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好孩子的黑社会大哥之路

2020-10-27 11:2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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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超子呢?听说‘进去’了?”前段时间,母亲突然提起陈超。

我点点头,说已经判了,涉黑,11年。

“唉,以前是个多好的孩子……”母亲叹了口气,“你小时候的自行车还是他妈送的呢……”

1

陈超是我的发小,两人一起在厂大院长大,同一年上学,直到初中毕业都一直是同班。我母亲和陈超的母亲刘阿姨是同车间的同事,父亲和陈叔叔又都是搞电力出身,两家走动非常频繁。

陈超个头比我高,胖墩墩的,始终坐在班里最后一排。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尤其擅长数学,小学时就被学校选拔参加奥数竞赛。我们平时一起上下学,周末一起去新华书店看书,除了回家吃饭睡觉,几乎形影不离。

当年男生们常玩“骑马打仗”,两人一组,一个背着一个,往对手身上贴贴纸。我和陈超一直是“黄金搭档”——他力气大跑得快,我俩一度“战无不胜”。有段时间我爬墙扭伤了脚,陈超每天都背我上下学,时间久了母亲不好意思,托人从北京买了一套进口文具送给陈超,刘阿姨收了文具也觉得不好意思,赶在我生日时又送了我一辆自行车。

1996年,厂子破产改制,母亲选择等待改制结束后进入新厂子上班,刘阿姨则买断工龄后做起了专业股民。几乎在同一时期,陈叔叔被派往国外援助建设电力工程项目。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陈超一直在我家吃午饭。

很快,陈超家的经济条件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陈超有了自己的电脑,身上的衣服也逐渐变成了时下流行的品牌。等2000年升初中时,陈超家已在市里买了商品房,我家也搬出了大院。

当然,这些都没有影响到两家的友谊——我和陈超依旧形影不离,刘阿姨也经常邀请我和母亲去他们的新家过周末,母亲和刘阿姨聊天,陈超则带我打电脑游戏。

那时候,“古惑仔”风靡全国,初中校门口也常有身着奇装异服的“不良少年”,有的是本校学生,有的是本校学生的外校朋友,还有一些社会青年。每天,他们都在放学时聚集在一起,用挑衅的目光扫视路过的学生,也偶有传闻称某位同学放学路上被人拦住,或被打伤,或被“借”了钱。

学校虽然三令五申禁止学生跟校外人员、尤其是不良少年们来往,但实际效果相当有限。一来义务教育阶段学校不能劝退或开除学生,“留校察看”的处分对坏学生几乎没有威慑;二来大部分针对学生的不法事件都发生在放学之后,学校既鞭长莫及又不想多管闲事。

当时我们学校的“老大”名叫张平,与我和陈超同届,剃着光头。张平能当“老大”有两个原因,一是他小学读的是武校,“打架特别厉害”;二是因为他有个哥哥名叫张龙,从我们学校毕业后,在隔壁三职专上学,经常带着他的“朋友们”来学校帮张平收拾“不服气”的同学。

听母亲说,张平与张龙的父亲以前也是厂里的职工,1993年因为寻衅滋事被判了刑,出狱后成了附近有名的流氓头子。母亲还再三告诫我,既不要跟张平走得太近,也不要和他发生矛盾,如果遇到麻烦,要马上告诉她。

那时候,瘦小的我自然不敢靠近张平。

张平最喜欢的就找同学“借”东西,无论是衣服、书包还是文具、自行车,只要被他看上了,总会用各种方法“借”过来。他身边还有几个和他一样把头发剃得很短的“小弟”,自称“光头党”,经常收拾那些不肯“借”东西给他们的同学。一次我放学经过铁路桥下的涵洞,正好遇到“光头党”在殴打隔壁班的一位同学,事后听说,只是因为那位同学新买的手表被张平看上、不愿“借”而已。

陈超同样跟张平没有任何交集。虽然他身高已经突破一米八,体重也飙升到一百七八十斤,看上去很“不好惹”,但却依旧是个胆小老实的孩子,学习成绩也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每天都把“好好学英语”“将来要出国读金融”挂在嘴边。

只是没想到,张平和“光头党”还是找上了陈超。

2

最先给陈超带来麻烦的是一件外套。

一天,陈超穿了一件新外套来学校,立即在同学间引发了不小的轰动——因为那年冬天,电视台和市里几个大商场楼体上全是这件外套的广告,价格同样令人咋舌。

下课后,很多同学围着陈超看他的外套。有人问起价格,陈超也毫不避讳。我也无不羡慕地问他什么时候买的,他说是陈叔叔过年回国休假给他买的。我也想试一试“过把瘾”,可对我一向十分大方的陈超却面露难色,说刘阿姨特别交代过,绝不能给借给别人,我当然可以穿,但放学时必须还给他。

听他这么说,我便没好意思再提,之后的几天,除了上下学路上外,陈超一直把外套叠放在纸袋中。北方的冬天很长,教室里的暖气时好时坏,但陈超宁愿冷着也不肯在教室穿上外套,我觉得倒也不至于如此,他却私下里告诉我,自己其实也是怕这件外套被张平和“光头党”看上。

果然,不久后,外套还是被张平一伙“借”去了。

“光头党”来找陈超那天我也在场,一个比陈超矮一头的男生嚣张地看着他,说:“平哥有点事,借你衣服穿两天,你没意见吧?”陈超不想借,但又不敢直接拒绝,只说“天气冷,自己只有这一件外套”。我也帮陈超圆场,说他个头大,衣服尺码也大,但话音未落,那个男生却突然转向我,“你是哪儿来的?关你屁事?不想挨揍的话滚一边去。”

外套很快就被拿走了,不久之后就穿在了张平身上。陈超以“天气冷”为由偷偷找张平索要过几次,张平的“小弟”给了他一件褐色外套说,“平哥跟你交换。”

但那件褐色外套也是张平之前从其他同学身上“借”来的,陈超只穿了半天,便被真正的主人要了回去。

外套被“借”走没多久,刘阿姨就找到了学校。那天下午,我也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给陈超“作证”。当天陈超拿回了自己的外套,张平也当着老师面给陈超道了歉。

我和陈超都以为,张平一伙一定会受到学校处分,教导主任也给刘阿姨承诺说,一定严肃处理此事。但后来此事却一直没有结果,张平和“光头党”依旧在学校耀武扬威。我问陈超,他说学校后来又给他妈说,这事儿没法处理——外套是张平“借”去的,没说不还。

“那几个人身上穿的戴的很多都是从其他同学那里‘借’的,这个老师不管吗?”

陈超说老师的说法是,如果有其他同学向学校反映情况的话,学校会处理,但那些与自己衣服被“借”是两码事。而且老师也批评了他,说不该穿这么贵的衣服来学校,“给你和学校双方都添麻烦”。

“我以后不在学校穿那件衣服就是了。”陈超最后有些无奈地说了一句。

然而,可这件事还没完。

几天后的放学路上,我和陈超走到铁路桥附近,被几个社会青年拦住,对方不由分说便动手打我们。我挨了两拳后从地上捡起了砖头和他们对打,边打边喊陈超快跑,还趁机拽了他一把。但陈超却一直呆立在那里,既不还手也不跑,任凭一个比他矮一头的男孩扇他耳光,不管我怎么叫都没反应。

到家后我把我俩挨打和外套的事讲给了父母,母亲也觉得学校处理措施不当,当即给刘阿姨打了电话,还建议她第二天去一起去学校反映情况。可刘阿姨那边却不置可否,母亲还有些不开心。

第二天早上,父亲送我去了学校,在班里见到陈超,我问他昨天下午怎么样?他只说没事。又问他那些人是谁,为啥要打我们,陈超说跟张平有关,我再问别的,他却不再答话了。

那天父亲去找了班主任老师,但老师说事情发生在放学之后,又是在校外,学校管不了,更何况我也不能确定那几个人是本校学生,建议父亲去派出所报案。父亲没有去派出所,但之后的半个月一直坚持陪我上下学。

3

那时候,陈超的家庭条件比绝大多数同学都要好很多,他书包里的文具一水进口货,一支钢笔便六七百块;骑着一辆3000多块的自行车,是陈叔叔从国外带回来的;脚上穿的那双篮球鞋,据说也价值不菲。在我们每天只有三五块饭费时,陈超的书包侧兜里就卷着百十来块零花钱。

学校从初二开始安排学生晚上6点开始上晚自习,下午放学后,大家都在学校附近吃饭。每次陈超从兜里把那一卷钱掏出来时,都会引起周围人的关注。当然,其中包括那些每天聚集在小卖店门口的不良少年。经常有人充满戏谑地冲他说,“胖子,这么多钱,请哥哥喝瓶水呗?”遇到这种情况,陈超总会默然答应。

虽然很快他也不带着一整卷钱去小卖店了,但不良少年们依旧会让他“请客买水”。名义上是“买水”,但实际吃喝都由他来买单。甚至有一次,两个不良少年从小卖店拿走了百把块钱的商品,都让店老板“挂”在了陈超名下。放学后店老板拦住我俩,让陈超“结账”,几句争执过后,陈超竟又付了钱。

我以为这只是偶尔为之,直到有一天,陈超悄悄问我,能不能帮他把自己的松下随身听卖掉。之后的一个周末,我陪他去电子市场卖了随身听,又听他咨询起收“电子词典”的价格。

回家路上,我问陈超为啥要卖掉这些东西,陈超说自己欠了校门口小卖店一些钱,店老板要他还账——原来那时候,校门口的不良少年已经发展到所有消费都“挂”在陈超名下了,店老板已经多次找他,说再不“结账”就去跟他父母和学校要钱。

我很吃惊,让他把这些事情告诉老师。陈超却说,之前那次挨打,就是因为他把张平找他“借”衣服的事情告诉了家长和学校。现在那帮人找自己“买单”的钱还能承受得起,所以不想再给自己惹麻烦。

虽然陈超再三恳求我帮他保密,但我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母亲通知了刘阿姨,刘阿姨又找到了学校,我也又一次给陈超做了“见证人”。

一行人去了校门口的小卖店,老板说平时陈超经常在他店里“招待”那些不良少年,以为他们是好朋友,所以当不良少年们要求把账“挂”在陈超名下时,他便同意了,前后加起来竟然有几千块。

刘阿姨原本坚持要报警,但最后还是在学校的劝说下放弃了。

在学校协调下,店老板答应不再找陈超“要账”,但之前陈超已经付给他的那些钱不退。争执再三,双方最终接受了这个结果。但回家路上,刘阿姨狠狠打了陈超一记耳光。

“那个小卖店就是你们学校教政治的马老师她老公开的,怪不得不让你刘阿姨报警……”母亲说,自己之前也劝过刘阿姨,不要让陈超在钱这方面太“显眼”,但刘阿姨却说,这跟陈超穿什么衣服带多少钱没关系,肯定是陈超跟那些坏孩子平时就有来往,“不然学校那么多学生,其中也不乏比陈超还有钱的,坏孩子们为什么不找他们,偏找上陈超?”

刘阿姨这样说,母亲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说让我以后注意跟陈超的距离,她担心刘阿姨的这种想法会给陈超带来麻烦,也担心我跟陈超走得太近,也会给自己惹祸上身。

果然,2001年6月的一天,我在放学回家路上又看到陈超被几个社会青年拉进铁路桥下的涵洞里。

陈超被几个人围在中间,其中领头的是张平的哥哥张龙,穿一件花衬衫,正在扇陈超耳光。听他们的对话,应该是张龙之前让陈超每周交100元“保护费”,陈超最近一次没有交上,所以被拉到这里接受“教育”。

我急忙跑去附近公话亭给刘阿姨打电话。等刘阿姨赶到时,张龙等人已经散了。刘阿姨带我和陈超去了警务室,民警不在,一名治安员接待了我们。陈超向治安员讲述了自己在涵洞里遭遇勒索“保护费”并被殴打的情况。治安员做了记录,让我们回去等消息。

我告诉治安员,带头勒索陈超的人是三职专学生张龙。治安员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显得有些不耐烦,说他知道了,会给民警汇报,之后打发我们离开了警务室。

此事也一直没有下文。不久后,我在学校门口见过张龙,他依旧穿着那件花衬衫,身边站着几个跟他同样打扮的社会青年。

我问过陈超,一共被张龙要去了多少“保护费”,陈超说前后大概有上千块,自己的电子词典和卡西欧手表也被张龙“借”去了。手表一直戴在张龙手上,但电子词典不知去向。他不敢跟张龙要,更不敢跟刘阿姨说,因为刘阿姨会骂他。

“我妈总是说,你不去招惹他们,他们会来找你吗?可你也看到了,我哪里主动招惹他们了?”陈超实在很委屈。

4

虽然陈超在学校越来越低调,也更少言寡语了,甚至再不去学校门口的小卖店了,但这一切并不能让“光头党”放过他。张平一伙似乎认定陈超身上有“油水”可捞,而且之前一系列事情的处理,可能也给张平等人放出了错误信号。

“义务教育阶段学校不能开除学生,不然就是犯法!”这句之前学校老师给刘阿姨的说辞不知怎么被张平听去了,之后就一直以此为由叫嚣。

“傻超,你牛逼就让学校开除我呀?反正这学我也不想上了,但你小心点,就算学校把我开除了,我照样每天在学校门口等着你,到时打不死你!”一次,张平被陈超举报后去办公室接受谈话,出门时正好遇到我和陈超。他恶狠狠地继续威胁陈超,全然不顾往来的老师和同学。陈超则被吓得脸色苍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张平时常派“小弟”在陈超放学必经路上等着,如果陈超不给钱或钱给少了,等待陈超的就是千奇百怪的折磨——有时逼他在厕所茅坑里“罚站”;有时让他站在教室后排的垃圾桶里,一边往他头上浇凉水一边逼他唱歌;更有甚者,他们会将粉笔磨成粉末兑水让陈超喝下去。

一天放学后,我回教室拿课本,正碰到“光头党”逼陈超脱光衣服在垃圾桶里唱歌。当时陈超满脸泪水,硬撑着不肯脱衣服。我上前制止,随即就被“光头党”按在两排课桌之间,张平阴笑着说,“听说之前你在警务室举报过我哥?你小心点,弄完他就轮到你。”

这话让我很吃惊,虽然张平没说他是从哪儿“听说”的,但当时警务室里只有我、陈超和刘阿姨三人。除了陈超本人,我想不出还有谁会把那件事告诉张平。

后来我一度认为是陈超“出卖”了我,也开始跟他“保持距离”。

2002年初,有人给“校长信箱”投了一封几千字的长信,举报张平一伙在学校拉帮结派组织“光头党”,与校外人员结伙欺负同学,勒索财物。这封信起了作用,不久后的一次校会上,学校领导公开谈到了这封信。

然而,讲话领导立场却是“居中”的——既批评了张平等人在校期间的某些行为在同学中造成恶劣影响,也批评了写信人,说一个巴掌拍不响,遇到事情多反思一下自己,不要只找别人的问题,“把写信的功夫用在背英语单词上多好”。

虽然领导说那封长信是匿名投递的,但台下同学依旧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看向陈超,陈超就一直低着头。校会后班主任老师又开了班会,会上老师既没有提张平的劣迹,也没有点陈超名字,只是不断强调,学校里面没有任何“帮派”,不要把同学间的嬉闹玩耍上纲上线。最后,班主任说,以后同学遇到问题必须通过自己向上反映,直接给校长信箱投匿名信,是对班主任老师的严重不信任,既然不信任老师,也别指望老师帮他做什么。

她说这些话时,同学们依旧悄悄望向陈超,陈超也依旧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5

2002年夏天,陈超就出事了。

7月初,期末考试刚结束。暑假前,我和陈超正在打篮球,张平与“光头党”也来到球场,要和我们“打比赛”。大家都想走,可张平他们还是拦下了陈超。

与其说是“篮球比赛”,不如说是张平一伙在欺负陈超——他们运球时故意把陈超撞倒,抢球时又借机靠近陈超,顺势踹他一脚或扇他一个耳光。挨了几计黑手后,陈超借口自己扭伤了脚要回家,张平等人却不依不饶,要求他必须继续打下去。

陈超坚决不肯再玩,拒绝的态度强硬了些,张平索性撕破了脸,指示一起打球的“小弟”去厕所弄了一摊污物摆在陈超面前,让他跪下“吃一口”,“吃一口就可以回家”。

大庭广众下,陈超被张平一伙团团围住,呆呆地杵在那里,不时望向不远处的我。我心里很清楚,他希望我能帮他解围。但我没有动,一来心里还在气他之前“出卖”我,二来我和身边的同学,谁也没有跟张平一伙正面对抗的胆量。我让身边同学去喊老师,但大家都没动,我犹豫再三,转身向教学楼方向跑去。

不料刚跑出两步,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呼,紧接着有人四散奔逃。我赶紧回头——两个“光头党”蹲在地上,陈超在追张平,手里还拿着刀。陈超很快被闻声而来的保安和老师抓住,两个受伤的学生也被送往医院。

事后据学校和派出所调查,就在我转身离开的片刻,一个“光头党”突然捡起地上的污物盖在了陈超脸上,陈超楞了一下,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了水果刀——那是一把普通的水果刀,磨得很锋利,一直被陈超揣在兜里——好在伤者也都无大碍。

整个暑假,陈超家都在处理这件事。母亲跟我说,在学校和派出所的协调下,刘阿姨赔了两名受伤学生家一笔钱,算作对方不再追究陈超责任的前提。

假期我见过陈超两次,他一直很沉默,没有怪我那天不帮他解围,也没有多说自己伤人的事情。

暑假过后,陈超就转去了隔壁63中学。再往后,我俩的联系更少了,只是偶尔打个电话。中考后,我去了城郊的寄宿高中,两个人就此断了联系。偶尔向母亲问起陈超,母亲只是让我好好学习,别再跟陈超来往,也别再打听他的消息。

再次听到陈超的名字已是2007年。

高考结束后,我回工厂家属院的房子拿东西,中午吃饭时听几个子弟学校的学生在小饭馆里议论,“超哥真厉害啊,上次他在xx茶楼门前和人打架,喊来一面包车人来,都拎着钢管……”看他们的打扮,颇有当年校门口“不良少年”的气质。

我问其中一个学生,“超哥”大名叫什么,他瞥了我一眼,说:“陈超啊,这你都不知道?”

回家后,我问母亲陈超到底什么情况,母亲却叹了口气,说转学后陈超就跟一群坏学生混到了一起了,高中没考上,去了一所职专。但职专也就读了一年,就因为打架被开除了,之后就一直在外惹是生非。

“刘阿姨和陈叔叔呢?不管他吗?”

“早离了。陈叔叔在国外援建时有了婚外情,刘阿姨在舞厅跳舞时也认识了一个男舞伴,也难怪当年不怎么上心陈超的事情。现在可好,回头再看儿子,急得头发都白了。”

我有些唏嘘,说以前我和陈超一起考奥数,他总说以后要学金融,当老板赚大钱。母亲却摇头,说他现在这样子下去,迟早到监狱里去学金融。

6

往后几年,我偶尔也会听到有关陈超的消息,有的说他也成了街头混混,有的说他已经成了“黑社会”,领着和他一样文龙画虎的人去“收账”。我一直没再见过他,实在想象不出当年那个腼腆的大男孩文龙画虎之后会是个什么样子。

直到2014年,我才终于又见到了他。陈超个头没再长高,但瘦了下来,也明显不再是12年前那个腼腆的男孩了,言谈举止间满是“江湖气”。

饭桌上,他说自己在一家“金融公司”上班,我有些惊讶,有同学马上恭维说,“陈总谦虚了,不是上班,是当老板啊!”我更加惊讶了。

时隔多年重新相聚,陈超很高兴,晚饭结束后,主动提出“搞个二场”,拉我去了一家室内烧烤,老板一口一个“超哥”喊着。旁边桌上也有人认识他,过来敬酒,陈超熟练地应付着。看着他的样子,我又想起当年那个背着我玩“骑马打仗”的小胖子,着实无法将两个形象联系起来。

等陈超终于坐定,我笑着说,“你在街面混得可以啊,我当社区民警那会儿出来吃饭都没这待遇。”陈超笑着说是碰巧而已。

“当年咱去警务室举报张龙这事儿,不是我出卖的你。后来我在学校门卫室里见到过那天接待咱们的那个治安员,当时他正跟张平的爹在门卫室里间勾肩搭背地喝酒……”陈超首先提了这件事。我说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你咋还记得这些陈谷子烂芝麻,他却说自己现在是个“社会人”,得恩怨分明。

我问起他的“金融公司”,陈超笑着说:“什么狗屁金融公司,名字叫金融外包服务公司,别人不懂情有可原,你是警察不会不懂,其实就是讨债公司,帮人收账的。”

我恍然大悟,哂笑着说,“你这也算是实现小时候的理想了。”

陈超却有些怅然,说如果当初不是张平和“光头党”,自己现在应该也大学毕业、去真正的“金融公司”上班了。

我随口问陈超,张平现在在干啥?陈超笑了笑,说张平跟他哥张龙都在自己的“金融公司”上班,负责带队外出讨债。

我又是一惊,问他咋想的,不恨张平兄弟俩吗?陈超又笑了,“那哥俩现在给我挣钱,为啥要恨他们。”

“不过你说起恨,我确实有,但不完全是针对他俩的……以前我是个很守规矩的人,但凡学校公开的纪律,我没有不遵守的。我以为只要我守规矩,规矩就会保护我,但谁知现实并不是这个样子……”

可能是我之前的哪句话触动到了他,也可能只是酒喝得有些上头,陈超开始絮叨起来。

陈超说,当年张平和“光头党”找他麻烦时,他首先想到的是找老师,但没有成功,又想到告诉家长,但刘阿姨却始终把“全校那么多学生,他们怎么就找上你”这句话挂在嘴边。最后不得已报了警,警察却认为学校里的事情应该由学校解决,转了一圈又回到学校手里。

“我以前的学习成绩你是知道的,不奢谈重点中学,考市里好一点的高中应该是没啥问题的。”陈超说,自己从小就希望能像他爸一样做一名“工程师”,可以去世界各地,即便后来转学去了63中学,他依旧怀着同样的理想。

“伤人的事情之后,我本打算转去一所远一些的学校重新开始,比如19中,但我妈不同意,她觉得没必要,况且19中在西郊,去那儿上学她每天要接送我……”说到这里,陈超的神情有些复杂。

由于两所学校相隔不远,陈超一入学,张龙就找上门,说周围几所学校都“归他管”,不要以为转了学就万事大吉,以前要交的“保护费”之后依旧要交,而且因为陈超拿刀“威胁”了张平,还得额外拿出更多的钱。

陈超又把自己的遭遇报告了老师,但学校给出的答复与之前的初中差不多。陈超再给母亲讲,这次换来的却是刘阿姨的暴怒。

“我妈说,你说在学校受欺负,我去找了你们老师,你说要转学,我也给你转了学,现在你又说那帮人还缠着你。一直都是你在说别人,但你就不会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吗?!”

陈超说,他确实找不出原因,自己只想安心读书,但张龙和张平兄弟二人却始终像不散的阴魂般缠着他,做梦都会梦到自己被张平和张龙二人围着打。

“既然我改变不了世界,那就改变自己的世界观吧。”

7

2003年4月,16岁的陈超与张龙等人在铁路桥下打了一架,陈超一直记得那个时间,他说自己的转变就从那时开始——

那次打斗中陈超以一敌五,起初他很胆怯,但当把张龙兄弟打得头破血流之后,另外3个跟张龙一起找他收了大半年保护费的家伙撒腿便跑,陈超拎着砖头追了很远也没追上。之后张龙扬言报复陈超,但陈超不再害怕,反而主动去找张龙,每次找到都又是一场互殴。

“那时候我也看明白了,什么‘光头党’,什么‘扛把子’,就是个不务正业的街痞,身边也是一群唯利是图的狗腿子,要啥没啥还欺软怕硬。”和张龙硬扛之后,陈超索性放弃了学习,一门心思对付他们,书包里常年装着砖头和甩棍,有时还装着一把餐刀。

因为敢跟张平一伙对打,陈超在周围几所学校一下出了名,开始有人喊他“超哥”。因为不再给张龙一伙交“保护费”,陈超手里的钱又多了起来。他说那时刘阿姨每月给他的零花钱有四五百块,差不多顶一个普通职工的月薪,他就用来请那些帮他打架的不良少年们吃喝玩乐,身边喊他“超哥”的人越来越多。

“他们跟着张平打我,完事后张平请他们喝可乐吃麻辣串;跟着我打张平兄弟俩,完事后我请他们吃烧烤喝啤酒唱歌,还给充游戏点卡,只要脑袋没坑,就知道该跟谁混。”说到这里,陈超笑了起来。

“义务教育阶段不能开除学生”的条款同样对陈超适用,之前中学拿张平没有办法,后来63中照样拿陈超没有办法。请家长、开会批评,陈超享受过当年张平的所有“待遇”,但也获得了与张平一样的结果。

至于之后如何开了那家“金融外包服务”公司,陈超却不愿跟我多谈。他说眼下我们毕竟身份不同,有些事情挺敏感的,说出来对大家都不好。我也没再多问,只是还是好奇,为何张龙和张平兄弟俩现在成了他的“马仔”。

“还能有啥?这年头做流氓能当饭吃吗?”陈超说。

当年,张龙和张平的父亲是街面上叫得上名的地痞头目,但后来因为中风在家里躺着,靠低保生活。2008年,张龙因为寻衅滋事被判了2年,出狱后也老实了。张平去技校学计算机,在校期间还当“扛把子”,最后风光了一把,但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只好做了几年网吧网管。

“该读书时不读书,‘扛把子’得先扛得起自己那一日三餐吧?连饭都吃不上了,还抗个屁‘把子’,去超市抗水还差不多!”陈超说,张龙和张平兄弟二人来他的“金融公司”上班前,确实都在附近一家超市上班,张龙当“保全”,张平干“损管”。陈超是去超市“做业务”时遇到的兄弟二人,干脆招到了自己麾下。

“前两年我在公司经常骂他俩,喊张龙‘傻虫’,张平‘傻平’,一点小毛病张口就骂,但这俩人都乐呵地听着,从来不敢还嘴,为啥?在我这儿比在超市挣得多啊!这两年我也不骂他们了,想想大家都可怜,可怜我当年遇到他俩,也可怜他俩现在落得这个境遇……”

那顿烧烤吃到最后,陈超喝多了。分别前我给他叫了的士,上车前,陈超突然一本正经地问我,自己有没有可能再去读个大学,说好像社会上有个什么成人高考,他想去正儿八经学个“金融”。

看到他袖口露出的纹身,我刚想和他开个玩笑,陈超却突然打了自己一下,嘟囔了一句,“想什么呢,脑子有坑。”

尾声

2018年5月,陈超因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寻衅滋事罪,强迫交易罪,妨碍执行职务罪,故意伤害致人重伤罪等数十条罪名,被判有期徒刑11年。

在此1年前,可能已经意识到自己风险临近,他曾找过我,向我咨询脱险办法。我当时尚不知道陈超犯下的罪行如此之多,以为他只是经常打些擦边球,对全国正在开展的扫黑除恶专项行动心有余悸而已。便劝他低调行事,不要再做钻法律空子的事情,尤其要删去朋友圈里那些跟文龙画虎人士的合影。

陈超的确照做了,之后他的朋友圈风貌大改,全都是与妻子在香港旅行,带儿子逛商场的照片,偶尔还会分享几个颇有文艺气息的网页链接,陈超也俨然成了一个居家好男人的形象。

几个月后,陈超还是被警察带走了。他的妻子找到我,问在本地警界有没有“熟人”,她想把陈超“捞”出来。我问陈超犯了什么事,她支支吾吾不明说,只说是早年出的一点事情,当年已经“压”下去了,现在却又被人提了出来。

我说自己恐怕没有“捞人”的本事,但可以帮你问问陈超在“里面”的情况,但陈超妻子说了声“不用”便走了,我想可能她还急着找其他人想其他办法。

再之后,就再也没有陈超的消息了。

我的确找朋友问过陈超案子,他们都说知道,但不让我打听,更别多管闲事。从朋友的欲言又止中,我感觉出陈超惹下的麻烦恐怕并非只是他之前跟我说的那些,于是往后的日子里,我也没再问过他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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