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籍贯,写着武汉

2020-10-14 10:13:00
0.10.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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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 稿 无论主动还是被动,城市正成为我们最为主要的生活空间。 一代又一代的人,被城市所塑造着,也塑造着城市,审视着生活,也被生活审视。我们每个人,都因不同的时代与个人遭际,在心底建构出城市的万般模样。 2020是个被迫禁足的年份。无论我们人在何处,是淡定、是烦躁,是一筹莫展、是心有余悸,都是一个适合的机会,让很多人重新审视自己与“一座城市”的关系。 眼下,人间编辑部大型征文再一次开启——「人间· 人在城中Living in City」。 记录下你与自己现在或曾经所处城市的故事,记录下它对我们每一个人所提出的,关于梦想、爱与希望问题的答复,记录下所有你在此处念念不忘的人与事,记录下它只属于你的、独一无二的模样。 征文长期有效,投稿发邮件至 thelivings@vip.163.com,并在标题标注「人在城中」。期待你的来稿。

1

我1995年出生在四川内江,小时候,城里只有两个商圈,周末一家人去逛街,总会不断停下来与认识的人打招呼。

那时的我从没想过会离开这座城市,没有肯德基、麦当劳,胖妈炸鸡也很好;不能吃奥利奥,菜市场糕点铺6元一斤的饼干也不错;还有油炸粑、牛肉面、肥肠粉、跳水兔……然而,在这个城市里长大的我却被不断告知——你不是本地人。

最先这么说的是爸爸,上小学时要填素质手册,我去问他“籍贯”那栏填什么。

“佳佳,你要记得你不是这个小城市的人。你的籍贯是武汉——啰,武汉。”他用手蘸水,在木桌上写下铁划银钩的两个字。我根本不懂籍贯是什么意思,只觉得“武”字容易多写一撇,错字就要重写,烦不胜烦。

不过,这倒让我留心——爸爸说的确实是地道的四川话,而爷爷的口音真的和我们不大一样,他说“干什么”,是“搞莫斯”,而不是“干啥子嘛”。有次,别人问爷爷是哪里人,爷爷笑呵呵地答“武汉”,我尖着耳朵,在一旁听得提心吊胆,生怕哪里藏着同班同学,被人听见,也把我算作“外地人”。

再之后,也不知怎么回事,叔叔阿姨们见到我就总打趣儿道:“佳佳什么时候回武汉啊?”“什么时候让你爸爸带你回武汉啊?”我就哭着喊说“我不要”,反倒把他们逗得哈哈大笑。

武汉,这个我没有任何概念的城市,在旁人的不断提及中,变成地下河,悄无声息地润湿了我家这片土地。

后来我才知道,爷爷年轻时是武汉砖瓦厂的员工,家就在武汉周边某个水湾里,爸爸他们兄妹四人都在那里出生、长大。爸爸高考考入石家庄军校,随部队到了四川,“被川味迷了魂儿”,转业时就留了下来。之后,小叔接了爷爷“铁饭碗”的班,奶奶肝癌走了,爷爷从武汉来投奔我爸这个大儿子。爸爸在内江娶了个本地姑娘——我的妈妈——又生下我,爷爷也在这里找了个电厂退休的婆婆,搬到女方的单位房里,老两口一起过。

爷爷和爸爸常常会跟我共享关于武汉的记忆,他们在酒桌上用并不一样的武汉口音,说着以前的事。

“武汉有长江,有汉江,比起来,内江的江只能说是池子。”

“唉,四川的牛肉面太贵了,一碗14块,收入低物价高,武汉热干面才3块5一碗,还要把人涨憨!”——用素热干面和牛肉面作对比,爸爸偏心偏得让人哭笑不得。

说着说着,微醺的爸爸便会忘记场合,口不择言。

第一个被冒犯到的是我外婆。这个在内江过完一生的老太太,只有两个女儿,小女儿早年去深圳打工,然后留下结婚生子,眼下,仅剩我妈这个大女儿陪在身边。

爸爸有次喝了点酒,又对着外婆熬的筒子骨藕汤指点江山:“四川的藕都能熬汤啊?说到藕,还是洪湖的藕好,还有我们老家塘里面的藕,三四年的藕炖出来又粉又扯丝,才巴适哦。”

外婆把刚提起的不锈钢汤勺往汤盆里一摔:“武汉好,回你武汉去,过来干撒子!”

爸爸像被针扎的气球,瘪了,一声不吭灌白酒。

从外婆家出来,爸爸对在读小学四年级的我说:“你婆婆是个铁匠,越老脾气越不好,你以后一定不能留在这儿,不然她天天把你当铁打。”

我莫名其妙有些怕,虽然外婆说话嗓门大,但带我多年,从没真正打过我。

“我不留这儿,我去哪儿?”

“武汉啊。”爸爸一脸理所当然。

我摇头:“我没有去过,我不想去。”

“瞎说!走,回去看照片!”

那天,爸爸摩托车开得飞快,风割耳朵。到了家,他扯出一本相册,指着里面第一张照片让我辨认——照片里,妈妈很年轻,把着我的肩膀,对着镜头皱眉,约摸三四岁的我趴在栏杆上探头往电视塔下望。

照片上的场景,我完全没有印象。爸爸却自顾自地说:“你个狗崽子胆大得很,你当时穿的是你哥(小姑的儿子)的衣服,你妈这套好看吧?在白马商城买的……”

接着往后翻,是他和战友在武汉聚会的照片,一圈中年男人酒杯高举,满面红光。爸爸用指头指着照片里的人一一给我介绍:那是你陈叔叔,现在在某局做重要职位,这个是你李叔叔……爸爸说起他们,很是自豪,仿佛他们的功名成就都与自己息息相关。

看完照片,他幽幽地补了一句:“当年要不是我留四川了,现在我都该是……”

2

我能记起的“第一次武汉之行”,是2008年小学毕业的暑假——是爸爸对我能上市重点初中的奖励。

我们住在小姑家。爸爸每天喝酒、拔火罐,两兄妹多年没聚倒也不生分,血缘真是神奇的东西。

小姑的餐厅当时正好装修,便带着我们全家出游,一起坐轻轨。那时对我们来说,轻轨还是稀罕玩意儿,爸爸一边走,一边啧啧赞“家乡好”。待播报时,他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武汉厉害吧?”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小姑和爸爸都笑了,然后又转头聊他们小时候的事和武汉这些年的变化。我往妈妈身边靠了靠,她看着黑洞洞的窗外没有说话。

等姑爹送我们回川时,一再说:“大哥你要早点回来哦。”

“一定,一定。”爸爸应承着。

自打那次回内江后,我家的电视常常被摁到湖北卫视,爸爸吃着花生米,咂着白酒,总看到很晚。我不爱跟他一起看,因为他总指着电视说:“我给你说,当年武汉这里……”

似乎有一条奇怪的脐带,弯弯曲曲把他跟武汉那块土地勾连上了,也许一直都勾连着,只是这时越发明显。我近乎动物性地感知到爸爸的脚正逐渐变轻、漂浮,离开这片我们共同生活的土地。

我曾私下问妈妈:“以后爸爸会回去吗?”

“以后的事以后说。”妈妈回答时,连眉目都是淡淡的。

然而,比爸爸先回武汉去的却是爷爷。

2009年,爷爷多次向爸爸提出要回武汉。妈妈听到爸爸唠叨时,叹了口气:“造孽啊——你爸走了,电厂那个婆婆怎么办?”

爸爸也叹了口气:“我劝了,但婆婆近两年痛风高血压,动不动就卧床不起,老头子也快八十的人了,确实照顾不动,老了就希望落叶归根。”

我妈啧了一声,没再说话。

大姑患有严重心脏病,住在武汉附近的农村,常年靠最便宜的药维持,自是不能负担赡养老人,爷爷能选择的是下岗后在武汉做苦力的小叔和开餐厅的小姑。他的意思是“一家住半年”——他不想去小儿子那儿受苦,又担心一直住在小女儿家被人戳脊梁骨说儿子不孝顺。

之后一两周,我常听到爸爸给小姑和小叔打电话,商量爷爷的去向。小叔一口答应下来,小姑那边也没有太多意见,说她儿子刚送去当兵,房间正好空出来,只是做餐饮的人饮食不规律,“老头子只能自己解决吃饭问题,或者提前去店里拿”。

爸爸把两边的意思都转达给爷爷,爷爷笑呵呵地点头,小声说先住小姑那儿。

接下来,就是找个不失体面、又在情理之中的由头,跟电厂的那个婆婆离开——爷爷想让小姑过来“请”他,小姑听到这话,立刻没了好气,说生意一天离不得人。

直到我2009年暑假的末尾,姑爹终于提着大包小包来到内江,把两个老人在本地的子女聚在一起,说明来意,做了“恶人”。当时气氛紧张,爷爷便主动提出,将这些年共同积蓄的15万元全留下给婆婆,众人这才齐声理解,其乐融融吃完了饭。

爷爷回武汉后打来电话,语气愉悦,说“都挺好”,就是小姑和姑爹晚睡晚起。爸爸说,那是人家要赚钱。爷爷连声说“也是,也是”。

我问爸爸:“爷爷还会回来吗?”

爸爸摇摇头,迟疑了一下:“应该不会。”

爷爷在小姑那儿一住就是大半年。2010年过完年不久,小叔借着酒劲在小姑家里大闹,“说好一家()半年,你是不是想要我这个哥哥掉脸子(没面子)?”

第二天爷爷就打包好东西跟小叔坐公交走了。可到小叔家还不到1个月,爷爷就给我爸爸打电话,说钱不够花。

“你一个月退休工资两千多,你吃得了?”爷爷离开内江前,爸爸单独给了他5000块钱,过年又打了2000,在姑姑那边住时,鱼、肉都是从餐厅里做好,现成放在冰箱,姑姑不时还会补贴爷爷一些,怎么会不够花?

爷爷絮絮叨叨说,小叔做苦力辛苦,老婆在服装工厂做工,儿子也不争气,辍学了,在他姑的店里学手艺,虽然他姑不会亏待自家人,但他年纪大了,到底要结婚。

“孩子结婚不可能找你这个爷爷拿钱啊。”爸爸听出些深意。

“也不全是这原因……”

爷爷又说,回武汉后,砖瓦厂的老熟人都带着小孙子来看他,他面子挂不住,都给了打发钱。他辈分又高,知道他回去后,家家户户办喜事都要请他这个“老祖宗”,老祖宗去了,小辈一磕头,处处都是钱。

放下电话,爸爸又背着妈妈给小姑打了3000块,让她给爷爷捎去。自那以后,爷爷每次打电话的保留节目就是哭穷,理由不带重样的。爸爸多少都会给点。

但即便如此,爷爷在小叔家生活也并不顺遂。爷爷年轻时下力,饭量大,而且饭菜还得热烫、要软烂,跟小叔一家口味差别很大,婶婶受不了天天下班回来还得做两次饭,开始抱怨、不满。

于是,在一次并无大碍的摔跤后,爷爷表示,年纪大了,身边还是需要一个人。2011年初,在姑爹的张罗下,我便有了第二任没有扯证的奶奶。过完春节,爷爷跟“三婆婆”一起搬到姑爹单位分配的一套两居室过日子,在武汉城郊。

没多久,内江电厂的那个婆婆病故,爸爸嘱咐我别跟爷爷说——其实,爷爷早在一年前,就借故耳背,跟电厂婆婆断了联系。

3

不管爷爷在武汉怎么折腾,我在关键的高中时期,基本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不过,我知道,“武汉”一定会出现在我未来的高考志愿里——从高一开始,我爸爸就在私下里念叨着,让我将来去武汉读大学,那样,他和妈妈以后就能师出有名,跟着我留在武汉。在他不断地洗脑中,渐渐长大的我,对那个在湖水中氤氲着的武汉竟也生出一种向往。

我学习成绩不错,总以为未来一切顺遂,天大地大的,梦想就是准备来让我去实现的。但,人生总喜欢给你开个玩笑。

2013年高二的暑假,我被强奸了。这事儿来得突然,以至于过了很久我都没反应过来。

妈妈当时在菜市场做生意,那片儿治安很乱,屋顶上不仅有小孩烤香肠吃,还有人围成圈拿打火机烤锡箔纸吸毒。我家不住那里,但妈妈收摊晚,便让我去附近卖猪肉阿姨的家里跟她女儿一起写作业,她女儿比我小,我可以给她讲题。

那天,我又去阿姨家里,拐上四楼,看到三四个小混混靠着栏杆和墙抽烟。继续往上走,走到他们中间时,不知谁的手横了过来。我的嘴巴被臭东西塞住了,下身很疼。有老人从开门探头望,有个混混对老人吼了一声,门就快速闭上。

第一个完事的男孩对着我的脸撒了泡尿,温的、骚的。去到阿姨家里,电视里正在重播《快乐大本营》,借了浴室洗澡,把衣服洗好晾出去。不管阿姨的女儿怎么询问,我只说“被打了”。被霸凌,在菜市场孩子的童年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阿姨的女儿也只说“下次要小心”。

没有人知道我怎么了,我谁也没告诉。我只觉得自己脏了,必须完成高考后就去死。我之所以高考定为目标,是因为爸爸说过:“幺幺(四川方言里,指家里最小的孩子,引申为最疼爱的孩子),加油哈,高考那是比命还重要的事。”

比命还重要,完成了就没有那么重要了吧?既然要死了,至少得让爸爸高兴一下,让他有一个考上了武汉那边大学的女儿,哪怕是过去式。

高考出分,意料之中的好,我填的大学也全是武汉的,被录取基本没有悬念。志愿填完没几天,我与自己约定的第一次自杀如约而至:看贴吧里关于“无痛自杀”的讨论,说安定是处方药,高中生没有正规渠道获得。心灰意冷之际,又在几条跟贴里翻到——“扑尔敏药量够大足以致死”,于是去药店买了200片扑尔敏,一次吞服下去。

当然,最后我还是醒来了。我都不知自己去没去医院。很久之后,听我妈说,我被送去洗过胃,没有住院,被父亲拉回来了,怕丢人:“你爸都不肯打电话,我打电话给李叔叔(一个她认识的医生)问他,邻居小孩误吞两瓶药怎么办?”

我只记得醒来后,爸妈没怎么说话,也没问我吃药的原因。外婆又是心疼又是骂我,我想,她说话时一定跟平时那样声大如雷,只是此时传到我耳朵里的声音,像是我把头嗡进水里,只有耳畔嗡鸣,什么也听不清。我想着想着,就笑了,大家停下来看我。外公说了句什么,大家依次出去,他缓缓合上门。

外公走到我的床边,坐下,握住我鸡爪样在抖的手,看着我,发黄的眼球里盛着很重的感情,让我突然就想别过头。他对我张开双臂,做个小时候“抱抱”的姿势,我一头扑进外公怀里,狠狠地哭出声来。外公说:“幺幺,公公晓得你苦,公公晓得,乖哈。”

那天,外公在我床边一小块一小块喂我吃苹果,我们说了很多话——原来,我妈妈也曾试图自杀过。

我给外公说,我不想去武汉,我怕。外公摸摸我的头,知道我志愿全部填的武汉后,叹了口气,说:“上完大学就回来吧,外公等你。”

“好。”

有等待你归来的人,我忽然觉得没有死也挺好的,但自杀的原因,我还是守口如瓶。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除了手抖,基本恢复正常。看着纸上的“武汉”二字,反倒又轻松起来——武汉,爷爷、爸爸的故乡,他们心里向往的大城市和海市蜃楼,去便去吧,读完书便回来。这样想着,我的心平静了许多。

爸爸自然是开心,逢人就夸耀:“你孩子考得怎么样?我那孩子啊,唉,也就只考了个武汉的大学。”

他提议说自己可以休假陪我去武汉散心,也算是提前熟悉下大学周边的环境。他吃到心心念念的热干面,汗水从额上滴进碗里,又拿起焦香酥脆的面窝,大口咀嚼,然后把吃了一半的面窝凑到我嘴边:“幺幺吃,这个好吃。”

我摇摇头,那时我肠胃不好,吃什么吐什么,听着四周陌生的武汉口音,只觉得一阵恍惚。

妈妈把豆浆递给我——我跟她一样,吃的是粉,我们还习惯不了热干面里芝麻酱的味道。

小姑的餐厅已经营业,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我提议我们一家住酒店,爸爸一口回绝,说,回家不住家里,像什么样子?

“可那里不是我们的家啊!”——这句话我没说出口。现在想来,可能爸爸还是为了省钱,节约了一辈子,他实在花不下手。

爸爸觉得我左右无事,让我干脆去小姑店里做服务员,体验生活,点单、抹桌子、收拾碗筷。妈妈陪着我,但她有胃病,常常会因为餐厅吃饭太晚胃疼不已,最初还忍着,后来只好让我去隔壁超市给她买苏打饼干,给人上菜前先吃两口。而爸爸这次归乡,都是在每天的战友聚会和酒局里泡着,每次喝醉了回来都说,武汉好啊,哪个叔叔厉害了,像是夸耀,也像是不甘心。

我有时也望着这个让爸爸眷恋的城市发呆,祈祷未来的日子,它能让我焕然一新,彻底忘掉旧事。

4

大学刚开学,我也跟着同学去了武汉的东湖、省博物馆省美术馆,去到这座热闹城市各个街角,吃热干面、牛肉粉、豆皮……然而,我心底的阴影并未随新环境而消失,反而如海啸铺天盖地而来。

大学里同学的笑脸很陌生,美好得可怕。他们的幸福开朗照痛我,显得我格外脏。我心里冰凉,开始独来独往,常常一个人在武汉的大小街道瞎逛,希望这个城市的热情能给我更多的力量。

可生活并没往我预想的方向发展。

2016年初,当美工刀把大腿根划得稀烂,我想我病了。去网上搜索,隐约觉得自己是患上了抑郁症。正准备去校医院时,被贴吧里同校的抑郁症学姐告诫,“千万别被学校知道”。她私下加了我QQ,给我说了关于她被学校劝休学,在复学时却被大学和医院踢皮球的事,我被吓得脖子一紧。

按学姐的指示,还有网上同城病友推荐,我去了武汉市精神卫生中心,带着2000块钱——那是外公外婆私下给的“升学钱”。

量表测试就花了750元,开药时我反复跟医生说,我钱不多了,不要贵的药——这是学姐教给我的经验,同一种药,国产跟进口价差很大,没钱一定要跟医生说。医生很好,给我开的紫色盒子的文拉法辛和艾司唑仑。艾司唑仑很便宜,只要几块钱,睡前15分钟吃。

但哪怕抗抑郁药再便宜,只靠家里每月给的800元生活费是不够的。因此,除了上课,但凡精神状况不太差时,我就在做家教和各种兼职中游走。吃药之后脑子木讷,我对爸爸希望的继续读研、读博已经不抱信心,比起美好的未来,我更想得到本月的药费。

2017年,就在我挣扎在没钱买药、课业将废的深渊之前,爷爷也出事了。

三婆婆不想跟爷爷过了,“他要我去看他拉的屎!”不仅如此,但凡三婆婆买了爷爷不爱吃的东西,爷爷便说她乱花钱,然后冷暴力。而爷爷自己去归元寺花5000块钱求了幅观音图挂电视机旁,每天对着观音磕头上香,上供果烧纸,还要求三婆婆也这样做,说是能长命百岁。

三婆婆边哭边说,自己忍了这么多年,人老不经气,还是分开好。她一个电话,她儿子就开来了面包车,连人带东西都拖走了。

三婆婆走后,姑爹把爷爷接回小姑家去住了段时间。小叔却一再要求爷爷去他那儿,爷爷只好过去。可刚爷爷才住了一个月,小叔便要求爷爷把养老金全部上交,还找我爸和小姑,让他们一人每月拿1000块作为他“专人照顾爷爷”的补贴——婶婶因为偷公司物料被开除回家了。

我爸爸跟小姑的意思,是把爷爷送去养老院,可能每个月花费高点,但放心些;再说,小叔的儿子快30岁了,刚娶了媳妇,以后婶婶肯定要带孙儿,照顾爷爷也不方便。结果,爷爷一听“养老院”就拍了桌子,说只有子女不孝顺的老人才会去,“我死也要死在家里”。大家只好作罢,遂了小叔的意。

婶婶再没有出去工作,小叔年纪大了,苦力干不动,也没人愿意请,同样在家坐吃山空,反正有爷爷这棵摇钱树。

爷爷又开始轮着给我爸和小姑打电话哭穷。他总在小姑餐厅最忙时打电话,搞得小姑只好拉黑了他,后寻思不过味,又让姑爹去看看“爸爸搞么斯啊”。姑爹去了,看见穿得脏兮兮的爷爷坐在院子门口吃烫饭,一碗烂糊糊,小叔正喝得烂醉发酒疯,婶婶在楼上,姑爹吼了一声,才急忙忙从楼上跑下来。

姑爹当天就把爷爷带回来了,爷爷一直念叔叔狠啊,“喝了酒哪个都打都骂,不回去了,不回去了”。

爷爷就跟着小姑住了,小姑的儿子毕业后继承了餐厅生意,但小姑还是早出晚归去餐厅坐镇,姑爹给人工程牵线搭桥做中间人,时常一周半月不回家。爷爷白天找不到人聊天,每天的活动仅是出门买个菜,自己熬点饭。

这个想了武汉几十年的老人,忽然在武汉找不到家的感觉了,便又想起我爸,说想回内江了,“回到武汉还是觉得内江好,毕竟待了二三十年,虽然城市小点,但来来去去都认识,都能打个招呼,不像武汉,出去买菜,人都不给你说话的,没口热乎气儿。”

当时我爸开着免提坐在餐桌上吃饭,听到爷爷的话,妈妈一个劲摇手,用嘴型说:“不行。”

我爸吞了一大口口水,对着话筒大声说:“你回来万一死了,没人把你送回去武汉土葬啊,你想好!”

爷爷那边是长久的沉默,过了一会儿,又像是自言自语地重复:“算了算了。”

5

爷爷的事算是解决了,我的人生也渐渐好转。

靠着药物控制和自己的努力,2018年我顺利拿到毕业证。爸爸抱怨我没有继续考研,我说我精神不好,他没有说话。这些年,虽然我没再次自杀,但爸爸也知道我心里面藏了事儿。不过,令他欣慰的是,毕业后我还是决定留在武汉工作,这给想重回武汉的他服了一颗定心丸。

事实上,在我大多数同学拿着闪闪发光的毕业证、选择更加有前途的就业时,我之所以选择留在武汉且选择了一份挣钱多的销售工作,除了想赶紧挣钱给我爸在武汉买房,完成他的夙愿(这事儿除了中彩票,肯定只能靠我),更为现实的是,当时我已经有了严重的“躁郁症”(先诊为抑郁后为躁郁),医生建议住院治疗。我希望自己能挣更多钱,保证自己住院期间的治疗质量,而武汉的医生和医院我都更为熟悉。

躁郁症不是纯粹的抑郁症,时而会有几天到十几天不等的躁狂期。躁狂期人的感觉很好,喜欢与别人交谈充满自信,每天甚至只需要睡3个半小时,以至于我上司说我是超人。拜躁狂期所赐,这份销售工作我干得风生水起,月入几万。我暗自下定决心,只要躁狂期一过,我撑到不能缓解的抑郁期,就立马逮着月初辞职去住院——职工医保要次月15号停,还有一个月可以报销的时间。

尽管我这边小算盘打得噼啪响,然而这年8月底,我爸体检查出肺部磨玻璃结节,不确定良恶,但是数量很多,医生建议去大医院复检。妈妈当时就哭了:“你说孩子还没结婚,让你抽烟,让你抽烟!你看,好了吧!”

他们又去重庆的大医院检查,结果显示已经有3个结节大小可切除,双肺还有不可计数的小结节,如要进一步确定肿瘤良恶,需要做活检。

妈妈哭着对我说,我爸拒绝做活检的建议,决定保守治疗。我不解,爸爸笑着说:“做了活受罪,剩下要有一个是恶性的,你爹这条命也就完了——你还记得去年得脑瘤那个陈叔叔吗?人财两空,你爹才不干那傻事!”

妈妈从重庆回了内江做生意,爸爸独自来武汉看我。我租住的单间,只有一张床,我便提议给他开间房。我爸赶紧说:“不用,不用,我住你姑那边。”

我想说,爷爷在电话里曾经说姑爹其实对你意见很大——但我没有开口。

爸爸是捡周末来武汉的,小姑和姑爹都不知道他的事。我们几个坐在小姑的餐厅里,照常的老三样——红烧武昌鱼、泡藕带炒牛肚、凉拌毛豆。小姑在柜台里拿出还有一半的白云边给姑爹和爸爸喝。酒过三巡,两个男人都有点微醺,姑爹用武汉口音的普通话撺掇我爸把内江的房子卖了回武汉买房,我爸脸上没松劲,嘴上却连连说好,最后,两人还去了隔壁的房屋中介。

我在店里给小姑择菜,过了一个半小时,姑爹跟我爸一前一后地回来了。见我爸脸色铁青,姑爹环顾周围,说道:“大锅(),你不了解武汉行情。几十万买一套武汉两室一厅,你说我去哪里找?”

一旁的小姑笑了:“确实确实,大哥这次回来多看看行情,多住几天再回去。”

那天吃完晚饭,爸爸拿着小姑家的钥匙,送我到地铁站说:“幺幺,武汉变化好大啊。”

我低着头说:“嗯。”

爸爸干滋滋地说:“最近几年房价涨得太凶了,以前九几年、零几年的时候,你姑买的时候才3000多一平,现在抢人哦!”

我说:“零几年,3000块钱一平也不便宜。”

“不不,零几年3000块钱虽然多,但按国家那几年工资……”

我听着他把话题扯大扯远,心里松下劲儿,站在扶手梯前面冲他挥手:“爸,我走了啊,你知道怎么回去吧?”

爸爸往前几步,想追上来又停住,也挥挥手:“放心,这点路你爸晓得。拜拜。”

我转头扶着手扶梯往下,泪珠子往下滚。

“幺幺!”爸爸的声音就在身后,我往后回头,只见他隔着两个人跟着手扶梯往下走,像几年前送刚来武汉读书的我那样,把我送到地铁站刷卡入口:“幺幺,好好工作哈!”

“好。”

我没转身看他,我俩都被人群淹没了。武汉,这个爸爸想了一辈子的地方,早已在人来人往中蜕变了万种模样,一刻都不等还停留在原地的人。

爸爸这次在武汉只住了3天就打道回府了。他回去后妈妈打来视频说:“也不知怎么回事儿,你爸从武汉那边回来,整个人更郁闷了,还常背着我抽烟,吼都吼不住,你休息时,也帮劝着点。”

我连连答应。

其实我大概知道爸爸心里想的是什么事——那天晚上,我们在小姑家吃完饭后,我在厨房洗碗时,客厅里传来姑爹不算清晰的声音:“大哥啊,你一辈子都在四川那个小地方,老了肯定要回来吧?而且姑娘肯定要留到武汉吧?你不给她买套房子,至少要给自己买一套吧?不然在酒店出嫁要被人看不起咧……”

爸爸连声说是。

6

见我工资还不错,爸爸顺势提出全家集中力量在武汉买房的建议。我咬紧牙关拒绝,说自己这边还想攒点钱,即使爸爸一再劝说“买房才是投资”,我也没有松口。我心里对爸爸非常愧疚,但知道自己也无法维持这个高收入太久,准确来说,是无法维持正常生活太久。

果然,10月,公司出了件大事,我心理一下崩溃,干脆破罐子破摔,掐着月初辞了职,打视频给爸妈说最近很忙,要准备公司内部考试,不经常跟他们联系。

爸爸小心翼翼地说:“要升职吗?”

我摇摇头说:“考不过就要被辞。”

“好好好,好好考。”

挂断电话,我便约了第二天的门诊。了解到我的情况后,医生问我确认是要药物加量、换新药还是住院?我想住院,又怕没人来看我,更怕失去人身自由。医生看出我的犹豫,便说,先药物加量试试。

药物加量的结果就一整天一整天地昏睡,没有进食,胃不住绞痛,面包就在床边的桌子上,但我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第四天,实在撑不住了,但我的医生没有门诊,便赶忙挂了另一医生的号,去了医院要求住院。

那个医生说,病历不互通,要全部重新做量表治疗,我说我没力气了。掉头出来,我在楼梯间大哭,导医台护士给我递纸,我说:“我必须要找到秦医生,求你求你……”最后,她打了一通电话,告诉我我的医生在另一个病区住院部的具体楼层,让我去找她。

精神病院的住院部是全封闭的,出电梯需要等护士来开门,进门是医生办公室,走廊尽头是一个铁栏门,透过门可以看到里面的护士站,听到病人尖叫嘶吼。

秦医生正好从大办公室出来,看到我说:“来啦?”

进了她单独的办公室,我哭着说:“我不住院了,我怕。”

秦医生没有怪我,说:“好,按时吃药。”

一瞬间,久违的清新空气漏进肺里一点。

打车回家,车开上长江大桥的时,形状完美的落日映入水面,洒下细碎波光,汽船像一只只幼兽呜呜鸣叫,在水面划出“V”字的涟漪。两岸都是公园,小如米粒的人们在岸上徐徐而走。桥上,一个女人骑着电动车,圆滚滚的狗头从她背着的书包里探出来,左右转悠,狗在好奇地又充满天真地打量这个世界,我对它“汪汪”两声,它转过头也“汪”了一声,我撞进它黑溜溜的眼睛,像初识世间温柔。

好像还可以多活一阵子吧,我想。

回到出租屋的第四天,公寓的催房租短信来了。房租是一季度一付,虽然手上还有钱,但没钱的恐惧感已经裹紧了我——没钱就没药,没药就痛苦,痛苦就会死。我给自己做了一晚上思想工作,第二天给妈妈打电话,坦白说:“我辞职了。”

我妈说:“怎么了?”

我说:“我好累,加班太多了,身体受不了。”

妈妈说:“换个轻松点了,乖,幺幺乖,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眼泪瞬间流下来。

第二份工作,我选了比较轻松的文员,爸爸没说什么。只是,自打做文员后,他鲜少说起买房的事了,他知道我负担不起。我反倒轻松许多,病情也渐渐缓和。

当然,事情并不会因为逃避而不复存在。

2019年春节,我爸的微信名从“老头”改作“在异乡的武汉人”,我知道他还想回武汉,我也知道他对我期望着什么,但是我什么都没说。这期间,他又多次试探我每月能承受多少房贷,我没做答复。

今年疫情四川那边结束得早,我爸6月份去医院复查了肺部,结节没有变大。妈妈打来电话开心得不得了:“医生说,不发生病变,只要好好保养,就性命无虞。”

“爸爸以后退休还回武汉吗?”我问。

妈妈没有答复,还是说以后的事以后看。

前段时间,爸爸照例打来视频,询问我最近怎么样,我说“还好”。我们都没什么话可说,我惯常问他最近抽烟还抽得凶吗,他把手机镜头对准桌上烟灰缸:“你自己看!”

烟灰缸里有3根半烟头,最后半根明显是刚掐灭的,烟丝漏了两根在外面支棱着。我说,“那就好”。

我们又没话了,挂断电话前,爸爸说:“幺儿,要是遇到武汉本地合适的,就差不多行了啊。”

他说这话时,脸上竟有一丝羞耻。他的意思我懂——武汉本地的,差不多行了——以后我回武汉也有个落脚地。

其实在他打视频来前半小时,我刚接了外公外婆的电话。外公说,武汉这边疫情还严不严重?实在不行就回四川来,大城市消费高,小城市到底住家里便宜些。

我也没有答复。

我爸又给我说,前几天,已快90岁的爷爷打电话给他,“他说想回内江,说武汉不好,还哭了,又让我赶紧办退休来照顾他,说这样才算一家团圆”。爸爸说完,嘿嘿笑了两声,干滋滋的,视频两头陷入短暂沉默。

“幺儿,你会在武汉定下来吧?”

我低下头,只是沉默。

我知道,对于籍贯上填写的这个城市,我们一家三代的心底都有各自的想象、落差和秘密,至于各自的归与去,只能以后的事以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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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万箭穿心》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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