我忍不住点了一杯饮料,坐下来慢慢喝完,才打包了两碗菜粥。观光电梯上升的时候,我又一次看到玄武湖波光粼粼的水面,夜色中,还是美得令人窒息。

有一个人,将永远无法看到这样的人间美景了,我也不知道天堂的模样。我的眼泪不可控制地流下来,淌了满脸。快两年了,南京站、玄武湖,什么都没改变,又什么都改变了。

这一夜,疼痛没有再次袭来,阿文美美地睡了一觉,早晨起来,脸上的病色仿佛都减轻了一些。下楼去车站,在电梯里,我指给他看远处的玄武湖,清晨的水面有种不一样的美,阳光下,水汽氤氲,如梦似幻。

阿文长长叹息一声:“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来南京了,看到这么美的玄武湖,住过这么好的酒店,也无憾了。”

我无言以对,低下头,一滴泪落在地毯上,瞬间被吸收,看不到痕迹。

虽然酒店距离车站很近,我还是请前台帮我们打了一辆车。上车时,司机过来扶着阿文,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在车后座上,非常贴心。

回家后不久,阿文的病情急转直下。他几乎吃不下任何固体的食物,即使接着氧气,还常常气闷得无法呼吸,面孔都变了色。只要稍一变动体位,都会引发声嘶力竭的大哮喘,哪怕做个最微小的动作,都要坐在床边喘息半天。

医院的病危通知书下来了,之前阿文跟我商量过,不进ICU,不做气管切开。为了节省体力,少移动,我开始给他用成人纸尿裤,晚上又请了护工。

2018年2月2日晚,阿文开始陷入短期昏迷,儿子匆匆赶回,看到疲惫不堪的我,坚决要求留在医院陪夜,换我回家休息。可是回到家又哪能睡的,凌晨12点,儿子发信息说:“老妈,明天早上早点来,情况不太好。”凌晨2点,儿子喊我:“老妈快来。”

早晨,医生看着昏迷不醒的阿文,和我们商量最后的事宜。中午12点,在撤去抢救设备的半小时之后,阿文停止了心跳。

后记

时间是良药,我已经不像最初那么伤心欲绝,至少能正常地生活和工作,但我没有一天不想他。

从苏城到南京,我和阿文奔波几十次,但对我来说,南京依然是陌生的,熟悉的只是从车站到医院的那段路。我曾想打个电话给张院长,但终究没有,我不愿意让年迈的他听到这个坏消息。

从此,南京在我心中变成了一个既伤心又温情的城市,我开始有意无意地避开它,却又会忍不住想念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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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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